李邈仍是静静的,面色有些古怪。

“李娇,你确定要这样做?”

李娇对上她一双仿若洞悉人心的眼,心里颤了一下,“姐,对不住。我知道,你如今身子还虚弱,天气又这般差,我不该这般狠心赶你走。但你本事大,你会武功,你一定不会有事的。你再待下去,我都要疯了,我走的要疯了。”

李邈似是不想再听下去了,摆了摆手,强撑着身子。

“不必再多说,我说话算话,我走。”

李娇见她肯配合,心里一喜,“马匹和干粮我都已经为你备好了,就等在后门,姐,我陪你过去。夏楚那里,一会我会给你带话,你不必担心。”

轻轻“嗯”一声,李邈面如死灰,再没有心情多说一句话,什么也不反对,由她扶着出了房间,一同走出后门,到了云香牵着的马匹前,她突地停步,用极低极哑的声音说了一句。

“李娇,回头吧。”

李娇没有听得太清楚,直接理解成了她说“回去吧”。这会子她血液都在血管里疯狂的流蹿,哪里肯回去?

她甜甜一笑,朝李邈摇了摇头,姐妹情长的挽住她的胳膊,笑着说:“姐,你这一走,也许我们此生再无见面的机会,就让当妹妹的送你一程,你我姐妹二人也说说话。”

李邈没有拒绝。

只是她面上的气色,比路边的积雪还要白上几分。

李邈身子虚弱,骑在马上,李娇为她牵着马,踩着厚厚的积累,慢慢远去,看上去那样子极是亲密。

一路上,李娇乖巧得仿佛又回到了十四岁,说起了许多两姐妹小时候的事,李邈并不怎么回应,静静的听着,只撑着虚弱的身子目光呆滞的看着前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两个人大概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到了一个雪地的斜坡口,李娇望了一眼茫茫的积雪,停下脚步。

“姐,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李邈仍端坐在马上,回头看她,目光极淡。

“嗯。”

说罢她转头,就要策马离开。李娇却突地喊了一声“姐”,然后两行泪水顺着脸滚了出来,伸开了双臂,“姐,让我再抱一抱你。从此天涯相隔,你我姐妹,永不再见。”

李邈冷冷看着她,嘴唇白得几无血色。

良久,就在李娇被她瞧得心慌意乱的时候,她终是慢腾腾的下了马。

“姐,对不起!”

李娇扑过去狠狠的抱紧她,紧紧搂了搂,而另外一只手,却慢慢地抽出了事先预备的匕首,等她相拥的手松开,就如同三年前一样,她高举锋芒尖利的匕首,直接往李邈胸前捅去。

李邈没有动,甚至没有躲。

她只是看着李娇,带着一种绝望而悲凉的目光,像在同情她,怜悯她,出口的声音,比那铜锅底子敲出来的还要沙哑难听。

“李娇,你如此愚蠢,知道是怎样活到现在的吗?”

李娇没有回答她,她手上的匕首也没有刺下来,而是嗖地掉在了雪地上。再然后,她的手也慢慢软了下来,一双不敢置信的眼睛瞪得老大,直到她整个人瘫在雪地上。

她背后正中一箭,伤口的鲜血喷涌而出。

举起弯弓的人,正是从坡上缓缓骑马下来的乌仁潇潇。

“贱人,亲姐姐都敢杀!”

乌仁潇潇像是被这一幕震撼了,骂得咬牙切齿。随在她身边的夏初七面上云淡风轻,可心里仍是起伏不停。活生生的一幕重现在面前,她如今总算知道李邈的性子到底是怎样形成的,当初她掉落悬崖时,有多么的绝望。

李娇看着他们走下斜皮,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看看她,又看看乌仁潇潇和李邈,她突然颓然的一笑,恍然大悟。

“你们算计我。”

夏初七斜斜挑眉,一叹。

“从来无人算计你,是你的心魔作祟。”

她很崇拜自己能说出这样高端的话来,可李娇显然不这么想,她眼睛里全是怨毒的光芒,两束视线像两把尖利的刀子,恨不得在她身上扎出几个窟窿来。

“夏楚,都是你这个贱人害我。”

再然后,她就像一个受了欺骗的孩子,眼泪叭嗒叭嗒的掉下来,带着质问一般狠戾地看着面色比她还要白的李邈,语气里满是凄苦。

“原来你失血过多是假的,原来你这样心甘情愿的随我出来也是假的,没有想到你也与他们串通好了来骗我?姐,你好狠的心。”

一句“姐,你好狠的心”把夏初七雷了个外焦里嫩。要不是这人脑子有问题,就是她的三观有问题。

李邈面色极凉,“李娇,先前我问了你一个问题。你如此愚蠢,怎能活到现在?现在我告诉你。小时候,韩国公府都把你当宝,祖父祖母护着你,爹娘护着你。后来家人都不在了,我护着你,处处以你为优。再后来…有他护着你。你根本就不知,像你这般拙劣的手段…”

“住嘴!”

李娇神色极是挣扎和癫狂。

“不想以为这样就能把自己摘清。如若不是串通,你怎会事先知情?”

李邈看着她,目光再无波浪,“因为我了解阿七,在你说阿七要给哈萨尔玉佩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掉入了她挖的陷阱。李娇,她给过你机会,我也给过你机会。就算这是一个陷阱,如果不是你心存弑姐之心,又如何会掉下去?就在一刻钟前,我还想劝你回头。就在刚才,我多么希望你没有举起那把刀子。”

“哈哈哈…”

不知是箭支伤及肺腑,还是气极攻心,李娇半伏在地上,又哭又笑,伤口的鲜血染红了她华贵的衣裳,而她面上的狰狞扭曲之色未退,样子更是形同厉鬼,她愤恨的手指抬起,指着夏初七,却对李邈说。

“姐,一切都是她逼我的,是她,她是个魔鬼,她逼得我铤而走险。她说她要把鸳鸯玉佩交给哈萨尔,她还要挟我,拿三年前的事来要挟我,骗了我全部的积蓄,还让我打了欠条。姐,我是走投无路了,才这样做的。”

李邈眼睛里灰败一片,似是无力说话。

“即便今日你走投无路,那三年前也是吗?”

这句话在李邈的心里藏了许久,悬崖上那噩梦般的一幕,她辗转多年都没有想通。她一直很想知道,到底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让她的亲妹妹向她举起杀刀,狠心把她推下悬崖。

所以,她终是问了。

李娇急急的喘着气,神色很是激动,哭得妆容尽毁,“三年前,是他轻薄了我,我一个黄花闺女,我不跟他,我能怎么办?可是有你在,他就不会对我负责,难道我的一生就这样毁了吗?姐,你有没有为我想过。”

“娇夫人。”说话的人是夏初七,她实在听不下去了,三观严重被摧毁,很是难受,憋不住冒了一句,“你这病不轻,看来是治不好了。你勾引姐夫在先,还好意思质问你姐,你他娘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不关你的事,你个小贱人。”

若说李娇如今最痛恨谁,非夏初七莫属了。

如果可能,她恨不得吃她的肉,啃她的骨头。

不过,看她哭得鼻子在冒鼻涕泡,夏初七却是不恼,嘴角甚至还挂着一抹浅笑,“对对对,我是贱人。可你说得这般冠冕堂皇,为何昨日让你为哈萨尔输血,你却不愿,你不是很爱他吗?连这样的小事,你都做不到,你这份爱也未免太浅薄。连我这贱人都瞧不上你,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李娇气苦,差一点冲口而出的辩解,终是冷笑一声后,又活生生咽了回去,怪异地笑着,看着李邈,带着决绝的狠,像是吃准了她不舍得要她死。

“好,那你杀了我好了。杀了我啊!我知道你心里恨我,恨我三年前捅了你一刀,还把你推下悬崖,恨我霸占了属于你的位置,待在哈萨尔身边三年,恨我现在是他的女人,而你不是,哈哈哈…”

李邈面色煞白,嘴角紧抿。

实事上,她确实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夏初七的计划,但她太了解夏初七的为人,从李娇进来说的那些话开始,她就知道事情不简单。没有想到,竟会让她此生看见亲妹妹向她举起第二次刀子,同时,这一刀,也彻底抹去了她对李娇残留的姐妹情。她知道,这是阿七要借此让她看清李娇。虽然结果很残忍,但她真的懂了。有些人,真是没心的白眼狼。

“李娇,今日之事,全是你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一句话说完,李邈冷冷地看李娇半晌,翻身上马,寒着声音说:“当日在山海关,我便对自己说,你我姐妹情分尽了,而今世上,我只得阿七一个妹妹。从此你是你,我是我,我不会杀你,却也不会再帮你。所以,你的命交由阿七处理吧。”

见她真要打马离去,夏初七戏还没有唱完呢,顿时“嗳”一眼,拦下她,无聊地耸了耸肩膀,看着李娇笑,“我是一个大好人,我从来都不杀人的,你放心吧。”

李娇像绝境中看见生路,目光带着恳求。

“你当真放过我?”

夏初七肯定的点了点头,“当然。”

就在李娇喜色浮上面孔时,她却话锋一转,笑得更是娇巧,“不过我虽放过你,旁人放不放过你,我就不知道了。”

“你什么意思?”李娇低低问着。

可不等夏初七回答,只见积雪的斜坡后,几名侍卫扶着一个裹成了粽子的“怪人”出来了。那人身子没有好利索,走路时两只脚都在打颤,但他的眼睛没有看她,她一直盯着马背上一动不动的李邈,声音颤抖如同呜咽。

“邈儿…”

他正是哈萨尔。

“我都听见了,我什么都听见了。”

李邈没有想到哈萨尔会出现,她心里一沉,看向了夏初七,夏初七却给了她一个无辜又遗憾的表情。

“碰巧了,不关我事。”

李邈抿紧了唇,她原以为夏初七不过是报仇一下李娇,没有想到,这才是她走的最后一步棋。在乌仁潇潇的帮忙下,将她弄昏迷,免得她插手,然后激李娇,让她起了杀心,再让哈萨尔看见这一幕。

“哈萨尔…”李娇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看着那个男人,她想站起来,想向他解释,但浑身都没有力气,虚弱的身子未起便软倒,身上鲜血汩汩,她只能双手不停往前爬。

“你听我说,不是你听见的那样。救救我…哈萨尔…救救我…救救我…”

哈萨尔像没有听见,仍是被人掺扶着木讷的走向李邈。

李娇趴在地上,白着脸,愤恨地瞪向夏初七,眼中全是怨恨。夏初七瘪瘪嘴,摊了摊手,似笑非笑。

“老天作证,我可没有多说一个字,全都是你自己说的。”

李娇已然没有了与她斗嘴的力气,她很清楚,如今大势已去,争辩已无任何意义。她痴痴的望着哈萨尔,想知道他到底会怎样处置她。可他似乎根本就忘了她这个人的存在,更没有看见她受伤倒在地上,血流不止,他只是固执而贪婪的看着李邈,内疚的,歉意的,小心翼翼的,一步一步任由侍卫扶着走过去,像一只漠北高原上求偶不成的苍鹰,声音低沉而沙哑。

“邈儿,我以前不知道,我不知道原来如此…我错了!养虎为患,认贼为亲。你放心,我定要为你讨回公道。”

“如今说这些还有何意义?”

李邈比雪花还要苍白的脸,晦涩难看,眼角淡淡的嘲弄也毫不掩饰:“你不必为我讨什么公道,我先前已经说过,我与李娇再无半分姐妹情分,他是你的侍妾,你要怎样处理她,是你的家事。”

哈萨尔听着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声音,冷得像冰块戳入了心窝子。可看着她熟悉的眉眼,却是又笑了。

“你这脾气何时变得这样倔?你肯为了我从锡林郭勒带人来治疗,你肯为了我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采血,我已然满足。邈儿,我没法给你更多承诺,但我这条命是你的。你说如何,就如何。”

“我要你的命做甚?”李邈看了看地上越发虚软的李娇,眉头蹙了蹙,想到临终前父母的嘱咐,不忍再看,别开头去,“你还是先收拾好你自己的烂摊子吧。告辞!”

说罢她狠狠打马,就要离去。

她不想再呆在这里,这世道太残忍,这关系太尴尬,她不想让自己陷入那般艰难的选择。可在哈萨尔的喊声中,马儿走出不过几步,她突觉胸中气血翻腾,眼前一花,身子便摇摇欲坠。

“邈儿…”

哈萨尔惊呼一声。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先前还得由侍卫扶着走路的哈萨尔,推开侍卫便冲了过去,极快的将从马上跌落的李邈接住,看着她煞白的脸,他心里一激,紧紧把她纳入怀里,眼神里是谁也没有见过的害怕与心疼。

“邈儿…”

他唤着她的名字,动作小心翼翼,谨慎得像对待什么珍贵的珠宝,怕弄坏了她似的,抬手抚她的发,手指竟微微颤抖。

“你怎么了?邈儿,你醒醒。”

四下里静寂了许久。

夏初七冷眼看着这出人间悲喜剧,转头看向乌仁潇潇。

“别忘了,回头给看戏的票钱。”

乌仁潇潇望向天际,“伟大的真神,你能不能告诉我,上天怎会派一个这样贪财的女人来救我哥哥?”

“邈儿!邈儿!”

哈萨尔声音越来越急,重重低头,他额头抵着她的,然后甩开来前来扶持的侍卫,艰难的将她抱起来,一步一步走近夏初七。可还未走近,终是体力不支,单膝跪在了地上,语气几近绝望。

“救救她,快救救她,你要什么都可以。”

男儿膝下有黄金,虽然他只跪了一个膝盖,但夏初七却是感动了,不再卖关子,“放心,她没什么事,休养几日就好了。只是我明日一早要返回锡林郭勒,表姐只能由你代为照顾。”

“你若走了,她要有个好歹可怎办?要不然,你走之前,拿我的血,再输还给她?”

夏初七嘴角抽了抽,“其实从来就没有什么输血,那是骗人的。太子殿下,说来这件事,你得好好感谢我吧?”

哈萨尔点头,“你要什么?”

夏初七慢慢走近,扶起他,笑得极是灿烂。

“外头天冷,先把我表姐带回去。我的要求很简单,今晚慢慢说。哦,对了,别忘了,还有她…欠了我二百黄金。”

她瞄向趴在地上浑身浴血狼狈不堪的李娇,掏出怀里的欠条来,递给哈萨尔。

“这银子,得找你拿吧?”

哈萨尔总算把视线落到了李娇的身上。双眼通红的他,眼睛里是铺天盖地的恨意,一句话冷得犹如冰川。

“胡和鲁,把她带回去,好好招呼。”

第149章 乱!太乱!真的好乱!

漠北的夜空,高远苍凉,寒风呼啸。

一望无垠的雪原上,反射着淡淡银白的光芒。

阿巴嘎的城里仍是那么冷,可毡帐里火炭却极是温暖。夏初七和甲一在这天晚上得到了最好的招待。乌仁潇潇陪着他们,矮几上放着马奶酒、烤羊肉、手扒肉,还有漠北极是难得的果品,滋味很是美好,气氛也很轻松。乌仁潇潇谈笑风生,有美丽姑娘的拉着马头琴,优秀悦耳的草原音乐,荡漾在空间里。

但不时看着帐外漆黑的天空,夏初七却在音乐声中惆怅起来。她想到了前去阴山的赵樽,一颗心,早已飞过千里茫茫的雪原,飞往了阴山。

喝了一口马奶酒,她向乌仁潇潇眨了眨眼。

“美丽的公主,我出去走走。”

阿巴嘎城,沉醉在夜色里。

今日太子殿下大喜,众将士都有赏赐夜宴。

在一片欢天喜地里,夏初七慢慢踱着步,走向了李邈的房间。

她先前已与哈萨尔长谈了半个时辰,如今诸事已了,决定明日不等天亮就出发回锡林郭勒。她与哈萨尔久别重逢,自然会有许多话说,明早就不去打扰李邈了。

沿路她遇见了众多穿着整齐的铠甲的北狄兵卒,他们都知道她是太子殿下尊贵的客人,纷纷冲她友好的打招呼,说着她听不懂的吉祥话。可夏初七看着他们,不由就想与大晏与北狄连年不断的战争,再望天空时,一轮弯月都似乎变了颜色。

“要是没有战争,世界会不会更美好?”她说。

“会。”

不必回头,她知道甲一跟着她。

“要是没有这样多的琐碎事情,该有多好。”

“对。”

知道他是一个复读机,夏初七也不期望从他嘴中听到什么实质性的意见,叹了一口气。但此时此刻,她思念赵樽的心情,在马奶酒和蒙族音乐的催化之下,越发不能按捺,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燃烧,烧得她恨不得插上一双翅膀,飞到他的身边。

北狄文明受汉化的影响极其严重,阿巴嘎这座城市除了蒙族传统的毡帐建筑之外,还有汉式的亭台楼阁。李邈居住的房间,便是汉式的建筑格局。

房间里,甚至还飘着淡淡的熏香。

茫茫然睁开眼,她不知身在何处。

“你醒了?”

熟悉的声音入耳,她微微一惊。

转过头来,她看着眼前男人的笑容,恍惚间,竟像跨越了千山万水,跨越了时光荏苒,他还是那个穹窿山上的小和尚,是那个陪着她仗剑天涯寻找爹娘的沙漠哥哥,笑容仍是那样的温暖。

“你怎会在这?”

一个长长的梦境醒来,她有些迷糊,吃惊的看着他。

他低下头,握住她的手,眸如点漆般晶亮。

“怕你担不了水,来帮你。”

李邈眼眶一热,看着他发呆,已然回过味儿来,前尘种种悉数入脑。他却强撑着受伤的身子,将她扶起来靠在床头,拿过温在旁边的水,递到她的唇边。

“表妹说,你醒来要多喝水。”

表妹?看着他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样子,李邈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愣愣的看着他,张开嘴喝了一口。而她肯喝他喂的水,他却是咧齿一笑。

这一笑不是北狄那个杀神哈萨尔。

好像他仍然只是她的沙漠哥哥。她一直没有说话,他眼巴巴看着她把一盅水喝光,然后才问她。

“肚子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她摇了摇头,想要支撑起床,但身上莫名的没有力气,整个人就像被抽走了精神一样,烛火的火舌温柔地舔舐着她的脸,仍是没有为她带了来点血色。

“邈儿,恨我吗?”

他知道这个时候不适合多说什么,但他们已经三年没有好好说过话,如今的李邈不再是当初的李邈,她的心思变得深沉,曾经与他同吃同眠的痕迹被时光抹去了。她身上淡然的,冷漠的,安静的陌生气息,让他有些无所适从,有些害怕。所以,从把她带回来开始,他就寸步不离地守着她,除了入厕和与夏初七“商谈”,谁也喊不走他,甚至他都顾不得自己也是一个刚从死亡边缘活过来的“木乃伊”,一身的绷带显得那样的滑稽。

但一个恨字,对李邈来说太沉重。

阿七说,有心才会恨,无心则不恨。

她想说不恨,却分明感觉到心脏像被针扎般抽痛了一下。

看着面前俊美温和却憔悴的脸,李邈艰涩的开口。

“为什么不让我离开?”

哈萨尔深陷的眼窝浮着一种青灰色,动了好几次嘴皮,才涩然地开口。声音低了又低,生怕一个呼吸太重,把她吹走,“邈儿,你知道,我强迫不了你。但我希望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实现照顾你的承诺。”

“你也知道的,今时不同往日。”

李邈情绪皆无,但好歹给了他说话的机会。哈萨尔犹豫一下,握住她的手越来越紧。他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无异是对彼此未来的一场赌博。他输不起。

“邈儿,我想我欠你一个交代,一个三年前就该有的交代。”

李邈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浑身一僵。

“你不必说了,过去了就过去了。”

哈萨尔看着她脸上明明灭灭的痛色,喉结滑动着,好久都没有说话,只是重重低下头,看着她手上的老茧,看着她比三年前憔悴不少的容颜,想到她如今也不过才十九岁的年纪,却承担了那样多的苦难与折磨,他终是慢慢抬头。

“你应当知道的。不论如何,我都得告诉你。”

这一次,李邈没有反对。

她别开了头,把快要涌出眼眶的泪硬生生逼了回去,不想用这面孔对着他。良久,她平静下来,才听他慢慢出声。

“三年前那个晚上,在汝宁的客栈,吃过晚膳我就出去了,我告诉你说,我先去联络我的家人。”

说到这里,他掰过她的脸来,正对着他。

“邈儿,那个时候我就应当告诉你所有的真相,告诉你我的身份的。一开始我并非有意隐瞒,而是我原就不想再回北狄,我只是沙漠,不是哈萨尔。但后来你家发生变故,改变了我的计划。”

“你要为你家人报仇,但你的仇人是整个南晏朝廷。我不愿意我心爱的姑娘痛苦,但如果我只是沙漠,一个普通男人,我承认办不到。所以,我必须重新成为哈萨尔,必须掌握北狄的大权,我们才有机会。我原是想等到了北狄再告诉你,可我没有等到那个机会…”

“那晚,我出去联络的不是我的家人,而是我的旧部。我母妃的娘家在北狄朝廷很有权势,但因我先前不热衷权利,一直与他们鲜有联络。那天出去时,我除了顺利联系到旧部外,还碰见了我的六哥巴根,他忌惮我回北狄,与我争吵起来,差点动手,我与他不欢而散。回到客栈时,我心情烦躁,店小二上来说有新进的酒水,问我想不想喝两杯。我想着你已经入睡,便不想吵你,让小二来了两壶酒…”

李邈沉默地看着他。

到了关键的时候,他面色难堪,她冷冷相望。

屋子里,登时弥漫出一股子浓浓的苍凉。

似乎过了良久,他才找回他的声音。

“邈儿,你知我酒量一向不好。那晚,我喝了不到一壶就醉了,比往常任何时候都醉得厉害,醉得几乎不省人事。然后小二过来扶我上楼,我一直记得我进的是你的房间,可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却发现…”

停顿一下,他喉结滑动好几次,声音有些哽咽,“却发现我竟是睡在李娇的床上。我看见了床上的血迹,她身上也有痕迹…我当时整个人都傻掉了,我匆匆跑了出去,跳入了汝宁的河里。”

“我想,若是我淹死了,也就不必再向你交代了。但我没有淹死,我舍不得离开你,舍不得与你那些美好,回来我在客栈门口遇到李娇,她让我放心,她说永远不会告诉你。我那时鬼迷心窍,心存侥幸,始终不敢向你开口,我知道你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我若出口,上天给我的结局只有一个,失去你,我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李邈目光浮泪,不曾吭声。

哈萨尔看着她的脸,突然捧着头,痛苦的说,“从此之后,我再没沾过一滴酒。但我不知你坠崖身亡是李娇造成的。我派了很多人去山崖下寻找,却只找到你的一只鞋子,他们说你被野兽叼走了,我不信,却不得不接受这样的事实。”

李邈嘴唇干涩,淡淡开口,“所以你顺理成章 ,与李娇在一起了?”

“不!”哈萨尔语气极沉,“你不在了,我虽不爱她,但…那时想,我是个男人,始终对她有责任。这个责任不仅因为我轻薄了她,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她是你唯一的妹妹。邈儿,我照顾她的原因,最重要是这个,你信吗?”

“我信。”

李邈眼睛红红的,苦笑。

“真的?”哈萨尔目露惊喜,不敢置信。

“可那又如何?错过了也是错过了。我们只能怪命运不济,阴差阳错。做了就是做了,她是你的侍妾,更是北狄人人皆知的事情,这些时光都不可改写。”李邈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看他,这样久以来,第一次认真喊了他的名字,“沙漠,我怨过你,也恨过你,可慢慢也就淡了。得失随命,你也放下过往吧。”

“邈儿!”哈萨尔目光一阴,加重了声音,“我即便酒量不佳,也不至于会醉得不省人事,甚至做了那种事情,都完全没有印象。那时我并没有怀疑过李娇,只因我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就有这般大的胆量,我一直以为是我六哥巴根买通了店小二,故意陷害于我。但是现在…我想,那酒,定然与她有关系。”

他看着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极狠,也极冷静。

“沙漠…”

李邈心里狠狠一痛,呆呆看着他。有些真相,真的经不住剥开。

一剥开,里面全是腐烂的亲情,血肉模糊。

“邈儿。”哈萨尔握紧她的手,双目猩红一片,胸口气伏加声,就连声音也变得急促,“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就算我犯了错,也罪不至死。这些年,你不知我是怎样过来的。你不在了,我恨不得陪你去,但你家的仇没报,你的妹妹也没有人管,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倒下,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攻入南晏京师,我要替你报仇,可谁想到,世上竟会有一个赵樽…”

见她眸色变暗,哈萨尔终是又回到了主题上,“我发誓,除了汝宁客栈那一次,我再没与李娇有过半分亲热,我待她好,只是因为你的照顾,实际上我一直不喜她…你信我,好不好?”

说到最后,他声音越说越小,近乎哀求。

她仍是没有回答,他慢慢的从掏出怀里两个半块鸳鸯玉佩来,将玉佩合在一处,接缝上一个象征爱情的“缘”字。他将它完整地放在李邈的手心里,合拢。

“我们曾经起过誓,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生,过去的事,是我对不住你。邈儿,从今尔后,我不会再让你失望。你放心,你不会逼你做任何不愿意的事。即使你不肯接受我,只要肯呆在我的身边,让我照顾你,弥补我的过失,我就满足了。”

他俊朗的面上,全是痛色,极是让人心疼。

李邈看着他,几次张开嘴,似是想说点什么,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然后哈萨尔紧紧的,抱住了她,闭上了眼睛。她身上的味道,不再熟悉,这不要紧。她性子的冷漠,也不再熟悉,这也不要紧。只要能抱住她,他的心都是踏实的,是这三年来,从未有过的踏实。

“走了,再看下去,就是限制级了。”

窗外,夏初七从捅开的窗户纸前缩回脑袋,瞥了一眼木然而立的甲一,轻轻说完,“嘘”一声,蹑手蹑脚的走了出去,步入了风雪飘飞的院子,才身心愉快的背着手,轻哈一声,笑了。

“甲老板,做好事的滋味好不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