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绵泽微有不快,却仍是未动声色。

“知错就好,下去。”

乌兰明珠看着他脸上的阴霾,突地轻声一笑,“臣妾知道不该,知道有错。但是臣妾真的不忍见陛下这般痛苦,为情所困…”顿一下,她咬着臣,再次抛出一个闷雷。

“臣妾想要知道,要如何做,才能让陛下忘了她。”

“忘了她”三个字,重重敲在赵绵泽的心房上。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没忘,更不愿意自己这点心思竟然被一个妃嫔给当众说了出来。看着乌兰明珠,他俊美的脸上僵硬了片刻,突地缓缓笑开,那唇角上扬出来的弧度,像是半分怒意都无,声音也极是温和。

“朕没想到,爱妃竟有此心?”

乌兰明珠看着他的笑容,心脏怦怦直跳。

他笑了!他对他笑了。

下意识的喜悦迅速主宰了她的大脑,以至于她并未看清皇帝眸底那一闪而过的戾意,只娇羞的半垂着头,把一双抱在他腿上的双手,慢慢地往上移,一点一点,缓缓牵开他龙袍的袍角。

“陛下,臣妾今晚留下来…侍候您可好?”

赵绵泽笑着瞟他,“你想留下?”

“臣妾…想要伺候陛下!”

乌兰明珠咬着唇,拿最美的姿容对着她,用最美的笑容看着她,唇上的梨涡在她的笑容里,浅浅醉人。她知道他喜欢她这样笑。可只一瞬,她的笑容就僵住了。

因为她看见了赵绵泽脸上的冷笑。

“滚”

她微微一愣,“臣妾”话还未说完,只见御案上的奏疏突地被赵绵泽拂了开,“噼里啪啦”的声音里,奏疏倒在了她的身上。

她心里一凛,尖叫着,吓得脚都不会迈了。

“朕叫你滚!”

头顶上,又是一声怒喝!乌兰明珠入宫这样久,从未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一时间,吓得面色苍白,瑟缩着身子,一张精心妆扮过的脸上满是惊惧。她张了张嘴,似是像要申辩什么,可最终还是一字未吐,便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夜幕下的皇城甬道上,远远走过来一个宫妃。见到乌兰明珠过来,她屈膝施礼。

“臣妾叩见惠妃娘娘。”

乌兰明珠掩面拭了拭泪,随后朝他怒目相视。

“顾贵人是来看本宫笑话的?”

顾阿娇面色一僵,慌忙摇头,“娘娘何出此言?”

看她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乌兰明珠冷哼一声,“你不是告诉本宫说,那个夏楚与我们的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她胆子大,她胆顶撞陛下,她甚至敢向陛下出手…”

顾阿娇一惊,皱了皱眉头,便跪了下去。

“回娘娘话,臣妾了解到的,确实是这般。可臣妾与先皇后虽然走得较近,但对她与陛下之间的事,所知也不多。没能帮上娘娘,是臣妾之过,望娘娘恕罪。”

乌兰明珠冷冷一哼。

“你这点出息,真是不嫌丢人!”

在这宫中的妃嫔里,顾阿娇是最没有背景的一个,所以她无论对谁都恭顺有礼,甚至有些小心翼翼。乌兰明珠看不起她,也不屑与于这种空有美貌的女人计较太多。更何况,她作为先皇后的陪嫁入宫,除了陛下醉酒那一夜,再未侍寝过,对她向来构不成威胁,乌兰明珠也不想把她放在眼里,抬举了她。

乌兰明珠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然后道,“顾贵人,依本宫看,你的看法根本就是错的。陛下哪里是喜欢她顶撞?哪里是喜欢她的大胆?分明是陛下心悦于她。所以,她做什么都是好的。”

“娘娘说得有理。”

顾阿娇恭声回应着,不敢抬头。乌兰明珠看她这般怂样,在赵绵泽那里受的气也就消了不少,冷哼一声径直离去了。

可顾阿娇的头却慢慢的抬了起来,她看着远去的乌兰明珠,静静立了片刻,朝御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头吩咐身侧的婢女小妍。

“戏看完了,咱也回吧。”

小妍愣了,“主子,这暗香汤您炖了两个时辰,不给陛下尝尝吗?”

瞥她一眼,顾阿娇轻轻娇笑,“不必了,炖的火候还不够,恐是入不得陛下尊口。过些日子再说吧。”

“哦,是。”

小妍哪里懂得“火候”是什么?只是拎着那汤盒随了顾阿娇的身后,离去了。

御书房里,纱幔还在轻轻飘飞着,似乎还没有从先前的“帝王之怒”里回过神来。而御书房的门口,也跪了一地的人,个个叩头不止。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赵绵泽静静盯着张四哈,“你该当何罪?”

张四哈哭丧着脸,“陛下说要清净一下,奴才就走开了,去…去茅房里方便了一下,也不知惠妃娘娘,怎地就入了屋。”

赵绵泽不动声色的看他一眼,又转头看向焦玉等一干侍卫,目光仍然静静的,就像根本没有生气一般,语气温和万分。

“那你们呢?”

焦玉抬起头来,只看他一眼,又垂了下去。

“属下该死。属下等看陛下批阅奏折辛苦,想着惠妃娘娘既然来了…兴许可以抚慰圣心。”

“抚慰圣心?朕的私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做主了?”赵绵泽今夜的脾气极大,声音虽不高,只话音刚落,青砖上便传出一道道“通通通”的叩头声。

胆小的张四哈,脸白如纸,哆嗦得唇都白了。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赵绵泽盯他一眼,看着他哆嗦的身子,突地又有些想笑。他想,若是那个妇人还在京师,若是让她看见自己这般模样,若是让她知晓他竟然思她若狂,不仅失了帝王威严,甚至失态得如此迁怒于人,她会怎样想?她又会怎样做?

不,她什么也不会做。她只会冷笑一声。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然后不管他做什么,她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那是一个根本就无心的妇人。

慢悠悠的,他坐回椅子上,宝贝似的拿过桌上那两个捏得极丑的泥娃娃,拿袖子掸了掸他们的头,看向了那“楚儿”和“绵泽”的字样,想着她当初写这几个字时的心情,会不会是想与他长长久久,他嘴角微扬,竟是露出一抹浅笑。

下头的众人,脸上僵硬了。

为什么笑了?是要杀头了么。

张四哈这般想着,紧张地一阵叩头。

“陛下…饶了奴才,饶了奴才吧,往后奴才不出恭,也不敢乱走一步,不要说惠妃娘娘,便是苍蝇都不让飞进来一只。”

赵绵泽看他这般,唇角的笑收住了,却也没再发火,“下次胆敢再犯,要你脑袋。都退下去吧。”

跪在地上的众人,终是松了一口气。

张四哈叩着头,感谢着祖宗十八代保佑他,又逃过了一劫,也感谢着老天让他天天陪在皇帝身边,还能留下一颗脑袋吃饭,实在不容易。

众人鱼贯而出。

很快,御书房里又听见他温和的声音。

“焦玉留下。”

焦玉拳心微紧,定了定神,慢悠悠回来,跪地垂目,沉声道,“属下在。”

赵绵泽的眼睛里,已恢复了一贯的笑意,望着面前相依相偎的两个小泥人儿,一句一句的发问。

“北平府天气如何了?”

“开春了,暖和了。”

“她如何了?”

“她…很好。”

“她的耳朵…可有好转?”

“属下…”焦玉手有些颤,头垂得更低了,“不知,未有得报。”

冷冷看他一眼,赵绵泽沉默了。

好一会儿,头顶才来他的沉沉的声音。

“去!宣陈景即刻进宫。”

第263章 久别重逢!

建章 二年,寒食节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但北平府这个道常和尚口中的“龙蟠虎踞之地”天气却变化无常。晴几日,阴几日,雨几日,害得人们把冬春两季的衣物来回乱穿,打完喷嚏又着凉,直叹今年只怕不一个风调雨顺之年,也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一夜,白日晴朗,夜里却闷热无比。

一个人在床上,夏初七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自打一年多前耳朵出了问题,她的睡眠就不太好。以前,她睡觉的时候,常常讨厌各种各样的杂音干扰。如今世界一片清净了,她才发现,没有声音更可怕,更难以入睡。有时候她想,哪怕偶尔能有一点点耳膜的鼓嗡声也好,也可以令她振奋。

可惜,一直没有。

吃了一年多的药了,还是未见起气。如此一来,她倒是相信了那句“心病还需心药医”的老话,看来小十九不在了,她的心药也就没有了。

最开始听力出现问题的时候,她自己分析过原因。病根可以追溯到那一次北伐途中的锡林郭勒,为了捕鱼落入数九寒冬的冰窟窿。冰水灌入耳道,耳压不平衡,损伤了鼓膜。不过,若说那个是内因,小十九的事,便是外因。突如其来的刺激,她当时只觉气血翻腾,情绪难压,故而发生了突发性耳聋。

一开始,她以为只是暂定的,很快就会恢复。

但这么久都没有痊愈,她虽未放弃,也是习惯了。

夜,一片寂静。

她瞪了一会帐顶,索性拥被坐起,靠在床头。

赵樽离开晋王府快二十天了。

那一天从漷阴镇回来,他被左长史姜南叫去承运殿,见了几个晋王府署官之后,也不知讨论了些什么,只在后院与她说了一声,便匆匆去了护卫大营。

在北平府,受晋王赵樽辖制的共有三个护卫营,统共约有九万多兵力。他们分别屯在北平城外的三个行营,有营将们统领专管。赵樽往常也会过去,但他从来没有这样长时间不回的记录。这二十来天里,他中途只托丙一回来传过话,给她带了些小玩意,嘱她好生歇着,自己却未踏入府中半步。

来回也不过几十里地,到底什么原因托住了他?

夏初七不想胡乱猜,可敏感如她,大抵也知道局势有变。

就在赵樽离开的第二日,她便听到一个传闻。

同为洪泰帝儿子的安王赵枢,因私自购入上百匹北狄马,被人弹劾到了建章 帝的面前,最后,建章 帝以“意图谋逆”之罪,撤销了他的藩王头衔,废为庶人,便被押解回了京师。

这算是入了三月以来的第一件令举国哗然的大事。

朝堂上的人,都猜测赵绵泽这是要开始撤藩了。安王赵枢有没有“意图谋逆”没有人知道。但却都知道,在洪泰帝的众多儿子里面,他是最弱的一个藩王。

安王赵构做了第一个“刀下魂”,旁的藩王自然忧心忡忡。

就在赵樽离开的这些日子里,宁王赵析、湘王赵栋等好几个藩王,都有偷偷派人前往北平,想要私底下约见赵樽。他们找到同谋,以变制变的意图很明显,但赵樽长久不回府里,夏初七只能草草把那些人打发了。

夏初七并不能完全猜透赵樽的意思,但二人相处这样久,多少也了解一些。

他与赵绵泽之间,是一场胜负未定的战役。他准备了这么久,不可能轻易把自己的真实想法示人,且不说“鲤鱼哨子”,就论这些北平护军中,到底有没有赵绵泽提前埋好的钉子,谁也说不准。故而,非常时候,他不能妄动。但他一旦起事,那些藩王们,将是他最有力的支持者,他也不能直接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回避才是最好的法子。

除了大晏朝堂的动向之外,夏初七这几日还了解到另外一件事。

在漠北那一片“苍鹰唳叫,冷风呼啸”的天空下,短短一年,发现了无数的变化。原本弱小的兀良汗十二部联盟,短短的时间内,就以势不可挡之力迅速崛起,从一个新成立的草原部落联盟,发展成了一个兵力强大的可汗国。他们占据了阴山以北大部分地区,从东胜、过丰州、越沙井,直趋大漠,并占领土剌河一带地域,称王称霸。建章 元年五月底,在扩散的过程中,兀良汗与北狄曾发生过一场大战。那个时候,北狄太子哈萨尔正与六王巴根内斗得如火如荼,哈萨尔坐镇朝中,不上前线,北狄军惨败,兀良汗趁势而入,吞并了不少北狄领土。

如今的漠北草原上,兀良汗俨然已与北狄平分秋色,呈势均力敌之态。

草原部落里的争斗,千百年来从未停过,原本与南晏无多大相干。但到底大家都是邻居,隔壁家里烧火,那烟雾也会熏到自己家里来。且不说兀良汗与北狄连续数月的大战导致流民大量涌入南晏,造成的民生影响,就论兀良汗的侵入骚扰,也已经到了南晏不能坐视不理的地步。

一个国家的迅速强大,必然会导致野心澎涨。兀良汗也是一样,他们不再满足于蜗居于漠北,而是不断派精锐骑兵绕阴山一线南下,似是为了挑逗南晏的底线,三不五时的滋扰一下边陲,便又匆匆打马离去,闹得南晏很是头痛。可建章 二年,天儿未解冻,北平府这边又是赵樽戍守,朝廷除了在阴山一线加派兵力固边之外,还未有大的举动。又或者,大的举动,正在酝酿之中。

漠北在一年内变化这样大,是夏初七没有想到的。

想当初的兀良汗,只能抢抢粮草,打打劫,以供百姓过冬,碰到夏廷德那样的无赖之人,也不得不派上自家公主去献身笼络赵樽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南晏这一片繁华锦绣,总归还是旁人眼里的“肉”。

她猜:这散了许久的硝烟,只怕又要重燃起来了。

只不知这一回,又要牵连多少人

在静谧里坐了片刻,她有些坐不住了。赵樽在的时候,每天晚上都会捂热了她的手脚,让她舒服的一觉到天亮。可他不在,剩她一人独睡,总觉得手脚不论怎样都是冷的。

“阿嚏”

打一个喷嚏,她扯过衣服来披上,摸黑起床点亮了灯,随意在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这才坐回床上,准备等眼睛看累了好入睡。可随意翻开,竟然是一本《孙子兵法》,她有些无语,但还是无所事事的翻看起来。

“故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毁人之国而非久也,必以全争于天下,故兵不顿,而利可全,此谋攻之法也…”

刚看到这一行,房门便“吱呀”一声开了。

“王妃,你怎的还没睡?”

晴岚听见她在屋里头的动静儿,一进门儿就看见坐在床上看书的她。

“这三更都过了,你这样看书,伤眼睛,快别看了。”

灯火摇曳中,光线不是太明亮,夏初七眯了眯眼,没有看清楚晴岚说了什么,但仅看她担忧的眼神儿,也能领会到这姑娘是在关心她。

她抿唇一乐,朝晴岚招了招手。

“还不太困,过来,我们说说话。”

晴岚温顺地点头,先过去拨弄了一下烛台上的灯芯,把火光撩到最大,这才提着裙裾,慢吞吞地坐在夏初七的床沿上,轻轻一笑,“王妃,您是不是想爷了?”

想啊!怎么能不想?夏初七叹了一口气,默默看她片刻,唇角往上一扬,没有回答,却是突然反问:“那你先告诉我,你是不是想陈大哥了?”

晴岚哪里料到她会这样问?

惊了一下,她赶紧摇头,“奴婢不敢。”

“咦,这答案怪了。到底是不敢,还是不想?”夏初七抓人字眼的功夫是一流的,大晚上睡不着,好不容易有人来陪她聊天,她自是不肯放过,一边嗤嗤笑着逗她,一边拿眼睛钉子似的盯在晴岚的脸上,催促她。

“快说!这里就我们两个,反正也没旁人听见,说说心里话,你怕什么?”

与她对视片刻,晴岚目光闪烁着,终是垂下了头。

“王妃快别逗我了。即使是以前在晋王府,我与他都没有机会…更何况,世事变迁,他如今已是敕封的大将军,当朝的驸马爷,我这样儿的奴婢身份,如何匹配?…便是去他府上做一个姬妾,只怕公主也不会允的。”

她语气并不承认,甚至带了一丝调侃的轻松。但虽然没有承认“想念”陈景,但还是默认了对陈景的那一份情义。叹气一声,夏初七想到她与陈景的距离,不由得也跟着唏嘘。

“可怜见的,都怪我。”

“为何要怪你?”晴岚抬头看去。

“在京师时,我便讲过,若我来日复了仇,还有命活着,一定要促成你与陈大哥的亲事…可是正如你说,世事难料,我还没有来得及,他竟然已经被赐了婚。晴岚,这事儿我有责任,我应该早一点为你打算的。”

“王妃…”听她自责,晴岚反倒哭笑不得了,“是我没有福分,哪里能怪得着你去?你快别这样想,我母亲说过,姻缘之事,都是天定,强求不得的。”

相处这样久,夏初七从未听晴岚说起过家世,更没有听她提起过母亲,乍一看来,不由有些讶异。可晴岚说完了,却别开了头,那表情一看便知是不想深谈。夏初七最不喜欢踏上别人的底线,见状浅浅一笑,也不再多问,只握了握她的手,心示安慰,不料却发现晴岚的手比她的还要凉上几分。

“手凉成这样。看你,穿得这样少就跑进来…上床来吧,与我躺着说说话。”她往床里面挪了挪,顺便掀开身上的被子,示意晴岚坐上来与她一同盖上棉被。

于她来说,这不是一件很大的事,可晴岚却是吓住了。

“王妃,这…不合规矩。”

她拼命摇了摇头,涨红着脸,直说不敢。气得夏初七骂她迂腐之余,又不得不尊重她的价值观。无奈,她侧身拿了一个薄毯子递过去,盖在晴岚的膝上,这才往后一躺,双手抱着颈子,轻轻笑着,接上了先前的话题。

“做人呢,有时候也不要太悲观。虽然如今陈大哥是驸马爷了,但这不是还没有成婚么?世事无绝对,他那个驸马的身份,也得永和是公主才行吧?如果有一日,永和不是公主了呢?”

“王妃”

晴岚低唤一声,紧张得就差去捂她的嘴了。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即便彼此心知肚明,也是不能够轻易讲出来的。可晴岚吓得要死,夏初七似是根本无所谓,晴岚无奈一叹,只得作罢。

“晋王有经天纬地之才,奴婢相信定然会有那一日。只不过,即便有那一日,也迟了。哪怕他还未与永和公主成婚,也是大将军的身份,与我之间…呵,王妃,奴婢此生没这福分了,只望王妃不嫌我,准我在身侧侍候一辈子,如此…便心安了。”

“一辈子?”夏初七笑着反问。

“嗯,一辈子。”晴岚肯定的点头。

挑了挑眉,夏初七笑得唇角弯弯,“如此,真就心安了?”

“嗯。”晴岚再一次点头,声如虫鸣。

“去!如此便心安了,为何夜深人静,你却睡不着?”

“奴婢是…是…”晴岚支支吾吾。

不等她说完,夏初七继续追问,语速极快,“如此便心安了,为何你常常望着南边儿出神,叫你多少次都没有反应?如此便心安了,为何你听到陈景的名字,就神色不自在,如此凄苦?”

“…”

“得了吧,小样儿的!”夏初七呵呵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烁烁发亮着,一脸的笑意,“你的终身大事,我一定会替你做主的。”

“王妃…”晴岚无力的抿着唇,长长一叹。

夏初七笑着,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换了话题。

“不说这个了,只问小情郎,你今儿晚上,到底要不要跟我睡?”

她是一个惯会逗人开心的姑娘,被她这么一阵挑逗,晴岚原本阴霾的心情,终是亮堂起来。骤然失笑一声,她撩起膝上的毯子,站起身来。

“奴婢可不敢睡,若不然等爷回来,非得要了奴婢的小命不可。”

夏初七翻了个白眼,“…示爱被拒绝,会很伤心的?”

“噗哧”一声,晴岚乐了,“纵使伤心,奴婢也决不能从。”

她轻声调侃着,小心翼翼的收了夏初七手上的书,替她掖好被子,正准备放下蚊帐,便听见外间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她心里一怔,瞄了一眼毫无反应的夏初七,没有说话,只笑着请了辞,便慢吞吞放下帐子,开门走了出去。

“甲大哥。”

她喊了一声,急忙拉住甲一,又朝他摆了摆手。

“王妃睡下了,是有什么急事吗?”

甲一往屋内望了一眼,眉头微微一敛。

“京师来人了。”

自从夏初七到了北平府,京师来人或来物都不是一件稀罕事儿,几乎每一个月都会有宫里的公公们带来为数不少的赏赐。不知内情的人都说皇帝念着十九叔的好,叔侄关系最是和睦,可知情者却都晓得,赵绵泽不是为了赵樽,而是为了晋王府里那一位还未正位的晋王妃。

这种事儿,若是换了旁人,或许还会忸怩作态一番,但夏初七素来是一个洒脱的人有财来,不要白不要。尤其是赵绵泽的东西,更是不能拒绝。

她毫无压力地收下京师的赏赐,却不给赵绵泽半分回馈。不管那些京里的公公们暗示她多少“陛下想念她,惦着她”的话,也都一概当做不知。那些赏赐里,有用的、吃的、穿的、玩的。她虽守财,却不吝啬,都会分给丫头们。晴岚作为她的贴身丫头,享受到的“皇恩”自然也是最多的。

故而,听说这会子来了人,除了觉得大晚黑的有些意外,她也没有想太多,轻轻“嗯”一声,就随了甲一走出内室,往殿外的客堂走去。

“想来又是京里送了赏赐来,我这便去叫曹典宝收东西,王妃那头,就不必唤她了,她这些天,都不好入睡”

“不必叫曹典宝了。”甲一看她一眼,眸光颇深,并未跟随,“来人没有带东西,只是捎了一道京里的旨意来。但爷如今不在府里,如今天又晚了,王妃睡了,什么事都得留着明日,你且去安置好他,就成了。”

晴岚愣了一下,有些意外。

但她没有多问,只点点头,便径直离去了。

穿廊过院时,夜风习习。她放轻了脚步,走得极为温婉贤静。客堂里的灯火亮着,可这会子府里的人都已入睡,所以并没有多余的人在,她踏入屋子时,只看见了一个男子的背影。

他身形高大,肩膀很宽,看上去有些眼熟。

大抵也是听到了脚步声,他的视线从面前的挂画中调了过来。

只一眼,晴岚身子一僵,便整个儿的呆住了。

先前看到他的影子,她还以为思念过甚,产生了刹那的幻觉,没有想到那个人竟然真的是陈景。远在京师的他会突然出现在北平,出现在晋王府,实在太过意外,她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怔怔发着神,半晌儿都没有讲话。

陈景并未像往常的戎装打扮,一袭苍紫色的素面夹袍,一条蟠离纹锦带,一双黑色的皂靴,腰上并未佩刀,少了一些武将的肃杀之气,添了一丝清秀俊逸,看上去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看见她发怔,他也是愣了一下,便上前拱手作揖。

“晴岚姑娘,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许久…?确实是许久了,久得她见着这样打扮的他,都有一丝不敢相认了。晴岚心里苦笑一笑,见他一副客气有礼的样子,眼皮垂了垂,恭敬地福身下去,“奴婢向驸马爷请安。不知驸马爷深夜到此,未及远迎…”

一连两个“驸马爷”,弄得陈景颇有些尴尬。

他抬了抬手,肃然了脸,“晴岚姑娘,你我曾同府为仆,不必如此生份。”

晴岚沉默了一下,轻笑道,“今日不同往日,该有的礼数不能少的。若不然传了出去,旁人会说晋王府里的奴婢,没有规矩。”

“那…”陈景窘迫一笑,“随你吧。”

晴岚笑了笑,抿紧了嘴巴。从他南征时开始,原本她想了他多少个日夜,就盼着还能见上一面,可如今人在面前了,她却又觉得无话可说。

这般僵持着,气氛便有些怪异。

陈景看着她绞着手绢的样子,有点不好意思,“陈某深夜到府,想来是扰了姑娘,实在有愧,我这便自去找个厢房安顿,姑娘好生歇着吧…”他说走便走,话音刚落,脚步便迈了出去,那一副雷厉风行的姿态,瞧得晴岚忍不住发笑。

“驸马爷,稍等”

见他转身听她,她沉默一瞬,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驸马爷从京师远道而来,一路舟车劳顿,还未用晚膳吧?”

陈景得了赵绵泽的旨意,便启程北上了。为了早日到达,他船到码头便快马加鞭的往北平城赶,一路上没有耽搁半分,确实也没有用晚饭。闻言,他原本想要说“用过了”,可肚子却不争气的“咕噜”一声,比他先回答了。

他面色一窘,想拒绝已不能。

“那…劳烦晴岚姑娘给一口饭吃。”

晴岚一笑,“驸马爷稍待片刻,我去去就回。”

出了客堂,晴岚压抑住心里那一波波的紧张与慌乱,竭力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拎了灯笼去灶上。灶上的婆子早已睡下,她没有叫醒她们,则是自己挽了袖子,系上围裙,把夜里为夏初七准备的膳食热了,又起了灶,敲了两颗鸡蛋,煎成油亮金亮的蛋饼,装在一个托盘里,款款端到了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