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赵樽看着马车里东方青玄若隐若现的面孔,语气又冷硬了几分,“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何苦说出如此绝情的话?即便你不念我的情,难道就不能念在宝音的份上,给我个机会?”

宝音。两个字重重敲在心上。

看着他努力隐忍的面孔,夏初七迟疑了许久。

夜风袅袅在吹,赵樽看着沉思的她,满怀希望。可最终,她不轻不重的笑着,却给了他一道极为冷漠的嘲讽。

“你错了!为来一日夫妻百日恩?赵樽,我从来都不是你的妻。”

“阿七!”他低吼,心窝抽搐得痛,“在我心里,你是。”

“是与不是都不重要了。”夏初七眸子凉凉地上下扫着他,一角唇角微微翘起,像是不屑,又像是嘲弄,“还有你身为晋军主帅,掌着数十万人的生死,这般作践自己是给谁看呢?让所有人都来恨我么?晋王殿下,你大概真的不懂女人的心思。女人的心底,男人就得像个男人。她们崇拜英雄,崇拜有力量的男人,而不是那种只会醉生梦死的懦夫,更不是为了一点小事就消沉颓废的男人。这种男人,向来只会让女人瞧不上。”

赵樽面色沉沉,艰难地开口,“阿七,只要你回来…”

“晋王殿下!”夏初七像是不耐烦了,打断他的话,浅浅一笑,“还有一个忠告。男人,因为权力才会光芒万丈,也因为无上的权力才会受女人喜欢,才能得到她们的忠诚。你呀,好自为之吧。”

说罢她转头催促,“青玄,我们走吧,我肚子饿了。”

她一刻都不想再多待,再待下去,她怕自己会忍不住。那个怀抱太温柔,那个肩膀太诱人,让她无时无刻不想靠过去,免她颠沛流离之苦,免她独自怀孕之累,免她夜深人静噩梦缠绕的酸…

码头上火把闪动,人群越围越近,却无声无息。

在死一般的寂静里,赵樽没有动弹,大鸟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突然不安地刨着前蹄。夏初七怔了怔,她知道,大鸟是有灵性的动物,每次有危险的时候,它往往比他们提前知道。

这一次偷偷往泗县劫粮,原是秘密行动,但南军也不全都是傻瓜,接粮之人在灵璧码头久候不到,自然会有所警觉,夏初七不想耽搁时间,引来了南军的围剿,看他还横在马车前,不由烦躁了。

“好了,赵樽,该我的话都说了,你还想听什么?”

“阿七!”赵樽面色冷沉,一字一句极是生硬,“我只想知晓真正的原因。”

说一千,道一万,那些他都不相信。

看着他悲怆的面色,夏初七喉咙口像塞了一团棉花。

不是不爱,也不是不肯爱,而是太爱。

她有千百个理由可以骗他,刺激他放手,但她知道,他是赵十九,睿智腹黑的赵十九,向来都只有他算计人的,哪里能够由着人算计。若没有一个可以说服他的理由,她很难离开。

“赵十九,我想你是懂的,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道,“道常大师的话,你懂,我也懂,那不是骗世哄人的假话,而是真正的大实话。我们不能在一起,这是命。你逃不开,我也逃不开。再说…”眼风扫了一眼阿木尔,她扯出一个极为苦涩的笑容,“我也不愿意为了你,降低自己的标准,踩塌自己的底线。”

怔怔望她,赵樽许久才出声。

“这便是你要说的?”

“是。”她咽下唾沫,不敢看他的眼。

“不过你放心,我不是薄情寡义之人。”夏初七看他如此,心如刀绞,终是软下了声音,“你没有做错,我也没有做错,错在上天没有为我们安排好今生的缘分。赵十九,容我考虑几个月吧。等我考虑清楚了,便会来找你。而你,不要忘了答应我的承诺,拿起你的剑,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不要让数十万双看着你的眼睛失望。”

“如果,我说不呢?”赵樽双目赤红,灼灼望她。

“那么…”夏初七长长一叹,抚着小腹的手心,已经汗湿,“你现在就会失去我。而且是永远。”

黑漆的马车渐渐远去了,就着火把幽暗的光线,慢慢缩小成了一个黑点。赵樽一袭黑甲,漆如墨色,凌厉的眉眼间,满是伤痛。他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力气去阻止她离开,只是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脑子里“嗡嗡”作响,阿七离开时的话,也萦绕在他的耳边。

“是命。”

“…没有缘分。”

“等我数月,考虑一下…”

“现在就会失去我,而且是永远。”

突地,他嘴角颤抖一下,笑了。笑得弯下了坚毅的身子,一道几近凄厉的声音,在他弯腰的动作里从唇间迸发了出来,像野兽濒临死亡之前的悲鸣,也像撕破黑暗天际的利箭。

“阿七!”

“阿七!你回来。”

他在喊,可她听不见,他知道她听不见。但他必须要让她听见。若是没有她,他就算拥有天下,又有什么意义?他猛地抬头,像是发了狂,翻身上马追了出去。一种失去至爱的绝望如同潮水一般汹涌而来,扑打在他的心上。他想要抓紧她,抱住她,如同挽留溺水前的最后一根浮木,这样的执念,也成了他沉入黑暗之前的生机。

“你等着我。”

“我定要拿这江山娉你,拿这九州娶你!”

“我偏要让星辰为我改命,要让时空为我逆转。”

“天欲灭我之情,我便灭天!”

“地要让我们分离,我便踏破这土地!”

“阿七…你回来!回来!”

众人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们视为神邸的男子疯狂的追逐着马车,仰天大叫着,然后从飞奔的骏马上摔落下来,而他凄厉的声音,回荡在码头上,荒凉,空绝,久久不散。

第337章 情切切,战千里!

马车飞驰而过,泗县的夜间,偶尔几盏灯火,勿明,勿暗。

从码头离开,车内的气氛便一直压抑而低沉。夏初七昏乎乎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在向命运低头,也可以称之为“认命”,但偏生又没有达到完全认命的程度。若不然,她也不会故意激将赵樽奋进,还与他许下数月之约。

到底还是放不下啊!她自嘲。

数月后,她若还能存活于世,便抱着孩儿去找他。

若是她不幸应了谶言,当真逃不开悖世的命运,不存在于这个世间了,就这般与他别离,结局便是最好。那样没有了她,他也不会那么痛苦。

夜风徐徐从车窗拂入,带着夏季特有的闷热,可夏初七身上却冷气弥漫。就在先前强打精神与赵樽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她身上的温度便被抽了去。失去至爱的疼痛,她并不比赵樽少…甚至在这个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孤独世间,她能够感受到的情绪,比他更多。

马车微微晃动,思绪浮浮沉沉间,她并不知道赵樽在背后惊天动地的呐喊,更不知道他从马上摔落的瞬间,在空中划过了的弧度有多么的孤寂,不会知道大鸟扬起前蹄哀伤的悲鸣着,四脚软倒匍匐在地,拿马嘴在拱着它的主子,更看不见赵樽的衣裳在坚硬的青砖上擦破后,汩汩流出的鲜血…

“阿楚…”

东方青玄看着她偏向帘外的脸,轻唤。

看她没动静,他顿了顿,叹息着,伸手把她的肩膀扳了过来。

一个布绸铺的檐下挂着灯笼,灯火刹那划过她的脸。

东方青玄这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却默默无声。

心里一窒,他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着递上绢巾。

“你从来不哭的,这是怎了?我记得他‘死’在阴山,你也没哭。”

人在伤的时候,就怕安慰。夏初七强压的情绪在他柔和的安抚下,如同被巨石落在心湖,撑了许久的冷静终于被彻底打破。一颗颗泪水终于大滴大滴从眼角滑下,滚豆子似的,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哀伤、疼痛钻心,她不停抽泣。

“东方青玄,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太残忍了。”

他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没有回答。她没有看见他的表情,自顾自哭着,狂飙眼泪。他看她许久,终是一叹,颤抖着手搂了搂她,然后在昏暗光线中,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终于知道,老天让我输给赵樽,并非是慢待了我。”

夏初七吸着鼻子,看着他妖冶美好的唇,摇头,不知是表示没看清,还是表示不懂。

“阿楚…”看着她的泪水,东方青玄并不好受,一颗心抽搐着,仿若被人划破,再洒上盐巴搅拌,慢慢风干,如今反复,痛得麻木后,他的情绪倒也淡然了,语气甚至带了笑意,“我不得不承认,他对你,比我对你更好。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比他自私。阿楚,我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残忍,无情,冷漠,心狠手辣,活该孤独到老?”

看他如此努力的自黑,如此动情的表白,可惜,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运气永远差上那么一点,马车在行进中,光线刚好陷入一片灰暗,夏初七吸着鼻子,完全没有看清他的话,不由问了一句。

“你说什么了?”

话过了时间,便失了效。

东方青玄莞尔笑笑,“我说你别哭了,哭着丑。”

哭这个事儿夏初七看明白了。她咧了咧嘴,抹一把脸上的液体,跟着苦笑。

“我没有哭,我只是太高兴了。”

东方青玄一愣,微微笑道,“是,你没有哭,只是下雨了。”

夏初七每次哭过,脑子便会昏沉涨痛,她揉了揉,又把手放在了腹部,轻轻抚摸着,头也跟着低下去,看着隆起的那处,想着她与赵十九的孩儿,脸上不免又添上一抹光彩。

“没错,我为什么要哭呢?不论如何,还没有到最后的时刻,我不会放弃,我的孩子也不会放弃。赵十九他…更不会放弃。”她诡异的笑着侧眸,“东方青玄,在我心底,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儿。”

东方青玄看着她光彩照人的侧颜,那离开了还能幸福的甜笑,心底的情绪不知是酸是苦,一股股从心尖处往外蔓出。他问,“你为什么不让他知道你怀上了孩儿?”

夏初七在经过短暂的哭泣与失魂落魄后,已经收拾好了情绪。

没有赵十九在身边的时候,她很少会让自己失控。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东方青玄笑了笑,正襟危坐,拂了拂衣摆。

“这个事…这是我跟他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别人。”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道常那些话,都是天机,不可泄露。一旦泄露出去,万一遭了噩运该怎么办?可她似笑非笑地说出的借口,落入东方青玄的耳朵里,却如同尖利的刀子,活生生割破了他的血管,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浑身的血液在冰冷的乱蹿。

可他也懂得,她与赵樽之间的情感,坚固得水都泼不进的。

因了对赵樽的这份情,她可以怀着六个多月的身子,不远千里从北平辗转赶到灵璧,不顾自家性命去踩点、侦察、谋划,调动锦宫人马,不仅劫去南军的粮草,给了南军打头一击,她还事先央求他差人告诉赵樽,故意把他引到码头来,装着并不知情的样子,把粮草给了他。并且,借用这个机会警醒赵樽,也给了绝望之下的赵樽一个足够支撑的力量。

这天晚上,夏初七睡得很早。

把她安顿好了,东方青玄并没有马上去睡,而是去了灵璧的别院。

夜色下的院中只有一盏灯笼,鬼火似的发出苍白的光芒。侍卫默默的守在院子周围,院子里面静悄悄的,只有东方阿木尔独自一人等在那里,飘飞的长发,舞动的裙裾,曼妙的身姿,像一个孤月下的仙子。

“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好久。”

东方青玄并不意外她会在这里。

可是在院门口站了许久,他都没有动弹,只问,“为什么要那样做?”

阿木尔轻轻侧头,看着他脸上阴冷的沉郁,莞尔一笑,“你是懂我的不是吗?”

原本东方青玄派去通知赵樽的另有其人,是她偷偷穿了东方青玄的衣裳,扮成他的样子,随了那两名侍卫一道去晋军营地的。事先她没有知会过东方青玄,她了解她哥的脾气,这才急着解释。可说完了,他依旧寒着脸,似是不肯原谅,她终于一叹,慢吞吞地走向他。

“我们兄妹是一样的人,我的心事如何,你是知道的。从小,我们失去太多,得到却太少。从阴山逃出来,没有身份,没有亲人,没有银子,受尽冷遇,颠沛流离在异国他乡,连南晏人的话都听不懂,也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哥哥,你还记得吗?那时你告诉过我的,总有一天,你会强大到无人能敌,但凡是我想要的东西,你便是去抢,去夺,也要给我。”

拖动着疲乏的步子,她离东方青玄近了。

“在那些个摸黑逃亡的黑夜里,我便是靠着这样的信念才有勇气支撑着跟你逃到京师的。可是哥哥,你变了,从那个夏楚再次回到京师,我发现你就变了,变得不再是你。哥,你告诉我,我那个为了妹妹,不择手段的哥哥到底哪里去了?”

东方青玄默默伫立,没有声音。

兄妹两个静静的互望着,同样的楚楚风姿,在月下美若名画。

好一会儿,还是阿木尔开口,“是,我是扮成你的样子去了晋营,我是试图挑拨他与夏楚的关系,我确实告诉了他那个女人怀上了你的孩子。可你也看见了,他不相信,我说什么他都不信,他只信她。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夏楚那个女人多狠心?对你狠心,对他更狠心。他都摔下马来了,他浑身都是鲜血,她也没有回头看一眼。就这样的女人,值得你们当宝吗?”

讽刺地摇了摇头,她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

“我不懂,她如何下得了狠心。”

说到此,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呵呵笑了起来。

“这世间之事,真是可笑。我视若珍宝的男人,在她眼里竟如此不堪,哈哈,她凭什么,凭什么?”

“阿木尔。”东方青玄没有责怪,没有解释,只是缓缓走近扼住她的肩膀,让她面对着自己,面上沉沉的犹豫了许久,方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淡淡道,“我不会再容许你任性了。你要么跟着我,要么我便让拉古拉送你去兀良汗。你不要再去打扰他。”

阿木尔先前在码头时,看着赵樽摔倒了,她想去扶他,结果却被他狠狠轰走,那郁气如今还在心里,始终不散,如今又听了东方青玄这番话,更是像打翻了五味瓶,怒火噌噌往上冒,柳眉一竖,仿佛一头受伤的小兽,冲他低吼起来。

“我不。阿木古郎,我已经长大了,我不需要你来管我。”

“不要我管你?”东方青玄冷笑着,上前一步,逼视着她的眼,“我若是不管你,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出现在灵璧?我若是不管你,你以为赵樽会容你活到现在?我若不管你,早在蓟州客栈你派人刺杀夏楚时,便已死无葬身之地。阿木尔,一次又一次,够了。不说他够了,连我都够了。”

“哥哥!你在说什么?”

与他灼人的目光对视着,阿木尔倒退一步,脸色比月光还要苍白。

“不,你在胡说八道,他怎么会杀我?他明知道是我做的,也舍不得杀我的…”

东方青玄不回答,只拿一种类似于同情的哀婉的复杂目光注视着她,一动也不动。阿木尔肩膀微微一抖,心底已是明白他说的话都是真的,不由气苦不已,咬着牙又扑了过来,双手死死攥着东方青玄的胳膊。

“哥哥,我比夏楚好看,比她美的,是不是?是不是?”

东方青玄低头,看着她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的面孔,许久才笑。

“我不也比赵樽俊?”

阿木尔一愣,却听见他笑说,“那有何用?在他心里,她最美。在她心里,他最俊。”

缓缓抽出被阿木尔攥在手心的袖子,东方青玄长叹一声,转身。

“阿木尔,回头吧,你还年轻。”

阿木尔身子一僵,怔在当场。

看着东方青玄越去越远的背影,她失控般崩溃大哭。

“阿木古郎,哥,你太残忍了!我七岁认识天禄,十岁被赐婚给他,便喜欢上他,我喜欢了他十几岁,为什么要让给夏楚那个贱人?为什么没有人想过要给我机会?我只是喜欢他而已,喜欢他。呵呵呵呵,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就是为了她吗?可是,哥哥,你好偏心,你让我回头,那你呢?你为了她,丢了手,连命都快没了,不也无怨无悔?你告诉我,你能不能做到,不再喜欢她,从此忘了她?”

那个颀长的背影在月下,丰神俊朗,若芝兰玉树,可他越去越远,没有回头。

阿木尔哭着,喊着,慢慢蹲身,捂着脸痛哭。

“我喜欢他,我是他的…即便我回头,即便我重新再活一次,我还是会爱上他,还是会的…”

东方青玄静静站在门板的阴影里,好一会儿才轻轻出声。

“我若是可以重头再来,会对皇家猎场那个一心复仇却又下不得手的东方青玄说,杀了她,一刀杀了她,从此一了百了。既然狠心,何不狠得彻底?若是可以重头再来,我会对清岗县那个想要报复她,想要戏弄赵樽的东方青玄说,既然有恨,何不一刀杀了她,一刀杀了她…”

可是他能重头再来吗?不能。

终究,他还是爱上了她。在他意识到自己爱上她之前,就已经爱上了她。在他试图告诉她自己的心意之前,就已经爱得无力自拔,也爱得无能为力。今晚,她对赵樽说,那是命,是上天没有为他们安排好这一段缘分。她却不知,他有多么希望老天也给他安排一段这样的孽缘。哪怕短暂,到底曾经拥有。

而他,似乎每一步都晚了,就差一步。

一步而已…

灵璧之战在万众瞩目中,终究还是打响了。

从马上摔落下来的赵樽,并没有在营中休憩养伤。经了码头之事,他诡异的“神灵附体”了,就像是大醉醒来似的,冷漠似旧,但元气大增,次日晚间便组织起了对灵壁南军的第一次进攻。他亲自率领十五万兵马攻打耿三友的大营,陈景与元祐分别于左右两翼包抄。那时,正在为了粮草被骗劫一事大发雷霆的耿三友,没有想到传闻萎靡不振的赵樽会这么快重整旗鼓,匆忙披甲应战,耿三友准备不充分,加上军心涣散,终究没有能够实现他战前夸下的海口,重演楚汉相争的“垓下之局”,匆匆战败收兵,退出三十里方得以喘息。

一仗败,数仗皆败。

不过五日时间,耿三友率兵三战赵樽,三战皆负。不仅如此,还有近百个南军重要将校被掳,南军损失之惨重,无法估算。不得己,耿三友只能再次领兵退守淮水以南。

从公平的角度来说,不是耿三友不行,而是他遇到了赵樽。

但是朝廷并不会这么看,原本对耿三友领兵的争议就很大,这次败得这么惨烈,他们只会觉得是他无能。即便是赵绵泽再想一心护他,已是不能。迫于无奈之下,赵绵泽当即下旨,勒令耿三友卸甲回京,由征北军右将军平昌侯龙承福挂帅。

匆匆战事一过,灵璧片片良田土地,处处山林坡岭,都是被马蹄踩过的痕迹。空气中死亡与杀戮的血腥味儿,在久不见雨的旱灾大地上,久久不散。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赵樽会在一夜之间,突然恢复了生机和杀气。但他们却发现,他似乎比以前更加狠戾,更加少言寡语,更加冷漠不近人情。

鲜血洗战马,尸骨磨钢刀,赵樽的铁蹄逼近了淮水。

原本耿三友驻扎的淮河防线,是选址极好的。而这里,也几乎成了南军的最后一道屏障。但阵前换将,屡战屡败的南军,已处于“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境地,便是看见晋军的旗帜也会紧张害怕。这样的一支队伍,让他们如何上阵杀敌?

金銮殿上的赵绵泽,数次暴怒,痛阵南军主将无力。接着,他一连下了数道圣旨,从南方各地调兵遣将,想要与晋军大战于淮河。但自灵璧之战起,晋军在赵樽的带领下,如有神助,军心大振,加上北平全线占领,源源不断的后勤保障,已如无敌之师。建章 四年六月底,数十日血与火的酣战后,南军在淮水,溃不成军,一退再退,赵绵泽纵有满腔报负,奈何天不时,地不时,人不和,不得不屈服在赵樽的铁蹄之下。

七月初,赵樽领兵渡过淮水,攻陷高邮、泰州等地。

七月底,晋军经过短暂的休整之后,兵刃嗜血,灰甲雪亮,准备强渡长江。

自此,南晏河山已沦陷大半,南北两军也是“各占半边江山”之势。整个华夏大地,在晋军铁蹄之下,在颤抖,在呻吟。从灵璧到江淮,晋军一路挺进南晏腹地,几乎一马平川。渡江之后,赵樽手上的宝剑,已直指南晏京师。

若干年前,这位赫赫有名的皇十九子晋王赵樽,曾经为了维护这片山河完整,磨刀重甲,横扫八方,血战四野。如今他终于踏着他昔日的战功,沿着昔日的脚印,要杀回他的起点与生养他的地方。

这个时候,晋军人马已近百万。

赵樽也不再是北平起兵时,领着区区数万人的晋逆。

在占领区的百姓口中,他是战神,也是杀人如麻的魔鬼。

赵樽这个名字,响彻天下,从南晏到漠北,四海八荒,无人不恐。

就在晋军试图强渡长江的前一日,正心殿里紧急商榷与权衡后,赵绵泽不得不听从老臣建议,给赵樽送来议和的文书。既然称为“议和”,便是朝廷承认了晋军的地位,在议和文书中,赵绵泽称,“赵只一姓,国是一家。愿与十九皇叔隔长江,分南北,共治大晏。”

天下人哗然,晋军也欢呼。

打仗不是一件好玩的事,那是要死人的,很多人都心动了。

打与不打,议与不议?在晋军中引起了第一次争论。

这或许也是赵绵泽做些决定的真正用意,晋军里,总有一些人是不想打的,不想打的与想打的,就会生出矛盾。任何一个组织的瓦解崩溃,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内乱甚为外乱。若是晋军内部有了派系之争,就算不能推毁他们坚固的堡垒,至少可以为赵绵泽调兵援手争取到时间。

近半个月的纷争,闹得沸沸扬扬。

可谁也没有想到,最后忍无可忍的赵樽,一把撕毁了议和文书。

半身戎马,一路踩着鲜血走到这一日,半壁江山在望,他没法收手。

若是收手,他如何对得住阿七?拿什么来接她回来,娶她过门?

“我的家在江那边,你们的家,也在,亲人在等着你们。杀!”

八月中秋节刚过,晋军大举进攻,从瓜洲强渡过江。此举,晋军是有备有来,可江对岸的情形却截然相反。自洪泰帝得到大位以来,为了巩固赵家江山,为免武夫坐大,他二十几年始终在压抑武将发展,扶持文臣。赵绵泽登基之后,受朝中文臣影响,也继承了他皇爷爷的思想,一直走在“重文轻武”的道路上,谁也没有想到,后果赤裸裸的反嗤了这一出政策。晋军杀来,京师门户大开,朝中却无可用之将,镇江守将在听说赵樽渡江那天,便已经在家里准备行囊投降,晋军过江之后,几乎没有遇到抵抗,便顺利收复了镇江一带。

遭到此番重创,南军终成一盘散沙。

由镇江而上,赵樽率军终于杀入京师。

建章 四年九月十五,晋王大军直扑金川门。

第338章 起风了!暴风雨要来!

经了三年多的对抗,赵樽终于兵临城下,回到京师。

一路上的风雨与坎珂,无数次的死里逃生,还有那差一点点让晋军内哄崩溃的艰难抉择,若凭史书上简单的几句话,实在完全看不出来其中的险象环生。但亲历过这场战事的人都知道,这世上并无天生的战神,更无永远的常胜将军。每一战,赵樽都没有想象的轻松。每一次胜利,他的脸上也没有欣喜的笑容。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战争除了鲜血,便是残酷。

那一日,听说晋军兵抵京师,城中人奔走相告,哀号恸哭。

在朝廷有心的宣传之下,晋王赵樽早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战功彪炳,为国为民的大晏晋王了。他在京师城的老百姓眼中,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魔鬼,甚至有人传他失了心性,会饮人血,啖人肉。想到这个魔鬼就要入城,就要占领他们整以存活的土地,掠夺他们生存的基石,老百姓是畏惧的,恐慌的。他们早已忘了这些年来朝廷官吏是如何的中饱私囊,鱼肉百姓。也忘记了他们如何舞弊欺民,横行霸道。更忘了当年晋王的步步隐忍与退让,以及他曾为他们的安定做出过怎样气壮山河的举动。他们只知道,造反之人,就是谋逆,为上天所不受。在官府的暗是组织下,城中百姓开始组织集中,讨论怎样抵制晋军,或者干脆以身殉国。

沸沸扬扬的喧嚣中,已没有了平静与理性。

被洗脑的人,是盲目的,也是可悲的。

但也从侧目烘托出,一个盛世王朝的变更,终究不是那么容易和平稳。

除了霸道的血腥占领,似乎真的再无他途。

外间敲锣打鼓,“嗵嗵”直响,夏初七大着肚子坐在城中一处幽静的院子里,面前摆了个小书案,上面放着笔墨砚台,她手指轻摁着的是一个装订好的小本。她低着头,撸着袖,认真地写着什么,时而蹙眉,时而微笑,时而托腮思考,由于耳朵听不见,她完全置身世外,比京师任何一个人都要轻松。

灵璧之战后,她在扬州见到了李邈。

表姐妹二人相见,唏嘘一番世事的无常,她便随了李邈入京。

这个院子,是锦宫的地盘,也是李邈早年置下的私产。

不得不说,血源关系是世人联系最为紧密的一种关系。当一个人没有爱情,没有金钱,一无所有的时候,也只有亲情才会始终如一地留在身边。李邈是她的亲人,助她,护她,都是心甘情愿的。可看她怀着身孕大着肚子还在东奔西跑,李邈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然而,她不是没有规劝过,可夏初七一意孤行,非得冒着烽烟回到京师,她劝也是劝不住的。李邈是一个死心眼的人,夏初七也是个死心眼儿。默默潜回京师,她没有通知任何人,包括陈大牛、赵如娜、晏二鬼、赵梓月、傻子、梅子还有她的大哥夏常。这些故旧,她都没有打扰,他们也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的存在。有好长一段时间,她几乎就待在这所院子里养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从他们口中探听晋军的消息,仿佛又回到了怀着宝音躲在魏国公府待产的日子。

只不过,这回,没有人为他挖地道。

那个曾经费尽心思挖地道的男人,也不知他们孩儿的存在。

想到这些,她唇角一撩,露出个微笑,又低头写了起来。

杨雪舞合上院门,匆匆走近,蹙眉瞥她一眼,敲了敲案几。

“楚七…”

夏初七发现她的手,抬头笑着,艰难地挪了下臃肿的身子。

“怎么了?挨我表姐骂了?脸色这么难看。”

杨雪舞见她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不由暗叹一声,“据说晋军马上就要进城了,应天府衙的人,在街口上贴了安民告示,我过去瞅了一眼,告示上说得那叫一个声泪俱下…我看城里的人情绪都有些激动。他们恨晋王,咬牙切齿地喊着说着,要与朝廷共存亡。”

安民告示?夏初七冷笑,朝廷惯用的把戏罢了。

她问,“晋军已经攻城了吗?”

杨雪舞摇头,“好像没有。先前我听人说,晋王大军驻在城外十里,他自己就带了五千铁蹄闯到了金川门前,乖乖,真是霸气死了…我要是嫁了这般英武的男子,才不会跑路呢,便是与他做妾也是甘愿的。”

夏初七心里一沉。

观念的差距便是长长的鸿沟,她没法纠正别人,只自嘲一笑。

“德性!说正事。”

杨雪舞看她面色不愉,吐了吐舌头,又正色道,“晋军还没有攻城,城门外他们的经历官在喊话,说是让城中百姓勿乱,好好待在家里不要出门,晋军不会伤害无辜百姓什么的…不过我看那样子,晋王估计要与皇帝谈一下。”

谈?他们两个能谈什么?

夏初七的脑子里,不由就想到了柔仪殿的贡妃还有梓月等人。

心里一凛,她转了话锋,问,“我表姐呢?”

杨雪舞蹙眉,“天不亮就出去了,这会子还没有回来。外头闹杂得紧,街面上全是当兵的走来走去,城门口的火炮和投石机都快要堵满了,我这心里头怦怦直跳,不太安生。楚七,我们要不要避一避?”

“避什么?”夏初七歪了歪头,慢条斯理地问她。

杨雪舞撇撇嘴巴,不太放心地看看她高高隆起的小腹,“你这好日子眼看也快到了,我是在想,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离京师稍稍远点?要不然,等京师沦陷了,你又要生了,可怎么办?”

轻呵一声,夏初七莞尔,“第一,这不叫沦陷,应当叫…光复?第二,赵十九做事你要放心,如今的京师城肯定已是围成了孤岛。我们要走,也走不出去了。第三…”拖着长长的嗓子,她在案上的果盘里挑挑拣拣,然后笑眯眯往嘴里塞了一颗葡萄,“便是晋军来了,未必还敢动他家姑奶奶么?”

杨雪舞一愣,还没说完,刚入门的李邈却“噗”一声,笑了出来。

“就你不害臊,你是谁家的姑奶奶?”

夏初七的脑子里条件反射的浮现起那人一身战甲骑着战马腰佩战刀的样子,笑容浅浅。

“就他呗,他家的姑奶奶。”

“好好好,晋王爷家的小姑奶奶。”李邈脸上堆满了笑容,走近她身侧,瞄一眼院门,轻轻揉着她的肩膀,似是想要说话,又怕她看不见,不得已转过来低头看她,“今儿我见到了三公子,听说你日子近了,他便跟我过来了,你出去见一见?”

夏初七嘴角抽搐一下,瞥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