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音抿嘴一怔,从床榻下来,半跪于地,抱着她的双腿,把小脸搁在她的膝盖上,慢吞吞握紧她的手,轻笑,“阿娘,宝音知道您疼我…宝音知道您心里的担忧。宝音答应你…只要这一个机会,若阿木古郎在离开南晏之时,还未喜欢宝音,宝音便收回心思。”

夏初七嘴唇一动,忍不住捏紧她的手臂。

“宝音,男女之事,不若你想…”

“阿娘…”宝音轻轻抬头,乌黑水灵的眸子一瞬不瞬盯住她,声音柔软、清丽,像一只刚破壳的小黄鹂鸟儿,闪烁的光芒里,满是对这美好人间与感情的向往:“宝音只要这一个机会,只要这一段日子可以和阿木古郎在一起便可…这小小心愿,您也不肯成全?那么我问你,当年你与阿爹,人人都说不可,你又为何执着?”

人人都说不可,你又为何执着?

夏初七一怔,抚着她的小脸,已是叹息。

“痴儿…”

“呵,阿娘莫要叹息…”宝音又趴在她腿上,脸颊磨蹭着她的腿,慢悠悠的声音里,满满的都是憧憬:“阿木古郎长得好好看…看着他,宝音就会很开心呢。阿娘,你不觉得吗?”

一阵冷风吹来,锦帐被吹得呼啦啦响。

屋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

半个时辰后,夏初七从那间屋子出来。

她拎着医箱,带着金袖,施施然的脚步,不若进来时那般急切,脸色也恢复了淡然和洒脱,只是夜风下的发梢,轻轻荡起,似添了一抹愁绪。

东方青玄等在外面,看着她,捂唇一笑。

“她没事了?”

宝音沉吟片刻,把医箱递给金袖,不请自坐。

“烦请大汗添一盏热茶吧,有点渴。”

东方青玄凝眸看向她微拧的眉头,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唤如风入内,围炉煮茶,又亲自倒在白玉的盏里,递到她面前,那一根根白皙修长的指节,一如很多年前,那个年轻俊朗的少年公子,也如当年那一袭红袍加身的锦衣卫大都督,风华绝代…

严格来说,东方青玄成熟了,但不显老态,三十多岁的年纪,比之十七八岁的少年公子,更添儒雅尊贵,内敛深沉,自有俘获少女芳心的魅力。

夏初七探究着他,没有说话。

他噙笑喝茶,也是久久不语。

寂静的空间里,只有茶盖与茶盏轻轻碰撞的清脆声,怪异地响在空间,却又似敲在人的心里,把这经年的岁月蹉跎与无奈分隔,都悉数化在了那袅袅茶香间…

到底,流逝的只有时光,痕迹怎么也抹不去。

夏初七幽幽一叹,一时无言。

却是东方青玄淡淡一笑,打破了寂静。

“我若不问,你是不是不准备开口了?”

夏初七注视着他的眉目,“我能问什么?”

东方青玄朝她微微一笑,浅抿唇角的表情像是平静,又像在竭力隐忍某一种难以压抑的情绪,“要质问青玄的人是娘娘你,青玄已然抢了先机,准备好洗耳恭听了,娘娘为何又不肯明示?”

夏初七眉头一拧,摇了摇头叹道:“跟我就别咬文嚼字了,你又不是酸秀才。再说,我有什么可质问你的?我教女无方,让她这般不管不顾的跑到世家院来撒野,让你看了笑话…”顿一下,她又笑,“说到底,该道歉的人是我。当年那席话原本只是玩笑,却不想一语成谶…”

“并无一语成谶。”东方青玄笑着接话,轻轻抬手,像是不经意地把几上的一碟糕点推到她面前,“小孩子的玩笑,娘娘不必在意。”

夏初七心里微凉。

只一句,他就知道,她的女儿恐怕要吃苦了。

神女有心,襄王无梦。便是她自己,也很难接受这样的感情,何况东方青玄?她再次皱眉:“这孩子,给你造成了困扰…但女儿是娘的心头肉,当娘的人实不忍…大汗,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东方青玄神态平静,“娘娘但讲无妨!”

夏初七道:“她自小与大汗相识,又有哺育之情,这…久不见面,她想在此叨扰数日,还望大汗成全。”

“娘娘言重了。”东方青玄身姿似有一点僵硬,但表情仍是不变,算是默许了她的话,微一思索,笑道:“小丫头的戏言而已,大人何苦当真?她要玩耍,便留下吧。数年不见,青玄也一直念着这个女儿。”

说到“女儿”时,他的目光变深,看着夏初七,一双淡琥珀色的眸,像琉璃生光,剔透,晶莹,似蕴了无数情绪,却让人看不懂一丝一毫。

“天禄的女儿,自然也是我的女儿。”

夏初七低头喝茶,避开那灼热的眸光,笑着谢过,再抬头与他寒暄时,他的神色已恢复从容与淡然。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字里行间并无实质内容,却一不小心谈起一些过往的趣事,气氛倒也松快。

约摸一盏茶的工夫,夏初七起身告辞。

东方青玄将她送至世安院门口。

天空中飞雪片片,寒风更似无情。

宴宾阁是安置四方使节的地方,两个人心里虽然坦荡,但不得不顾及彼此的身份,隔了有七八步的距离,互相施礼,再无他言。

在夏初七被金袖扶着上马车那一瞬,东方青玄突地上前一步,轻唤,“阿楚…”

夏初七半躬的身子微怔。

迟疑一瞬,她回头,轻轻一笑,“青玄,珍重。”

东方青玄薄薄的唇片,在暗夜的风雪中显得有些苍白。嗫嚅一瞬,他也只是笑,“珍重!”

同处于一个城池,东方青玄想要见她不是没有机会。但他是兀良汗王,她是南晏皇后,即便见面,也是正式场合,很难像今夜这般单独相聚,围炉饮茶,说一些友人的寒暄之言。

他还有一肚子话,没有来得及说。

可除了那声“珍重”,其他的,已无必要。

马车消失在街角,他回过神时,发生眼眶已有湿意。但头顶上冷冽的风雪却没有了。

为他撑伞的人是如风。

他静静的,并不多言,数年如一日,只是跟着他。

东方青玄笑叹一声,入了屋。

小宝音占据了他的寝室,他只能去睡客房。可他刚刚走到客房的院子,便看到“生病”的小丫头坐在那门口的台阶上,身上披着他的袍子,娇小的身子蜷缩一团,一副意兴阑珊的表情。

“阿木古郎,叙完旧了么?”

东方青玄不答,却沉了脸色问:“这都多夜了,还不睡?”

宝音笑嘻嘻地偏头瞅他,“我是这么好打发的人么?”

东方青玄:“…”

看他不解,宝音笑眯眯地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积雪,走到他的身侧,将还不及他肩窝高的脑袋高高昂起,“阿木古郎,你准备怎么感谢你的大恩人宝音公主呢?”

大恩人宝音公主?

东方青玄嘴角微抽,不明所以的揉她脑袋。

“小丫头!别胡闹了,天冷,快回屋去。”

宝音扁了扁嘴,拖着长长的袍子,围在他的身边绕来绕去,嘴上满是小得意:“大晏皇帝爱妻若命,也护妻若命…若非本公主突发疾病,你又怎能私下见到我阿娘?…更遑论与她私下叙旧了。”

东方青玄一怔,看怪物般看着她。

之前那句话,他还以为只是小丫头随意瞎扯,没有想到,小丫头的眼睛这么精…不仅知道他喜欢她的阿娘,还知道,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吧?

这般一想,他释然浅笑,“小宝音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感谢你也是应当。”

小丫头眸子一亮,脸上满是喜色。

东方青玄笑得更为柔和,立于风中,一身白袍扬起,像与漫天的飞雪融为了一体,“在我离开大晏之前,你都可以呆在这里,我会尽量抽空陪你。”

宝音瞪大了双眼。

“阿木古郎…”

天上掉了馅饼,她不敢相信。

审视他良久,见他温和的笑容不变,她才知道他不是开玩笑。

“耶”宝音兴奋地跳起来,“阿木古郎,你对宝音真好,真好啊,阿木古郎”

东方青玄笑笑,又揉她的头,“义父宠着女儿,应当的。”

宝音像见了鬼,脸色一变,偏头瞪他。

东方青玄又笑,“你阿娘可允了呢,从此我便是你义父了。”

宝音耷拉下小脸:“…”

一场小小的闹剧,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结束在了永禄五年的腊月初八…那一天,家家户户都在吃腊八粥,但宝音公主大闹世安院的事儿,却没有任何人提起,只是有心人却发现,兀良汗王的身边多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少爷。

他仅十一二岁的年纪,言谈间却睿智聪慧,他与兀良汗王寸步不离,不管兀良汗王在新京走亲还是访友,他都有跟在身边。不似下人,不似王子,却无人敢问他的身份。

东方青玄很忙。

尽管他在大晏并没有什么实质的事情需要做,但这个时候的南晏新京,已是天底下最为富庶繁华的一座城市,四方来使,八方宾客,各种商贾,应接不暇。一次盛大的皇后生辰,吸引来的都是当今天下的王者,哪怕虚与委蛇,他每日也有无数的交际应酬。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哪怕极为重要的国之要事,东方青玄也丝毫都不避讳宝音的跟随。他谈事情,她就在旁边默默的倾听,偶尔朝他吐吐小舌头,以诏示自己的存在。

在这样的日子,宝音便有了近距离观察东方青玄的机会。

也从而,见识到了各种各样不同的他。

却没有一种…是她记忆中的阿木古郎。

他可以严肃刻板地与别国皇子交涉政务,也可以浅笑盈盈地周旋于京城名妓的香风锦帕里,面不改色。他可以妖娆懒散地就着烛火看奏折,也可以意态闲闲的躺在美人榻上看野史博闻。他可以和颜悦色地劝她加衣多食,也可以声色俱厉的训示她刁蛮任性。而且…他从不示于人前的丑陋左手腕,可以肆无忌惮地暴露在她的面前,不管那伤口有多么狰狞,也不管她第一次看见他安装假肢时吓得苍白的小脸…

他似乎很尽力…

尽力扮演着一个父亲的角色。

同时,他也在尽力把他不曾示人的“丑陋”一面展示在她的面前。

她似是看懂了,又似是没有看懂。

每每在他闲下来的光阴里,宝音总会无聊的问起许多她小时候的事情,那一些她没有了清晰记忆,却曾经存在于她与东方青玄生命中的事情。

“阿木古郎,你是在哪里把宝音捡回家的?”

她带着笑,用了一个俏皮的“捡”字,一边问,一边懒懒地吃着零嘴,那稚气懵懂的小表情,成功地勾起了东方青玄的记忆

那一夜的如花酒肆,紧张寒冷的地窖,那一夜几十条无声无息消失的生命,那淌了一地的鲜血,那一座被火烧成焦黑废墟的延春宫,那个手起刀落被劈成了两半的小婴儿…倾刻间,似乎一个个都幻化成了狰狞的影子,钻入了他的脑海…

“阿木古郎?”宝音脆着嗓子在催促。

东方青玄斜眸看她,轻声回答:“菁华公主家的如花酒肆里…”

宝音恍悟般点点头,饶有兴趣地又问:“宝音出生时可漂亮么?是不是一出生就口含珠玉,面有霞光,令天地为之变色?”

东方青玄眼皮微微一跳。

这小丫头,自我称赞的本事不亚于她娘。

他强压笑意,做出一个严肃的叹息表情,轻抬衣袖,喝了一口茶,“你娘怀着你时,在魏国公府终日惶惶,不得见天光,情志不畅,偏又难产,九死一生才将她产下…故而,你出生时…”

宝音已是迫切,“怎样?”

东方青玄挑高眉头,“很瘦,很小,很丑,像奄奄一息的小猫崽子…”

宝音咀嚼的嘴巴停住,像被噎了。

“那宝音怎么长成大美人儿的?”

东方青玄轻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宝音眼睫毛忽忽一眨,撇着嘴巴哼哼道:“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反正这个世上,除了你,也没有人知道宝音小时候长什么样子了。”

她原是无心一说,可这个事实却让东方青玄心头微怔,想起宝音那日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欠了我的,欠了我的…

说到底,他确实欠了这孩子。

出生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只能跟他这个阴阳怪气的人…也得不到丝毫的爱。

“阿木古郎…”

他在发怔,宝音软软的嗓音又响起。

“嗯?”他偏头,眸中又添柔软。

宝音看着他,眼珠子骨碌碌转,“那宝音是何时学会走路的?何时开始长牙的?宝音第一次唤人,是先唤的阿娘,还是先唤的阿爹?”

东方青玄思绪微顿。

记忆里,那个稚嫩的,小小的孩儿,七个月长了第一颗乳牙,一岁零三个月才学会走路。在学会走路之前,她只会满地乱爬,流着口水,她爬的速度很快。他在东,她便爬到东,他在西,她便爬到西,他在书房做正事,她便“嗖嗖”从门口爬进来,像只小猫儿似的,抱着他的腿玩耍,一不小心睡过去…

不过,她爬的时间很长,开始走路,却走得很稳。

至于,她第一次出声唤人…

不是阿爹,也不是阿娘,而是“阿木古郎”。

东方青玄揉着额头,突地一笑,自言自语道,“难怪你阿爹恨我…”

他剥夺了太多赵樽身为父亲的权力。但他,不后悔。不论宝音认不认他这个爹,在他的生命中,终是因了宝音的出现,有了那么两年短暂却又美好的人生,让他曾像一个父亲那般,过了两年多正常人的生活。

“…你快说话啊,阿木古郎。”

宝音的嗓子拖得长长,软软的,像个娇气的姑娘在撒娇。东方青玄念及往事,低头看她时,面色更为柔和轻暖,“宝音,你问这么清楚做甚?”

“嘻嘻”一笑,小丫头小手拖着腮。

“因为我长大了,要做一名作家。”

“作家?”这个新名词,东方青玄没听过。

宝音向他解释完,又满是憧憬地笑:“我阿娘说,一个好的作家可招人稀罕呢…宝音长大了,要写出很多很多流传百世的名著…嗯,首先就要写一部《宝音传》。咦,对了,阿木古郎,你为什么要给我取名叫宝音?”

“宝音便是宝音,便是福气。”

“那为什么不是金银财宝,而是宝音?”

“…”

东方青玄头痛,宝音却把一个又一个幼稚的问题抛过来,五花八门,刁钻古怪,问完一个,再来一个,今天问完了,明儿个想起,又继续问。有一些问题,反反复复,不厌其烦…

一夕一朝,如此过去。

最后,东方青玄不得不叹,“这世上最让人烦恼的,便是作家…”

宝音异想天开的《宝音传》还没有动笔,东方青玄已经在南晏住了一月有余…

宝音想: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去得很快。

永禄五年正月,年味还未散去,赵樽派往通宁远的仪仗队便要出发了。

他们此番前往通宁远,是接了永禄帝圣谕要把广武侯陈景夫妇的遗骸接入新京安葬的。迁坟这件事原本几年前便下旨要做,但当时赵樽有了迁都和修帝陵的打算,所以此事先行撂下了。

陈景生前随他左右,死后想来也是不肯离去的。

永禄五年初,赵樽在帝后陵寝对山的一处风水宝地为广武侯陈景和夫人晴岚新建陵墓,让他夫妇二人死后也可陪伴帝后,被众臣视为皇帝给予功臣的最高礼遇。

如今,陵修好了,他的大婚过了,开春了,雪化了,天也放晴了…是时候接他夫妇回来了。

然而南去的仪队还未启程,东方青玄便找来了。

华盖殿里,这一对昔日旧友,清茶淡饮,执棋对弈,不知不觉已是三更,见他仍不开口,赵樽索性单刀直入,“说吧,何事求我。”

东方青玄莞尔,笑得风华绝代,“老相好了,何必说得这么难听?不求你…我便不能找你么?”

赵樽脸色微沉,那浓浓的帝王之气下,是压不住的笑意,“朕很忙的…”

这意思是他不说,他便要离开了?

东方青玄笑叹,“又是这样。我啊,就拿你没办法。”那样子像在说翠红楼的“小甜甜”似的,语气别提多么别扭。

赵樽轻哼一声,不动声色。东方青玄却轻笑着倾身,凑近他,笑得古怪,“天禄,反正你的人要去挖坟,可不多挖一个?”

他说得诡诈,赵樽挽唇,“挖谁的?”

东方青玄轻笑,“我。”

当年东方青玄在应天府浦口码头落水“身故”,衣冠草草入土,那一方坟冢过了这么多年,早已青草覆盖,因他本身还活着,一直少有人打理。

赵樽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为何要挖?”

东方青玄继续笑:“那坟太破了,我可不想千百年后,还得被人笑话…好歹我也是南晏风云人物,为你们赵家鞍前马后来着,结果落一个草席裹尸的下场,怎么想,都亏了一点吧?”

赵樽眯子微微眯起,审视他的脸,久久不动。

好一会儿,他冷芒收敛,掀唇淡笑:“你要我把你的坟冢迁入新京,为你的不白之冤平反,再为你大肆操办丧葬后事?”

东方青玄微微一笑:“你可愿意?”

赵樽淡淡扫他,眸底的情绪如烟似雾,起伏变幻了一会儿,终归只有一声喟叹:“只要你给银子,朕无不可办之事。”

东方青玄眉头微蹙,“够狠!…你这么爱钱?”

赵樽放下茶壶:“有妻如此,我亦无奈。”

三个月后,南行的锦衣仪队回京了。

他们在通宁远费时足有半月,按照当时耿三友埋葬陈景与晴岚的地点,却没有法子找到陈景与晴岚的尸骨那个地方,已成一片乱葬岗。

战火纷飞的岁月,多少人死于无辜?

又有多少人,无名无姓就那般下葬?

得此消息,赵樽大怒,“饭桶!”

可纵使他怒火中烧,恨得咬牙切齿,也无法改变结果。前往通宁远的仪队整整七十二人,历时半月,将乱葬岗里的孤尸野骨都清点过了,但启出来的遗物里,没有半点可以证明陈景与晴岚身份的东西,更加不能证明哪一具是他们的尸骨。偏生尸骨太多,又不能全部运回,仪队只得含泪就地第二次掩埋…

事过多年,许多事已无法查证。

赵樽堂堂帝王,念及此事,竟是几次哽咽。

“我对不住陈景…是我对不住他,早该去的…”

早去了,也不能落得这样的下场。

“赵十眼科,不能这般想。”夏初七扶他手腕坐下,一双清亮的瞳仁湿润着,却满是期待,“当年耿三友埋人,也只是传闻…一个传一个,究竟真假不得而知。陈景与晴岚两个究竟…在哪里,也未有定论。万一…他们与我一样,得了什么奇遇,去了另一个地方,正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呢?”

能有什么奇遇?

这么多年,他们若活着,早就回来了。

赵樽心知她在安慰,掌心紧紧抚着她的肩膀,没有说话。不过,次日,赵樽再下了一旨,派特使前往通宁远,将那里的一座座孤坟,全部予以重建,并责成当地官员年年祭拜…

夏初七看着他的举动,心底唏嘘。

当赵十九历尽艰辛坐上尊位,终可俯瞰天下时,旧日忠属却已不在。荣华富贵不能共享,就连尸骨也在岁月沧桑中失去,纵是执掌江山的帝王,也只能无奈地接受这样的离别,那是何种的苦痛?

帝陵对山那一座陵墓也没有空着。

五月初八,黄道吉日,陈景与晴岚衣冠入冢。

同样葬以衣冠的人,还有东方青玄。

在这件事情上,不得不说,这位大汗有一点不要脸。他并没有像之前所说,要赵樽为他大修陵墓,只是自行遣人在帝陵的背山面,寻了一处风水之地,修了一个孤坟。并亲自在坟前碑上提写“南晏锦衣亲军都指挥使东方青玄之墓”。

于是东方青玄再次下葬了…

于是他把百年之后的栖息地都安排了。

于是他成功把赵十九气得一日没有上朝。

按宝音的说法,“这一招无耻得令人发指。”她扬言,要把兀良汗王这一笔写在她今后的小说中,为她的作家之路添上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眨眼,五月底了。

他国非己国,前来南晏的各方使节早就已经带着南晏的特产,拎着大包小包陆续离开了。至此,东方青玄已在南晏逗留了数月之久,似乎也没有理由再留下。

宝音是一个性子奇葩的孩子。

她缠东方青玄缠得很紧,人人皆见。

可就在东方青玄准备回国行程时,她却一反常态,不仅没有众人以为的那样,又闹,又吼,又哭,反而安静得出奇。敛着的小脸上,那凝重的表情,不像孩子,却真的像一个大姑娘那般。

好多人说,宝音公主长大了。

看着奴仆们打点行装,她也会笑着上前搭一把手,她甚至还亲自把东方青玄那些似乎带着幽幽香气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再一件一件装入箱笼。

她没有大家闺秀的矜持婉约,却矜贵能干。

由此可见,夏初七不在的五年,赵樽其实把她教得很好。身为长姊,那几年她照顾炔儿成了习惯,对生活琐事的料理,完全不需要宫女的帮忙,衣裳叠得线条整齐,烫得平平整整,加上原就是吃货,甚至可以下得灶房。

这些优点,都是东方青玄没有料到的。

一个小小的孩儿,竟会那么多。

默默关注着,他改变了对赵樽教育孩子的看法。可他却不明白,这赵樽教育出来的女儿,前一阵子还整天叽叽喳喳的像一只小麻雀,在他跟前窜来窜去,这两天为什么却突然就沉默了下来?

宝音不问。

她什么都不问。

不问东方青玄具体的行程是哪一日,也不问他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再到南晏,一张稚气可人的小脸儿上,有着不属于她年纪的内敛,还有…波澜不惊。

果然是赵樽的女儿,这副模样儿,与赵炔、与赵樽,竟然都有异曲同工之处,让东方青玄不由叹气。

“宝音…”

她正在擦手,闻声抬头,看着他笑,“义父,有事?”

东方青玄一惊。

她之前从不叫他义父,可是这临走的时候,她却是偏偏叫了。她前些日子,总是刁难他,动不动要他抱,要他背,要他喂她吃东西,俨然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可一夕之间,怎么就变了?这丫头的性子,真是琢磨不透。

“怎么了?有问题?”宝音偏着头,脸上带着灿烂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