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吏满手心儿的冷汗,正要对萧瑾瑜跪拜,萧瑾瑜一个眼神递过去,轻摇了下头。

书吏到底是在京城官场混的,立马会意,吞了口唾沫壮了壮胆,拼命稳住声音对楚楚道,“你是一号,一号楚楚?”

楚楚赶忙把那个木牌牌递上去,“对!”

“这场是考验伤,你,你可准备好了?”

楚楚笑容满满地看了眼萧瑾瑜,“准备好啦!”

“好,好…”

书吏刚要扬声叫人把原定在一刻钟后才会出现在这屋里的伤者带过来,结果嘴刚张开就卡在那儿了。

他跟景翊俩人眼睁睁地看着楚楚两步走到萧瑾瑜跟前儿,小手一伸捧起萧瑾瑜的脸就看了起来。

突然就这么被她捧住了脸,萧瑾瑜往后撤轮椅已经来不及了,惊得把头直往后面椅背上靠。

楚楚却一点儿没有松手的意思,还轻声细语地给他来了一句,“你别怕,我不会弄疼你的。”

“…”

这一惊还没过去,楚楚的脸又凑了过来,小鼻子贴近了萧瑾瑜额头上的伤口嗅了几下,又贴近他鼻梁的伤嗅了几下。

楚楚的额头几乎要撞在他的额头上了,刘海就在他眼前刷过来刷过去,温热的气息清清楚楚地直往他脸上扑。

萧瑾瑜不得不屏起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脸正呈现出一种史无前例的红色。

楚楚终于看够了闻够了把小脑袋移开的时候,萧瑾瑜深深呼出了一口气,他有强烈的预感,楚楚要是再这么多停一会儿,他肯定要当场昏过去了。

景翊的眼还瞪着,书吏的嘴还张着,萧瑾瑜的脸还红着,楚楚已经开始用她清清亮亮的嗓音说正事儿了。

“伤口还没有用过药,看这样子应该就是一天之内的事儿。头上的伤和鼻梁的伤都是被硬物迅速撞击造成的,不过头上的伤除血瘀外还有均匀轻微的擦破伤,应该是被打磨不精细的硬木撞的,鼻梁上的伤很光洁,但血瘀更深,应该是被一种更重更平整更光滑的硬物撞的。”

她这几句话说完,这三个人才缓过了劲儿,各自迅速把魂儿收了回来。

还是景翊先开了口,声音隐隐带着点儿飘,“那结论呢?”

轮到楚楚一愣了,“结论?”

“就是你推断这凶器到底是什么,可能是什么人干的?”

楚楚连连摇头摆手,一本正经地道,“检验就是检验,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这推断的事儿不是仵作份内的,我不能乱说。”

景翊向萧瑾瑜看了一眼,那人脸上的红色还没全隐下去,但那神情说明,楚楚这话在他心中的认可度至少达到了七成。

就知道这回肯定找对人了。

心下一轻松,作为这两道伤的始作俑者,景翊勾起嘴角道,“没事儿,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这个不算在考试里,我就是想听听,你说错了也无妨。”

楚楚扭头又看向萧瑾瑜,萧瑾瑜直觉得脊背发紧。

好在楚楚没再动手,目光就在那两道伤上晃荡了一阵,突然小手一拍,“我知道啦!你一定是脑袋被门挤了,鼻梁被驴踢了!”

萧瑾瑜的脸阴了一下,景翊的脸一片漆黑。

你才是驴,你全家都是驴…

书吏隐隐有种很不祥的预感,正要开口把楚楚打发走,就见楚楚一转身儿重新面对起萧瑾瑜来。

“我得摸摸你的脉。”

景翊收住了咳嗽,慌忙把目光投向了萧瑾瑜。

认得萧瑾瑜的人都知道,这是萧瑾瑜的一大忌讳,如今天底下敢跟萧瑾瑜提摸脉这俩字的活人,恐怕就只有他府上的那个叶先生了。

他要真突然对这小丫头发起那样的脾气…

好在萧瑾瑜尚未在楚楚刚才的一系列惊魂举动中彻底缓过劲儿来,就只怔了一下,皱起眉头冷冷看了她一眼,硬生生地回了一句,“不行。”

景翊暗暗舒了口气。

可楚楚完全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

“那我得摸摸你的腿。”

景翊无声地把刚舒出来的那口气又倒吸了回去。

这回连他都不知道萧瑾瑜会有什么反应了,反正这话他是从来没听见有人对萧瑾瑜说过。

事实上,这话确实是萧瑾瑜头一回听见。

萧瑾瑜看向楚楚的目光倏然一利,却没成想这丫头片子居然迎着他的目光狠狠回瞪了他一眼。

萧瑾瑜一怔之下脑子一片空白,再回过神儿来已经没脾气可发了,只得又冷冷回了句,“不行。”

楚楚是真要生这个人的气了。看他这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黑的,肯定不只头上这一点儿伤,可这人不让摸脉,又不让摸腿,还用那种眼神儿瞪她,哪有他这样当活尸体的,这场要是考坏了全都得怨他!

但看着这人坐在轮椅上清清瘦瘦还带着伤的样子,楚楚又觉得冲他发火于心不忍,抿了抿小嘴,决定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不碰你也行,你就把衣裳都脱了让我看看吧。”

“…!”

景翊抢在萧瑾瑜张嘴出声之前赶紧道:“好了!楚楚,这里没事儿了,你可以去后面考对答了。”

楚楚一脸不死心地看着脸色一片阴沉的萧瑾瑜,“可我还没验完呢。”

“这是考试,不用验完,我是考官,听我的,听话,赶紧,快点,那边要迟了!”

景翊几乎都要吼出来了,楚楚倒是一点儿危机意识都没有,拿过她的木牌牌之后望着杵在一边已经彻底吓傻了的书吏道,“大人,你不是该把我说的那些都记下来吗?你怎么都没拿笔啊?”

“我…我…我记性好,记,记脑子里了,你走了再写,走了再写…”

“好,你可别忘了啊!”

“忘不了,忘不了…”

他死都忘不了了…

“景大哥再见!”

“再见,再见…”

******

楚楚蹦蹦跳跳跑出去之后,景翊那颗在嗓子眼儿里悬了半晌的小心脏也就收回到肚子里了。萧瑾瑜不是那种事后算账的人,当场不发脾气,意味着这事儿也就就此作罢了。

萧瑾瑜脸色缓和了些,趁书吏去一边搜索枯肠寻找合适的词句记录楚楚方才“壮举”的时候,低声对景翊道,“你说的是她?”

景翊凑近了些,“我就说她绝对与众不同吧…”

萧瑾瑜已经清冷静定得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浅浅蹙起眉头,“我说过,是要找个身家清白,背景简单的。”

景翊哭笑不得,“她这都简单得浑然天成了,你还想简单成什么样啊?”

“应考单子上,她是官宦世家出身。”

景翊一愣。

在大街上碰见她那会儿,她可不是这么说的。

就是那些狡黠油滑老谋深算的京官撒个谎他都能一眼看得出来,照理,这小姑娘要是跟他扯谎,他不可能看不出来。

可这应考单子也不是能信口胡诌的。

景翊正琢磨着这差错出在哪儿,从门外进来个书吏,对着萧瑾瑜一拜道,“王爷,尚书大人说时辰差不多了,请您前去监审。”

“跟尚书大人说,我身体稍有不适,不便前去,请吴将军代为监审吧。”

“是。”

作者有话要说:王爷和楚楚终于对上面了~~~~

安王爷被蹂躏的人生就要开始了,哦吼吼~

让收和评来得更猛烈些吧~

红枣姜汤(五)

本来刑部衙门里的路一点儿也不难走,一厅一堂都是坐北朝南,排得方正整齐不歪不斜的,从哪儿到哪儿最多拐不了三个弯儿就能到,可这会儿偏偏赶上有个什么大案开审了,一连几条路都有人拦着不让过,明明出了偏厅拐个弯儿一会儿就到的地方,楚楚愣是绕了大半个刑部衙门才赶到门口。

以为自己肯定是迟了,楚楚就一口气儿直接冲进了那屋里,“咣”地把木牌牌拍在了考官老书吏面前的桌案上,“楚楚…一号楚楚!”

“哎呦,这冒失丫头…不着慌,不着慌…”

老书吏被她这一下子差点儿拍得心脏病发作,一边抚着自己胸口,一边不急不慢地拿过楚楚那牌子,凑近了仔细看了看,才点点头,一边铺纸研墨一边念叨,“是了,是了,你这来得可也忒早了…别害怕,别着急,那些个跟死人打交道的事儿啊,前面那俩屋里都算考完了…咱们在这儿就说说几个小事儿,说完啊,你就算全考完了…知道了吧?”

等老书吏一句三断地把话说完,楚楚气儿也喘过来了,清爽地应了一声,“知道啦!”

“哎,好,好…”

老书吏一边儿点头絮叨一边儿默默深呼吸,要不是这会儿正躲在屏风后面的那两位爷下了特别吩咐,就冲刚才那一拍,他也非得清脆利索得跟训孙子似的吼她几嗓子才能顺过气儿来。

那俩爷不但吩咐了让他对这小姑娘和气耐心,还把先前准备好的验尸律法对答换成了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

所幸他在刑部当了二十几年的书吏,也没长别的本事,就一点儿磨练得最好,听话。

所以老书吏淡定地把头埋在楚楚先前填的那份应考单子里,慈祥得像邻家老大爷似地问道,“小姑娘,你是祥兴二年生人啊?”

“祥兴二年正月初九。” 楚楚一时想不出这生辰和当仵作能有啥关系,忽然想到许是京里规矩多,挑仵作还要图吉利算八字的,就赶紧补了一句,“我爹说正月生的女孩有福,是娘娘命。”

“哎呦,说的是啊…”

老书吏一边儿慢悠悠地往一旁纸上写着,一边满心默默冒黑线,这种话要都应验了,那历朝皇上王爷的不都得是在床上累死的啊…

“家里几口人啊?”

“我爷爷奶奶,我爹,还有我哥。”

“你在单子上写的…你的出身是官宦世家,,世代忠良?”

楚楚腰板儿一挺下巴一扬,“正是!”

老书吏抬眼看着她这一副清汤挂面的打扮,默默捻胡子,“那令尊现于何处为官,官拜何职啊?”

“我家世代都是当仵作的,我爷爷的爷爷就在衙门里当仵作了。我爹现在是紫竹县衙门里的当家仵作,给县里办过可多难案了。”看着老书吏愣在那儿,楚楚忙道,“您知道紫竹县吧,就是苏州的那个紫竹县,郑县令的那个紫竹县…”

“知道,知道…这个怎么不知道,郑县令嘛…”待这个此生头一回听说的地名从脑子里飘走,老书吏不动声色地道,“可是姑娘啊,你这世代仵作,怎么就是官宦世家了啊?”

楚楚眨着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老书吏,“在官府做事儿,不就是官吗?”

这么个官宦世家啊…

老书吏松开差点儿就被他捻断的胡子,咳嗽了两声,边往纸上写边道,“是,是…那你再说说,这是怎么个解法啊?”

“我们家里讲行医讲验尸的书可多了,就是看书最快的秀才连着看仨月都看不完!我们县里所有讲验尸的书我都读过,我还知道怎么写尸单。”

好个啊…

老书吏摇头苦笑没话找话往下说,“这填写尸单是刑房书吏干的,可不是仵作的差事…”

“我知道。可尸单也是要仵作画押的,我爹说至少得能看得懂才行,不然被那些刑房书吏坑了都不知道。”

老书吏默默抬头瞅了楚楚一眼,这小姑娘是真不知道坐在她面前的就是个刑房书吏吗…

“这个世代忠良…”老书吏咳了两嗓子,“你还是说说你对三法司知道多少吧。”

楚楚一愣,“三法司?”

她隐约记得,刚才去西验尸房路上,她跟七叔讲六扇门,七叔就跟她念叨什么三法司来着,她觉得他俩说的完全是两码子事儿,也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听,没往心里去多少,自然也就没问这三法司是个什么。

看楚楚愣着,老书吏提醒道,“三法司不知道啊?就是刑部,大理寺,御史台,这仨地方是干什么的,知道吧?”

楚楚一脸茫然地摇头,这仨地方倒是都听说过,都是京城里跟判案有关的地方,可到底哪个是干嘛的,她就一点儿也不知道了。

可这会儿要是什么都不说,这个题不就算是没答出来吗,上场验伤已经让那个坐轮椅的搅合坏了,这场可不能再考差了,就是硬说也得说出点儿啥来才行!

楚楚一急,突然想起隐约间记下的七叔的几句话,忙道,“不过…我知道三法司的老大,三法司的老大是王爷,我今天早晨在刑部外面还给他磕头来着。”

老书吏眉毛一挑,“你认得安王爷?”

“对对对,就是安王爷!”

老书吏有心无意地往侧面屏风望了一眼,“那你说说吧,知道安王爷什么啊?”

楚楚一边竭力搜罗着七叔那会儿模模糊糊的念叨,一边往外倒,“安王爷是当今皇上的七皇叔,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

到底是听说来的心里没底儿,楚楚一见老书吏皱了眉头,心里一下子就慌了,急得小脸发红,“我,我还知道王爷的名字,名和字都知道!”

老书吏一见楚楚急了,忙跟哄孙子一样哄道,“好,好…不急,不急啊,你慢慢儿说,慢慢儿说…”

楚楚定了定神儿,舔了下嘴唇,她记得七叔就是这么说的,肯定没错。突然一想,刚才那两句说的都是那个王爷不好,怪不得老书吏要不高兴了,楚楚赶紧补救,“我觉得王爷的名字可有意思了,一点儿也不像脾气不好的人。”

“嗯?”

皇家姓萧,安王爷排瑾字辈,名瑜,至道二十六年出生,是个卯年,古言里又有句“瑾瑜,美玉也”的话,就得了“卯玉”的字。他知道这些也得有十年了,怎么就没看出来安王爷这中规中矩的名和字哪儿有意思了?

“王爷名叫小金鱼,字毛驴,您说有意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