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一阵头晕,萧瑾瑜左手撑着扶手,轻蹙着眉头稍稍调整了一下轮椅里的身子,他已经感觉到体力不济,可这实在不是昏过去的时候。

萧瑾瑜强打精神,沉了沉声音,“薛越确实来过如归楼,而且与古遥相交不浅,许老板应该还记得古遥对景翊说的,比起连程和萧琳,薛越是对他最好的,因为薛越如众不同。”

许如归面容微僵,“好像…是这样。”

“许老板以为,薛越是如何对古遥好,才好得与众不同?”

许如归脸色发青,被十娘刀刃一样的目光盯着,不得不挤出点话来,“男欢女爱之事,在下不甚了解…”

“那我告诉你,薛越生有隐疾,有碍房事,所以他才找上一个当红相公而非花魁娘子,所以,是他承欢于古遥…薛越能记下这份账目,全是托了在京官中颇得艳名的古遥的福…你若想求证,就问问你楼里那个叫曼娘的花魁,她没与你说过,但已经对景翊知无不言了。”

“驸马连程死于三个月前,也就是说你至少在三个月前就把古遥的药换掉了,你本打算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薛越,但薛越一直没用过药,因为他知道用了也是白用…”

“直到脏银突然被查抄后,你发现薛越还留在如归楼,才决定立即解决这个麻烦…因为他对如归楼有所怀疑,而你不能让他找到脏银最初是经你手中散出的证据…但薛越身份特殊,你绝不敢假手于人,尤其是如归楼的人,所以你别无选择,必须亲自动手。”

“你把药强灌给薛越,才发现你配的虎狼之药到薛越身上却成了寻常之物,一时情急就用铁钉入脑这样寻常验尸不易觉察的法子杀了薛越…你发现古遥的弃尸地,就依样弃了薛越的尸身,之后仍然骗古遥继续用替换过的夜来香,直到引来官差,你把罪过往古遥身上一推,就想蒙混过关了…”

“好在楚姑娘发现了薛越的真正死因,也帮我拿到了薛越至死也没能找到的证据…”

萧瑾瑜一口气说下来,许如归几次张嘴都没来得及插上话,这会儿萧瑾瑜停下了,许如归却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什么错误,但已经晚了。

许如归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可楚楚还没弄清楚自己是对在哪儿了,她到现在都没分清那几个死人到底谁是个什么身份,怎么就帮萧瑾瑜拿到什么脏银的证据了啊,楚楚被十娘看得心里发毛,急道,“你…你有话说清楚,我可没乱拿这里东西啊!”

“乱拿东西的不是你,是许老板…”萧瑾瑜看向十娘,“我若没记错,如归楼名下的钱庄聚缘号是不与任何外家商号生意往来的。”

十娘把目光从楚楚身上移开,点头,“开聚缘号只是为给如归楼名下的外地生意提供方便,设在几家商号内,外面知道的人不多,向来不做外家生意。”

“设在如归楼的聚缘号是由许老板打理的?”

“没错。”

萧瑾瑜看向许如归,许如归僵僵地点了下头。

萧瑾瑜从身上拿出个锦囊,从中拎出一串铜钱,放在手心里送到楚楚面前,“这可是你用许老板兑给你铜钱穿成的?”

铜钱正是用从如归楼借来的麻线穿着的,十个一串,绳头打着两个死结,不是她穿的还能是谁?

看着穿钱的麻线,楚楚一个激灵,突然叫起来,“坏了坏了!我借的麻线忘了还了!”说着在身上一通翻找,终于扯出那半捆麻线的时候长长舒了口气,两手捧着送到十娘面前,“这是我找如归楼伙计借的麻线,说好用完就还的,还给楼主也行吧?”

十娘一愣,楚楚已经把麻线放到她面前桌上了,还鞠了个躬,“谢谢楼主!”

萧瑾瑜看着许如归发青的脸色不察地轻笑,她较真较得还真是时候…萧瑾瑜把这串铜钱往许如归脚下一丢,冷然道,“既然是在许老板这里兑出的铜钱,为何五十万枚铜钱里近半数却是宝汇钱庄私铸的铜钱?”

十娘眉头一拧,“私铸?”

“宝汇钱庄私铸铜钱一事我已派人盯了大半年,只是六王爷一直让我按兵不动等他消息,否则日前查抄脏银之时就能端了这个贼窝…许老板若非与宝汇钱庄有生意往来,这大宗私铸铜钱又从何而来?”

楚楚吐吐舌头,这里面居然还有假钱,还好都还回去了,这要是让官差抓着可真说不清了!

这许老板还真不是好人,居然这样害她,枉她还因为跟萧瑾瑜一块儿骗了他而生萧瑾瑜的气!

十娘的目光从一把刀变成了一把火,大有一种恨不得烧死许如归的气势,“说!”

“是…是楚姑娘当时拿着六王爷压印的银票,要拿五百两的银票兑铜钱,银号里铜钱不够,我…我从柜上取了些,想必是有客人用了,伙计没留意…”

十娘“砰”一声狠拍了下桌子,“胡扯!你见过哪个进如归楼的客人身上带铜钱!”

“楼主…”

“你闭嘴!”十娘转向萧瑾瑜,“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萧瑾瑜咳了几声,摆摆手,“许老板也是一时着急,又料我不会有闲情对着五十万枚铜钱细查,才出此下策…至于宝汇钱庄的私铸铜钱怎么在这儿,不过是假钱兑真银的过账把戏,楼主找账房问问便知…还有件更要紧的事需要当着楼主的面说清楚。”

“说。”

萧瑾瑜轻轻吐纳,紧紧蹙眉忍过一阵更为清晰也更为漫长的疼痛,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叶千秋这回恐怕真不是说着玩儿的了…

突然感觉衣袖被扯了扯,还没转头就听见楚楚在他耳边小声地道,“要不你歇歇再说吧,都出汗啦…”

楚楚这会儿又想起来大哥叮嘱的话了。

楚楚凑得离他很近,近到萧瑾瑜能清楚地感觉到楚楚轻暖的呼吸,甚至隔空感觉到从她身上传来的一点温热的体温,这样的距离,萧瑾瑜连头都不敢摇一下,只同样小声地回了一句,“没事…”

感觉到呼吸和体温离远了,萧瑾瑜才缓缓吐出口气,看着许如归沉声道,“许老板虽以许如归三字自报家门,但在入档卷宗上恐怕还要写许宗成三字,望许老板泉下莫怪。”

十娘身子一僵,许如归脸色霎时灰白一片,张口结舌,“你…你怎么…”

“我怎么认得十三年前越狱潜逃的死囚?”萧瑾瑜牵起一抹冷笑,“十三年前我还是个九岁小孩,根本没见过当时因与江湖帮派勾结贪污杀人被判斩首的吏部尚书许宗成,所以你才毫无顾忌地亲自出面请我喝酒,对吧?”

十娘怔怔地看着萧瑾瑜,“你怎么能知道,他是那个…许宗成?”

“虽然卷宗里的画像不甚清晰,但还是有几分相像…我着景翊安排,在楚姑娘帮助下迷晕了许老板,检查发现其身上胎记痣点皆与案卷所录的许宗成特征一致,手臂上有除去死囚刺青留下的疤痕,身上也有刑部大牢刑具留下的特有伤疤…”

楚楚一时说出不自己是惊是喜,要是这样,她非但不是骗人,还是有协助破案的功劳呢!

这个王爷的记性可真厉害,连十三年前逃跑的犯人模样都记在脑子里,这个姓许的都装得这么像是好人了,居然还是被他给一眼识破啦。

“此人身系数十条人命,潜逃十三年,被我遇上我就一定要带他回去,还请楼主行个方便。”

十娘缓缓从桌边站起身来,慢慢踱到面无人色的许如归面前,“你说我该不该给七王爷行这个方便?”

“楼主…”

许如归话音刚起,十娘扬手就是狠狠一巴掌掴了过去,许如归应声倒地,居然就一动不动了。

作者有话要说:呼,小金鱼在楚丫头面前抓个人容易吗…

都不许霸王我~~~ 乃们还要不要楚丫头吃小金鱼了~!!

红枣姜汤(十九)

楚楚瞪大了眼睛,“他…他死啦?”

“死不了,只是根淬了迷药的针…”十娘向萧瑾瑜看了一眼,“我给你行了方便,你也该让我清净清净了。”顿了一下,十娘又轻轻补了一句,“叶千秋的话景翊对我说了,这里回王府至少一个时辰,再不走就迟了。”

楚楚怔怔地看向萧瑾瑜,迟了,干什么迟了?

“是我让景翊随口编的,否则你不会这么快就肯见我吧?”

楚楚一皱眉头,他怎么又骗人啊…

十娘勾起一丝五味杂陈的笑,轻轻摇头,转身便走,“我已经没什么可告诉你了…看来如归楼需要关门一段日子,别再来了。”

十娘的背影先于声音消失在屋子里,楚楚确定,她听到了萧瑾瑜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那个楼主…不会是帮凶吗?”

萧瑾瑜轻轻摇头,缓缓把身子倚靠到椅背上,声音疲惫轻浅却仍然很认真,“不会…”

“为什么啊?”

萧瑾瑜没答,淡淡地看着一脸求知欲旺盛的楚楚,“现在还觉得我像白无常?”

楚楚顿时小脸通红,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像不像!你断案比郑大人断得还好,郑大人断案得打板子才行,你只用说说就全清楚了,可不像白无常!”

萧瑾瑜暗自苦笑,一群人明里暗里不眠不休折腾这么些日子,到她眼里就是个“只用说说”,“那…还气我骗你?”

楚楚抿了抿嘴唇,边想边道,“其实…你那也不算是骗了我,你是让我帮忙找证据抓犯人的,只是没说清楚,害我白白错怪你,所以…算咱俩扯平啦。”

“谢谢…那你可还肯再帮我一次,到外面叫景翊来带走犯人?”

萧瑾瑜深呼吸,他还从没因为要找人传个话而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做那么多铺垫…

“好。”楚楚刚应了一声就皱起眉头,“可是…我出去了,他要是醒过来,你怎么办啊?”

萧瑾瑜清浅一笑,“他醒不了。”

那可是如归楼楼主十娘的迷药。

“那可没准儿…”楚楚迅速在屋里扫了一眼,没看见有绳子,倒是看见旁边茶案上摆着的果盘里插着把水果刀,顺手抓了过来塞到萧瑾瑜手上,“你拿着这个,能安全点儿。”

萧瑾瑜默默看着手里这不足一扎长的小刀,这辈子头一回知道这世上还会有人指望他能用把水果刀杀人的…

“你也别真捅他,你打不过他,就吓唬吓唬他就行啦。”

萧瑾瑜脸色微微发黑,“好…你快去吧。”

******

回城的时候萧瑾瑜和景翊在前面一辆马车里跟刑部官员说案子,楚楚一个人在后面一辆马车里坐着,脑子里一直在转着一件事,回家,还是不回家。

出来的时候跟爹说好了,要是能进六扇门就让人捎个书信回去,要是进不了,那就回家继续跟着爹在郑县令衙门里学手艺。

她本来是决定要回去的,大哥都也答应会一路把她送到家门口了,可刚才亲眼见识了这个掌管天下所有案子的王爷是怎么断案抓犯人的,她又不想回去了。

这王爷可比郑县令有本事多了,办案的法子也奇,办的还都是比县衙里那些要大得多的案子,简直跟九大神捕办的案子一样大了,要是能跟着他办案,不出几年肯定也能有七叔那样的见识了,到时候就肯定够格进六扇门了吧!

可是,她都已经跟王爷明明白白说好要走了,人家都说,皇上王爷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要言出必行的,王爷都亲口说让她走了,那还能要她吗?

楚楚想着,王爷对她还是挺好的,要是好好说说,没准儿他还能答应。

又一想,记得赵管家说过,王爷脾气犟得很,连皇上都顺着他,就那么去求他,有用吗?还是回家好了。

就这么回家,又有点儿不甘心…

楚楚窝在座位上,就这么来来回回地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还睡得很沉,连马车是什么时候停下的都不知道。

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跟先前一样,头下枕着那个靠垫,身上盖着那条毯子。

楚楚揉揉眼,一骨碌爬起来跳下马车,才发现马车是停在王府大门口的,就她这一辆,萧瑾瑜那辆马车早不知道去哪儿了。

看楚楚从车里出来,车夫长舒了口气,“哎呦,楚姑娘,你可算睡醒了…你赶紧进府去吧,赵管家都找人出来问了三回了!”

“赵管家找我…什么事啊?”

该不是这就要撵她走吧?

“这我哪能知道啊,就知道急得跟烧了尾巴似的,你快去吧!”

那应该就不是撵她走的事了,可这么着急的事儿,怎么就没人叫醒她呀!

“谢谢大叔啦!”

******

楚楚以为赵管家是在六韬院等她的,冲着六韬院一路奔过去,没到一半儿就被赵管家从背后喊住了,“楚丫头!”

“赵管家!”楚楚站定回头,气都没喘匀就问,“您找我…有事呀?”

“不是我找你,”赵管家摆摆手,凑近了小声道,“我说出来你别叫啊,是皇上要找你。”

楚楚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皇上?!”

赵管家差点要捂她的嘴,这小丫头跟着他家王爷这两天,怎么就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小姑奶奶,不是让你别叫吗!皇上是微服来的,不愿让人知道。”

楚楚忙吐吐舌头,也学着赵管家小声道,“皇上找我干嘛呀?他认识我?”

“你帮王爷办案有功,王爷跟皇上说了,皇上要赏你呢。”

楚楚两眼发亮,“真的啊?!”

“可没人敢拿这种事儿骗人…你跟我来,皇上和王爷都在一心园等你呢。”

“哎!”

一道上赵管家被楚楚喋喋不休地问了一箩筐皇上长皇上短的问题,大部分问题都是他活这大半辈子都没想过的,所以进一心园的时候赵管家又郑重地叮嘱了一遍,见着皇上问一句答一句,千万别说那些没用的。

楚楚一路上已经在心里演练好几遍怎么行礼怎么说话了,刚进一心园偏厅,在门口就低头跪下,“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里面传来个带着浓浓笑意的声音,“起来吧。”

“谢皇上!”

楚楚站起身来,这才看清正朝门口坐着的皇上的模样,是个眉目清朗身形修长的年轻人,看着跟她差不多的年纪,一副京城大街上寻常大家公子的装扮,正笑眯眯地看着她,一点儿都不像戏文里的皇上。

倒是旁边的萧瑾瑜,虽然看着比先前的病色又重了不少,整个人像是累坏了,一点精神都没有,但还是整整齐齐地穿着深紫色的官服,端端正正地坐着,比皇上还威严几分。

见楚楚看着他们发怔,皇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带着笑意很和气地道,“七皇叔已将楚姑娘协助办案经过告诉朕了,破此大案楚姑娘功不可没,念你并非公门中人却如此尽心尽力,理应得赏。”

楚楚脸上一热,不知道萧瑾瑜是怎么跟皇上说的,她可没觉得自己的功劳有皇上说的这么大,“我就验了几具尸体,也没干什么…”

皇上笑着看向萧瑾瑜,“七皇叔说过,查办人命案子时验尸最为重要,何况楚姑娘也不只是验了尸,还帮七皇叔发现几个重要证据,七皇叔,是这样吧?”

萧瑾瑜轻轻点头。

楚楚脸上更是发烧,“那都是蒙上的,不是真本事。”

皇上笑出声来,景翊说得没错,这不是个凡人啊,“这个朕不管,你有功,朕就得赏你,你想要什么就说吧。”

这回轮到楚楚一愣,“要什么都行?”

皇上爽快地点头,“都行。”

就凭她拿五百两银票兑铜钱的壮举,他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楚楚抿抿嘴唇,眼睛转了转,最后落到萧瑾瑜身上,“那…我能让王爷赏我吗?”

皇上一怔,看向萧瑾瑜,萧瑾瑜点了点头,“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