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瑾瑜端详了半天,迟疑了一下,还是没自己动手,“能不能帮我拿一块?”

“这都已经凉了,你要是想吃,我去给你热热吧。”

萧瑾瑜摇头,“我只看一下…帮我拿起来就好。”

楚楚想不明白他这是要干嘛,一块烧得棕红油亮还沾着几颗芝麻粒的糖醋排骨有什么好看的?可他这么说了,楚楚还是伸手从盘子里抓起一块,凑到他面前。

萧瑾瑜盯着楚楚手上这块卖相极好的排骨前后左右看了又看,又凑近去轻轻闻了闻,就差咬上一口了。

楚楚看着萧瑾瑜对这块排骨兴致盎然的模样,不禁道,“你要是爱吃糖醋排骨,明天我就给你做,保准比这个做得还好!”

萧瑾瑜没答,又看了一阵子,才拧着眉头把脊背缓缓靠回床头的垫枕上,声音微沉,“楚楚…仔细看看。”

一块排骨咋看也就是一块排骨啊,可王爷让看了,楚楚就多看了两眼,“我看着这道菜可没村长说得那么好,那厨子连排骨都不会挑,这肉也太薄太嫩了,都没什么油水,做出来能好吃到哪儿去呀!”

萧瑾瑜轻叹,“看骨头…”

“对!还有这骨头,又细又扁,怎么会香嘛…”正数落着这哪儿都不好的排骨,楚楚突然感觉不大对头,盯着那骨头断面看了一阵,一下子举起手里的排骨惊叫出声,“呀!这是人排骨!肋骨!砍断的肋骨!”

果然。

楚楚惊讶还未过,突然觉得手上一轻,食盒连带那块被她抓在手里的排骨一并被人拿了去。

唐严苦着张脸,把那块排骨丢回盘子里,食盒盖子一盖,放回桌上,“看来楚姑娘已经验出来了。”

“是…是王爷先看出来的。”

唐严看了眼脸色微青的萧瑾瑜,“你家王爷可是验尸行里的玉皇大帝,可惜…”

可惜什么?

唐严还没说出来就被萧瑾瑜冷冷掐断了,“这排骨,到底怎么回事?”

来的时候唐严说有案子要报,但一定要仵作先验过尸才能说案情,这会儿算是验过了,唐严也就直说了。

“上元县县令季东河是我一个故交,我从杭州办完事回京就顺道来看看他,想着衙门里规矩多就提前跟他打了个招呼,结果让升州刺史谭章知道了,说是安王府的人来等同安王爷亲临,不招待就是大不敬。”

萧瑾瑜蹙了蹙眉头。

“谭章这老头儿花花肠子多得很,我怕在他刺史府里沾上些什么乌七八糟的麻烦,可要是硬不见他,又免不了会给老季招祸,所以今晚老季在家给我设宴接风的时候我就把他一块儿叫来了。”

萧瑾瑜轻轻点头。

“老季媳妇回娘家去了,怕家里厨娘手艺不精让谭章笑话,就让人到凝香阁要了一桌。老季和谭章都说凝香阁的糖醋排骨是这家店的招牌,我一块儿吃到嘴里觉得味怪,他俩尝着也说好像变味儿了,我仔细看了吐出来的骨头才知道…”

唐严胃里一阵翻腾,苦笑,“我这辈子是再也不吃排骨了。”

楚楚看着唐严那张五色杂陈的脸,嘟囔道,“跑江湖的不是天不怕地不怕,杀人如麻,茹毛饮血的吗…”

唐严差点儿没吐出来,“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听谁胡扯的啊!”

“我们镇上添香茶楼说书的董先生。”

唐严一张黑脸气得发紫,声如洪钟地吼了一嗓子,“说书的懂个屁啊!还他妈好意思姓董!”

楚楚吓得直往萧瑾瑜身边躲,这大老黑发起火来还真像是要吃人的。

被楚楚一脸委屈地看着,唐严一时窘住了,他爆粗口吼的可是未过门的安王妃啊…

萧瑾瑜看出唐严僵在那尴尬得很,咳了两声道,“可知道这死者是谁?”

“王爷你别逗了,这可是糖醋的…谭章让人查了凝香阁,凝香阁的人说这排骨是今早从满香肉铺买的,满香肉铺是县里四个屠户和一个账房合开的,肉在进铺之前就算好了斤两,都混到一个冰窖里存着待卖,根本分不清哪块是哪家拿来的。”

“谭章把凝香阁和满香肉铺的人全抓了,他一直看老季不顺眼,也借口把老季抓了,说尸体在他家发现,有嫌疑。不过他俩这会儿都还吐得翻江倒海呢,升堂怎么也得明天了。”

萧瑾瑜淡淡看着唐严,话说到这份上,他已经明白唐严为什么来找他了,沉声道,“这案子本就怪异,又已被谭章闹成这样,太过招摇,你查不得…”

唐严急道,“这要让谭章那老头查,案子还没查出来一准儿先把老季害了!”

“眼下京中正有件事急需你查,等回京吴江会把案卷给你…”萧瑾瑜咳了几声,“上元县这件案子由我来办。”

唐严一惊,刚想说这样太危险使不得,但转念还是把话吞回去了,这个人一旦做了决定,就是皇上也拧不过来。

唐严还在心里盘算着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就听楚楚欢喜地对萧瑾瑜道,“这样好!你能好好歇几天,等把病养好了再走。”

唐严一怔,看着萧瑾瑜苍白的脸色皱了皱眉头,这倒是个让他没法反驳的理由,萧瑾瑜这样的身子要是在大冬天里从京城一口气赶到苏州,非得出人命不可。

“既然这样,我先把这盒东西送回去,明天一早接你们去老季府上住,他媳妇回娘家了,家里人少清净,养病方便,办案也方便…你在那住着,谭章也不敢找老季麻烦。”

萧瑾瑜点头,“好。”

唐严拎起食盒的时候突然想起点儿什么,转头对萧瑾瑜扬了扬手上的食盒,笑道,“这案子就当是我送给王爷的寿礼了,你俩好好过日子。”

“…”

作者有话要说:菇凉们,丫头是排骨的铁粉,不是故意黑糖醋排骨的…嘿嘿~

再次提醒,饭前饭后慎入,切记切记啊!

糖醋排骨(五)

在京城大街上遇见景翊之前,县令就是楚楚见过的最大的官了。在楚楚的印象里,县令就该是紫竹县郑县令那种模样,圆脸小眼大肚子,开口说话先清嗓,走起路来两手往后一背,肚子一挺,下巴一扬,八字脚朝外,不慌不忙的,就跟戏台上的大官一模一样。

所以刚见着季东河的时候,楚楚根本没以为那个身形瘦长眼底发青脸色蜡黄的便袍中年男人就是上元县的县令大人,倒是跟他一块儿来门口迎接王爷的这个大胡子官衣胖老头更像个当官的。

萧瑾瑜刚被唐严从马车上搀下来坐到轮椅上,大胡子胖老头就一路小跑地迎了上来,腿脚麻利地对萧瑾瑜一跪,“下官升州刺史谭章拜见安王爷。”

季东河被关在牢里吐了一夜,步子发飘,迟了几步才向萧瑾瑜跪拜,连声音都是发飘的,“下官升州上元县县令季东河拜见安王爷。”

楚楚跟两个侍卫站在一块,偷偷看着萧瑾瑜。

萧瑾瑜已换上了那身深紫官服,腰背笔直地坐在椅中,身形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单薄,气势却比在场所有人加起来都凌厉,神情清寒如冬,不怒自威。

比起萧瑾瑜,那大胡子胖老头都不像当官的了。

萧瑾瑜沉沉冷冷又客客气气地道,“此处属二位治下,谭刺史季县令不必多礼,请起吧。”

萧瑾瑜刚开口,楚楚就往后缩了一小步,不知怎么的,就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怪吓人的。

谭章先从地上爬了起来,腆着笑脸弯着腰对萧瑾瑜道,“外面风大寒气重,王爷里面请吧。”说着就要来推萧瑾瑜的轮椅,手还没沾着轮椅就被唐严扬起剑鞘狠拍了一下。

唐严只用了一分力气,谭章已经疼得龇牙咧嘴了,可王爷当前,想叫也不敢叫。

唐严毫不客气地剜他一眼,“下回落在手腕子上的就不是鞘了。”

直到萧瑾瑜被唐严送进季府,谭章还捂着手腕一头冷汗地愣在原地,昨晚喝酒的时候唐严可不是这么个煞星模样啊…

正愣着,忽觉袖口被人扯了一下,转头看见是跟王爷一块儿从马车里下来的那个小丫头。

就见这小丫头凑到他跟前压着嗓门一脸神秘地道,“大人,那个人是跑江湖的,杀人如麻,茹毛饮血,脾气比王爷还大,你当心点儿,可别惹他!”

“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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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章顶着一脑门冷汗一溜小跑进厅堂的时候,萧瑾瑜已落座堂中,季府丫鬟端了茶盘过来,季东河刚要端杯子给萧瑾瑜,谭章两步凑上前去,抢先拿过茶杯捧到萧瑾瑜面前,“下官知道王爷素爱龙井,特意为王爷备了今年新摘的极品龙井,配以山泉水细细烹煮,请王爷品尝。”

萧瑾瑜轻搭在轮椅扶手上的胳膊纹丝未动,“本王有恙在身,忌茶忌酒,谭大人的好意本王心领了。”

谭章端茶的手滞了一下,迅速把杯子放回茶盘,“下官疏忽,下官疏忽,王爷恕罪…若是如此,王爷倒不如下榻下官府上,府上虽粗陋,却有几个手艺精妙的厨子,王爷吃得好了,病自然就好得快了。”

萧瑾瑜浅浅地向楚楚望了一眼,“本王饮食起居自有王妃打理,就不劳谭大人费心了。”

王妃?哪儿呢?

谭章四下看,楚楚也在四下看,站在楚楚边上的侍卫看不下去了,暗暗扯了下楚楚的袖子,低声道,“说你呢。”

楚楚一愣,对啊,王爷的娘子可不就是王妃嘛!于是“唰”地举起手来朝谭章挥了挥,“谭大人你放心吧,我一定天天都给王爷做好吃的!”

唐严差点儿没绷住脸。

谭章盯着楚楚呆了好一阵子才转过神来,这是从哪块儿石头里蹦出来的王妃娘娘啊…

谭章好不容易才重新堆起笑脸,“王爷,这座宅子里刚出了人命案子,阴气重,恐怕不吉利,实在不合适养病啊…今年早春时候六王爷驾临,那就是在下官府上住的,六王爷走后下官没再让旁人住过那院子,王爷若不嫌弃,下官这就让人准备。”

萧瑾瑜眉梢微挑,“六王爷住过的院子?”

谭章一双小眼笑成了两小截细线,“正是,正是…”

“那本王还真嫌弃。”

“…下官真是糊涂了!王爷断案如神,一身正气,苍生敬畏,这点阴气实在不足为虑,不足为虑…”好不容易沿着自己给自己铺的台阶趴下来了,谭章还不死心,“王爷,下官记得今日乃您的寿辰,特在城中酒楼汇贤居订了一席雅座,为王爷接风祝寿,也想就此奇案向王爷求教一二。”

连楚楚都被这个大胡子刺史说得不耐烦了,看看萧瑾瑜,这人脸上还是不见一点儿波澜。

谁说王爷脾气差了,他的耐心可真好。

楚楚正这么想着,就听萧瑾瑜依旧清浅地道,“本王入升州已有两日,接风就不必了,若说祝寿,按本朝礼法,刺史官衔尚不具为皇亲摆设寿宴的资格,谅你出于好意,僭越之罪且就免了…至于案子,鉴于谭刺史、季县令和唐捕头皆食用了本案部分尸体,即为本案涉案者,无权查办此案,即日起,此案由本王接管,无本王令擅自染指此案者,斩。”

萧瑾瑜这话说完,谭章脸色发白,季东河脸色发黄,唐严脸色发黑,但三人胃里都是一样的汹涌澎湃。

楚楚看着萧瑾瑜发愣,这话,配着这神情,他到底是生气…还是没生气啊?

萧瑾瑜看向两个侍卫,仍是清淡平和的声音,“去随谭大人交接此案相关文书物证,务必仔细,莫有遗漏。”

“是,王爷。”

“是…是,下官告退,告退…”

萧瑾瑜看向楚楚,声音轻了一层,“去帮我把尸体带来吧。”

季东河忍不住向楚楚多看了一眼,安王爷下车到现在嘴里说出的第一个“我”字,是对着这个小姑娘说的。

“好。”

******

唐严把萧瑾瑜送进季东河安排的房间,门一关,笑抽了。

“王爷,你下回再一口一个本王的时候能先打个招呼吗,我可是差点儿就绷不住了…你上回这么张嘴闭嘴说本王是啥时候来着,前年过年在王府喝酒划拳输了耍赖的时候吧,啊?哈哈哈哈…”

萧瑾瑜微阴着脸看着快笑岔气的唐严,“你旧友的这口气我已替他出了,可满意了?”

唐严动作夸张地一抱拳,“王爷英明!”

萧瑾瑜抬手揉着涨得发疼的太阳穴,懒得理他。

唐严彻底笑够了,才道,“王爷,老季那我打过招呼了,需要啥尽管溜达他,没事儿他不会跑来烦你,你就在这儿放心住着吧,我这就回京给你办事去。”

“好。”萧瑾瑜抬头看向这个既拿他当主子又拿他当孩子的部下,看得有点意味深长,“别忘了…只要是需你去办的皆是一等一的机密,关系重大,万万谨慎。”

唐严一愣,剑眉微沉,他听得出来萧瑾瑜这话不是句普通的嘱咐,可他想不出自己做了什么能惹得萧瑾瑜说出这么句话来,“王爷,有话你直说。”

萧瑾瑜不察地蹙了蹙眉头,唐严看着萧瑾瑜从一个小包袱里拿出三个本子来,打开其中一本翻到某页摆到他面前,唐严刚扫了两眼,脸色就沉成了锅底,“王爷,这是什么玩意儿?”

“一个说书先生的话本,《六扇门九大神捕传奇》。”

“这…不可能!”唐严一急,黑脸涨得紫红,“我拿师门名号发誓,你让我办的那些事,就是对安王府的人我都一个字也没提过,别说什么狗屁说书先生了!”

萧瑾瑜清冷打断唐严,“我不是怀疑你,只是让你多加小心…这里面不只有你办的案子,还有安王府另外八人近年的几桩案子,还有两个是我亲自接手的案子。除了以江湖名号掩去了真名实姓,其余可称得上分毫不差。”

“这是哪儿的说书先生?”

“苏州紫竹县楚水镇,添香茶楼。”

唐严愣了一下,“这不是…楚姑娘家?”

“这三本就是她在茶楼听书之后记下来的。”

“王爷,”唐严看着萧瑾瑜,脸色和声音一块儿沉了一层,“听说这婚事是楚姑娘跟皇上要的,这回去苏州也是她提出来的,现在这话本也是她的…”他是不愿相信那个为让萧瑾瑜吃得舒适些特意借厨房炖蛋羹的小丫头是个心怀鬼胎的主,但他也是个办案子的,证据比天大。

萧瑾瑜微微蹙眉,摇头,“寻常人探不了这么精细,何况是散在全国各处的案子。我已大概猜到是什么人,看着话本的长度…这人已在楚水镇等我多时了。”

“甭管怎么说,把你往楚水镇引的可是这丫头片子。”唐严突然想起些什么,盯着萧瑾瑜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道,“王爷,你突然病得连这把椅子都推不动,也跟那丫头有关系吧?”

萧瑾瑜微怔,迟疑了一下,浅浅叹了一声,轻轻苦笑,“她说晚上亮着灯睡不着…”

唐严几乎跳起来,“那这大冬天的你就在外面凑合了一宿?!”

“没有…在马车里。”

唐严抓着剑,紧咬后槽牙才没冲着这人爆出那些江湖流行粗口来,好一阵子才带着点没那么明显的火气道,“王爷,你知道我这回为什么没给你送贺寿帖吗?”

萧瑾瑜皱眉,怎么一下子拐到贺寿上去了?

不等萧瑾瑜答,唐严就忍不住道,“景翊传书说要查楚姑娘背景的时候我正好在苏州,就抽个晚上去探了探,查到楚姑娘所谓的娘是生楚家长子楚河的时候难产死的,这之后楚楚她爹楚平也没再续弦,结果有一天楚家突然就多了个女娃娃。楚家干的是仵作行,跟他家来往的人不多,楚家说这是自家闺女,街坊就当是楚楚她爹在外面鬼混私生的了。”

萧瑾瑜蓦地明白了楚楚口中的那个“晦气”,心里揪了一下,仵作家的女儿,还是来路不明的私生女,就算是在相对开化的京城恐怕也得从小受尽白眼,何况是在偏僻小镇…

“我看着楚平是个老实人,不是干得出这事儿的人,但我那会儿急着赶去杭州,景翊只说她是个仵作,我也就没太当回事儿。现在可是要封她当王妃,这就不是小事了…昨晚在客栈我看她没什么不对劲,现在既然是这样,王爷,还是小心为上啊。”

萧瑾瑜像是消化了一阵,轻轻叹道,“我心里有数…”

看萧瑾瑜好像没拿他的话当回事,唐严冷声道,“王爷,你要是非把刀往自己脖子上架,凭我们几个可夺不下来。”

萧瑾瑜静静看向努力压制脾气的唐严,浅笑,“你当年不就把剑架到了我脖子上吗?”

唐严一气之下脱口而出,“那能一样吗,那会儿我脖子上不还架着吴江的刀吗!再说了,那会儿也不见你脸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