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叶平君攥了陶二小姐的条子,便到厅口找到了正等着陶二小姐的侍从,那侍从领着叶平君走出了陶宅,就见朱门一侧的暗处里停着一辆军用汽车,侍从却不走了,只站在那里,叶平君回头看看侍从,侍从便一个立正,做出一个警戒站岗的样子来。

叶平君也就转过头来,攥了纸条朝着汽车走过去,才走到汽车前,就见站在汽车前的一个戎装军人,这夜色朦胧地照下来,叶平君也看不清楚那个人的长相,只将纸条递上去,那人看了叶平君一眼,却不伸手来接纸条,叶平君就道:“陶二小姐说她不来了。”

发了怔的顾瑞同听到她那一句话,这才回过神来,忙接过纸条,就见那车窗被缓缓地摇下,那车厢内没有开灯,只有淡淡的月光透进来,虞昶轩坐在车内,手指间夹了根烟,任它燃着,也不朝窗外看一眼,只说了一句:“她还说什么了?”

叶平君站在车外,她也不往车内看,只静静地道:“陶二小姐说,她今天累了,若有心,让你明天再来看她。”

虞昶轩便淡淡地笑一笑,手背向外随便地挥了挥,顾瑞同道:“没你的事儿了,你走吧。”叶平君便转过身去,朝着陶府的大门走去,虞昶轩便坐在车内,将那根烟顺着窗口扔了出去,只把头往后一靠,顾瑞同已经坐上车来,对前面的司机道:“回官邸。”

那车开始发动,虞昶轩的目光就那么随意地一扫,竟然一眼就看到了后视镜上,只见那镜面上映着一个女孩子纤瘦的背影,头上挽着乌黑的双髻,背影被月光照着,袅袅身姿便仿佛是芬芳吐沁的白玉簪,更是楚楚动人。

那车已经开了起来,司机就听得虞昶轩一声急促的“停车!”,司机慌就停了车,虞昶轩已经推门下了车,对着那背影喊了一声:“你站住。”

那女孩的背影便无声地顿了顿,静静地转过头来,就看那月色如霜,映照着一地的树影,她淡淡地回眸一望,白皙秀美的容颜竟仿佛是融到了霜白的月光里,眉清目秀犹若春日里的一瓣雪白梨花,灵秀中透着一分淡淡的香寒气息。

虞昶轩只觉得自己的心怦然一动,呼吸猛窒,竟就呆呆地站在了那里。

叶平君站在明地里,只回头看了那么一眼,也只看到朦胧的夜色里站着一个人,她心中微微一紧,转过头来便快步往前走,就见白丽媛已经走出来,站在陶府的大门前朝着她招招手,道:“平君,咱们走吧,你就坐我家的车回去。”

叶平君忙走了上去,看白家的司机已经把车开了过来,丽媛牵着平君的手上了车,汽车便朝前开着。丽媛还在兴致不减地讲着晚会上的事情,言语间有着对陶家姐妹很是钦羡的意思。平君在一旁听着,在白家的汽车与那辆汽车交错而过的时候,她默不作声地朝着车窗外看了一眼,见那辆黑色的军用汽车被那一片阴影罩着,一晃,也就不见了。

白丽媛的意思是直接把车开到叶平君的家门口,谁知那车还没进自家的弄堂,叶平君便叫了一声停车,对白丽媛笑道:“我想起来了,我要给我母亲买几片云片糕呢,你就在这里把我放下吧。”

白丽媛便笑道:“看你这样子,今儿晚上定是拿了不少的小费。”

叶平君笑着点头,才下了车,眼看着白家的汽车开走了,就见另外一辆小汽车缓缓地停在了路边,平君也不回头看,只心平气和地朝前走着,却不进自家的弄堂,另拐进了一条小巷,悄悄地躲在了一户人家的廊檐下面,稍停了一会儿,就觉得有小汽车的灯光朝着这边一扫,接着,就是车开走的声音。

叶平君这才放下心来,心想还好自己发现得早,她转身顺着弄堂的墙壁往外跑,一口气跑回家里去了,谁知才一进门,就听得赵妈妈在院子里哭着,一转头看到平君跑进来,就惊慌地喊道:“姑娘,你妈不行了,刚吐了几口血就昏了过去了。”

那一句话才落,平君就差点站不住,叫了一声:“妈。”只往自家的房子里奔,竟忘了那每日走来走去的门槛,一下子就被绊倒在地上,吓得后面的赵妈妈念了一句“哎呦我的天。”慌忙上前来扶,只见平君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自己,径奔到里屋去了。

这一天下午,顾瑞同刚从侍卫室里出来,就看见虞家的管家周泰灰头土脸地下了楼,显然是在上面挨了骂了,嘴里还在不住地咕哝着:“什么玉簪子?这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连见都没见过,让我上哪里找去。”

顾瑞同才走上楼去,就见虞昶轩靠在小客厅的牙板浮雕花卉纹的西式沙发上,将脚抬起交叠着搁放在前面的茶几上,正在那里闭目养神,闻听得顾瑞同的脚步声,睁开了眼睛,笑道:“顾大哥,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我带你去看一个好人儿去。”

顾瑞同道:“看什么好人儿?”

虞昶轩便笑着从那沙发上站起来,那牛皮军靴踩在绵软的地毯上,毫无声息。他转过头来看看顾瑞同,道:“还记得那天雨夜里倒在咱们车前的小姑娘么?昨天我派人跟着她,可算是找到了她的家门。”

顾瑞同恍然大悟,又笑一笑道:“小户人家的女儿,有什么看头。”虞昶轩笑了一声,已经朝外走去,边走边朗声笑道:“那你可就错了,这个小户人家的女儿,还真是大有看头!”

这正是五六月份,因接近了傍晚时分,薄薄的夕阳洒照了半个弄堂,放学归来的孩子举着算盘在弄堂里飞快地追闹跑过,嘻嘻哈哈地笑着,卖豆干的老头挑着货担子一路叫卖着,那一声声的“五香豆干……”传来,透着分外的悠长和苍凉,便仿佛是沉淀在这弄堂里的亘古岁月一般。

顾瑞同简直就不敢往虞昶轩那里看,料想此刻虞昶轩的脸色定是难看极了,他只能看着站在前面的一对老夫妇,老夫妇很是惶恐的样子,老头子嗫嚅着道:“就我们……两口子住在这里,哪有……哪有什么姑娘啊。”

顾瑞同挥了手让老夫妇离开,走到车前,对坐在车内的虞昶轩道:“五少,看来我们找错地方了。”虞昶轩便淡淡一笑,道:“这哪里是找错地方,分明是她耍了我,她以为这样我就没办法了么,倒是激了我的性子,我还非找到她不可!”

正这样说着,就见远处一个老太太拉扯着一个医生模样的人朝着这边走过来,边走还边絮絮叨叨:“这人命关天的,就让你出趟诊怎么了?你快给看看去,这都吐了一夜的血了,可怜她那姑娘都哭成什么样了。”

那医生便叹道:“赵老太太,不是我不愿意去,跟你们说了我治不了,她那病得上外国人开的医院里去,我早就没办法了。”

老太太便恨恨地看了医生一眼,大声地斥道:“你以为咱们平君姑娘不想,她哪里还有钱,可怜她们孤儿寡母的,你就当积德,再去看看吧,若再想多要几个钱,可真是没天良了!”那医生便跳脚道:“你这老太太,怎么还骂上我了呢!”

且说这一边,叶平君还在外屋里手忙脚乱地煎药,就听得里屋里叶母的咳声越来越急,还杂着喘息之声,平君慌忙就拿起抹布垫了手,端起火上的药罐子往药碗里倒药,倒了一碗药就往屋里送,一掀帘子就见母亲趴在床上,嘴上全都是血,把被单都给浸透了。叶平君叫了一声“妈”,慌忙放下药碗去扶叶母,就见母亲面如死灰,嘴角都是血,只把眼睛睁开细细的一条缝,气息奄奄地流泪道:“平儿……妈恐怕是不中用了……”

平君也不哭哭啼啼,只默默地咬着嘴唇,扶起母亲靠在自己的身上,另一只手去端那碗滚烫的药,舀了一勺吹凉了往母亲的嘴里喂,眼看着母亲闭着眼睛落泪,药也喂不进去了,她便斩钉截铁地道:“妈要是不念着我,只觉得自己挺不住了,那索性我就死在妈前头算了,反正我在这世上也没什么亲人,早死早好!”

那一句话说得叶母五内如沸,只颤着说了一句:“你这孩子……”平君也不说话,再喂一勺药过去,叶母就是拼着难受,也要往下咽。就在这个时候,就听得外面传来赵妈妈的一声呼唤,“平君姑娘,医生来了……”忽的一阵纷沓的脚步声,又是赵妈妈在院子里叫,“哎,你们……什么人?站住,那屋子……不能进去!”

叶平君才回过头,就见那布帘子一掀,竟走进来几个戎装军人,为首的一个只往叶平君的脸上看了一眼,便对身后的卫戍说道:“没错了,就是她,快把老太太抬走。”他话才说完,就见那几个卫戍走上前来,不由分说推开叶平君,就去抬迷迷糊糊的叶太太。叶平君整张脸都白了,一碗药全都摔在了地上,疯了一样扑上前来撕扯道:“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妈!”

顾瑞同直接上前一步,一只手便拉住了叶平君,道:“平君姑娘,你放心,我们是要救你的母亲,绝对没有恶意。”

叶平君回过头来瞪他,目光雪亮,不卑不亢地怒斥道:“你们这么青天白日、不由分说地上我家来抬人,还说什么没有恶意,快放下我母亲,难道真以为这世上没有王法了么!”

顾瑞同忙解释道:“我们是按照姑娘一个熟人的吩咐,特意来送姑娘的母亲上医院的,姑娘若不信,这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叶平君一怔,只定定地看着顾瑞同,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清亮犹如月下新雪一般,顾瑞同便朝着外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微微地一笑道:“我们到底是好心还是恶意,平君姑娘只管一去便知!”

第二回 公子腮上胭脂惊父颜 佳人眸中秋水思故人

双鬓隔香,关鸠四声

济慈医院是英国人开办的,正所谓是医教合一。医院的一侧就是英国人开办的教堂,医院的院长也是教堂里的一名牧师,医院里的大多数护士也是一些有文化的修女,医院医疗设施是极好的,周围的环境也很是不错。

叶平君的母亲自被送到这里,就被送到了一等病房照顾着,自然有一流的医生来看护。眼看着叶太太的病竟一天比一天好了,不出半个月,居然可以下床走动,叶平君终于安下心来,而顾瑞同隔三差五地便带着几名卫戍来探视病况,言语间更是对叶氏母女恭敬无比,叶平君几次三番询问他到底是何人帮忙,顾瑞同只是不说。

这天上午,平君喂着叶太太吃了粥后又扶着母亲躺下,见母亲气色更是比昨日好了许多,她便微微一笑,心中宽松了许多。忽闻得一阵香风从病房的外面吹了进来,一抬头便看见白丽媛笑嘻嘻地捧了束花走了进来,叶平君笑道:“你怎么跑来了?”

“当然是来探伯母的病了。”白丽媛把花交给一旁的护士去插,转头看了看病房的环境,对叶平君笑道:“原来你们住这样好的病房,这几天班里的同学都说你遇上贵人了,看来这话真是不错的。”

平君正去给白丽媛倒水,叶母坐在病床上,轻声笑道:“你可真是不知愁苦的大小姐,哪有夸病房好的?快来坐下。”白丽媛便坐在了叶母的身边,道:“伯母,我求你一件事情,你把平君借给我吧,今天我表哥生日,下午我到我表哥表嫂家里去,你就放平君也跟我去玩玩好不好?”

叶平君刚倒了水过来,一听白丽媛这话便道:“我不能去,我还要照顾我妈呢。”

叶太太笑道:“你就去吧,我这身体好了很多了,晚上还有护士照看,丽媛都开口了,你还要驳了人家的面子不成。”

叶平君还要说话,白丽媛便扑上来亲亲热热地拉住了平君道:“你就别拒绝了,我就在这里陪着你,到了下午的时候,我表哥就派人来接你了,咱们车接车送的,玩一个来回,岂不是又方便又开心。”

见白丽媛这样,叶平君也就无话可说了,一旁的叶母便笑着随口问道:“你表哥是做什么的?”白丽媛一手拉扯着平君,正说着什么,闻听得叶母说话,便笑嘻嘻地转过头来回答了一句:“我表哥是第九军的参谋李伯仁。”

这到了下午,果然有李公馆专门派来的小汽车来接。叶太太精神还好,便替平君梳了头,依然在头上梳着漂亮的双髻,垂下两条乌黑的辫子来,穿了件干干净净的月白色长衫,白丽媛便笑嘻嘻地领着平君上了车。一路开到了李府,就见大厅里聚着不少人,白丽媛也不看那些人,只对站在钢琴前的一个穿西装的男子连声叫道:“表哥,表哥,我幸不辱命,把人给你带来了,这就是我同学平君,哪里就比你认识的那些交际花差了!”

平君听到这话,先是一怔,白丽媛已经笑着回头解释道:“我跟你说实话吧,昨天我表哥也不知道抽什么风,非说我身边的同学都没有他认识的那些交际花好,我偏气不过,跟他说起了你。”

她这样说着,站在钢琴前的李伯仁转过头来,那目光先投到了平君的身上,伸出手来笑着道:“叶小姐,你好。”

叶平君见他家都是西洋作派,便与他握了手,就见原本在钢琴前坐着的一个美貌夫人也站了起来,朝着叶平君笑了笑,接着便细细地上下打量了叶平君一番,看得平君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旁的白丽媛便喊道:“表嫂,你这是看什么呢?”

李太太便亲热地伸手握着平君的小手,满脸笑意地叹赏道:“当然是看美人啊,真是绝色的人物,可把我们丽媛妹妹给比下去了,怨不得有人整日里惦记着!”

平君略略愕然,这李太太说的一口娇滴滴的苏白,听着就让人有禁不住亲近之感,这会儿又拉起了丽媛的手,笑道:“这里怪闷的,走,咱们到后面的小园子里说话去。”她说完又转头看了一眼李伯仁,道:“我们就在园子里,等会儿你的贵客到了,也一块过来吧。”

李太太就领着平君和丽媛到了后面的园子里去,就见抄手游廊周围都围着些花木,又堆着些假山,远处就种着些金桂、石榴、银杏,古荫森森,花红柳绿,环肥燕瘦,又有蔷薇牡丹盛开,再往前去,就是一大片嫩绿的千叶石榴了。

丽媛烂漫无比地笑道:“平君,你看我表哥家这园子,好不好看?”

平君不禁点点头,道:“真是好看。”

李太太就笑道:“这原本是林家在金陵的一处园子,林棠生犯案后被充了公,因我们伯仁查案有功,就把这个园子给了伯仁,少不得也需拿些钱来添补,但到底还是占了个便宜。”

平君道:“林家?是不是那个私挪公款的前财政部长?”

李太太就领着平君和丽媛在一处平桌露椅前坐下,桌子旁摆着几样书本,李太太将书本放在一旁,才笑一笑,道:“这里面的事可有些夹缠不清,林家产业,世代积累,金山银山也拿得出来,别的不说,单林棠生膝下的那一个独生女儿,就养得是何等金尊玉贵,岂是一般体面人家比得了的。到头来给林棠生安了个私挪公款的罪名,说到底还不就是有一帮子人觊觎他的家产,林家又是个人丁单薄的,就好似一个孩子拿着夜明珠在集市里走,总要叫人给抢了去。”

丽媛道:“我表哥也是个帮凶,不然怎么能捞到这样一个园子。”白丽媛是自家人,李太太也不说她,只对平君笑道:“叶小姐这样聪明漂亮,有了心上人了没有?”

叶平君还未说话,一旁的丽媛便抢着答道:“当然有了,表嫂也知道,就是那个盛辉钱庄的江家,那钱庄老板江学镛的弟弟江学廷就是我们平君的心上人呢,两个人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好的不得了。”

叶平君把脸一红,便要去堵丽媛的嘴,谁料一旁的李太太先是一怔,接着便对丽媛淡淡笑道:“就你知道得多,这种小儿女之间的约定,怎么能做数呢!”叶平君微微一怔,抬起头来看看李太太笑盈盈的面孔,她也不好说什么,就听一旁有下人走上来摆着梅花酥、蜂蜜印子等吃食,又对李太太道:“太太,放电影的来了。”

李太太听了,就对一旁的丽媛道:“这回可是如了你的愿了,你表哥知道你不爱看戏,特意赁了一卷电影片来放给你看呢。”丽媛就拍手叫好,站起来闹着要先过去看看,李太太就道:“要放电影也要等晚上呢,你既然这样急,我就带你去看看是什么片子吧。”她又对平君笑道:“叶小姐先坐会儿,我带我这淘气的表妹去看看就回来。”

平君就点点头,李太太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微笑道:“叶小姐,我家里今天请了一位贵客来,怠慢不得,若是他一会儿到了,你就先让他在这里坐会儿,我和伯仁就过来了。”

平君见她这样特意吩咐,忙点头应了,李太太这才拉着白丽媛走了。那园子里风景极好,满园里花香阵阵,芳草萋萋,平君正坐着,就见一对漂亮的彩色蝴蝶,盘旋着从自己面前飞了过去,一齐落在了一朵粉芙蓉的花骨朵上,无声地晃着双翼,她玩心顿起,瞧着四下无人,便大胆地站了起来,走过去才伸手一扑,那两只蝴蝶竟又飞起,落在另一朵芙蓉花心中去了。

她就屏住了呼吸,轻手轻脚地走上去,伸出自己的双手再上去一扣,那一对蝴蝶竟再度翩翩然穿花而去,就听到游廊里传来一个微微的笑声,“这明明是一对梁山伯与祝英台,你怎么就偏要去捉,拆散了人家比翼双飞的好梦?”

平君先是一惊,抬起头来就见游廊里站着几个人,都穿着笔挺的铁灰色军装,牛皮军靴,而被人团团簇拥着的那一个青年军人,眼看着那玉树临风,那一双眼眸深邃幽黑,一笑间,眉宇飞扬,更是透着几分与生俱来的骄傲和磊落,正是虞昶轩。他随手摘下军帽递给了顾瑞同,才朝着叶平君点一点头,轻声笑道:“叶小姐,久仰。”

这一句“久仰”说来,竟似乎是认识她了,平君将虞昶轩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个遍,顾瑞同拿着军帽带着几个侍从官才要转身,就见叶平君朝着自己的方向看过来,顾瑞同便头略略地一低,径直走了出去。

她看了他片刻,那一双清眸透出疑惑来,开口第一句话竟是:“你是谁?”

虞昶轩眼看她花丛扑粉蝶,衣衫迎风翩翩,真是美丽如飘飘仙子一般,又听她发问,当即微微一笑,真是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姓虞名清字昶轩。”

平君略一颦眉,她虽是平民家的孩子,但也是知道在这金陵若有人报出虞姓来,那么此人定就不是一般人了。她就朝着游廊的那一边指了一指,道:“你是李家的贵客罢?李先生和李太太都在前面的厅里迎客呢,还有好看的堂会戏。”

虞昶轩便“哦”了一声,那深邃的目光就停留在平君的身上,轻声笑道:“也不用那么麻烦到前面去,我看这里就挺好。”平君被他看得有些发慌,转身就要走,他就上前几步,道:“叶小姐,请你等一等。”

平君回过头来,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你怎么知道我姓叶?”

虞昶轩唇角浮起笑意,“李太太在前面忙得不可开交,就说让我到这花园里寻一位姓叶的小姐,说叶小姐跟李家的关系极好,可先帮他们招呼我一会儿,我猜是你,应该没错吧?”

平君看他说得这般有板有眼,心想这位李太太真是奇怪,怎么平白无故地就丢了一个男客人给她,她又不好意思让这人为难,便点一点头,道:“那你先在这里坐会儿吧,我去端杯茶给你喝。”

虞昶轩笑道:“那倒不用了,这不正好就有么?”平君本想借着倒茶的机会走开一会,谁料他竟很熟练地侧身从圆桌上的茶壶里倒了茶,竟还连着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放在了圆桌的另一侧,这才对平君客气地笑道:“我打扰了叶小姐,就先敬叶小姐一杯茶吧。”

叶平君看他这般客气,自己也不好推托,便上前来坐下,端起了那一杯茶,也不说什么,只放在唇边润了一润,算是领了他的情了。他也不多说,只望着她笑了一笑,那花园子里花木繁盛葳蕤,正是傍晚时分,晚霞照在一丛丛的芙蓉花上,更是好看,空气里自然浮着一层暗香,有堂会戏的鼓锣敲打之声遥遥地传来,更衬得他们这里的寂静,犹如另外一个世界一般。

平白无故地与这样一个陌生男子坐着,她总觉得心慌,把那杯子放在桌上,便要站起来,谁知道忽听到他一声笑道:“这是叶小姐的书么?”平君回过头去,就见他拿起了原本放在桌角的一本《诗经》,就摇摇头,道:“这不是我的。”

虞昶轩便“哦”了一声,拿起书来,随意地翻了几页,忽地笑道:“我有一个小妹妹,平日里最娇纵不过了,家里专门请了古文老师给她授课,她学了几天,竟编了一句词,就来考较我了,你猜她说些什么?”

平君见他说得这般神秘,便问道:“她说了什么?”

虞昶轩便道:“她最好难为人,说的是,萧史乘龙作凤鸣,唱与关鸠第四声,打一个诗经里的句子。”平君听他说完了,立时一笑,脱口说道:“这个简单,一本书里写过,我也知道的,关鸠四声,自然是君子好逑。”

虞昶轩望着她,黑瞳里漾满了星星点点的笑意,“哦,多谢叶小姐指教,原来是君子好逑,却不知这君子好逑求的是什么?”

平君微微一怔,就从那椅子上站了起来,转头看着他,那一双眼睛清清亮亮的,透着份冷意,就在此时,游廊的一侧便传来白丽媛兴冲冲的笑语声,“平君,平君,原来还有人在前面弹《胡笳十八拍》,你要不要听?”

平君回过头去,就见白丽媛一路跑过来,在她的身后跟着李太太和李伯仁,却是一脸无奈的样子。李太太连声道:“丽媛,你给我站着,你这真是……” 丽媛已经跑过来拉住了平君,一脸笑嘻嘻的样子,李太太真是没法子,见虞昶轩坐在那里,李伯仁略有点尴尬的笑声就传了进来,“我说等了这半天不见人,原来五少在这里呢。”

李太太也跟着笑道:“原来我们伯仁有这样的面子,居然连五少都请到了,这个生日还真是没白过。”虞昶轩便道:“我来的不凑巧了,没想到这里还招待着客人。”

李伯仁就忙道:“都是自己家里的人,哪有客人这一说,这园子景色还不错,五少先在这里看看,一会儿到前面吃席去,我和我太太先到前面看看都准备得怎么样了?”李太太也笑吟吟地点点头,却又笑着对白丽媛道:“丽媛,你都到这半天了,还没给你父亲打电话吧,快去打一个,免得他老人家担心。”

丽媛“哦”了一声,平君已经先于她笑着道:“我想起来了,我有东西忘在来的时候坐的小汽车上了,我这就过去看看。”她这一番话,把李伯仁和李太太全都说愣了,李太太最先反应过来,忙道:“你忘了什么东西,我派个人给你去拿就是了,何必你亲自过去。”

虞昶轩抬眸看了平君一眼,笑一笑,“我就是个洪水猛兽?这怎么我一过来,你们全都争先恐后的要走出去,大哥家里什么时候这么待客了?”

叶平君便笑着道:“对啊,李先生李太太快招呼客人吧,我和丽媛一块去,一会儿一起回来。”一旁的丽媛正巴不得这样,便拉着平君的手,笑嘻嘻地道:“那我们就走了,在这里腻味了老半天,我早想玩玩去了。”

李伯仁眼看着白丽媛和叶平君牵着手顺着游廊走了,却也干瞪眼没有办法,再回过头来看着虞昶轩,尴尬地搓了搓手,虞昶轩喝着茶,看着李伯仁那副样子,忍不住就是哈哈一笑,倒把个李太太气急了,恨恨地道:“好你个五少,倒腾着我们一家子都给你忙乎,亏你还笑得出来,怨不得大家都说,你还真不是个好东西!”

叶平君和白丽媛出了园子,她看着白丽媛去打电话,自己便走出了大厅,站在台阶上四下地看了看,就见前院的游廊里站着几个卫戍,叶平君便走了过去,就听得一声响亮的呵斥:“站住!”便有两个卫戍拦住了她。

叶平君抬起头来朝前看了一眼,就见一个清俊儒雅的军人走了过来,正是将她的母亲送入医院并且隔三差五前来探视的那个人,便直接开门见山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青年军人见无需再隐瞒了,挥了挥手示意卫戍撤下去,道:“我是虞氏官邸的侍从室主任顾瑞同。”

叶平君只把目光停留在顾瑞同的身上,思忖了片刻,缓缓道:“那救助我和我母亲的人,就是楼上那位被称为五少的人了?”顾瑞同便点头道:“正是。”叶平君闻听此言,当即脱口问道:“他为什么这样做?”

顾瑞同看看叶平君,见她的目光清亮干净得如冰雪一般,他缄默了片刻,道:“叶小姐是个聪明人,不用我说,你也是明白的。”

叶平君微垂了眼眸,心中当然立刻就明白了,再也不需要问什么,只转身要走,忽听得身后一声“叶小姐”,她回过头来,只见顾瑞同依然笔直地站在那里,他似是稍稍犹豫,半晌还是说出一句话来:“叶小姐,抽身要趁早!”

叶平君微微一怔,看了看顾瑞同,见他脸上的表情依然是平静如常的,她便静静地一笑,点头道:“谢谢你,我记住了。”

疏影风流,欲说还休

叶平君转回厅里来,就见大厅里已经开了席,她才一进来,早有李太太迎上来笑吟吟地把她领到了首席上来,叶平君便坐在了白丽媛的身边,白丽媛笑道:“到底丢了什么东西?找到了么?”

叶平君便抿唇笑着,小声道:“找到了,就是学廷送我的小物件,幸好没丢,不然……”

白丽媛就吃吃地笑起来,“不然你可就心疼死了。”她们这样在席间偷偷地笑着,果然引得一旁的李太太问道:“你们两个这是说什么小话呢?这样开心,说出来让我们大家都笑一笑罢。”这一句话问的席面上的其他人都看过来,虞昶轩抬起眼眸扫了一眼叶平君,唇畔亦是含笑,叶平君只是拦着白丽媛,“没什么,丽媛别笑了。”

这白丽媛本就是个藏不住话的,见平君挡着不让说,更是非说出来不可,便笑嘻嘻地答道:“只因为江学廷送你的那一样东西,你就巴巴地找了出去,这会儿我笑笑还不行了?哪有你这样的!”

李太太脸上的笑容立时就僵了,转眼就见虞昶轩将酒杯慢慢地放在了桌面上,一旁的李伯仁见此情景,忙就给李太太飞了个眼色,李太太立时就伸手过来拉住了平君的手,温声软语道:“平君姑娘,我今天一看见你就喜欢得不得了,我就想着认你做个妹子呢,你看给我一个面子认我这个姐姐成吗?”

平君笑道:“这我怎么敢高攀呢。”

“不高攀,不高攀。”李太太满脸喜气,将自己胳膊上的一个金镯子褪了下来,也不管平君的推拒,直接戴到了平君的手腕上去,笑着道:“等你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我们就是了。”她这就扯着平君的手站起来,替她拿了一杯酒在手里,亲热地道:“你们大伙可都听着,如今平君就是我和伯仁的妹子了,以后你们若是谁敢欺负她,我决饶不了他!”

虞昶轩笑道:“既然是嫂子的妹妹,那我们疼惜还来不及呢,又怎么敢欺负?”李太太一面拉着平君,一面对虞昶轩抿嘴笑道:“五少的话,我可不敢信,别的还好说,就看你一进门,这眼睛就没从我平君妹妹身上挪开过,你若对我妹妹有什么念想,没过我这一关可万万不行的。”

李伯仁便跟着笑道:“这话倒是没错,如今有了我和我夫人做平君妹妹的靠山,五少若不先请我们喝了冬瓜汤,就想着疼惜我妹妹,我和我太太可是不答应的。”这喝冬瓜汤是一句老话,就是答谢媒人的意思,李伯仁把话说得极为露骨,整个席面上的人都心知肚明地笑起来。

就在这起哄的笑声中,虞昶轩索性站起身来,黑眸里漾满了笑意,只端起酒盅对叶平君笑道:“平君妹妹,我敬你一杯。”一旁更有人起哄地喊道:“喝什么一杯,不如就喝一个交杯吧。”

这一句话更引得桌前的人都哈哈地笑起来,李太太便笑着伸出食指对那一桌子的人指指戳戳道:“好啊,你们这群人敢情今儿都欺负我这妹妹呢,我就偏不让我妹妹和五少喝这个酒。”她这一句话便是大有火上浇油之意,谁料平君大大方方地一笑,举起酒盅对虞昶轩道:“大哥赐酒,小妹不敢不受!”

虞昶轩一怔,看了一眼平君,“你叫我什么?”平君便笑道:“当然是大哥了,我既然是李先生家里新认的妹妹,五少与李先生情同手足兄弟,我连带着叫你一声大哥,这是没有错的。”

这话才落,几乎所有人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席面上的气氛一瞬间便冷了下来,李太太讪讪地,简直都笑不出来了,唯有叶平君笑着对虞昶轩举着酒盅,虞昶轩的目光只在叶平君微笑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唇角勾起,道:“说得好!”端起酒盅与叶平君碰了个杯,接着将那一杯酒一饮而尽,朝着叶平君亮了亮杯底,那脸上的笑容,依然是淡淡的。

叶平君便也将那一杯喝了,将酒盅稳稳地放在桌上,才转过头来对李太太道:“我该走了,母亲还在医院里,我不敢在外面逗留太久了。”李太太愣了半天,这才听见平君说话,她一面看着虞昶轩,一面犹豫着道:“哦,这……”虞昶轩却已经站了起来,望着叶平君笑道:“正好我也要走,就顺路送送你吧。”

叶平君目光一顿,只见虞昶轩扬起眉来一笑,神情很是自在,“你既叫我一声大哥,这大哥送送妹妹,想来也没什么问题吧!”一旁的白丽媛看看叶平君,才刚要说话,一张嘴却是“哎呦”一声,把头低了下去,可见被李太太掐得不轻,虞昶轩便笑着朝叶平君一扬手,“平君妹妹,请吧。”

虞家的汽车就停在李府的外面,叶平君上了车,虞昶轩便很礼貌地让叶平君坐了正面,自己坐在了倒座上,正是叶平君的对面,随手便开了车顶的灯,车厢里顿时一片雪亮,车开动起来,叶平君侧过头去看着街景,虞昶轩却只把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这样面对面地坐着,却仿佛是对峙僵持一般,都是一言不发。

叶平君觉得虞昶轩那目光灼灼的,她只装作镇定的样子往窗外看着,心口却是一阵乱跳,不由地攥紧了手里的一个小手绢,在手指间一圈圈地用力绕着,虞昶轩见她的脸上渐渐地透出红晕来,那样静恬脱俗的美丽,让他一阵阵地心驰神往。他凝望着她,忽地淡淡笑道:“这金镯子俗气的很,真配不上平君妹妹这么漂亮的一双手。”

叶平君回过头来,微笑道:“这话说反了,这金镯子贵气,是我配不起它,今天人多不好意思推托,改天我是要把这镯子退还给李太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