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会客厅里的许俊杰脸色很差,抿紧了双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俊杰,把第五场的题目念给我听。”老夏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沙发上坐着,强睁开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眼前的小盒子,他知道一打开,里面将又是一块被许安割碎了的心愿。“咱们还有一场,能赢他。”

127、祈佛

第五场比斗,是汉八刀。

汉八刀,是汉代殓葬玉琀加工手艺的一种,最常见的便是口含蝉。这里的“八”指的不是确切刀数,而是说以极干净简练的手法雕琢出一样东西,最是考验人的雕工。

老夏眼前一片白蒙蒙的,已经模糊不能视物。他用手仔细摩挲着小盒子里装的那块羊脂玉,一遍一遍像是要把它的形状记在心里。半晌,他将盒子递给程叶,道:“程叶,我教给你师祖的最后一个绝活,你可还记得?”

程叶站在一旁,道:“记得,汉八刀玉蝉。”

老夏点了点头,又问:“你的碾玉砣练到第几支了?”

“第二支。”那套碾玉砣是程叶拜了老夏当师傅之后,老夏一直让他使用着的,从最初的一支支增加,到后来的逐一递减,十年如一日的练习下来,早就运用的如自己的手指一般灵活。

老夏笑了,他嘴角扬起的弧度那么轻却仿佛费劲了他全部的力气,“很好,很好。第二支就足够了,这都是师门里传下来的好东西…”老夏手指摸着那块切割零散的小羊脂玉,指尖忍不住又微微发颤。他摩挲了一会,将东西递给程叶,哑声道:“程叶,你跟我学了这么久,也该让他们瞧瞧到底什么才是师门里该会的、该有的。”

程叶接过那个小盒子,摆在台上认真观察,玉料原本的形状不得而知,但是这一小块切的却是边缘地方。微微有些菱角的地方像极了玉蝉的头颅,后方两侧并拢归一,却是可以利用它天然的形做成玉蝉拢着的翅膀。程叶瞧的很认真,原本温和的人一旦凝目注视一处,也有了些不可冒犯的冷峻气势。

程叶取了随身携带的那套碾玉砣,从中挑选出第二支来擦拭准备。这是一支极沉重古旧的物件,似刀非刀,尖端分开两侧,一侧是未开封却冒着黝黑寒光的长刃,另一侧则是布满金刚晶石的凹槽和枣核状突起。这个东西比程叶手里的那块小羊脂玉大得多,一黑一白,一大一小,瞧着并不合衬的两样东西,放在一处却都透出一股熟悉而陈旧的古韵。

它们是一类的,原本就是应该在一起的。玉石不雕琢不成器,谁又知道这碾玉砣是单为它造就的呢?几十年之前,许老先生也是千挑万选才选中这支碾玉砣,用它在整块羊脂白玉上精心打磨,悉心爱护。几十年之后,程叶替师门出战,选中的依旧是它。它们终究还是相遇了。

程叶握着手里的羊脂玉,手下不再含糊,三指捏稳碾玉砣每一下力道都求最稳,在这一小白润白上精心雕刻。他用的是“八分相背”技法,且只在蝉的背面雕琢,着重蝉的双眼及敛翅。手上的羊脂白玉瞧在他眼里,早已不再是那微微凹凸的菱形小石,这就是一只颔首拢翅、静卧一处的玉蝉。不知道是雕玉的人早已在心里刻画过千百遍玉蝉图谱,还是羊脂白玉天生通灵,引导着雕玉人在它身上还原成它本该应有的样子。

程叶每一“刀”都决定的极快,下“刀”既准又狠,起“刀”收“刀”,干净利落!手上唯有的一支碾玉砣被他运用的灵活,侧压“斜刀”最是出彩,一“刀”下去,两侧深浅不一却又恰到好处!

程叶动作已经很快,但是瞧在旁人眼里,确是却缓慢而坚定的。

雕琢玉石,毕竟不是切石斩刃,玉石的硬度比铁质刀具高的多,尤其是和田玉,更不可能是刀刻而成,若不是程叶手里这套碾玉砣材质特殊怕是不能撼动分毫。程叶只用了手里的一支碾玉砣,期间并没有用其他型号的来更替。也只有做到从繁入简,开始内敛自己的玉雕师,才会选择这么用。

程叶全神贯注,丝毫不敢大意,手眼心三者合一,潜心琢磨手上那块历经磨难的羊脂白玉。时间过了很久,但又似乎只过了一瞬间。程叶在高度紧张之下,渐渐有了一种融合的感觉,不止是他在雕琢玉,更多的时候,自己也被玉石“雕琢”了一般。悟到一些什么,但又一时说不清楚。手上的碾玉砣运用灵活如手指,心念转动,一刻一划,玉石粉末落下后,再浮现出的便是一只粗犷大气的“汉八刀”玉蝉!

老夏强撑着睁开眼睛去看自己的小徒弟,瞧着他起笔落刀坚韧有力,心里很是欣慰。程叶毕竟还是年轻,在这种动辄百万千万的比斗中,还能在这种时候保持一种平常心,便是赢了。他当初没选错徒弟,这确是可塑之才啊。

许安带来的师父此刻很有些忐忑不安,他对第五场的比斗只抱了半数获胜的信心。“汉八刀”这种琢玉技法本是葬玉文化的巅峰之作,后来葬玉文化衰落,这种技法自然也跟着销声匿迹。这种东西,即便是有,也是老派师门里才能传下来的。他曾找过关于“汉八刀”的资料,却是鲜少能找到。这次比斗中运用的也只是仿照前人图谱,模糊的做了一只雕工粗犷的白玉蝉罢了,仰仗的无非是他磨练多年已炉火纯青的技艺。

第五场的评选依旧是放在大屏幕由黑市里的权威来辨别优劣。硕大的托盘中,猩红绒布衬托下的两枚玉蝉越发的晶莹润泽!

两枚玉蝉一大一小,都还未经打磨,身上纹路简洁干练,浑然一体。略小些的那只要精致些,背腹两面用工,但仔细瞧便能瞧出起“刀”重收“刀”浅,是故意夸大了的“琀背刀”风格,这是仿制“汉八刀”中最常用的一种手法,做到这样,已是难得。略大些的那只纹路则要简易的多,但是每一丝纹路都引得人一看再看,只一眼便要沉溺在它的韵味里,扑面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朴大气!

负责鉴定的权威难得开口惊讶了一句,“八刀工?”

“八刀工?!”许安阴沉着脸看着屏幕前放大的玉蝉,手里的烟生生被他捏灭。他怎么会不记得这个?这可是老爷子当年的拿手绝活!他也曾跟着老爷子学过,即便没有学会,但是那样的刀工风格绝对是错不了的!许安狠狠将烟头扔到地毯上,用脚碾了两下,便要推门出去,但是立刻就被门口的两位侍者阻拦了。

“先生,比斗还没有结束,请您先不要离开会客厅!”

“滚蛋!还他妈比什么比啊?!”许安推搡了两下,嘴里骂骂咧咧的喝道。“吃里扒外的家伙!都他妈是我老子养大的,吃我们家的,喝我们家的…如今合起伙来对付我!一群畜生!”

是不用再比斗下去了,第五场很快便有了结果,许安彻底输了。黑市有黑市的规矩,输了便要遵守约定。许安玉石被收走的时候,依旧在大声喝骂,甚至试图强行离开,但是很快就被人制住了。直到许安扣除身上全部钱财被赶出来的时候,他也没能瞧见到底是谁赢了他。

老夏带着程叶他们回来的时候,已是十分疲惫了,但是还坚持不肯去休息,一定要让程叶去将带来的玉石泡在药水里。

“你这套碾玉砣不能在这种场合用,财不外露懂吗?你还小,师傅如今也没什么本事,怕你被欺负。比赛用的牙机有些老旧,又都是统一的规格型号,唉,我怕你用不惯。把玉料泡在草药熬的水里还能让它软化些,雕琢起来也容易啊…”老夏眼睛做了紧急处理,被纱布层层包裹住,半躺在床上还在絮絮叨叨念个不停。

徐俊杰也十分累了,但还是笑着劝了老夏,“师叔您别念叨了,翼飞他们早给程叶处理好了,这会儿都带着程叶看比赛场地去了!呵呵,您就放心睡一会吧。”

老夏这才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徐俊杰的手也让他去休息,“你明天也要比赛吧?快去睡会儿。”听着徐俊杰答应一声离开,又忙追加了一句,“等会瞧见程叶,让他也快去休息,啊!”

“哎!”

三天三夜的比斗确实是耗损了大量体力,老夏一双眼睛差点毁在那里,程叶和徐俊杰这两个年轻人还好些,睡一觉起来便能继续比赛了。

只是比赛当天,程叶有些心神不稳。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李瑞在一个黑不见天日的地方不停奔跑,后面是急促的脚步声不停的追赶着,眼看着几次都侥幸逃脱却响起了一声沉重闷响——那是子弹射进肉里的声音,他甚至都能听见血水一点点渗透衣料的濡湿声。

程叶从来不信梦,但是这次却没缘由的一阵阵发慌。他掏出手机看了几遍,上面空空的,一个电话一个信息也没有。李瑞曾说过要出海一个月,这段时间不联系的。如今才过了几天?

程叶握着玉料的时候,还有些浑浑噩噩,他拼命想集中精神,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视线凝聚在手里那一块玉石上。这曾经是他最喜欢的雕琢,如今也吸引不到他分毫。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学玉雕的?好像是为了能过上更好的生活。是啊,更好的生活,跟瑞哥一起过日子,活的比谁都好…他把这一生最美好的愿望放在流转手心的各色玉石上,因为抱着这样甜蜜的梦想,所以才觉得学艺吃苦也是甜的吧?只是,如果那个支撑着他梦想的人不在了,他还能坚持多久?

掌心里的那块也是难得的上好白玉,是老夏特意为他寻来的,不久之前师兄弟们刚将它从浸泡的药水中取出来,笑着为他拭去上面沾染的草药渣子。只是这样的师门深情,似乎也抵不过那人的一句话,一声平安。

白玉原本要雕琢的图谱,程叶已经不记得了,他现在脑内心中全部只留着一个人。周围的人已经开始悉悉索索地雕琢,机器的嗡嗡声响似乎让程叶有些清醒,他闭上眼睛试图冷静一下,但是一合上眼,便是如昨夜梦里的那片鲜红,揪心地几乎要忍不住落泪。

再睁开眼,程叶已经决定了自己要雕琢的东西。

修长灵活的手指握住牙机也不显得陌生,他试图让自己全部沉入到自己雕刻的东西里去,那一块白玉,被雕琢成了一尊白玉观音。

观音大士低头垂目凝视众生,满目的慈悲。

只求这慈悲,分予我一丝,护着我最重要的人免受苦难伤害。

眼睛睁得久了,难免会泛酸泛疼,只一眨眼的功夫手上的小钻便蹭到了手指上,激起火辣辣的疼痛!程叶呆呆的看着手里还未完工的白玉观音,观音额上一抹嫣红滑下,顺着眼眸流淌,恰是一抹血泪。

128、一片心

程叶手受了伤,比赛中途便退出了,他到底也未能完成那件白玉观音。

程叶从赛场下来不久便开始发烧,糊里糊涂的念着谁的名字,可牙齿又咬得死紧,呜呜的听不出确切的字音。老夏心疼得转圈,他眼睛上也是敷了药,被白纱布包裹起来走几步就要跌倒,最后几个徒弟实在看不下去,硬是把老夏给架了出去让他休息。

程叶昏睡了一整天,高烧不断,身上忽冷忽热的出汗,他这样去医院的路上只怕吹风更加重病情,只得请了当地最好的医生来给瞧了,输液之后才缓和下来。许俊杰在一边照顾程叶,想要喂水,却是无论如何都掰不开那紧闭的嘴巴。许俊杰看着仅一天就折腾得憔悴的小师弟,红着眼圈骂了一句,“没人在这儿,就我一个!程叶,你到现在还护着他,还怕别人知道他的名字吗…”

许俊杰念叨了半天,甚至连那个人的名字都骂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念了那人的名字,程叶咬着牙齿的力道渐渐放松了些,终于是喂了些水进去。许俊杰就一边念着那个人的名字一边喂程叶喝水,一杯水喂完,他差点哭出来。

许俊杰收拾了东西端出去,一出门就撞见了云翼飞。他红着一双眼睛躲也没处躲,只得叹了一口气,“你刚才都在外面听到了?”

云翼飞点了点头,声音也有些发紧,带着一点不大相信的疑惑还是问了下去,“程叶真的和李瑞是…?”

“是。”许俊杰也不瞒他,压低了声音给了肯定答案。“我也是有一次不小心瞧见他们在一起…才知道的。”

“他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现在李瑞人呢?程叶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云翼飞最初的惊讶过去,紧跟着也拧起了眉头,程叶喜欢谁跟他没什么关系,但是自己的师兄弟变成现在这么惨,他一定要问个清楚。“是,李瑞变心了?”

许俊杰摇了摇头,他和程叶认识的早,第一次去农场找老夏的时候李瑞便跟在程叶身边,照李瑞重情的性子,这么多年下来是绝不会放弃程叶的。“或许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吧?程叶不说,我们也不好多问。”

云翼飞张了张口又闭上了,他们跟程叶是师兄弟,几年的感情下来才不会排斥,只怕今天换了另一个人,他云翼飞也不会过问一句吧。毕竟如今的社会,程叶他们这种关系,是不能被大家接纳的。

“小文和小武在那边陪着夏师叔,大师哥你去洗把脸,我在这里照顾程叶一会吧。”

许俊杰应了一声,可想起程叶刚才可怜无助的模样又是一阵眼圈泛红。他瞧着程叶一步步学会了手艺,那么能吃苦的一个孩子,那样从来不曾抱怨过什么的孩子,如今被他在耳边念两声“李瑞”就骗得落下眼泪…难怪人家说害人最深的,莫过于一个情字,只是程叶他们怕是早就深陷在里面,已经出不来了。

程叶再醒过来的时候,大赛已经结束了,选手们都陆续回去等最终名次通知,只有许老头和老夏他们还等着他没肯走。

程叶张了张眼睛,瞧见老夏喊了一声师傅。

老夏眼睛上的绷带还没拆,听见自己徒弟弱弱的一声儿心都跟着颤了两颤,摸索着握住了程叶的手,“哎,程叶啊,师傅在这儿呢。你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有没有哪儿疼啊?”

程叶还是没什么精神,听见老夏问便摇了摇头,“没有了,师傅我没用,没能比完…”

老夏哪里舍得说自己徒弟半句,没等他说完就接过话来,“说什么呢,你做的很好,前几天还帮师傅赢了那个海派大师你忘了?这几天累着你了,是师傅没用,害得你没完成比赛。”他嘴里念叨的尽是让程叶宽心的话,想起程叶那伤了的手指头,硬是叫人来重新打上绷带让程叶跟他一起养伤。“手上的伤可得爱惜着养,将来还靠这双手吃饭呢。疼的厉害吗?伤着的手指别乱动啊,小心回头感染。”

“就伤了食指,已经上过药了,很快就好了。”程叶脸上瘦下去一圈,瞧着老夏的眼睛也问他,“师傅你的眼睛怎么样了?”

老夏摸了摸纱布包裹下的眼睛,叹了口气,“没事,就是要静养。”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徒弟病成这样,老夏心里着急,又哪里能静下心来养眼睛呢!他伸了手去摸到程叶身上已经不烫了,这才略微放心。老夏知道程叶心思细腻,生怕这孩子想不开钻牛角尖,拍了拍他的肩膀劝道:“你也别总惦念着比赛,以后还有机会。等明年师傅还带你来,咱们到时候也拿个第一啊…”

正说着,有人推门进来了,笑呵呵的接了一句道:“这么快就把明年的第一盘算上了?按照长幼排,下个也得是我们俊杰啊!”

程叶认出来人,忙向他问好:“许师伯。”

许老头是来探望病号的,忙让程叶躺下休息。他先去瞧了老夏的眼睛,又回头瞧了程叶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指,看见这一大一小师徒俩都包扎结实的忽然就乐了。“你们还真是师徒共患难,这趟去腾冲你们受苦了。程叶啊,我都听你大师哥说了,这次你立了功,师伯回头给你包红包!”

老夏一听这个也高兴了,他一早就盼着许老头这句话呢,趁机勒索道:“要大个儿的!”

许老头拍着胸脯保证,“那必须是大个儿的啊!”闹了几句,又向老夏要那块装羊脂白玉的盒子,“俊杰说你一路带在身上,快拿出来我瞧瞧。好不容易把玉器厂的那帮人打发走了,以后我是再也不回去受那份儿闲气…”

老夏也乐了,“怎么,许安肯放你走?”

“怎么不肯?那小子还跑来闹了一场,那场面真是…我这辈子也没那么丢人过!”许老头臭着一张脸催促老夏,显然不想再提许安这个人。“快点把宝贝拿出来吧,当初师傅锁在保险柜里我都能瞧见几次,自从许安那小子当家,我可是一回都没瞧见过了,哎。”

老夏在床头抽屉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个木质盒子递给许老头,道:“他身上若是有一分半分师傅的豪爽和本事,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许老头砸吧着嘴说是,正根老夏念叨许安做的混账事儿,可打开盒子看了第一眼就哑声了,他眼睛睁得滚圆,忽然骂了一声娘:“这、这是怎么回事儿!谁他娘的给切开啦?!”许老头太激动,声音都拔高了,听着跟公鸭嗓似的。

老夏冷不丁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反问道:“你不知道?俊杰没跟你说吗,我们去的时候,这玉就被许安切成这样了,里面有六块雕好了的小的,两块是我雕的,那块玉蝉是程叶雕的,剩下三块是许安请的海派的师傅比斗时候雕的…”

“臭小子没跟我说!我还当保住了呢,这些天一直处理那边的事儿也没顾得过来瞧一眼。”许老头心疼的一一摸过盒子里的羊脂玉,万幸的是小块的虽零碎切了些,但都是边角地方切了,大块儿的玉身还在。他听着老夏说比斗的事儿,一块块仔细瞧了那些雕琢好的小玉,只是听也险些惊出了一身冷汗。“我还真没想到他能请到这么厉害的人来帮忙,幸好最后程叶有出息,给咱们赢了!不然你白搭上一双眼睛,我还得赔胡老爷子那么大一块翡翠毛料!”

“是啊,只是师傅他老人家的心血还是毁了…”老夏叹了一声,也有些落寞。

许老头扒拉了一下盒子里的东西,心情又稍微好些了,“没事儿,大的还在,只是师傅之前浅雕的纹路都没了。我先收着,等以后孩子们谁出息了,就替师傅他还了这个心愿,把它雕出来…”

师兄弟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许老头把剩下的几块未动工的小羊脂白玉挑出来,分了下,正好给程叶他们师兄弟一人一块留个纪念,也算是未见面的师祖对他们的一份见面礼了。

程叶收了一块小羊脂白玉,捏在手心里把玩,他脸色依旧苍白,大病一场之后的憔悴更是一目了然。许老头瞧着也有点心疼了,带着老夏出去给其他徒弟分小羊脂白玉,腾出空来让程叶休息。

“老夏,你这徒弟身子骨不大好吧?我回去之后找几幅调理身体的中药,难得了这么好的一双手,可得爱惜着点啊。”许老头一路上扶着老夏走,边走便唠叨着。

老夏听他夸自己徒弟心里很是得意,他也觉得程叶这个徒弟真是又听话又本事,忍不住再次开口提醒许老头,“你别忘了给程叶红包…”

许老头还在唏嘘感叹,听见老夏打岔一下也严肃不起来了,笑道:“忘不了!你还怕我亏了程叶吗,回头让他上我那铺子里挑去,看中了什么尽管拿!”

老夏不答应,反驳道:“你那铺子里能有什么好东西!依我说回头让程叶到胡杨那铺子里挑去,看中了什么再让你这个当师伯的去付钱。你可别忘了,到时候就跟程叶说,要胡杨他们那铺子里最贵最好的…”

许老头抱着怀里的盒子咧嘴笑,一点都没有往日的油嘴滑舌,竟然当真点了头,“也好,程叶手艺不错,又出师了,也该做点好东西出来争个名头了!对了,你可知道这次是咱们家的谁拿了第一?”

老夏也来了精神,他之前因为程叶大病加上自己眼睛也不好,干脆就想多留一段时间等比赛的最终成绩出来。他知道程叶手艺再好,这没雕琢完肯定是拿不到第一的,他怕伤孩子的心,一直也没问问具体情况,这会听见许老头说起忙追问道:“不是还得一个礼拜才出成绩吗,你这会儿就打听出来了?谁得了第一?”

“老云家的,云翼飞!”

129、只差一步

云翼飞在这次新人大赛里拔了头筹,成了师兄弟几个里成绩最好的一位,等到颁奖的时候还被记者拍了照片,说要发到报纸上去。不过这也不奇怪,这次大赛中除了考验雕工还加了一份基础知识的试题,手艺最好的两个一个伤了手中途就退场,还有一个对着试题抓耳挠腮的扯话去写,轮也该轮到云翼飞了。

双胞胎原本成绩也不赖,不过因为他们的东西和许安那边的一位玉雕师傅的相同,引起了赛方的高度重视。直到许老头站出来认了两个儿子,大家这才放过他们。许老头在行内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做的东西虽然有些争议,但是水平摆在那,能说的敢说的也没几个人。

既然是许老头的儿子,没有这些稀奇古怪的本事那才是奇怪了呢!更有知道些他们师门内幕的外传了几句藏头露尾的实情,添油加醋的把许安的事儿说了,老一辈的人听了摇头叹息,年轻一辈的倒是听得津津有味,权当八卦了。

人家师门里内部的事,外人自然不会管,一下省去三个名额,倒是让其他参赛的人捡了便宜。向来以玉石商自居的胡家,这次派出的新人也争了个前五的好名头,乐得胡老爷子眼睛都眯起来。等到颁奖的时候胡老爷子更是亲自去了会场,一身熨烫正贴的唐装大褂儿,手里握着两个从不离身的玉石球,在第一排的嘉宾席上很是醒目。

凡是跟玉石打交道没有不认得这位老爷子的,见到他来了,自然上前去打招呼。不过这次胡老爷子身边还坐了一位年轻人,一身正统西装,更显得人优雅含蓄。有眼力见的忙上前去交换了名片,这种场合下能跟在胡老爷子左右的,将来在胡家职务必定不小。

年轻人彬彬有礼,在认真听过胡老爷子的介绍之后,必定双手奉上自己的名片,浅色的厚实纸张上印着两个古韵字体——胡杨。

胡杨向来低调,往常胡老爷子用尽了心思都不能带他出来,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头一回主动跟着,而且还穿了一身亮眼儿的新衣。胡老爷子瞧着自己孙子,嘴巴张开几次还是没好意思问出来,他其实一直怀疑胡杨瞧上了哪位玉雕大师家的小徒弟。

胡老爷子最疼两个孙子,一个是胡小元,另一个便是胡杨。胡小元还小,人也顽皮些,老爷子跟他在一块特别乐和,但要说是心里最看重的,还是胡杨。胡杨人有能力,办事儿干脆利落又不张扬,方方面面顾及周到,没有不夸的。但惟独只有一点,胡杨喜欢男人。

胡老爷子思想守旧,跟大孙子闹了好些年脾气,如今也被他制服了。喜欢男人也好喜欢女人也罢,不就是找个伴儿么,他这把年纪也不怕丢人了,孙子喜欢便随他吧!好歹还有胡小元传宗接代不是?老爷子瞧瞧胡杨那张帅气儒雅的侧脸,怎么瞧这么像当年意气风发的自己,这么帅的小伙子,怎么偏偏喜欢男人呢…

“得找个最好的,唔,手艺出众的,帮着扶持打理店铺…一个卖玉一个琢玉的也挺好。”胡老爷子嘀嘀咕咕的念叨着,眼睛来回在领奖台上打量。上回胡小元往家里偷传情报的时候可是说了,胡杨喜欢漂亮的。

胡老爷子拿捏不准男人的“漂亮”,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发现领奖的那几个小年轻长得好看的还真是不多。难得瞧见一个出色的,手艺也好得了第一呢,只是那个头跟胡杨比起来还要高些。胡老爷子认真想了下,他觉得这么大个儿的自己孙子怕是啃不下嘴去…

正想着,第一名过来了,竟然还跟胡杨握了握手!胡老爷子立刻坐端正了,微笑着瞧着他们说话,一双耳朵竖得直直的,试图听出那么点风吹草动来。

“恭喜。”胡杨的语气依旧是温和有礼,跟谁都那么亲切。

“谢谢。”那位也是惜字如金,两个字的对话实在听不出什么暧昧。

不过紧跟着胡杨又问了,这次是带了点迟疑和小心,“程叶…没有来吗?”他是瞧见获奖名单上有程叶的提名这才特意跟来的,没想到只瞧见了程叶的师兄弟。

这话要是放在平时,云翼飞也就直接回答了,反正胡杨也是熟人。可是云翼飞自从被许俊杰模糊的告知程叶和李瑞的事儿之后,听到胡杨这么问,顿时有些警惕了。他家小师弟情伤还未疗养好,可万万经不起再一次的起起落落。云翼飞斟酌再三,还是委婉的答了一句,“程叶身体有些不舒服,留在宾馆陪夏师叔了。”

胡杨似乎也觉察出云翼飞对他的疏远,轻咳了一声,没再追问下去。他是想给程叶颁奖才特意过来的,没想到特意来,却扑了个空。

胡老爷子瞧着云翼飞走了之后,默默的把程叶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程叶颁奖典礼没去,他的名次排到了第十一位,只有一个荣誉证书。不过他的心思也没放在这个上面,接过证书也只瞧了两眼便收起来了,他记得之前李瑞给他买了好些昂贵的玉石,说是等他成名了全雕琢了再高价卖出去…他现在没有得到一个好的名次,那些玉石怕是再等一阵子才能雕琢。不知道那个时候,李瑞回来了没有?

程叶忍不住去瞅贴身带着的那个手机,可是一直也没能等到想要接的那个电话。有的时候他半夜忽然醒来,也会忍不住再去瞧一眼,依旧是音信全无。直到回了Z市,见到李瑞他爸程叶心思才略微稳下来。程叶在心里告诉自己,瑞哥最重要的亲人还在这里,他一定会平安回来。

李瑞临走前要程叶照顾好自己的父亲,但是他也从未想过会经历这样一场逃亡。

瘸腿老三的势力顽强,简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无论被逼到什么样的地步总会甩开追捕的人马逃脱。只是每次一他都会减少一部分力量,李瑞知道,他在逐渐削弱下去,马上就抗不住了。

他要做的,还是等待。

“唔!”李瑞微微皱眉,发出低不可闻的闷哼。

为他包扎胳膊的人立刻放轻了手脚,小心观察着李瑞的脸色,“瑞哥,子弹已经取出来了,万幸没伤到骨头。等咱们出了这个林子,弄些消炎药…”

“用酒吧。”李瑞润了润干涩的喉咙,还是发出沙哑难听的声音。他的身体回复的很快,哪怕用胳膊帮瘸腿老三挡下那颗夺命的子弹也没有耽误逃命的路程,在这样物资困乏的环境下,一个好的身体便是全部的本钱。没有发烧、没有感染,李瑞相信自己能挺过去,他也必须得挺过去。

“这…”为李瑞包扎的人有些为难,他为李瑞取出子弹的时候用的就是随身携带的酒,那个时候就已经很冒险了,如果现在还不及时用消炎的药物,恐怕真的会感染。

“让你用就用,还怕老子浪费了你的酒么?等以后十倍还给你。”李瑞咧嘴笑了下,眼神锐利的像一匹见血的狼,“现在出去太危险,丢了胳膊,比丢条命强。”

瘸腿老三坐在一边吃着压缩干粮,他闭目养神,听着李瑞那边酒瓶拧开的声音和李瑞低声吸气的声音,忽然抬头看了身后的人一眼。瘸腿老三身后的一个大块头男人授意,等着李瑞包扎好便走过去递给李瑞一小瓶烈酒,道:“你身体再好,挨了枪子儿也吃不消,你替三哥挡了子弹,我谢谢你!”

旁边的一个人眼尖,瞧了一眼就忍不住撇嘴,“这是杨大少送的那箱子酒吧?操,那孙子的东西谁还敢要啊…”

大块头男人脸色瞬间变了,阴晴不定。这酒确实是他们不久前收到的那份“大礼”里面的一瓶,杨大少,或者说有人以杨大少的名义给送了一箱酒,就这么一箱酒便让他们的住处炸了个大缺口,人手倒是没折损,但是爆炸声引来了追捕的警方,万不得已才钻进这深山老林。

大块头男人嗜酒,他那天先拿了一瓶准备享用,没想到阴差阳错倒是一直随身带到现在。

“呵,杨大少大概也没想到他送的酒恰好救了我一命吧?度数这么高,这倒真是及时雨啊。”李瑞伸手接过酒瓶,瞧了一眼,很快又抛给刚才替他包扎伤口的人,笑道:“拿着,明天的药有了!”

瘸腿老三身后跟着的几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轰然笑了起来,他们对李瑞的隔阂在这一刻彻底消除,这才是跟他们一起卖过命的兄弟,过命的交情!

瘸腿老三眼里也显出一丝笑意,他觉得李瑞真是一个不错的年轻人。如果他最后的那个秘密还没有被发现,李瑞倒是一个不错的托付对象。

瘸腿老三还有一处暗中的势力。他就像一条冬眠的毒蛇,坚持、耐心的等待,等到最后围剿的力量困住他的时候奋力反扑一口!

几次火拼下来,瘸腿老三已经可以确认追在他身后的人马至少有三路。一路是警察,还有两路是暗中派来的,两方人马似乎并不熟悉,好几次还差点交火,倒是给了他继续逃亡的机会。瘸腿老三蛰伏着,试图跟自己保留到最后的那伙势力联系上。

他们从老林子里钻出来,刚泡了一个热水澡,还没来得及在软绵的床上伸一个懒腰便被一枪击碎了窗上的玻璃!

“妈的!被包围了!”

“不是条子!”护卫在瘸腿老三身边的大块头男人骂了一声,让旁边的人利落的换上了瘸腿老三的一件旧衣服,护着他走在最前面,但是很快乱糟糟的子弹射击过来,根本不管他们冲出来的究竟是谁!“操,这是想全灭口!”

瘸腿老三眼里阴沉一片,他之前得罪过的人太多,想要他命的人可是大有人在。

枪林弹雨中冲散了瘸腿老三的人马,这会儿少了一个胳膊行动不便的人也实在是不起眼。李瑞借着掩护物向约定好的地方靠近,按照和龙哥的约定,他将瘸腿老三引到这里,一路留下痕迹,便足够了。剩下的,是龙哥的事儿。

来接引李瑞的是一个有着熟悉面孔的人,李瑞记忆力很好,但是对他这样的大众脸也实在记不清楚,依稀记得在黄毛身边瞧见过几次。李瑞心思急转,对龙哥的“信任”也明白了些。

“瑞哥,收尾了,龙哥让我接您回去。”来的人递给他一柄手枪,里面沉甸甸的装满子弹,从根本行动上来显示根本无意伤害李瑞。“今天晚上的事儿之后,您就可以…”

“我不回去。瘸腿老三还有一处势力,他已经跟那边接上了头,今晚很可能就会跑掉。他要是跑掉了,就再也抓不住了,我之前做的也全废了。”李瑞打断他,瞧着他的眼神更这微凉的夜色一般透着寒光,但又更坚定。“你回去帮我转告龙哥,他帮李瑞做的,李瑞心里感激,这一次也让我帮他做最后一件事儿。”

他要离开,必定是要加倍的报答龙哥的恩情,更重要的是,他要干干净净的离开这一潭脏浊不堪的泥水。也只有处理干净,今后才能保得家人平安。

“那好吧,我回去跟龙哥说。”来接应的人没想到李瑞会说这样的话,但是也拦不住李瑞,只得咬牙答应了。

李瑞喊住他,问他借了手机,想了想还是没按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还是将手机还给那个人道:“算了,反正也快结束了,不差这几天。”

接应的人一脸茫然,可是也没有机会再听到解释,只愣愣的瞧着李瑞一步步走回夜色里去。

就快了,程叶,再等等我。

130、我回来了

瘸腿老三最后的一张牌是守。

谁都没有想到,之前那么顽强抵抗的瘸腿老三,忽然带着人自首去了。正因为瘸腿老三站到了明处,后面追了一路的人反倒不敢再喊打喊杀了。

瘸腿老三犯的罪行的确是够重的,分开摊在四、五个人身上都差点集体枪毙。那几个人得了瘸腿老三的大恩,要紧了牙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还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任你怎么审都带不到瘸腿老三身上一点。顶多就是个连带罪名,判上十年、八年便能出来了。

李瑞如今也算瘸腿老三的心腹,自然也跟在老三身边进了监狱。他怀疑瘸腿老三还藏着一点什么,当年龙哥也曾起起落落,像瘸腿老三这样的人物,又哪里用得上在里面蹲那么多年?只怕是想躲在里面避风头才是真的。李瑞想摸清这个人最后的一点力量,算是给龙哥、给自己退出这个圈子的一个彻底交代。

瘸腿老三似乎跟白道也有些关系,落魄到这般地步,竟然住的还是百十块钱一天的“病号房”,吃的也是从没亏待过,倒是比在外面逃亡还好些。只是该有的程序也没能避免,调查局的人轮番提审,就连李瑞这样身体强壮的几天几夜下来也有些吃不消。

瘸腿老三似乎也有些疲惫了,他来的比李瑞想的还要更早些。瘸腿老三找李瑞谈话的时候,门口还是站着那几个心腹保镖,即便如此瘸腿老三还是掩藏不住眼里的一丝无奈。

“李瑞,你跟我做事儿的时间最短,但是也最拼命。”瘸腿老三叹了口气,慢慢的开了口。“你是个好小伙子,我想来想去,有些事儿现在也只能拜托给你了。”

李瑞站起来小心的应了一句,“三哥只管说,但凡我能做到的一定帮您办好。”霏7凡7論5壇瘸腿老三示意他坐下,脸上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些,道:“过些天我想办法送你出去,你出去之后回趟Z市,去‘方圆’大厦找一个叫吕才的人。我在那儿还有一个跟人合伙租赁的公司,里面有些货还值些钱,你去跟吕才说,让他把那些都转给你…你留一半,剩下的一半帮我转给我的家人。”这与其说是瘸腿老三最后翻牌的力量,倒不如说是他给自己家人留下的一点积蓄。他似乎早就料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在谁都不知道的时候偷偷藏下了一份儿钱财,只盼着在最后还能再给妻儿一点依仗。

李瑞依旧谨慎小心,没敢先承诺下来,犹豫着低声回了一句:“三哥,我来的最晚,办事儿最稳妥的还是黄兴。”黄兴便是那天给李瑞烈酒的大块头男人,也是瘸腿老三最忠心的保镖兼心腹。

瘸腿老三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他对李瑞这个时候还能有顾全大局的表现十分满意。不过他显然还是有自己的考虑的,“黄兴贪酒,他是忠心,但有时候也会误事儿。我现在瞧着还算风光,但是过几天也不成了,最近上头也在变天,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儿谁也说不准,现在一点纰漏都不能出啊。”他看了李瑞一眼,又加了一句话。“而且你是最想出去的一个,你在外面还有想见的人吧?”

李瑞心脏砰砰跳动起来,那一刻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表情。

瘸腿老三竟然还露出了一个微笑,摆了摆手让他不要紧张,“你不要担心,我又不怪你。珠珠是个女人家,出了这种事儿她会害怕的逃跑也不奇怪。”

李瑞这才想起来那个珠珠早就不见了,他这些日子过着丧家犬的生活,唯一有些放松的时候也只来得及想念一下程叶,哪里还记得有这么个人?如今瘸腿老三说起,他立刻就跟着顺了几句,“谢谢三哥,珠珠不懂事儿,可她没胆子、也没那个心眼去害咱们…”说到最后微微垂下了眼睛,尽量让自己显得有些愧疚。

瘸腿老三是过来人,对这个年纪的年轻人男欢女爱最是了解,趁机说了几句来收买人心。只是他围绕着那个珠珠开出再高的价码,也无法让李瑞动摇一分一毫。李瑞这一颗心,可不会因为随便一个人就能打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