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通,我来告诉你们。文书院的设立、编修的提升都是王上的一盘棋,你们自寒族科举一路至今,做的最多的事是什么?嗯?”

“抄写文书,分类奏本。”路温喃喃道。

我俯下身,放缓声音:“日日面对的都是王令、政令、各部批文,还有比这更好的学檀?”

“你是说!”路温的眼睛遽亮。

“没错,王上是让你们熟知政事,了解王国的运行。”我细声慢语,“其目的不言而喻啊。”

“大人你是说王上在教我们?”何猛难掩喜,“王上是想倚重…”

他话未说完就被张文饶捂住嘴:“小声点,想人尽皆知么?”

我满含兴味地看着他,张文饶脸颊微红,不敢与我对视:“大人请继续。”

我跳下栏杆,懒懒坐下:“你们上次胡闹可谓歪打正着,碰到了天灾和,算是给王上一个借口来整治胡作非为的台阁。只调了娄敬一人是因为他还算华族,背后又有一个何御史,他的调职不会引起剧烈反弹,此举算是在台阁里埋下一个前哨。”

“前哨?”何猛挣开张文饶的拉扯,不解地看来,“什么前哨?”

我笑笑地看着他们:“当然是寒族荣光的前哨。”

望着傻愣的三人,我继续道:“虽然没有职位上的变动,但从八品到五品,这其中的奥妙可就大了。”凭栏闲望,原先沉在池底的锦鲤纷纷浮起,争食着水面上的纸屑,“同样是五品,在台阁里就是可以管事的贫了。”

“台阁…您是说!”路温的声音兀地拔高,若不是在空寂的水面,怕是任聋子也能听到吧。

“嗯,台阁。”未起嘴角,“你们只要静心等着,等到换血的时候再一展拳脚。”

“真…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文饶兄。”我转过身,倚着栏杆,“哎…你别哭啊。”

“让大人笑话了。”路温拍了拍他的肩,“只是这一天我们等了太久,我们的前辈也等了太久了。”

哎,我暗叹,这国家,这天下是到了一洗乾坤的时候了。

“大人,下驽钝,还是想不明白。”何猛抓着头,笑的很憨厚,“告倒前工部尚书于我们有利无弊,为何大人还要阻止?”

“娄敬,你做的很好。”我漫步走到他身前,“区区数日就能从工部文书里找出这么多证据,可见你的确是用心了。”

“大人…”

“可是你想过没有,调到工部的大多是右相的人,右相想扳倒左相也是明面上的事。为何那些人查了旧账一无所获,反倒是你掌握了如此翔实的证据呢?”

“这?”何猛皱着眉退了两步,“这?”

“他们是故意的。”张文饶哑着声音说道,“是故意让娄敬出头。”

“没错。”我赞韶看了看他,“右相一方想让寒族率先发难,右相党知道虽然你们肯定斗不过左相党人,但你们凭着几分傲骨定然会弄得鱼死网破。”

几人脸颊酡红,看来是被我说中了心思。

“寒族势力若亡,王上精心谋划的棋局便会满盘皆输,到时候他势必不会放过左相一党。”我灼灼地看着他们,冷言道,“记住,在这王城内能杀人的只有王,你们若想除去某人,首先要做的便是引起王的杀意,这是王朝不变的真理。”

眼前的三双诧异的眸子微微颤动,像极了被鱼儿吻皱的池水。

“你们还要记住,右相党很可能是我们最终的敌人。若此计得逞,他们不仅除去了与之分庭抗礼的左相一派,除去了冉冉升起的寒族,最重要的是除去了王上的新政。从而确保了七殿下的王位,更确保了他们自己。此乃隔岸观火、借刀杀人、一箭三雕也,不可不谓老谋深算、胆大包天。”我越过三人,凝神远眺。

修远,这就是你接洽七殿下的原因么?你虽寡言,看得却比任何人都深、都远啊。

月沉吟 第三卷 青空万仞 浅吟未了 惊心又歌 下

章节字数:8328 更新时间:08-06-13 10:04

修远,这就是你接洽七殿下的原因么?你虽寡言,看得却比任何人都深、都远啊。

“寒族若想长盛,就必须恭立一个与自身荣辱同命的王,至于是谁?”

“这点我们在十年前就看清了。”路温毫不犹豫地接口。

“嗯,明白就好。”我轻掸衣袖,扫去藏在衣摺里的碎屑,“在殿下回来之前,你们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即便是有人恶意挑衅也得给我忍着。”

“是。”

“记住,在羽翼未丰之前,千万不要挑战狂风。”我淡扫一眼,幽幽说道,“雪只要落了地就注定不会纯白,腰可折、腿可曲,心中的信念不可丢。”

“是!”三声高吼惊得鱼儿窜游。

“目前你们唯一的任务就是做出政绩,给王上一个升迁你们的理由。”抬首仰望,冬阳已经偏离中天,我挥了挥衣袖,“时候差不多了,散了吧。”

我沿着曲桥漫步,不经意地目光停在了池边一角,这儿好像…

我停下脚步,静静地望着,好像缺了一块、一块…

“啊!是一块湖石!”我抚掌轻叫。

“大人好眼力。”身后响起恭敬的应声。

“刚才总觉得不对劲。”我偏过身,却见那三人微微倾身,谨守下之礼。

是服了么?心底有些雀跃,我指着池塘边空落落的一角问道:“原先这儿不是一块像是人望月的湖石么,怎没见了?”

“前日里那块湖石被挪进了大内。”何猛一改大嗓门,压低了声音,“王上最爱梦湖湖石,可这山高水长且湖石动辄千斤,运输实乃不易。凑来凑去内庭无波湖的湖石还缺了十多块,只能拿所这里的凑数了。”

缺了十多块啊…

寒风撩动着发冠上的红穗,飘摇的穗尾不时掠过我的脸颊,痒的我不笑出声来:“真是天亡他也啊。”

“大人?”

我看着眼前的人,温言道:“你们说杀一个人要费多大劲呢?嗯?”

六道不解的目光瞬时飘来。

迎着凛冽的寒风,未起唇角:“一句话,足矣。”

身后无音。

“不信么?”我捻着红穗,垂下眼眸,“若我说今日我必进奉天门,你们可信?”

“大人…”

“丰大人!您在这儿啊!”岸上传来高唤声,“奴才可找了您好久了!”

我扬起公式化的微笑,疾步上前:“敢问公公所为何事?”

“王上急宣大人入宫。”内侍的额上浮着细密的汗珠,“请快随奴才入奉天门吧!”

“奉天门…”身后响彻着颤颤的语调,“奉天门…”

我微微颔首:“还请公公引路。”

金灿灿的阳光裹在无叶的虬枝上,像极了那块鱼鲊。

思考,真有助于消化啊。

要没记错的话,半个时辰前我刚吃了两大碗饭,现在却又开始饿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不去动模

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不会将那吃的鱼鲊吐掉。

……

再一点,再一点就能碰到了,泽金黄的南瓜酥。

“大人。”

很有技巧地偏身,我收回远望的眼:“嗯?”拿到了,真是外酥里嫩,绝佳的手感。

“请大人在这里稍候片刻,奴才去去就回。”

“劳烦公公了。”我含笑目送,人影消失在门外的同时,嘴里也多了块南瓜酥。

嗯~好好常

捧着那碟点心,我靠窗坐下,乐不思蜀乐不思蜀啊,比家里的酸萝卜味百倍。

不,是千倍,万倍。

“thisay,please。”

我咽下一块糕,偏头望去,正对一双盈盈碧眼。

“feng!”

“Ms…”不待我说完,迎面就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谢谢。”她抬起真挚的眼,“丰,认识你是我离开祖国几年来碰到的第一件好事。”

“夫人…”好事么,点心的气弥漫至心尖。

她松开双臂,小心地捧着一纸书卷:“你们的君主果然说到做到,海盗被铲除了。瞧,我拿到海券了。”

“恭喜。”我由衷地道贺。

“连远渡重洋的我都能如愿以偿,更何况是聪明如你呢?”

望着那双碧眸,我哑眩

她踮起脚,在我的额间落下了一个柔柔的吻:“愿天使之翼驱散你眼中的忧郁。”

“克里斯…”我有些哽咽,不顾惊诧的众人,行了一个贴面礼,“上帝保佑你,我的朋友。”

也许只一面,隽永的友情就能浓郁心间。

“丰。”她一步三顾,笑得甜甜,“再见。”

“再见。”此去,许是永别。

雾一样的心情,在胸口盘旋,这是一个太适合伤感的季节。随侍登高楼,我默默无眩脚下的楼板发出的声音近似于怪咽,好像在提醒我这里容不得唏嘘长嗟。是啊,一步错步步错,片刻都不能松懈。

我叹出胸口的郁结,偏首俯视。楼下一汪湖,湖边立着嶙峋怪石,或似鸟,或似走兽,或似老翁。真是林瑟瑟,水泠泠,石堪奇,好一个通透园林。

待登高了才发现这内湖的一角有些荒凉,缺了婀娜怪石,便失了几分生气。看来,娄敬所言非虚啊。

内侍卷帘示意:“大人,到了。”

我漫步走进,还阑及看清室内陈设,就听内里传来一记沉声:“是丰爱卿么?”

“是。”为身而入,“臣,丰少初参见吾王。”

“你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我走到案边定睛一瞧,霎时愣住。

这是!目光不可置信地来回逡巡,发挥速记的本领。片刻后,我撇开目光,向后退了两步,再不好奇。

“这是那番邦子献上的厚礼,可作译的员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面前这人有些生气。

“王上。”我深深一揖,“此图却乃厚礼也。”

“哦?”

“而且是定国安邦的利器。”

“说!”

“据上面的番文所述,略粗略大的那个学名为炮,而略细略短的那支是为枪,都是能在百米之外置人于死地的火器。”

“百米之外置人于死地?”王的语调中带着几分怀疑。

“是。”我抬起头,“炮威力无限,只一发便可损毁坚硬城墙,抑或是轰开千斤巨门。”

他的眼角眉梢藏不住浓浓兴味,他心中的兽悄然现身,此兽名为野心。

“较之重达百斤的炮,枪灵活而小巧适合于单兵使用,其威力高过箭弩数倍。”说到这,我噤了声。

“然后呢?”座上的王殷殷垂询。

我目光落下:“臣就看到这么多,臣也只配看到这么多。”军工机密,岂容文臣窥探。

少言,少语,保命。

前方飘来皮革轻卷的声响:“你,很聪明。”

“王上谬赞了。”其实我的掌心早已沁满了冷汗。

“赐坐。”

“谢王上。”我正身坐下,腿脚霎时轻软。

“爱卿可知孤为何宣你?”王执着御笔漫不经心地问道。

知,可我只能答:“臣驽钝。”

“腊月初九,烈侯庶侯去了。”笔走龙蛇,他并未抬眼。

我抿了口茶,润了润喉:“腊月初八。”

“嗯?”御笔停滞,射来危险的眸光。

平稳地将茶盏放在一边,我轻声道:“侯去的那天是腊月初八。”

我定定回视,不出所料那双厉眸中并无诧异。果然啊,在假山后听到那段对话我就起了疑。就算王上气恼三殿下不够检点也不至于迟迟不赐封号,毕竟董慧如还有个当左相的爹。若今日宣我入宫,那便说明了王上已然鹅内情。因为作为丰侍郎,我只参与了腊八送嫁,哪里会知道初九事发。

所以,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召见,而是命悬一线的测谎。

我端正了坐姿,将双手置于膝上:“腊八那日臣执雁随后,忽见地染斑斑血迹,当下便立马拦车。却见庶侯腕间浸血,早已自决于车内。”抬眸对望,不闪不避,“而后三殿下命陪嫁丫鬟假扮新娘,这才勉强礼全。”

那双龙睛兀地虚起:“你就任由烈侯胡闹!”

虽心如擂鼓,我却面不改:“臣以为作为礼,当时首要的是维护王室的尊严。”新娘誓死不嫁,这是多大的羞辱啊,难道您想让我当场拆穿么?

对望了半晌,他眼中仍不改厉:“而后你为何不报?”

我离开座位,不弯背脊,直直跪下:“臣驽钝,臣只是觉得这种话还是父子之间说比较好。”

其实这几天,您一直在等三殿下坦白吧,在您心中一个人哪比得上儿子的诚实啊。可是,他让你失望了不是么?我的下半句掩着没说,但您也一定听明白了。

臣只是觉得这种话还是父子之间说比较好,却没想到三殿下他选择了欺骗。

“翼然。”他清了清嗓子,“翼然的毒也是他下的么?”

我轻轻颔首:“是。”对于他的知情我并不惊讶,这或许是允之有意泄露的吧。

“翼然也知道了?”这是一个父亲的音调,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九殿下并不知晓。”我撒了谎,“是三殿下以为九殿下知道才…才借此警告九殿下和下。”

是,我指鹿为马,我歪曲事实,我诬告你谋杀亲弟。不过三殿下,这都是你该的,这次我绝不放过你。

我听到了,王的气息开始厚重了,他在生气。

“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声好像撕心裂肺一般,得显公公急急上步。

我垂着头,不该看的绝不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