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在…”一个靛衣武人拨开众人走上前来,“大…大…大人。”他细眯的眸子定在我的袍上,嘴巴一张一张,却难发出声响。

“怎么?瞧出些什么了?”我看着一脸谄媚、行礼数的捕快,斥道,“辖区内有人当街劫掠人,你身为捕快却龟缩于百姓之后,真是好大的狗胆啊!”

他头不敢抬:“大…大…”

“大什么大!还不将此人拿下!”我厉眼看向贼人,怒喝。

那男子非但不逃,反而定在原地,热切的目光越过我的肩头,径直望向我身后。

“还愣着做什么!”我恼意丛生,“难道非要本去都察院请来左都御使?!”

“大…大…大…”

不待他结巴完,就只听对面一声浑厚的男声:“我要她。”

我拳头紧了又紧,按捺下揍人的冲动:“阁下的口气可真不小啊。”

他看都不看我,露出狂妄的笑容:“梨雪,跟我走。”

梨雪?我偏首看向脸微白的大。

“是故人…”她在我耳边嚅嚅道,“很多年不见,今日遇到他却突然那样。”

我定睛逼视,却见他双眸沉下,目染不善地看着我和大交握的手。

看样子不是一般的故人啊,还将看成如同货品的章台么?我冷笑着将藏于身后,只身挡住他过分灼热的目光。

周围的人越围越多,那捕快木头似的立在一侧,看上去只是个摆设。

“让开!”蜜肤男子露出白牙,笑得邪肆。

“要是我不让呢。”我回以冷冷的笑。

他拢了拢十指,发出咯咯骨响,高大的身躯威胁地逼近,挡住了头顶的冬阳。

“你别乱来!”惊吼一声。

我撇开想要上前的她,脚下生风忽地窜到那人身后,轻语:“想动武也要找准对手。”

他忽地转身,拳风凌厉扫来。我点足飘后,轻而易举地躲开这一击。

“大人小心!”

大关切的提醒在一瞬间点燃了他眼中的怒火,整个人如同猛虎气势逼人地扑来。我下腰倾身,拳风擦着轻扬的发丝而过。真是朴实却有效的招式,我在心中暗叹,旋起一脚踢开他的下一路直击。趁他停顿的那瞬,我虚目而上,如飘飞柳絮迅速笼于他前身。他黑白分明的眸子猛一颤,借着他粼粼的眼波,我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倒影。宽袍招展似要遮蔽天日,束冠上的红穗如流霞飞舞,我含笑迎上。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曲指成拳,我毫不客气地击向那眼波流转处。

“大人!”捕快叫得顺溜,全不似方才的结巴。

我轻点足尖,缓缓地向后飘去。那男子捂着半边脸,幸免于难的右眼狠狠瞪来。

“瑚害的身手!”

“他就是丰大人?”

“王上竟让这般人物‘献身报国’,真是可惜了。”

四下哗然,流言随风而至,争先恐后地围堵于我的耳际。

“大人。”捕快的声音颤颤摒开众声,挤啊挤终于滑入了我的耳,“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样就可以了。”

我缓缓转眸,看得他抖的越发明希

“您…您…您不知道…”他凑上前来,低语道,“那位爷咱可得罪不起啊。”

“哦?”我掸了掸衣袖,斜了那人一眼,“是哪位大人家的亲戚?”

二世祖?看起阑像啊。

“他就是被十二殿下逮回来的海盗头子,东南海霸雷厉风!”

他就是雷厉风!怪不得方才他的步伐稳健的有些过,原来是习惯了海上的颠簸。

“上头传来话,说是王上极看重此人,就算他再肆意妄为也轮不着都察院下刀子。大人您瞧瞧,那、那、还有那,都是负责看守他的王宫隐卫。”

我顺着他的指引看去,人群中果然有不少烈子。

“连他们都没出手,小的又怎麽敢造次啊。”捕快的语调很是无奈。

我看着十步之外那个狂放逼人的高大男子,暗自凝神沉思。

此次十二殿下东下剿匪可谓一波三折,若不是允之使出离间计,而今葬身鱼腹的恐怕会是王上的那几万水师。后琅听说是这雷厉风走过西洋,在船舰上装配了火力强劲的大炮,又用铁皮包裹船身,才有了横行无阻、无坚不摧的东南海盗船。如此熟知火器、善组水师的人才,王上怎能放过?

那男子单闭左眼,忽地一笑:“刚才那一拳打的漂亮。”

我站在原地,微微扬起下巴:“过奖。”

“五年以来,能近身击中我的你还是头一个。”他一步步走进,好似悠闲的虎,只是不知何时会突然袭来。

“那真是荣幸之至。”我笑答。

“我雷厉风想交你这个朋友,今儿我做东去那边的酒楼吃一顿可好?”他猿臂一伸,举止豪放,目光仍旧灼热地看向我身后。

“然后呢?”我再一挡,与之两相而望。

“哈。”他笑得灿烂,犹如夏阳,“不瞒兄弟,你身后是我十岁那年就看中的姑娘。”

十岁?这是何等渊源,我偏首望向身后,难掩心中的惊诧。

“当时她也点了头,这辈子算是我雷家的人了。”

“真的?”我看着大低问道。

“不…”她看了看前面,咬着唇一脸赧,“都是小时候玩儿的,没想到他当了真。”

“玩儿?!”那男人粗了嗓子,“梨雪,我雷厉风就算再下作也不会拿这事玩笑!”

大柳眉微蹙,垂首不语。

“啧啧,这下可有的瞧了,原来丰大人喜欢的人是别人家的媳。”

“眠州侯这一棒子打下去的是野鸳鸯啊!”

“这青楼子是谁?竟引得两个有头脸的人当街争抢?”

流言飞语回荡在耳边,不能再纠缠下去了,我当机立断地回道:“能结交雷兄这样的英雄,小弟实感荣幸,只不过这梨雪姑娘是云上阁的妓,有什麽事你该和老鸨谈而不是在这撒野啊。毕竟,这儿可是有王法的。”

“谈?有那些个护卫,我还用谈?”他虎睛一扫,向四下望去,“梨雪跟我走,那种地方你莫要再回去了。”说着他探出右掌,见势就要抓住的细腕。

“雷兄。”我一个灵蛇缠臂滞住他的身形,而后贴近耳语,“你当真心疼梨雪?”

“当真。”他回的干脆。

“那就请雷兄不要再生事了。”此话一出,立即收到他利箭般的目光,我右臂用力将他扯的更紧,“雷兄以为仗着那些隐卫就能为所为么!虽然王上赏你广屋豪宅好吃好喝地供着,可没人愿做赔本的买卖。他想要的一直很明白,不是么?”

他直直瞪来,目光有些厉。

“你可知现在有多少人嫉妒雷兄、嫉妒十二殿下?你又可知这围观的人中有多少是他们的暗线?”我盯着面露疑的他,继续道,“这王都看似平静,实际上却暗礁重重,危险较之于汹涌大海更甚。可别瞧不起那些文弱的朝,想弄死一个人不必用拳头,若没了王上的保护,你就是被他们玩儿死十次都还嫌不够。”

我紧了紧五指,笑道:“怎么?雷兄不信?”

他虎睛睒睒,目露迟疑。

“如果小弟刚才故意让你打中当场呕血,你想那些隐卫还会护着你么?若我装个半死不活,左都御使又岂会置之不理?等你进了都察院的大牢,我略施小计就能让你死得不留痕迹。就算王上有心救你,待宫中传令下狱,见着的也不过一具僵冷的尸身罢了。”我笑得轻快,“雷兄,王上虽看重你,可你毕竟只是待罪的贼首,与斗你斗的过么?”

他反手握来,捏的我生疼:“哼,我雷厉风又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臂骨虽痛,我却依旧带着笑:“是啊,雷兄是不怕,可梨雪姑娘呢?”

他目一颤,柔柔看去。

“今日你鲁莽行事,梨雪姑娘在那些人眼中已然成了你的弱点。你若真心喜欢她,就不该再纠缠下去。”我一个擒拿手,将他死死扣住,“在这座城里,想让一个人生不如死、死不瞑目的手法可多了去了。”我弯起眼眉,耳语道,“雷兄,你确定自己都能承受?”

见他哑言,我不再逼迫,放下手臂向他深深一揖,亮声道:“多谢雷兄让,小弟就却之不恭了。”说完分开众人,揽着大走向轿子。

他垂下的手臂好似要伸起,挣扎了下终是放弃。

“梨雪,等着我。”

擦身而过的瞬间,听到一声坚定的轻喟。

放下轿帘,我握紧的手:“今儿你怎么独自上街了?师呢?师兄呢?”

大垂着头,小声道:“他们还没起。”

都酉时了,他们还没起?

“昨天滟儿又逃家了,半里被表哥拎了回来,自打两人进了屋就再没出来过。”

真是两个冤家,我抚额叹息:“所以你就带着一个小丫头出来了?”

“哎?不是你找我出来的么?”她诧异道。

“我?”

“是啊,有个仆役打扮的人拿了你贴身的饰物来,说是今日申正约我到前门楼子见面。”她从怀里取出那串檀木佛珠,放在我手心,“瞧瞧这是不是你的?”

“是…”我握紧佛珠,心跳慌乱。

看来这一切不是巧合啊,能拿到我贴身之物的定是府里的人,是谁?

一抹在我脑中闪现,难道是他?

两人乘轿略有些挤,我一个不留神就撞到了脑袋。温柔的力道轻轻揉搓,我闻着身前淡淡的馨,低问:“与那雷厉风是如何认识的?”

抚在额间的柔荑兀地停住,只听轻轻一叹:“六岁那年我作为小丫头随头牌出街,正巧碰到一群人在捉弄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小乞丐,当时我就央了把那孩子带回了楼。”

“就是雷厉风?”我试问。

“嗯。”点了点头,“有一次我说男儿的行止应当雷厉风行,心胸应如大海般宽阔,他就给自己取了雷厉风这个名字。”樱唇带着笑,她似在回忆幼年时光,“我们一处尝一块儿玩,犯了错每次都是他来顶罪。其实妈妈也知道我和他一块淘气,可偏偏就是装作不知。一开始我只当妈妈疼我,直到九岁那年被送去跟调教嬷嬷学规矩、学琴艺,我这才明白原来妈妈是舍不得在我身上留疤啊。”

“。”我握紧她冰凉的手,苦涩的味道弥漫在轿中久久不去。

“后来他也明白了,就三番五次地跟妈妈闹,结果每次都被护院打的遍体鳞伤。一天晚上,我包了些首饰和吃食塞到他怀里,将他放走了。”她垂下眸子,笑得很淡,“当时他说要去闯一番天地然后回来娶我,问我愿不愿意当他的娘子。我应了,也真傻乎乎地盼着他回来兑现诺眩可这个梦在我十五岁梳弄的那晚就碎了,他没来。”

握紧我的手,眸光黯淡:“当时我想他可能是死了、也可能是把我忘了,我哭的很伤心,比受辱的那还要伤心。妈妈说姑娘啊,虽说戏如人生,可人生然如戏啊。尤其是咱们这些入了籍的青楼子,与其奢望男人来救,不如全靠自身。”她抬起头,挤出一丝苦笑,“原来那天我放走雷厉风她都知道,只是瞧着不说让我自个儿看破罢了。”

“时隔多年今天又遇到了,他一眼就认出我来。”她目光有些迷蒙,“他说后来他流浪到青国东海落了匪、成了海贼,五年前杀了头儿成了老大,可终年被兵追堵。刚安定下来他就去荆国找我,却听说我从良嫁人的消息。他抓着我问:这些年我托人给你送去的珠宝首饰你收到没,还有那些海螺,都是我亲手拾的,你可喜欢?”

抬起头,眼角微湿:“那些首饰妈妈给了我,却说是其他恩客赡。而那些海螺我一直以为是柳寻鹤捎来的,因为我只记得跟他说过自己喜欢海里的东西,却忘了九岁的时候…却忘了九岁的时候…”她哽咽难语,“那个替我挨鞭子的男孩啊。”她揪着我的衣袖,劲越使越大,“原来一直以来是我寄错了情,原来人生可以如戏,可是这情已经错过了,这戏也已经散场了,追不回了怎么办?卿卿你说我该怎么办?”

原来不是怕他,而是一时难以接受阴差阳错的过去。

我轻抚她的长发,轻轻地叹了口气:“错过了可以回头,散场了可以重演,步子都还没迈过怎么能说追不回?”我捧起她的脸,微凉的泪水蜿蜒在我的指间,“,刚才他并没有将你让给我。”

她丽眸撑圆,眼中闪出异采。

“他放手是为了保护你,而且离去时他不说了么,让你等他。”轻轻抹去她眼睫上的泪珠,我温言安慰道,“有一点我敢确定,就算你曾忘了他,他却一直将你挂在心上呢。”

她撇过脸,眉宇间尽染愁情。

“也不必自责,过去你和她之间远隔千山万水,又有老鸨从中作梗,彼此心意实难传送。如今同处王城,距离近了也可再续前缘啊。”

“大人,云上阁到了。”帘外响起阿律的轻唤。

“嗯,知道了。”我应了声,拉住正道,“今后不要独自出门,就算是我府里的人拿着我贴身之物来请都不要理。想见你们我会亲自来,切记切记。”

“嗯。”她抹了抹眼泪,起身离去。

我支着手,虚目看向腕间的佛珠。

究竟是谁布的局?府里的奸细真的是那个人么?

阳光透过帘子静静洒入,轿子里有些空,空的只剩下我这颗犹疑的心。

……

庭院深深,空寂寥落,稀疏的枝头停着几只缩头缩脑的麻雀,懒懒地打着瞌睡。地上只有两个影子,移动着的那个是我的,而静锁于地的则是那人的。

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啊,我看着他纤细的身影暗自称奇。

虽然我有些恼恨三殿下四“礼”,然反感这个的人儿。

礼到当晚,归的允之就毫不客气地破门而入,让我将人转送于他。

当时我问:秋,你可愿跟着九殿下?

他神木然地看着我,就回了句“听凭主人安排”,形状妖的眼中并没有半分挣扎。

而后我拒绝了,本来我也不会答应,允之的手段我是知道的,我不愿看到秋成为另一个盼儿。说实话,我有些心疼这个孩子,了无生气的眼神不该映在他的眸中,不该啊。我想修远是明白的,他只来看了一眼,没多说就离开了,算是默许我将秋留在身边吧。

这个孩祖的很安静,安静到几乎可以被省拢给他一本书,他能不言不语地看上一天,这是阿律观察到的,如今却是我亲眼所见。

我开始有些明白三殿下选中的替死鬼,为何不是与我曾有一面之缘的他。原来如此,一个近乎死人心的小倌又怎会因妒毒杀主母呢,救了他的不是旁人,正是他自己啊。

我看着他耳垂上殷红滴的血痣,微敛眉,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腕上的佛珠。

这样的一个人会是细作么?会是么?

正想着,眼前这人忽然放下书转了转颈脖,而后头僵僵垂下,直对着我地上的影子。

“大人…”他像是叹了口气,慢慢地转过身,“秋见过大人。”

看来我的到愧不受欢迎,我抬了抬手:“起来吧,你在看什么书?”

他没有出声,只是将书册双手奉上。

“《神鲲史话》?”蓝的书皮微微发白,纸页也有磨损的痕迹,“你喜欢读史?”我诧异地问道。

“嗯。”他白皙的脸蛋像染了一层胭脂,浮出淡淡的粉红。

“看过江充所著的《震朝史路么?”我翻开手中的旧书,粗粗扫过,行间竟有批文。

“没有。”听这声很是惋惜。

“史如其字,唯一人一口耳。”我讶异抬眸,“你写的?”

“嗯。”他怯生生地低下头,定定地看着地面。

我再翻几页,但见行批越发的精彩:“秋。”

“大人。”他向后退了退,嚅嚅应道。

“你可愿到我的书房做事?”我合书轻问。

“大…人…”他再抬首,眼中惊现一抹亮采。

我抖了抖袖子,故意露出那串佛珠,将《神鲲史话》递回:“要做的也就是清理书案这样的琐事,书房里可是有不少好书,正史、野史都有。”我轻语道,转眸扫过他的容颜。

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原本死水般的眸子好似淋了雨,极轻极轻地颤动着,染上了几分鲜活。

“秋?”我倾身再问,“你可愿意?”

“愿意。”他淡淡地答着,接过书的手指却越拢越紧。

“嗯,你的批注我很喜欢,有什麽话就写到书上不用在意。”

“是…”他眼中的雨细密起来,生气愈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