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这人有着沙哑的嗓音,笑声糙耳,“就算在下有意栽赃荣侯,可当时众位可未发一言啊。”锐利的眸子扫过四周,发问的那人愣在原地,“因此,你我卖命的应为同一人。”

“轰!”雷声自远而近,敲打着骇人的寂静。

“呵呵,呵呵呵。”这四人相视一笑,心知肚明,原来大家棵的都是那位殿下啊。不论是否已经投靠,可在王上面前都有意无意地偏袒包容了。

“差不多了。”先前发问的男子叹了声。

“是啊。”

“是时候安顿家人了。”

听着陌生的同伴们了然地笑着,沅婉不凝思。

她的家人啊,是不是也该去告别呢?

她垂着头望着自己的纤纤玉指,这双手染着怎样的血腥啊,还能给予她的孩子些许温暖么?

“死后若被家里人忘了,对他们来说也算是一种福气吧。”

这样一声喟叹震动着她的耳膜。

“嗯,从有到无还不如从未拥有。”男人们飞上宫墙,如野凫隐入暗。

风吹着,抚在脸上,割在心头。

如果注定死亡,那相认只能徒增痛苦,那个孩子,那样一个纤弱的孩子,能承受又一次被遗弃么?

她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泪水止不住滑落。

能么?

不知何时雨已然坠下,带着酸涩的味道流进她的嘴角。

能么?

能么…

能…么…

雨中那道纤影带着一抹萧索飞向远处,颤颤地好似一片孤叶,飘摇在渐凉的清风中。

这样的辛酸,就让娘独自品尝吧。孩子啊,怨我吧,继续怨我吧,有时候怨比爱来的更幸福。

而娘,希望你能幸福。

幽幽南风误颜,冥冥细雨湿落红。

静谧的檐角,已深沉。

……

“噔。”

“噔。”

大理石间回荡着清晰的脚步声,如豆的悠随着轻响微微颤动。

“殿下,请。”

金石相扣,铜锁脆脆打开。天牢里没有一扇窗,让人分辨不出天时辰。这里虽略微有些霉味,然似普通牢狱的熏臭,倒是干净的很。

偌大的囚室里放着一张石,背坐的那人玉冠锦衣,带着浓浓的傲气。

随着脚步的靠近,光晕慢慢扩散开来,地上曳着一道长长的暗影。

“怎么?不甘心?”背坐的那人声音颇为得意,“九弟,我早说了,父王断不会信的。”

凌彻然幽幽转身,行止优雅得宜。他张着嘴还再说,却正对上来人的目光。幽暗的烛火中,那双魔瞳含着笑,透出森冷的味道。

见状,他当下一惊,险险稳住表情。

牢门内外明明是同样光景,却已然分出天地。

火的袖袍浅浅一扬,凌翼然缓缓迈步,悠闲中透着一丝慵懒,瞳眸深暗好似幽潭。那身红衣狂狷地流动着,生动地似要将这暗室点燃。

“事到如今你就算不情愿也不行啊。”凌彻然避开那双魔瞳的注视,自顾自说地着,“九弟,你错就错在自不量力,别忘了那株红梅在谁的府上。”

“哦?”他轻轻应着,很是漫不经心,红袍轻摆,旋出一个妖冶的弧度。

凌彻然被那双带冷的目锁着,压抑地快要喘不过气来。

“七哥当真如此笃定?”语音轻滑,好似丝绸掠过耳边。

闻言,凌彻然眯眼看向红影身后。不好,竟没有宫中传话的内侍!他面微僵,毛孔一阵战栗。

远山眉轻轻一挑,唇畔绽出诡异的笑:“七哥,是在怕么?”

“怕?”凌彻然壮胆似的提高嗓音,“九弟,你我兄弟一场,有话不妨直说。”他退回到石边,警惕地看着。

幽暗的烛火左右笼着,诡魅的光影交织在那袭红袍之上,若不细看还以为这是地府黄泉,眼前这人眉目如画,浑身上下彰显出血腥的妖。

“七哥。”

半晌突然一声,凌彻然秘回神,这才发现背上早已是冷汗淋漓。

“弟弟此次愧无他意。”凌翼然把玩着那股玉扇,俊颜垂着让人炕清表情,只能由着声音判断,他是在笑着,“听闻七哥这几日口腹不佳,特送来肉炙数串。”他展开扇面,身后的六幺捧出精致的荷叶瓷碟,打开莲蓬般的碟心,一股人的烤肉带着熏熏然的热度弥漫在空气中。

“弟弟若没记错,这肉炙七哥可是顶爱的~”凌翼然放低语调,几乎是在哄。

望着金黄泽的肉条,凌彻然溢出讽笑,当他是三岁稚儿么?这肉必有蹊跷!

“七哥没猜错,这肉确实不同。”

凌彻然虚起双目,猜不透这样的坦白暗含着什么。

清脆一声,玉扇完全展开,凌翼然凝着笑慢慢靠近:“七哥可知今天是什日子,嗯?”

好日子?凌彻然飞快想着。

“五月初八。”他好心提示着,语音温柔的近乎诡异,“午时刚刚过去啊。”

五月初八?

“哦,忘记说了,七哥下狱的第二天右相就被拘入刑狱寺了。”

什么?!凌彻然撑圆双目。

“方才七哥可是说父王不会信你通敌叛国?”凌翼然再前一步,缓缓勾起唇角,嗜血的笑意浸满眼底,“可容相却被定了谋逆之罪呐~”

怎么…怎么可能!

“七哥,你是在不信么?”他笑得轻松,笑得快意,以至于黑发微微地飘动,勾出惑人的,“父王亲自下诏,容克洵欺君卖国,奸佞莫过。”玉扇叮地一声敲上铜锁,他挑眉轻道,“依律磔之。”

凌彻然面如死灰,眼前不停地闪过那开合有致的红唇。

依律磔之…依律磔之…依律磔之!

寸寸脔割至死?

怎么可能!根本不可能!

他僵在石上,颈脖不住地晃着,不可能,绝不可能。

“怎么?七哥还是不信?”左右搬来一张华座,凌翼然撩起长袍,极有耐心地慢慢坐下,“真是难办啊。”虽叹着,他眼中却没有丝毫无奈,“肉都快凉了,七哥先趁热吃吧。”

望着栅栏外的荷叶瓷碟,凌彻然有些木然,鼻尖满是烤肉的气。

“快尝尝这肉是不是真那么鲜,毕竟是刚下人身的。”

人身?两个字痒痒地钻入凌彻然的耳际,尖锐地刺进他的心里。

人身!他屏息看去,那双妖眸寒光尽现,盯的他打起颤来。

“七哥闻出来了?”凌翼然眼波轻转,流出璀璨华,“真不愧是翁婿啊,竟这般熟悉。”

这竟然是!暖暖的肉钻入鼻腔,腥腥地泛在喉间,凌彻然紧紧地盯着那盘肉炙,看着,看着,忽地转身伏,惊天动地地呕了起来。

红影亿华座里,细长漂亮的目里闪过一抹讥诮。

半晌,吐得昏天暗地的凌彻然直起身子,微白的双唇抑制不住地颤抖:“你…”

笑意刻在唇瓣上,凌翼然以扇撑颌。烛火下,俊的脸庞始终凝神诡谲。

凌彻然忿而摔盘,金黄的烤肉滚落在华座附近。“你这畜生!”他扬声骂道。

“畜生?”语音轻滑扬起,凌翼然看了看脚下的肉炙,心情颇好地挑高眉梢,“弟弟私以为,食亲骨肉者才是畜生啊~”

“你是什么意思?”心头没由来的一阵虚颤,凌彻然不拔高音调。

凌翼然但笑不语,目隐有勾魂,他懒散起身,别有深意地眈了牢中一眼,随后拂袖而去。

“什么意思?!”身后传来惊恐的质问,“说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

每一举步,衣角轻擦在石阶上,青灰的砖石像要被火红的锦袍点燃,流溢出淡淡的焰。凌翼然逆光的身影有些暗沉,自上吹来的夏风带着暴雨卷来的土腥,吹的袍底与袖摆不住地鼓扬、翻飞。

戛然一声,天牢底层的铁门被重重合上,而后落上铜锁。

凌翼然徐徐侧身,轻掀红唇:“从今日起,除了那些肉炙,不要再给他任何吃食。”

“是。”

在生死之前,人和畜生往往没有差别。为了填饱肚子可以吞食亲人血肉,为了苟且命不惜杀死儿。

这就是人啊,不是么?

思及此,他的唇角划出一道优弧线,阴冷的笑意犹如涟漪,在闷热的夏风中浅浅荡漾开来。

……

回廊百折雨情晴,金銮飞宇转分明。

天边还散着一朵黑云,水没再溅起,这是雨季短暂的休息。

“哎…”台阁所在的渊华殿外,几名青衣员在对景叹息。

“这天是越来越难琢磨了。”远眺西侧,其中一人轻道。

可不是。

众位臣工同僚在心中齐应。

鲜似血的红梅犹在那厢,七殿下却已身陷囹圄。十三天了,整整十三天了。可最让人胆寒的不是半月前的朝堂惊变,而是那只幕后黑手啊。

谁能想到是那位殿下,谁能想到啊!

雨打残落不尽,风吹云过见真章。天边墨还在翻滚,云深之处似有一条玄巨龙,张狂地旋舞在天地间,带着没骨的叛逆。

宁侯,不若此名,如今青空何宁?天下何宁?

残留的雨滴自檐角坠落,砸在千步廊的雕栏杆上,留下淡淡的水渍。

“众位在这做什么?”远远走来一人,身形消瘦,声音有些低哑。

“啊…右相大人。”员们纷纷立身,冲来人深深一揖,长袖几乎着地。

“旧档都查完了?”代表一品的绛红袍停在他们当中,聿宁沉肃的口吻惊得几人不敢呼吸。

布靴稍稍偏转,新任右相聿元仲垂眸看着周围低首不语的员,清俊的瞳仁骤凝。

一阵热风拂过,衬等间更显静默。

炕清啊炕清,虽说容相已被处刑,荣侯一党多半入狱,可只要七殿下一日健在那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更何况青宫深处还有一位王后娘娘。稳住,稳住,打死不做,牢记场一字诀:混!

精们在心里打定主意,直盯着地上寸字不语。

“落红空眷影,雨染梨门。”沉哑的男声在千步廊里回荡,聿宁负手而立,望着阴沉的苍穹吟道,“早梅好颜,清气满乾坤。红近桃杏,却无雪精神。”袍上的锦鲤结随着他的缓步轻移,在左胸拂动出微小的弧线。

就算没有雪精神,可毕竟是王啊,那朵红梅就是王意,不是么?众依旧未言,混,混字当先。

打定主意,他们侧耳再听。可这一听,却击碎了先前的犹疑。

“白梅驻王枝,四海尽归。”

众不约而同地对望,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样的惊诧。

白?王?

那不就是个…

“轰!”震彻天地的惊雷在云间乍响,大家一阵瞠目,仿佛听到如雷般的心跳。

是皇啊,皇!

原来他们都猜错了,王上属意的不是一个守成之君,而是气吞八荒的开朝帝王。如此,如此啊。

“各位。”聿宁低开口,在响雷炸耳的周遭中,那轻羽般的声音好似带着魔力,一字不漏、无比清晰地落入众的耳际,“请恪尽职守将旧档整理完全,洛太卿那里还等着定刑的文书。”

是啊,还有那位最受王上信赖的洛寅洛大人。当初他们怎麽会以为洛太卿是七殿下的人,真是瞎了眼。容相磔刑、七殿一党百余人下狱,那位大人可是冷面无情、好似地府判啊。

想到这,众人不浮起冷汗,争先恐后地答道。

“下定尽心尽力…”

“…不负大人所望…”

“…绝不漏过蛛丝马迹…”

“…请九殿下和大人放心,下…”

唯唯诺诺,马屁声声,诚惶诚恐的语音追随在身后,聿宁垂着眼举步而行。

“叮…叮…”

每走一步,耳边便传来清脆的铃声,断断续续的有些恼人。半晌,聿宁停下脚步,眉目不呢抬眼望去:“拆下来!”

“啊?”身后传来数声讶异。

勾心斗角的廊檐下垂着数只铜铃,迎风敲击出近似浅笑的声音。

“拆下来。”聿宁眈了一眼雨的天空。

“是。”“是。”

“哎,这檐铎可是丰大人顶爱的。”不知是谁叹了句,一时间四下无语,气氛有些诡异。

眉间凝出痛,聿宁眼波带柔,看向一只只小巧檐铃。

雨水浮铜绿,缓缓地自迎风作响的铃锤上滑落。

半晌,聿宁低下头,温言款款如雨轻柔:“让渊华殿的管事到我这来。”

“是。”

夏初的思慕伴着铜铃在千步廊里回响,叮叮咚咚地撞击着聿宁的心房。

既然她喜欢,那就全装上吧。

云卿,等你回来,这渊华殿便处处有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