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我照顾她捍?”

摸着婴孩豆腐般白嫩的脸颊,男孩露齿一笑:“嗯!”

“孩子的名字叫潋滟,是莫白取的。”望着熟睡的儿,未央柔情缱绻,“爹,请您一定要抱牢啊。”

当然,他当然会抱得很稳很牢,毕竟这是儿子的命。

可后来他才明白,这个孩子不仅是莫白的,也是未央的命。

产后的第二天,梧雨在山里发现了她,鲜血染红了坟上草…

“师傅。”

轻柔的语音将他拉出记忆。

纤弱的身子深深伏下:“请师傅成全。”

荫下虫虫,微微南风,旧情旧事触动。他止步不前,耳边隐约响起素商之音。

流年怯,怯流年,红颜依旧白发新。

“请师傅成全。”

檐牙高啄,风中传来绵远悠扬的铃…

……

六月十六,隆王晏驾,传位第九子。是,烈侯饮鸩,荣侯自决。

十八束阁会审,前工部尚书谈启颂、户部尚书年有图、工部侍郎祝庭圭、振国侯秋静堂、世子秋启明谋逆犯上,依律枭首。荣烈两党百余人下狱,锦阳秋氏、汝平黄氏起兵篡位、密谋弑君,罪夷九族。

十九新主首诏,伏波上将军韩月杀原名韩月箫,为前幽振国将军韩柏青之子。箫忠心为主,屡建奇功,特搐书铁卷,世袭一品定国侯。依先王遗诏,新主于六月二十九迎娶定国侯胞。

诏书即出,天下哗然。时人时语,韩柏青命不绝后,蛟城韩氏满门荣光。

然,韩氏,秋氏乎?

纸上跳跃着一行行墨字,聆听远方,张弥微微愣怔。

终于敲响了。

“铛…铛…”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旷远的钟声响彻。湛蓝的天空不见一丝云,朝阳用他至尊的眼媚睥睨大地。

万仞青空,清风翼然,那位殿下终于得偿所愿了。

微不可见地一叹,张弥垂下脸,浓密的睫铺开阴影。细腕轻转,噙墨的笔尖书写下一行文字。

六月二十三,青第五代王即位,讳翼然。

忽地,眼角闪过一道银光。眸一怔,狼嚎滚落纸上,留下浓厚墨痕。

“大人!”

他冲入珠帘,击玉声声如雨落江上,叮叮咚咚浮散开来。

眈见地上的一把青丝,他冲过去一把夺过剪刀:“大人…”望着那人额前的断发,他目露痛,“大人若不想,张弥可以帮您离开。”

虽然将军府已被监视,可只要是大人想的,他就算豁出命也值得,只要…只要大人开心。

嗯,只要开心就好。

正想着,眉间却被轻轻一弹。惊愕之后他抬起眼,那人沐在晨光中,青衣素颜,双眸似水,别有一番闲雅韵味。

“好看么?”她拨了拨刘海。

“有点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样奇怪的发式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无所谓地笑笑,将一枚华胜佩于额间,弦月似的额坠压在刘海上,就算是清风也再难窥探发下的秘密。

还好,是他多想了。

松开紧攥的双拳,张弥如释重负地叹声。

“弥儿。”

“大人。”

月下静静地看着他,眼波剔透动人。

“大人…”脸颊微烫,他不自在地移开眼。

“弥儿。”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么?”

他愣在原地,眼中只有微动的珠帘。

“从宫里回来的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封信。”

碧玉的帘珠轻轻摆动,如涟漪般荡漾开来,一圈,一圈,散至心底。

“这封信出自一位夫人的手笔。”取出那封熏的书信,月下放轻语调,“弥儿,想看么?”

呼吸停滞,他僵在那里。刺目的阳光宣泄而下,让他躲闪不及。

“弥儿?”

这声问轻柔中略带期盼,按理说大人想的就是他的希望。可这一次,他却无法答应。命可以改,名字可以换,可这一身的屈辱却如烙印,就算他擦破了皮也无法根除,而这所有的不幸都源于他的身世。

三两,他被卖了三两。在爹娘眼里,他只值三两。

颤动的眸子凝出水,张弥握起拳,就连剪刀划破了掌心也没察觉。

他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没人要…没人要…直到…

“弥儿?”

直到这暖人的声音出现在他的命里,他才发现自己原阑是畜生,原来还可以生活在阳光下。

“其实你的娘亲就是…”

“大人!”他陡然拔高嗓音,惊破夏末的静谧。

深深浅浅地吐气,他瞪着脚下的阴影,狠狠地,满是恨。

无语叹息,月下拿着信近前一步,好似受伤的幼兽,张弥惊恐退后。

进一步,退一步,进一步…

直到退无可退,他贴墙站着,嘴唇微微颤抖。

“你娘其实很爱你,她…”

骗人…骗人!

刹那,理智无踪无影。闭着眼,他推开月下向远处奔去。

“弥儿…”

落飞絮茫茫,萍生何方?风起微澜,池萍渍雨,碧生青浅逐浪。

“铛…铛…”

钟声如波抚远,渐渐消失在血残阳里。

院落出奇的静,静的没有一丝人息。夕阳西沉,拉长了塌边的人影。

似笑非笑地看着,目魅然动人。

竹塌上的人睡容平静,她手边放着本书,蓝的书面印着两个楷字。

《幽史》

微敛眉,他拾起书,翻到夹着签的那页。

还忘不了么?

远山眉微蹙,忽尔展开。

正因如此,他才能找回她啊。她的执念,她的软肋,还好被他抓住了。

明黄的龙袍随风轻扬,颜明媚惊夕阳。

光从跪了一地的宫侍大臣就不难知道,御宇之日出宫是多么大逆不道。可他却难以抑制想见她的冲动,有多想啊。想到心痒难耐,想到蠢蠢动。想到连自己都惊愕,原来已将她深植心底。

爱么?

眼波微醉,凌翼然笑若风。凝着那张闲适睡颜,他情不自地俯下身,眼中只有那两瓣樱。好似初尝情果的毛头小子一般,心肝扑通通地跳着。呼吸近在咫尺,眼见就要吻上。忽然鼻下气息微变,如清风一阵,他的怀中霎时虚空。

瞳仁一沉,他瞬间了然,原来她一直在防他。

暮霭如浓雾般化不开,彼此间明明相隔不远,观之却距离无限。竹塌将心情分成了两端,一半明媚一半忧伤。

半晌,他率先开口:“卿卿可知,我为何而来?”

“怕我离开。”

“你离得开么?”

果然,这一切果然是允之的主意,被她问出来了。

“卿卿,你各白。”凌翼然柔化了语调,“这一切十年前就已注定。”

他伸手抚她的刘海,月下忽尔撤步躲开。

“我嫁人了。”

目骤然沉凝,他压迫地探身,俊的脸皮微微发怒:“除了我,你还能嫁谁?”

“允之,你明白的。”她淡淡回道。

“那又怎样?”眉间微愠,他冷涩笑开,“事到如今,卿卿我也不瞒你,眠州的围倒是解了。”

眼中迸出喜,她欣然笑开。

“以财压荆,以水治翼,不费一兵一卒就破了两国合围,景阑果然不弱。”他斜眼一挑,脸上溢出讽笑,“今日大典,眠州也派来了使节,你道会如何?嗯~”

双眸盈盈似水,月下樱唇浅扬,如吐,带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

凌翼然寒着脸,面抹青。

这样的笑他不爱见,以后也不想再见。

“卿卿。”他切齿警告。

唇边的笑霎时敛起,她静静地看着他,眼中不知是怨恨还是怜悯。

“在想什么。”被她看得有些恼,凌翼然不悦出声。

“我在想,就算修远倪州来换我,允之也是不允的。”

“哦?为何?”他心情蓦地转好。

“因为允之就是这样一个人呐。”月如眉已画,云似鬓新梳,孤光冷泻了她一身,那双眼眸如玉冰清,“神鲲迟早是我的,如此又何须人让?”

“韩月下!”眼中迸出骇人情意,他厉声大笑,“好啊,好啊!”

普天之下能明白他的有几人?有几人!

心中藏着一只噬人猛虎,想要将她完整吞下。他按捺着过度兴奋的情绪,袖中的双拳爆出青筋,“逃不了了,卿卿你逃不了了。”

“是啊,韩月下逃不了了。”

轻喟随风而逝,狂喜的他难以察觉其中意味深长的所指。

她一生一次的算计。

对不起,允之。

……

斜月梦残,昙放,碧天无垠浸满冰莹月光。

“大人。”

半倚阑干,她并未接眩

“大人,深了。”浓睫半掩,眼前似笼起薄雾,张弥轻步走来,小心地为她披上外褂。

“弥儿。”

“嗯。”许是想起先前的一番对话,他垂首应着还有些尴尬。

缓缓地,她抬起清颜,黑眸如潭映出滟滟波光:“路在何方呢?”

天上月,水致,映入眼帘的是那弯猜。双眸掩不住淡悲,她落寞扬唇。这笑如秋水微敛,看的他胸口一阵酸痛:“不论有没有路,张弥都会陪着大人一直走下去。”

他坚定地说着,却见月下轻轻摇首。

心头一阵慌,他急道:“大人的路就是张弥的路,就算…”双眸扫过下身短裆,他忽尔攥紧双拳,“张弥也不后悔。”

月下,那双秀眸澄莹似水,清澈地倒映出他局促的神情。“弥儿。”这声音如清风拂面,“你的未阑是我。”对望许久,她一字一句说道。

他不可置信地瞠目,双瞳越发空洞无神。

“又要被抛弃了,弥儿你是这样想的吧。”

菱唇微掀,他的眼角眉梢浮出颓。

“傻瓜。”伸手揉了揉他的软发,月下轻道,“不是我不要弥儿,而是弥儿找到了自己的路,你我不同罢了。”

“没…”

不置可否地笑开,她望水低吟:“史者,杂家也。案头山水,胸中丘壑,一家之言天下,书尽千古文章。”

迷茫的双目找回焦距,张弥愣怔。

“对不起,我只是好奇,弥儿那么认真地写着,那本册子一定很有意义。”

“也没什么…”他别扭转眸,假面透出薄红。

“那就是弥儿的路,你早就选好了,不是么?”

他还有路吗?

摸着中指上执笔造灸老茧,宛如墨画的眉梢锁了又锁。

对他而言,那只是一个梦。

“啪!”静中乍起清声,一惊,他陡然抬眸。

“啪!啪!啪!”一声重似一声地击掌,眼前人灼灼地望着他,眼中凝着难以化开的坚定,“怕么?”

傻傻地眨眼,他无解。

“若要留下重音,双手必须狠力相击。”她摊开双手,露出红红的掌心,“人生也是如此,痛,你怕么?”

“再悲惨的过往都忍了,走在自己的路上就算跌倒又怎样,愈痛愈强。再站起来的时候,你离自己的梦想也就不远了。”明明轻云闭月,可她的眼中仍荡漾着如水月光,“弥儿,永远不要放弃自己,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