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我可以照顾好自己。”连樾有些懊恼地将纸条递回,心头涌起说不清的情绪,“明天还有比赛,我先走了。”她咬了咬下唇,轻轻颔首,“妈妈,再见。”

飞奔而去的身影显得有几分不真切,女子愣在原地,嚅嚅出声:“小樾…”

夕阳残照,天边喷涌着火烧云。连樾趴在宿舍的阳台上,若有所思地远眺,机械地将面包屑洒下。

“好了!妈!”她的舍友又开始实行“暴力抵抗老妈运动”,“我都21了,能不能做一回自己的主?”

连樾从沉思中回神,静静地看着草地上啄食面包屑的小麻雀。

“当初让我进中文系是你!现在要我跨专业考研的还是你!你想左右我的人生到什么时候?到我八十岁么?!”

“!@#!@¥”

即使站在阳台上,连樾依然能听见话筒里激昂的女高音。

“跟你说不清!挂了!”一声暴吼结束了这次电话。

连樾拍了拍手上的残渣,转身走进寝室。

“啊!气死我了!”娇笑的舍友拍着脸颊,活生生一个小辣椒的形象,“我妈越来越霸道了!”

“好了,好了。”连樾拍拍她的肩,坐到书桌前,“小鱼呢?”

“又去串门了吧。”小辣椒劈里啪啦地开始数落自己母亲的不是,“我妈啊从小就要强,加上我爸很老实,她就越发厉害了…”

连樾笑容淡淡地看着她,静静聆听。

“当初高中选文理的时候,我是偏向理科的,结果我妈说女孩子还是选文科好,理科…”

她从来都是自己作主,连樾有些怅然。

“你说,可不可气?”小辣椒鼓着脸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连樾认真地看着她:“小漠,我很羡慕你呢。”

“唉?”小漠呆愣地抓了抓头发,这是什么状况?

“亲爱滴们!”一个高挑女孩兴奋地冲进来,她两手合十、不住扭身,“好准!好准呐!”

小漠一脚踢向她的屁股:“神婆,你又鬼上身了?”

“才不是!”那女孩一把将小漠扫开,坐到连樾的身边,“刚才我去209玩,结果她们在玩笔仙,好准,真的好准啊!”

“笔仙?”连樾看着她,从书架上随意地抽出一本书,“小鱼,那种东西早被科学家破解了,世上哪有什么鬼神。”

“唉!你可不要不信啊,@¥!@#!@…”一时口沫横飞,好似一群麻雀在飞旋,鱼小来同志最后总结陈辞,“所以让我们宿舍也来玩吧!”

说时迟那时快,一枝破笔当中摔!招式真是怪,哪门哪流派?神婆鱼小来,功夫真不赖!伸手猛一拽,当下定成败:“看谁敢离开?!”

俩小孩相顾无言,只得认栽…

“前世前世, 我是你的今生, 如能如我所愿, 请在纸上画圈。”连樾照本宣科地念叨,这都是什么事,小鱼的前世是名妓,小漠的前世是大侠。最可怕的不是她们深信,而是硬逼着她继续。

“动了,动了。”鱼小来轻声低叫,“小樾,快问啊,问啊。”

连樾耐不住她俩的催促,叹气道:“笔仙啊笔仙,请问…”她动了动嘴角,“请问…”挖空心思就是没有想问的。

小鱼恨铁不成钢地瞪眼,随后刷刷在纸上写下一系列问题让她照念。

连樾极不情愿地开口:“请问我上辈子是男是女?”

女,纸上歪歪斜斜地画出一个字。

“请问我前世是什么样的身份。”认命了,她认命了。

“啊!”小漠抽吸道,“神…神仙?”

“…”果然是假的,连樾无语了。

“快!快!”鱼小来咬牙切齿地推搡着她,一副晚娘面孔。

“请问我前世是怎么死的?”

红颜不寿,深情逆天。

咿?咿?连樾看着纸上的答案,不禁腹诽,原来“笔仙”也很有文化么。

“那,今生我能活多大?”

当老旧的圆珠笔画出第一个数字时,三个人不禁一愣。

“两百多,两百多呢。”小漠笑得有些牵强,“千年王八万年龟,你果然是妖怪啊,呵呵。”她瞥向白纸,笑声戛然而止。

第二个数字是…

小漠当场愣住,与连樾交叉的手指微僵,圆珠笔瞬间落下。

夕阳无语下苍山,光明连同欢乐一并隐没于黑夜的雾纱后。

默。

半晌,连樾笑笑站起,拍了拍两位舍友的肩:“好了,别在意啊。”

“就是,就是,都是骗人的!”小漠慌乱地收起纸笔,尽刚才未完之事,狠狠地踢了小鱼一脚,“再传播封建迷信,我就大义灭亲灭了你。”

“还说…”小鱼揉了揉臀部,嗔怪道,“刚才不知道是谁霸着不肯停…”

小漠刚要扑向她,眼角却见连樾漫步出门。“小樾,你去哪儿!”她忽然大叫,声音颤抖的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明天就要比赛了,我去操场加练。”

“你要小心啊。”小鱼抢声道。

“知道了,知道了。”连樾露齿一笑,恍若烟花点亮了夜空,却显出几分寂寞。修长的身影在光影飘忽的走道里渐渐淡了,轻轻足音淹没在宿舍楼的喧闹里。

“啊!”不久之后,一声尖叫自205室传出。

“怎么了?神婆!”

“我们忘记送笔仙了,这下完了!”

“一百一十二,一百一十三…”宿舍区东角的小操场上,一个影子被拉的老长,“一百一十九,一百二十,一百…”

“眠儿。”

“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

“眠儿。”

连樾放下手臂,诧异地望了望空无一人的四周,无奈地叹气。唉,都是被笔仙折腾的,幻觉,幻觉。

“一百二十三,一百二十四。”她额上浮起薄汗,不停地重复投球动作,“一百二十五,一…”

“眠儿。”悠远的呼唤,动情的音调,说不出的熟悉。

熟悉?连樾为自己的这个感觉而茫然。不待她再次挥臂,扰人心神的凄音再次传入耳际。

“眠儿,你在哪儿?”

她心头一颤,莫名的酸酸。

“眠儿…我错了…”痛彻心肺的咽咽,“眠儿…”

从未有过的情感堵在她的胸口,哽在她的喉间,一时上下不得。凉凉的一层覆在面上,连樾无意识地抚面,泪水自指尖滑落。

夜朦胧,月朦胧,心也跟着朦胧。

雾茫茫的眼中,一抹人影渐渐清晰。她依稀可辨,那是一个男人的身型。

她该害怕的不是么?她该转身逃离的不是么?可为什么她不忍离去?

她一时,百感交集。

“眠儿,过来。”比云还要轻的声音,轻轻地蛊惑着她的心,“我好想抱你。”似有似无的叹息,浓浓烈烈的思情。

她茫然地向前走着,眼中只有那双相邀的手,修长而白皙。

渐近了,她看清了那人的眼,一双痛悔的眼,好似流不尽几生几世的悲凉。

“月儿!”凄戾的吼声震碎了她的心绪,连樾再望去,那人身侧显现出一剪红影,“到我这来,月儿!”

她恍然无措,只觉眼中的泪越发的汹涌,什么都辨不清,什么都不想辨清。

不要,她不要回去,不要回去!

连樾不住摇首向后轻移,转身的刹那却被两人同时拽住。

“眠儿(月儿),我(我)终于找到你了…”

两声轻喟,似蚕丝将她牢牢缠绕,紧紧包围。

她眼前的景致好似褪色的照片,淡去、再淡去。

最后衔在唇畔的那滴泪,究竟是苦,还是甜?

她说生生世世与君绝,她道从此以往勿相见。

孰不知,她虽走出了他的眼帘,却未走出他的思念。

一笔画仙,望断前缘。

旧梦·南枝

酆都,地府之城。

乳白色的雾气像流动的浆液,浓浓地游弋在四野,浓的像要将人浮起。

“来者何人?”阴面鬼差大吼一声。

浓雾后走来一人,鬼差低头看了看,有脚。

不是鬼啊,他有些迷惑了。

“在下乃幻海龙王,敖律。”

鬼雾难以触及他的身,淡淡的莲花香浮散在空气中。

鬼差看清他的真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敢问龙王到此所为何事?”

清淡的瞳眸染上一缕哀愁,敖律额间那朵白莲有些萎靡:“特来拜访六殿阎罗。”

“请龙王随我来吧。”鬼差拱手一揖,引路向前。

忘川似一条红练弯弯曲曲地绕着地府,鬼差站在船头时不时回望身后。天人啊,这就是天人啊,真是一眼睥睨红尘,一眼就让他自惭形秽。

“爹爹。”

一声童音响彻,鬼差惊的差点坠河。

孩…孩…孩子?还是个活着的孩子?

他眼珠差点爆出来,天人脸上怎麽会有凡人的表情?

龙王轻轻地笑开:“月儿醒了啊。”

“嗯。”一个淡色的小头从他的前襟钻出,眼眉弯弯好似弦月,“爹爹,咱们这是在哪儿?”

这孩子脸色苍白,额间有一朵含苞的菡萏,似人非人、似鬼非鬼。说是神么,也不是神,自他在阴间当差以来还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肉胎。鬼差眼珠乱滚,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地府。”敖律轻轻梳理着孩子的长发,灵巧地编起发辫。

“娘就在这儿么?”孩子的声音很轻,细细听来有些发颤。

“嗯。”龙王的手指有片刻的停滞,“我们来接你娘回家。”

骗谁啊!鬼差诧异地瞪大眼睛,一过奈何桥,就算天王老子来都回不去了。

“太好了…咳…咳…”小脸掩不住欣喜,她激动地猛咳,“月儿…咳咳…好想娘啊…咳…”

敖律心疼地抱住她小小软软的身子:“月儿切忌大喜大悲。”

“嗯…”小手抓住他的衣襟,苍白的小脸埋在他的胸前,“月儿不喜不悲,月儿要健健康康地见娘。”

好让人心疼的童音啊,听得鬼差眼角有些酸。他还是道行太浅,心太软了。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啊。”摇橹的老妇慈爱地看去,“多大了?”

小女孩偷偷抹了抹眼角,不愿让爹爹看到她湿湿的睫毛。

“月儿二十岁了。”她比出两根指头。

二…二…二十?鬼差跌坐在船头,青灰色的脸愈发地黑了。她果然不是人啊,看上去明明是个五岁稚童么!

小女孩指着浮在血河中的莲花灯,好奇地问道:“爹爹,这是什么?”

敖律瞥了一眼,轻答:“这是祈福灯。”他握住女孩的小手,生怕她不小心落入河中,“是阳间的凡人为地府亲人偿还孽债用的,一盏灯是由一千个善意化成的。”

“那他们的亲人能收到么?”小女孩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一眨,甚是可爱。

可爱到鬼差情不自禁地脱口:“当然能收到,这条忘川流经地府十八层地狱,那里的魂魄只要收到一朵莲花,就能少受千年刑罚。”

“不会被人偷走么?”小小的指头点了点浮到船边的莲灯,果然莲蕊上写着姓名、籍贯和生卒年月。

“当然不会!”鬼差颇为得意地扬起下巴,“只有相应的鬼才能从河中拾起莲灯。”

“哦~”小女孩轻轻点头,似在想着什么。

“龙王,地狱第六殿到了。”

十殿阎罗掌管地狱轮回,阳间自贱性命者死后堕入第六殿的枉死城。六殿阎王乃卞城王毕,专司火炕之刑。

“不行。”红胡子阎王一甩衣袖,怒瞪而去,“龙王作为天人你该明白,这六道轮回是天地之法,断容不下私情。你让本王放你妻子还阳,这只会乱了法轮!”

“我愿自毁道行,只求迎回南枝。”敖律牵着女儿,声音淡淡。

“自毁道行?”王毕眼睛瞪得像铜铃,“你可是幻海之主,为情自贬这只会害了幻海的千万生灵!”

“哼。”敖律抬起淡淡的眼,眸中尽是痛色,“我连自己的爱人都保不住,还算什么主?”

“敖律你可要想清楚!”

敖律将女儿轻轻抱起,施法将她藏在胸前:“放还是不放?”

“你想做什么?”

敖律摊开右掌,一杆金枪幻化在他指间,他徐徐抬起清眸:“放,还是不放?”

王毕慌了神,幻海龙王敖律可是六欲天的白莲战将,这要真开打,他肯定不是对手啊。他脑中百转千回,忽然计上心头。

有了,那孩子!

王毕手心攥着汗,强作镇定地开口:“龙王,你不要冲动行事,即便你能从本殿手里劫走南枝的魂魄,可一旦失了天人之籍,给你女儿续命的菡萏也会消失,你可想过后果?”

敖律眉梢轻蹙,怔怔地看向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