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氏也颇识得几个字,两个也曾隔着花墙传信,提上帕上写上绢丝上,一字一句绕在心头,她好容易跟上,抬头就见叶氏的院门上刻着“鸳鸯馆”三个大字。

甘氏心头一揪,一口气还没提上来,身边的丈夫已经往里去,她一步一步好似站在刀尖上,要去见这个分了一半丈夫的“嫂子”。

哪知道不光是她,就是宋望海,也没能见着叶氏,叶氏房里垂了青绸帘儿,产子分明是喜事,却各处都是素淡的,丫头穿着青衣裙,隔着帘儿能瞧见悠车,里头却静悄悄,哪似有了新生儿。

甘氏话还没到舌尖,丫头便出来挡门,宋望海在家中既是嫡子又是独子,还有个那么厉害的伯伯,从小到大,就不曾吃过亏,即使当着甘氏也是一样,可他却偏偏对着个丫头和颜悦色:“她既累了,便不见了。”

甘氏心里针扎也似,叶氏这根刺原来停在心上,如今生生扎进心里,隔上十七年,连皮带肉长在一起,碰一碰就隐隐的痛。

转身宋望海也不曾安慰她,只是叹辛苦叹艰难,说虽是兼祧,可大房权高势大,他到如今还是个童生,伯父铁面无私,他自己又难有寸进,如今当了儿子又不一样,开口便道:“你当我堂兄,就真是少年英才不成?”

甘氏深信不疑,哪有不谋私的官儿,甘家一年要送多少人情?以她来看,她的夫君哪里就差了这许多,当官儿自然就体面了。

要靠宋老太爷不算,还要靠叶氏,那一段却是宋望海说话最多的时候,说叶家如何如何显赫,一面说一面捶了床,甘氏心里替他苦,当着老太太叶氏,越发恭敬仔细,话不敢多说,连笑都不敢随意就笑,早上熬粥午间炖汤夜里还替老太太做里衣,就指望着自己多委屈一点,丈夫就能少受些闲气。

宋望海那个年纪了,跟着宋老太爷读书许多日子,受的责骂一日比一日多,宋望海不去叶氏那儿,只到甘氏这里,甘氏温声软语,他却置若妄闻,可陪着他一起说了一句不是,他却大生知己之感。

自此便知,他要的不是劝解,而是要跟他一起出气,甘氏说得越多,他留的就越久,虽是新婚,叶氏那儿他去的也还更多些,为了留住他,甘氏慢慢就换过一付颜色。

她的性子变了,一家子除了叶氏也全都变了,她安静的时候只当瞧不见她,等她泼辣起来,一个个眼里就都有了她,便是厌恶,到底不敢视她如无物。

甘氏也不记着是甚个时候明白宋望海的心思的,他这样贬低了宋思远,难道仅仅为着宋老太爷没把他当儿子看待?

他恨的是叶氏眼里没他,甘氏分明知道这醋吃了也无用,叶氏好像个木雕美人儿,便是亲生儿子在跟前,也少见她笑,却还是整个人都泡在了醋里。

一晃眼,这样的日子都过了十来年,甘氏心头酸苦,若不是为着两个孩子,她何至于如此,哀泣一阵,等宋望海要搂了她宽慰,她便捂了肚子:“我这几日来红呢。”

金雀便这时候进来送茶,她生得妖娆,宋望海又正起了心思,甘氏便道:“嫂子那头也给你添了人的,我若怠慢,更有说辞,老太太若能许了带女儿出去交际,也能说门好亲事。”

儿子不急,女儿却急,都十四了,丈夫答应了要报免选,却迟迟没有动作,甘氏心里着急,给了这么一块香肉,怎么也得替她办事。

金雀红晕满面,却还拿眼儿去勾宋望海,甘氏早就定了人选,可到这会儿才打定主意,推一推丈夫:“可别说我不贤良,人早早提上来给你□□着呢。”

金雀二八年华,面上粉嫩嫩的好似能掐出水来,腰肢纤细,胸脯浑圆,男人看了怎不动心,可他却疑心甘心忽的转了性子,原是恨不得叫他眼前见不着人的,怎么这会儿竟肯亲自给他添人。

甘氏同他自小长到大,一看他眼色,便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作势一叹:“都这个年纪了,我便松着你些,你可别乱了规矩。”

夜里宋望海就睡在西厢房,金雀早早就得了吩咐,那屋里头换过了铺盖,点香熏被摆了酒菜切了瓜果,宋望海抱了软玉温香,甘氏却盯着帐子一夜不曾阖眼。

第二日银凤替她梳妆,拿茉莉香粉盖了好几层,一声儿都不敢出,哪知道甘氏竟脸上带笑,叫人把膳桌送到西厢房去。

那上头一碗粥几碟子菜,是给宋望海一个人吃的,金雀满面酡红,眼儿一睇就知道甘氏的意思,急急起来妆着要去给甘氏请安。

实指望着他能说句话,可宋望海却点一点头:“这才好,你们太太抬举你,你敬重她也是该的。”

金雀越发不敢露出意思来,往甘氏屋里头乖乖请安,甘氏看看她,银凤取出两枝圆头银簪子来赏给她,甘氏把她通身看一回,点了头:“跟我了去给老太太请安罢。”

金雀细细应一声,梳了一个牡丹头,簪上甘氏给她的银簪子,打扮得粉光艳脂,腰条束得细细的,碎步一动,百褶裙儿泛波也似,小脚露了个雀儿头,竟是鞋子上头也绣了金雀儿,一步细颤的走在甘氏身后。

甘氏搭了银凤的手,后头跟着一溜丫头,她的排场比着叶氏还更大些,到了百蝠楼前,甘氏顿一顿,面上扯出个笑来,那笑先在唇角,跟着又到面颊,最后挑到眼梢眉角,露出两声脆笑,甩开银凤的手,拉了金雀进门。

“老太太看看,这是我屋新添的人。”甘氏把金雀往前一推,金雀满面羞怯的站着,宋老太太才刚做了早课,眼皮一抬:“哪里是新人,我看她倒面熟的很。”

甘氏还在笑:“老太太就没瞧出些不一样来?”

宋老太太一眼就知道金雀叫收用了,那头豆蔻都要生孩子了,这时候抬一个有甚用场,这个侄媳妇聪明是有的,总是少那么些。

“是不一样了,贤惠了。”老太太一说完,甘氏咯咯笑起来,拿帕子掩了口:“老太太打趣我。”她眼睛往叶氏身上一溜:“我也年岁大了,二爷跟前总得有个可心的人。”

这话说得刺耳,叶氏的年纪比她还大,这会儿正坐在老太太下首,甘氏当着面讽刺她,她却还是那付模样,既不抬眉也不动眼,托着茶盏稳稳啜了一口茶水。

甘氏也知道刺不着她,说这些不会为着自个儿心里高兴,老太太却皱了眉头:“当着你女儿的面,怎么连体面都不顾。”

宋之湄想不明白母亲怎么忽的就给父亲房里添人,还要交待跟到书房去,红袖添香夜读书,分明不是她的行事,冷不丁叫老太太点了名,也只得垂下头去。

金雀成了正经通房,等生养了还要抬妾的事,是葡萄告诉石桂的,她愤愤然,石桂却笑:“早知道有这么一出的,姐姐何必为了这个生气。”

葡萄却哼得一声:“那两个如今就是谁都能踩一脚的臭虫,可那只麻雀的仇,咱们可还没报呢。”

石桂听了忍不住要笑,劝她道:“有二太太在后头抬着,她总归是姨娘了,姐姐可别糊涂,替自家惹下祸事来。”

葡萄摆摆手,全没放在心上:“我省得,我又不是蠢货。”说完了又问石桂:“你如今是个什么章程?在太太屋里可立住脚了?”

第45章 得信

葡萄问了,石桂笑一笑:“我跟着姐姐们当差罢了,哪有什么立得住,立不住的。”她才说完,就叫葡萄戳了一下:“我立时就要提三等了,你还发梦呢?巴结着些姐姐们,保你没坏处。我看你们院里,也只有春燕了,她原来就同你好,你再使使劲儿,把淡竹两个都挤下去,可不就是你了。”

石桂只笑不答话,葡萄摇摇头,揣上两块枣泥山药糕,咬一口咂了嘴儿:“味儿真淡,还是我院里的好吃。”

石桂安心呆在叶氏院中,跟着茶梅玉兰两个,还学了刺绣分线,她呆了这些日子,知道叶氏跟前能排得上号的丫头,总有一样可拿得出手的技艺来。

繁杏能算,玉兰会绣,茶梅会调香,素馨能点茶,迎春会梳头,到底下的三等的,并不常在叶氏身边侍候着,倒不知会些甚,一个个也是耳聪目明的。

丫头升等除了看自身,还得看年纪,她此时吃亏在年龄太小,纵是再能干,也不能从粗使一气儿提上去。

石桂在心里画了一张谱,表姑娘来了总要调人过去,到时叶氏这里就缺了人,选秀在明年三四月间,表姑娘要在宋家呆上半年有余,活计少不了人接着,哪个出来,她就填上哪个的缺。

可她能拿得出手的,便只有画画这一样,写字这事瞒得风雨不透,便是画画也把自己框在画花样子里头,不敢露出旁的技艺来。

只会画,不会绣也是无用,请教了玉兰,学着先绣荷包。玉兰手上的活精细,叶氏穿的里衣里裤鞋袜头面腰封,都是她来经手。

石桂有个底子,她便教了石桂认花色:“这些是织出来的,只盘个金就能上身,最麻烦是那素黑的元缎,全无花样才难下手,一件元缎衣裳费得多少灯油。”

石桂自郑婆子说过她要说的东西还多,就留心跟着看起来,会点茶的要先识茶,会调香得先认香料,哪个跟哪个合在一道是什么味儿。

石桂想了一回,还是画画她最有把握,自那些银羽毛纹的衣裳开始,她就不住想着哪些花样能盘在袖口襟边,哪些花样能绣在衣裳上。

叶氏在这上头实不讲究,外头时兴什么她绝不理会,甘氏身上的袖子一年比一年宽,她不按着原样来做,玉兰还叹一声:“你瞧瞧二太太,外头才兴起来,她必然穿在身上,我们太太就只能在花样上头翻新。”

石桂在玉兰那儿见着一件将要做好的菊花满地黑底裙,上头满绣着缠枝菊花,红黄白绿蓝的大小花朵,拿金丝线细细勾了边,正挂在衣架子上头,玉兰指一指:“这是太太重阳宴要穿的。”

叶氏身上少见鲜亮颜色,不到吃宴赴会,断不会穿这在身上,玉兰这头预备衣裳,那头春燕就翻起首饰来,一顶嵌了粉碧玺的金冠儿拿出来擦拭,上头细细的菊花瓣儿颤巍巍好似活的花朵。

如此隆重却是为着去赴纪夫人的宴会,玉兰一面串金线一面道:“要不是纪家的宴会,太太也不肯穿这些的,那顶金冠还是太太的嫁妆,也没戴上几回。”

石桂替玉兰拈金线,两根线叠起来串进针里,这叫双线盘金,光是裙子一幅边儿,就得费去一卷金线去。

这些东西都由春燕收着,到玉兰要用了,才能领一卷出来,原当是金色的丝线,上手一摸才知是真金,玉兰还特意嘱咐她:“这线可得仔细着用,一件衣裳盘多少,那都是有定准的,这一卷线好值十两银子。”

石桂咋了舌头,下手越发仔细,有她帮着串线,玉兰下手更快了,垂着脖子手上不停:“没算准日子,早知道该在船上就急赶着做。”

玉兰晕船,这细活计做不出来,石桂看着便道:“姐姐夜里到几时?要不我打个地铺,好给姐姐打下手。”

夜里卷一卷铺盖过来了,屋里点了两台灯,一枝三盏,点得屋里亮堂堂的,石桂就坐在地铺上,盘了腿儿,一卷卷的串线,一件袍子上头花得这许多心血。

茶梅坐在桌前擦拭金玲珑香球,小球里头搁了香球珠子,凭怎么走动,都不会洒出来,两个手上做着活,又说起纪家的花会来:“我们太太自来跟纪夫人说得来,你说这一回,会不会就结了儿女亲家?”

“我看太太也有这个意思呢,原在江宁就是邻居,两家彼此熟识的,太太又喜欢纪家姑娘,若是能成,二太太那牙可不咬碎了。”玉兰两根指头拈了针,无名指上松松绕着线,手指生得兰花也似,一面说一面叹:“若是别家也还罢了,纪家那一位得是金凤凰呢。”

石桂半懂不懂,几个丫头却也说出金陵几门权贵来,听了半日才知道纪夫人是皇后的堂妹,皇后自来专宠,同圣人两个这许多年恩爱如昔,皇后受宠,又有三个嫡子,颜家人领着闲职,几个姻亲却多有官职在身。

“那这个纪家姑娘,会不会选了当太子妃?”石桂串完了金线,拿烛剪子剪了灯花,爆了“噼啪”一声,茶梅笑一声:“那也说不准的,一说要选太子妃了,京里许多人家都热闹起来了。”

圣人下了旨意,家中有女选作王妃太子妃的,一家不得在京中为官,三品往上的人家,没一个热络,倒都想着法子不选,官家里头选王妃,还是开国以来头一遭。

旨意里有择淑女这一句,到底怎么个淑法,谁都不知,家里有适龄的女孩儿想要送选的,便把名字报上去,呈上京了再说已然婚配,那便是欺君。

石桂听着玉兰茶梅一言一语的,只当故事听,她心里想的还是怎么过日子,宋家院墙完的那些个街巷,这一卷线就是十两银子,那外头织的绸又是多少钱?

玉兰还当她没见过市面笑一声:“这些个你该去问繁杏,她最知道,秦淮两边都住着织户,你没见咱们宅里虽也有井,可喝进嘴的都得去外头买了来。”

石桂还是不知,玉兰同她说话,也不困乏,今儿倒比昨天做得活计更多些,搁下针来揉揉腕子:“染织户就住在秦淮边,煮丝染丝都要水,就从河里提了水出来,染完了再倒进去。

上游的还好些,下游的怎么受得住这日日污水,先是下令全到城外去浸丝,可世代住在秦淮边,换个地方可不得搬家,织户不织绸染户不染丝,朝廷这才又改令,长潮时民户取用,退潮时织户取用。

石桂连甜水镇都没正经呆过几日,这会儿听得瞠目结舌,又问云锦多少银子一匹,算下来比在兰溪村这么苦干赚得多的多了。

她原来想把家挪到镇上去,见过了金陵繁华又想着把家挪到金陵城,才刚有了这个想头,玉兰又叹:“织户可苦呢,冬天要往城外去,雪下得三尺厚,还得担水来,催得又急,活计可不好做。”

玉兰爹娘就是织户,家里姊妹太多,到她已经养活不过了,一家子投进来,为的就是不叫骨肉分离,玉兰手上的功夫,还是她亲姐姐教的。

石桂起了心思,有意探问,玉兰却叹了气:“我家里姐姐妹妹四个,没钱疏通选进内府里去,要能选进去,我这会儿也不在这了。”

要是能进内府织堂,吃的用的全是领来的,还能接个私活,秦淮河边多少人家就指着这个,要选进去就得打点下来的织掌,肚皮都不饱,哪里还有闲钱送人情。

可坏就坏在那染房倒水上,玉兰的爹在这里头叫按了个挑事的罪名,这才一家子都投了宋家,因着手上有功夫,就管着府里太太姑娘们的衣裳。

“玉兰姐姐就不想着赎身?”一家子都来投,又是带手艺的,出去过活难道不比宅子里头更容易?

玉兰拿剪子剪掉线头,闻言一笑:“外头那是这么容易过的。”

夜里石桂睡在地上,还是觉得无力,她到这里九年了,九年都没离开过村子,没见过没听过没想过,要想真把一家子带出来,过得安稳,得花多少力气多少钱?

茶梅玉兰两个屋里点着香赶蚊子,这香是上头分下来的,小丫头房里点的,跟这个也差不离,只味儿更淡些,石桂睡在地上,九月里的天正是热在尾巴上,薄被子裹了肚皮,肚丫子升出来,突如其来的,想起了秋娘。

村里头夏冬两季最难过,夏天蚊子多,冬天天气冷,家里的蚊帐一块块打着布丁,夜里睡在一张床上,秋娘给她打扇子,一热得翻身,秋娘手上那把扇子就摇了起来,也不知道秋娘喜子他们,如今怎么样了。

白日里总是欢笑,夜里听着风,看着窗纸上萤萤一点光,石桂咬着唇儿,轻轻吸了吸鼻子,也不知道家里去没去过,知不知道她已经来了金陵城了。

秋娘石头也是一样,秋日里收成尚好,卖了稻子有了钱,秋娘又攒下两匹布来,拿着要去镇上换钱,她们也不是死脑瓜不开窍,进城一回,晓得那儿东西价都贵,带了布往城里来卖,卖得了钱,买些零嘴儿要去看女儿,还没坐上船,就听见孔娘子说宋家走了。

秋娘一口气儿差点喘不上,提着心赶上山去,门上去说确是走了,就留下几个看门的婆子,秋娘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趴在丈夫身上哭个不住,孙婆子在里头知道了,抱了包裹出来,把东西给了秋娘。

“都走了半拉月了,这会儿该到了,你们安心罢,她是个有运势的,进了太太的屋子当差呢。”孙婆子见秋娘哭的立不住,宽慰她一声:“也别太挂心了,这里一季总要送一回东西,有甚个想说想写的,你就写在信里,也好叫人捎了去。”

第46章 菱角

重阳那一日,叶氏陪着宋老太太到静中观里头打醮,还得燃灯,供东酒分松茶枣汤,既是大节,院子里头有家的,都放出去过节,让骨肉一聚。

石桂没地儿去,别个都走了,廊下婆子看灯火,她就陪着一道,坐在檐下喝枣汤,大圆枣子煮的水,吃着有些蜜味,饮上两口,手上串着结绳。

日头晒进来,石桂还捡了个有太阳的地方晒鞋子,院子里难得这样静,她才伸个懒腰,外头繁杏进来了,一看院里头一个人也无,就只有石桂一个,冲她招一招手:“你往厨房催一催,看看给至乐斋的饭食送去了不曾。”

宋家来投的那个少年就住在族学里头,跟着宋家子弟一道读书,重阳是大节,学里散学放假,别人有地去,他却只能回宋家来,就住在至乐斋里。

放三天假,他等到今日才回,丫头们说起他来,都说他是识趣的,晓得不麻烦人,这事儿揽都揽了,就要办得漂亮些,叶氏那头得着消息,立时叫了繁杏,要她预备些菜送过去。

“你去瞧瞧还少些甚。”繁杏不便出入外院,石桂却是半大的孩子,一面叮嘱她一面笑:“等你回来,我们两个也过节。”

繁杏也是外头买来的,此地无亲无旧,大节下也是一人过节,叶氏陪着老太太吃汤念经,春燕几个守着,倒放了她的假,想着回来也无事,干脆往厨房里要了酒菜。

石桂一面应声一面捧了新制的冬衣出门,一路往至乐斋去,跨过半个院子,这才到至乐斋门前,里头静无人声,今儿处处放假,守门的小厮也不知跑去哪里,石桂进去叩门,少年正坐在桌前写字,饭食还未送来。

“请堂少爷的安。”少年写得入神,听见说话这才抬起头来,他还记得石桂,冲她笑一笑,石桂已经进了屋,把手里头的包裹搁下:“这是太太给堂少爷这一季的衣裳鞋子,等会子还有人来送铺盖。”

至乐斋里没配丫头,宋老太爷年轻的时候起就不贪女色,别个说起红袖添香是雅事,他却觉得最污秽不过,读书就是读书,有美人伴,声色迷人眼。

既是来投的亲戚,宋家也想着给他配个小厮书僮的,学里人人有,独他没有,可不显得薄待了,也费不上几两银子。

给少爷当书僮例来是件好差事,可给这么个来投的穷亲戚作书僮,那可就没个指望了,宋荫堂跟前是高升家小儿子,宋勉身边得力的家生却不肯侍候,叶氏既下令,就没有更改的,人是送了上来,可比宋勉还像个少爷,过节怎么肯陪他清灯冷盏。

宋勉见石桂往屋里看,笑一笑:“我让墨书回去过节了。”

石桂脆生生接品:“少爷宽厚。”屋里铺盖还未铺,炉子没点,水都没烧,料得是家里挑上来的小厮,这个堂少爷使不动,挽了袖子替他把炉子点上,烧了热水拎进来,厨房里也送了菜来。

半只板鸭,一块花糕,菜式是好的,精心不精心,一眼就瞧出来了,石桂也不说破,少年窘迫站着,口里称谢,却没钱打赏。

“多谢妈妈了,才刚繁杏姐姐还问呢,我说必然送来了,太太吩咐的事儿,妈妈们哪有不精心的。”石桂一句话把叶氏抬了出来,那婆子便叠着手笑:“哪里要繁杏姑娘催,今儿都过节,还有点心晚些送来。”

等那婆子走了,石桂倒了茶也要出去,少年拿了一方糕递给她:“这个给你,你叫什么?”石桂连连摆手:“可不能拿堂少爷的东西,我叫石桂,太太院里侍候的。”

这糕给他作人情也是好的,便不能给别人,院里同窗分一分也好,没爹没娘光身投靠了,可不是处处受人欺负。

少年原就生得苍白瘦削,到宋家这些日子也没能养得白胖些,手上捏着糕,见石桂拒了,面上泛红,非得给她:“我不吃这些甜的,你拿了去罢。”

石桂眨眨眼儿,约摸明白过来,知道这是他的好意,冲他福一福:“谢堂少爷。”笑团团的接过来,少年这才露出点笑意,冲她点一点头。

石桂拿着糕去厨房,婆子知道是她是替繁杏来拿菜的,又是备酒又是切肉,新黄米包了红枣作的煎糕,板鸭清煮现切,皮肉晶莹,这会儿螃蟹也肥了,一个婆子开瓮儿,问道:“繁杏姑娘这两日可能吃蟹?”

这是问石桂繁杏来没来月事,若是来了,还给她煎生姜红糖茶吃,对比送到至乐斋去的,样样殷勤事事妥帖。

香糟嫩蟹盛在青瓷小碟里头,又打了一壶菊花酒,四层的食盒子摆得满满当当的,顶上还放了酸枣儿捣的粘:“这是去岁摘的□□浸的酒,给繁杏姑娘尝尝鲜。”

一面笑一面替石桂把食盒子拎到院里,石桂摸了钱出来,这么一盒子摆开来也有一桌,哪知道石桂也有,鲜鲊银鱼白似玉,新鲜菱角草桥荸荠剥得齐整整的搁在小碟里头:“这个给姑娘当零嘴儿。”

石桂不意跑一趟厨房还能得着这个,推了一回:“怎么好拿婶子的东西。”推托不过,到底收下了。

繁杏先问一声差事可妥了,看石桂点头招手让她进屋,桌上早已经摆出一对杯子来,手里托了个美人颈的细银盖瓶儿:“你没吃过酒,喝点这个霜菊露,太太给的,我今年还没尝过呢。”

给石桂也倒了一杯,分吃了板鸭,还有煎糕,繁杏并不怎么说话,石桂也就陪着,两个都想起家人来,彼此都没话说,石桂不说家人,繁杏也不记得自己生在哪儿,只知道叫人卖了,也是一程一程的转,落到宋家已是高运。

“等吃了饭,你就去院里九花山子下边耍。”繁杏知道石桂没得着话不敢随意出院门:“春燕也太仔细了些,你夜里去看看你干娘。”

郑娘子前二日送了重阳糕过来,说她要跟女儿一道过节,石桂葡萄走不开,便不带她们去,给她们送些糕,就算过了节了。

葡萄巴不得不去,留在院里头好吃的好用的东西多,到了节庆给姨娘磕头还有赏钱好拿,脆生生应上一声,装些香糖果子兜回去吃。

石桂又吃又拿,到底过意不去,收拾了东西,替繁杏打下手,她不碰针线,专门做帐,字儿认得比春燕更多,一把小算盘摸出来,噼啪啪打得直响。

繁杏一拿出帐册来,石桂便识趣出了门,拿了些糕饼点心,带上繁杏给她的线串山楂跟酸枣子糕儿去看葡萄。

葡萄也在守院,见着她来,两个坐了泡上茶吃点心,别个都过节,这才觉得寂寞,原来一院子热热闹闹的,正到过节才晓得自个儿是孤雁。

葡萄兴致颇高:“你可不知道,太太许了姨娘家里人来看她呢。”钱姨娘家里是小买卖人,就在金陵城里开着铺子,来宋家也是一样穿绸戴金,似她这样体面,宅子里头确是无有人过了。

钱姨娘这里人不比叶氏那儿多,葡萄吃喝了一半,仰了脸儿告诉石桂:“下个月我就提三等了。”葡萄也是粗使,提上三等月钱又涨一涨。

石桂给她道喜,让她请客作东道,一样是粗使,石桂身上还穿着淡竹石菊给她的旧衣,葡萄已经通身换了新的,一件珊瑚红的上衫,一条青碧浅色素花裙儿,耳眼里扎着红珠,手上拢了香串,连头发都不是双丫,束了小辫儿,脸上还搽了胭脂。

石桂也不知怎么劝她收敛些,劝她也不会听,可看在往日一处的情分,总要说上两句:“原来钱姨娘身边的姐姐们就不泛酸?她们是老人了,姐姐升得这样快,且得软和些。”

葡萄伸了手指头点点她:“偏你软懦没出息,你就不能上进些,把淡竹石菊给挤下去?”石桂疑心她有事,可又不确实,只她们坐在这儿的一会功夫,银缕伸头张了好几回,葡萄待要再说,银缕出来了:“夜里老爷要来,赶紧预备起来。”

石桂赶紧把点心给了葡萄,出了远翠阁,一路从木樨香处走到至乐斋去,石桂去时屋里已经点了灯,守门的小厮问起来,石桂回说是来给堂少爷送零嘴儿的。

宋勉见着她微微一笑,还是手脚无处安放,他哪里摆得出少爷的谱,石桂把剥好的菱角荸荠送到小桌上:“少爷尝尝这个,全是新鲜的。”

少年不意她还特意跑这一趟,知道是给他的回礼,东西比他给的糕不知好了多少,嚅嚅说不出话来,看着穿鹅黄袄儿青布裤子的小丫头快步出去,孤伶伶一盏灯照着粉嫩嫩的菱角,一口咬着又水又糯,细细嚼了才又坐到案前,拿挑子拨了灯火,铺开书册对着灯火苦读。

第47章 出门

纪夫人的宴会定在重阳之后的两日,前一天夜里,上房的丫头们就忙活起来,浴房里围了帘儿给叶氏沐浴,羊奶浸过身子,冲洗干净再抹脂膏。

近身侍候的细活计是春燕繁杏两个做的,熏衣裳这样的累活就分派到石桂几个身上,玉簪秋叶两个去取竹香子,玉兰迎春取了热水来,往大铜盆里头倾满了,挑了花露搁进去两勺子。

银嘴的水晶瓶子,细长长美人颈也似,石桂往常也会进屋做些扫尘的活计,见着珐琅大座钟跟象牙八音盒,知道是打穗州海岸上来的,见这个倒惊讶。

也闹不明白这会儿到底是哪个年月,按到清朝头上罢,衣饰又不对,猜测大概是晚明,想问还是咽下去,宅里头的丫头哪会知道皇帝的年号。

竹香子就是竹编的熏笼,倒似个小方桌那样大,罩在铜盆上,在上头铺上叶氏明儿要穿的衣裳,先两面都熏过一回,再把竹香子抬起来,换过一回水,在铜盆里头搁上个香炉,梅花饼子掰碎了点燃,浅浅一层热水没过炉脚,玉兰教石桂翻衣裳:“这么熏着,衣裳就不染烟气了。”

一屋子都是梅花香,叶氏平素不爱用香,屋里供些佛手柑松针叶取取清味,出客的衣裳一层一层的都要熏,里衣中衣外裳,还有几层裙子,最外头那一件,衬了马尾毛做的裙箍,裙子是撑开来了,可熏起来也更难些。

光是替叶氏熏衣,石桂一下午手就没停过,出门要穿一身带一身,熏得她身上也一股子梅花香饼味儿,她自家闻久了不觉着,繁杏一走近就打趣一句:“可了不得,旁个是熏衣裳,你是熏人了。”

好在这香饼儿味道淡,若是冲些,站上一下午人都晕过去,熏好的衣裳搁到竹箱子里,香味经久不散,第二日要穿了,再拿出来把褶痕烫平。

春燕跟着出门,想一回带上了迎春玉兰两个,还要再带上两个小丫头内外跑腿,眼睛一扫,见石桂在揉胳膊,笑一笑:“明儿你也一道跟了去罢。”

这话一说,良姜木瓜都艳羡的看了她,石桂也没想到能跟着出门,夜里就问淡竹石菊:“跟着太太出门,可有什么忌讳?”

“在别个院子里头别胡闹乱跑就成,紧跟着姐姐们,出不了茬子的。”淡竹缩在被里头,跟石菊两个脚叠了脚儿取暖,石菊手脚冷,这会儿天才有了几分凉意,她就觉得冻了,屋里还没烧炭,丫头也分不着,两个人的被子叠起来,把脚缩在里头。

石桂理衣裳,那两个就团着手,淡竹咂了嘴儿说口淡想吃咸的,石桂抓一把瓜子给她,淡竹有滋有味磕起来:“你这下子可算有眼福了,纪家的姑娘不定就是太子妃呢。”

石桂于这些事半点不知,淡竹兴兴头头说起来:“纪家太太是皇后的妹妹,纪大人又得圣人的眼,他们家的大姑娘也正是年纪,保不齐这回选妃就能挑中呢。”

作了太子妃,往后就是皇后娘娘,石桂听说过帝后情深意笃,圣人仅有的一女三子俱是皇后所出,叶家就是帮着颜家补了亏空,这才得了圣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