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静之站在沈御风的身边一直等待着夕溪走下来,沈御风走到山下就不动了。大堆的人跟着他站在原地只为了等他太太。廖家跟沈家是世交,这么多年来从没有这样过,要一堆长辈站在这里只为等一个女人,这在他们的眼里就是坏了规矩。但沈御风不在乎这些,只要是跟夕溪有关的,他从来都不在乎。所以本来应该嫁入沈家的她,才会在最后关头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女明星排挤在外,这让她不单是在沈家,甚至在自己家里都抬不起头来。

刚才,就在刚才,当她向奶奶敬上一束海芋的时候他却说:“静之,下次不必。”

想到这一幕,廖静之心里就全是委屈!她在沈御风扶住她的时候开口说了句“谢谢”,不为别的,只为说给另一个女人听。

夕溪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身后站着沈奕。她走得慢,沈奕也不着急,就慢慢地跟着,不时地扶她一把。沈奕那么一个不着调的人,居然肯为她鞍前马后。廖静之下意识地看向沈御风,他似乎并不介意这些,神色平淡,只看着夕溪,脸上半分不耐都没有。这一刻她嫉妒得发狂,心里恨不得长出蜿蜒的藤蔓,将所有的一切都裹紧然后销毁。因为她知道沈御风从来都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他的耐心永远只留给他真正深爱着的人和事。

雨停了,太阳露出脸来,将所有的景致都染上了好看的光景。风吹过,微微地掀起夕溪的裙角,连素来讨厌她的廖静之都不得不承认,那么多人都穿裙装,唯独她穿得最好看。

哪能不好看呢?廖静之恨恨地想,崔婆婆现在已经算是半隐退的状态,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衣服几乎都是崔苒那小丫头做的,唯独夕溪的衣服,她一定要亲自出马设计制作。人都是势利眼,大约也是看在夕溪是沈御风妻子的分儿上。夕溪身上的那条裙子她在崔家也看过。她想要,可崔婆婆说什么都不给,就连让她上身试一试的机会也不肯给,可如今却穿在上她最讨厌的人的身上。

“哟,我大老远看着还以为是谁呢,站在我哥身边这么近,原来是静静姐啊,。至于吗,我们就走得慢点,您这儿就满脸的不甘心。”沈奕在北京上大学,待的时间久了,说话总带点那边的味道。他是什么人,无风还要起个三尺浪呢,现如今看到这一幕,完全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家里的那点事他不参与,但桩桩件件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于是干脆直接戳穿廖静之的心思一点脸面也不给她留。一大家子人都站在后面呢,他半点儿避嫌的意思也没有,说完径直推着夕溪到沈御风的面前:“大哥,我嫂子走那么慢你也不说扶着她点。你看她这脸,半边都被风给吹肿了。”

夕溪压根儿没想过沈御风是在等她,还以为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刚想问个究竟,就听到沈奕这后半截话,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习惯性地抬手想摸一摸耳垂,下一秒就被沈御风攥住手腕。她仓皇地抬头看他,他却看着沈奕:“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儿一大早呗,”沈奕笑了笑同他走在最前面,“别问我程一辰在哪儿啊,想知道问我二姐去。不过我想,大概是被她藏起来了吧!昨天……”

他还没说完,就收到了沈御风警告的眼神。沈奕摇摇头又撇嘴,把后面的话如数吞回肚子里去。

说者有心,听者同样在意。刚刚她以为沈奕只是信口胡言,现在才知道原来程一辰真的同张曼妮有关系,怪不得那天张曼妮以为沈忠是去找她的呢。那沈妍岂不是……夕溪想到这里,竟然不敢再想下去。

仪式完毕之后沈御风就要离开,廖淑仪留他吃午饭他都不肯。上了车,夕溪鬼使神差地多嘴问:“为什么不留下来吃午饭呢?”

沈御风看向窗外,好久都不理她,等她都快放弃了才听他不无讽刺地说:“你想让全家人都知道你在片场被人打了一巴掌?”

因为昨天的事,她的脸今天肿得很高。沈御风生气是因为她的软弱。夕溪却听成了别的意思,她觉得这句话说得在理,噎得她半晌对不上一句,沉默了好久才别过脸去犹犹豫豫地开口:“对不起,给你丢脸了。”

她话说完,车内又是一阵安静。她想偷眼去看他,却又不敢。跟她预计的相反,沈御风对她的话不以为然。在这样的沉默里,她的心里总会涌出一些疯狂的念头,只是不知该不该开口,或者什么场合和时间开口比较合适。

跟他的对话总是这样,他随便说出一字半句都能刺伤她,但她的回击永远像拳拳打在棉花上。

雨又下起来,如烟似雾地将美丽的江城笼罩。江南的冬天要比北方冷太多,冷风似乎可以渗入骨髓。两天的折腾,夕溪早觉得不舒服,这会儿经车上的暖风一吹,头疼得厉害,半个身止斜靠在车窗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沈御风偏头,看到她微微蹙着眉,而后屈指敲了敲前座,沈忠很快会意,靠边停车,将准备好的毯子找出来给他。

车子的隔板一直是敞开的,坐在沈忠的位置,可以很清晰地在后视镜里看到后面的场景。沈御风轻手轻脚地将夕溪小姐的头拨过来靠在他的肩头,以免她的头撞击到玻璃,然后将毛毯给她盖好,他心里又是一阵叹息。

夕溪一觉醒来已是傍晚,她睁开眼睛,前几秒竟然没认出自己躺在哪里。等坐起来才发觉自己到了江城的家,不是她的家,而是他和她的。当初结婚,他便置办了这栋别墅,无论是交通还是环境,都是一顶一的好。装修时她还在忙着拍戏,沈忠来来回回地跑,给她看设计师的效果图,最后才将装修定下来。但真正建成了她却不怎么喜欢。所谓的家,是要有人有温暖才称得上。但他们之间没有爱,连见面的机会都很少,她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只会越发显得孤独凄楚。

往事种种,不堪回顾。

夕溪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她穿戴好了,起身下楼。沈御风果然已经不在了,只有沈忠坐在厨房跟长期住在这里的张嫂闲话家常,看她下来,便站起身:“夕溪小姐。”

“沈忠,”她站在略显空旷的别墅中央说,“我想回家。”

沈忠和张嫂都没开口,片刻,她身后有个声音响起:“这里就是你的家。”

语气依然是那么不容置疑。

夕溪没料到沈御风还在,回头看他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不知该怎样把话题进行下去,他就像是存心看她笑话似的,双手放在口袋里,静静地看着她,等她回答。

“我是说,我自己住的公寓。”半晌后,夕溪深呼吸口气,回避跟他眼神的对视。转而看向他的身后解释,“就是我经常住的地方。”

她经常住的地方,很小很温暖,跟他身后的那个家族毫不相干。那是她用自己的一双手,一点一滴营造出的家。

沈御风并没有立刻回话。他摘下眼镜,用沈忠递过去的眼镜慢条斯理地擦拭着,片刻后才淡淡地说:“吃完晚饭,让沈忠送你回去。”

确实是太久没人来了。张嫂显得很开心,只他们两个人而已,却做了一大桌子菜。长桌的两头,他跟她两个人入座。

不过是吃一顿饭,却要坐得像是相隔千里。她要的家,从来都不是这样一个地方,才不过刚刚坐下,沈忠就拿着手机走了过来。沈御风看了一眼,站起来去书房接电话。

夕溪看他的背影消失,实在是没有胃口,默默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

等沈御风回来再坐下时,他忽然听她说:“沈御风,我们离婚好不好?”

这句话在心头环绕了多久连她自己都不记得了。也或许从他点头答应要娶她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会等来这一天,这很可笑不是吗?她不知道是不是能够等到他的爱,却很清楚解自己一定会等到与他的分离。

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人的一生能有几个十年。从前年纪轻,总觉得爱一个人就是一辈子。长大了才知道,原来人是会累的。“一辈子”的豪言壮语终究会成为人生路上最沉重的负担,这包袱背了太久也太重,她走不动了。说到底,谁这辈子没了谁能一样能活,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一个糖糖……

这句话说出来她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但是现在面对他的一双眼,总觉得那种犀利可以透过镜片扫到她的心上。夕溪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颤抖的,她的一双手按在柔软而华丽的凳面上,指尖狠狠地掐入其中,想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的话一出口,沈御风手上的动作只停顿了一秒。很快就不再看她,而是从竹篮里拿出一片面包放在自己的碟子里,再倒上橄榄油,安静地享受美食。

同样的话,夕溪实在没有勇气说第二次,心理准备做得再充分,自己终究会痛。本来她想说“分开”的,但想了想,他们好像从未真正在一起过,用“分开”这个词未免有点奢侈。离婚,代表他可以如释重负,而她也可以断了自己最后的念想。以后无论如何 都要向前看,不回头,再浓烈的感情也会有过去的一天。

也许 他需要时间,她就那么固执地坐在原地等待,等待他的宣判,然而夕溪又一次判断失误。沈御风越吃越多,就好像这一晚他就打算这么一直吃到天荒地老似的。夕溪从未见过他吃得这样多。他这个人永远冷静又有节制,无论做什么都是恰到好处。她呆呆地想,就是这样的恰到好处才困了她十年。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见他的情形,确切地说,她第一次见的只是一幅画,而画里只有一双手,那是他的作品。画的也是他自己的手,被悬挂在学校宣传栏里最显眼的位置。夕溪那时还不懂画,却很喜欢那双手,于是流连原地反反复复地看。

人在爱情里都是有些癖好的吧,比如有人喜欢看眼睛,有人喜欢看鼻子,有人喜欢皮肤白净的,也有的喜欢健康的肤色。夕溪看男生,最先注意到的是手。那真是一双特别漂亮的手,骨节均匀,纤长而有力,手掌很大,看上去也很温暖,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那时她还在上中学,而他的身份也没有现在这样复杂,不过是学校里一个神一样的学长。只在他们学校上过半年课,校园里却到处都是关于他的传说。后来她才知道沈家的家规,除了继承家业的人以外,所有人都不许从商,大家自然也就不会专门去学商科。就像沈妍学的是中国舞,而沈奕学的是建筑,沈御风学的是油画一样。他只是在他们那所学校待了很短的时间,就转去欧洲上学顺便修习绘画,先是法国,然后是意大利,他的饮食习惯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改变的……

不行,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沈御风再次拿起刀叉的时候,夕溪忽然意识到自己思绪的出离。

“沈御风,我……”

“沈忠,送她走。”他吃饭习惯良好,举箸无声,这次却破了例,一句话干脆利落地封了她的口。如此独断专行的话出口,他的面色仍那样平静,看不出半点波澜。夕溪看着那张脸,心里一阵阵的疼。

没有人知道她为了这一刻,为了能够说这句话,怎样反复练习,花了多大的力气。她实在是爱不动了,才会出此下策,渴望断尾求生。但他一句话就能轻易让她在此之前下定的所有决定一瞬间灰飞烟灭。

那夜被送回公寓后,夕溪便再也没有了沈御风的消息。期间沈家的家庭医生来过一次为她做例行检查。她跟着他回大宅的那晚,秦刚就来检查过,并且为她敷了药,所以她的脸才会消肿得那么快。春刚好像也发现了什么,几次开口想问,又把问题咽下去 了。

也许 因为她总是给他丢脸。所以来给她看病的才会是秦刚吧。她也是后来从佣人的口中知道,沈家明明有着固定的家庭医生。

事后夕溪给兰云打电话问戏的事,兰云只说还在跟片方僵持,让她好好休息,她没办法,只得继续在家里发呆。

其实也不是很想工作,只是忙起来的话,比较不会去想他罢了。

她的个性算是安静,反应在具体的事情上,就是比较宅。没有事情做可以整天不出门,交际圈子又窄,很少会有访客。这天早上起床刚做早餐,才开火就听到门铃声,夕溪以为来的是兰云,但打开门看到的却是沈妍。

“我可以进去吗?”沈妍穿了一身宝蓝色的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来,妆容精致,像极了年轻版的廖淑仪。

“当然。”夕溪退后几步,把她让了进来。

因为沈妍的到访,整个公寓好像一下子显得局促起来。倒不是因为公寓面积小,而是因为沈妍特殊的身份。夕溪承认自己是没出息,看到沈家的人,总会觉得不自在,只有沈奕是个例外。沈家的人大多数人个性都比较冷漠,天生不太容易与人亲近。他们回家亲人之间尚且如此,就更不要提跟夕溪了。所以沈妍今天过来,让她觉得讶异,同时也没有理由地感到心焦。

“坐吧,想喝点什么?”夕溪把沙发上的抱枕整理了一下,示意她坐下,“我去帮你弄。”

“红茶吧。”沈妍的眼睛虽看着她,却让人觉得没什么焦点。

夕溪转身进厨房帮她泡茶,端出来的时候沈妍还是保持刚刚坐下的姿势没有变过。

“我这里只有这种茶包,你不要嫌弃。”她把茶放在沈妍的面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沈妍似乎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情,许久才去端那杯茶,这时夕溪才发现她的手好像一直在抖。

“你……有什么事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嫂……子……”沈妍放下红茶,踌躇了半晌,艰难地开口叫她。

这个称呼让夕溪感到吃惊,还没来得及适应,一双手就被沈妍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冰冰凉凉的,就像是失去了体温一般。

她的样子太脆弱了,仿佛一碰就会碎,夕溪从未见过这样的沈妍,忍不住反握住她的手轻声问:“你怎么了?”

“不是我,是程一辰出事了。”沈妍说完这句话,嘴唇颤抖,但语调还算冷静,“你也知道我们家的规矩,大哥从商,我们剩下来的人就都不能做这一行。当初程一辰为了娶我,连自家的公司都放弃了。但他从小就跟着他爸爸做生意,除了这个,其他别的都不会。你说一个大男人整天游手好闲,算怎么回事。”

她说到这里,看着夕溪的眼睛停顿了一下,又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他后来以朋友的名义开了家公司,做得不错,也算是风生水起。三年了,什么事也没出过。这件事,大哥怎么会不知道,家里肯定也是清楚的,只是他不明着做,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他。可是最近,最近……”

沈妍说到这里,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沈御风他……”夕溪不是傻子,听到这儿也听明白了个大概。沈御风一定是做了什么,让程一辰陷入了困境,所以沈妍才会来求她。

“夕溪,程一辰跟那个欺负你的张曼妮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公司搞风投,一些影视公司也会找他们融资,程一辰都跟我说了,张曼妮不过是他认识的一个演员而已。退一万步讲,她在片场为难你也不会是程一辰让她做的呀,你能不能帮我求求大哥,别为难他了,何况……何况你也没什么事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