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问你,你以前听说过这家公司没有?”李巍然咬住这个问题。

“好像……没有,”朝晖有点犹豫,“世界上这么多公司,没听过的多了去了,再说现在咱不就算是听说过了吗?巍然,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次投资,根本连说服的过程都没有,对方就一口答应。”李巍然对着话筒,几乎是在自言自语,“这不合逻辑。”

“不给钱才不合逻辑好不好!”朝晖有点受不了他了,“再说都这时候了,你疑神疑鬼的干什么,有用吗?”

“中间夕溪出事,他们要求换女主角,但是我一去,话都没说两句就答应不换,这种态度也很奇怪……”

“哪里奇怪?我看老板是喜欢你,你粉丝那么多,有几个有钱没脑子的也很正常!”朝晖带着几分调侃。

“从头到尾不问预算,不问开支,说钱不够就立刻转账,这种投资人……”

“这种投资人是财神爷!你敢怀疑财神爷?我真想跟你拼命!”作为制片人的朝晖,跟李巍然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第一次能花钱花得这么爽快,不需要为钱发愁,一切做到最完美,哪里不好?他觉得好得很!

这回李巍然没再开口,而是直接挂断了电话。

朝晖坐在原处盯着被挂断的手机愣了一下, 狠狠对着手机骂了一句,才又回到餐厅的包房里,看向对面的人:“抱歉,嗯……我们聊到哪了?”

“第五次整形手术。”夕阳的声线很低柔。

“所以现在你……”

“虽然还是很难被人接受,但比刚刚出车祸的时候要好上很多了。”她没等他问出口,便善解人意地开口。

“受了很大的罪吧!”他看着她用一根吸管慢慢地吸着一小碗白粥,样子仍然有些吃力。出于礼貌他不能一直盯着看,但是扫视一下也能够清楚地看到她半遮的丝巾下的伤疤。眼前的这个女人,从鼻子往上看绝对是个不输大明星的绝代佳人,然而可惜的是,她面部的下半部分因为多年前的那场意外事故,已经完全塌陷,以至于现在还需要每年到整形医生那里接受骨骼重塑和修复手术。

因为毁容所受到的打击当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够概括的,造化弄人,朝晖在面对她的时候,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这四个字的含义。

对方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停下动作抬头看他一眼:“下面的话收回去,现在的我最不需要怜悯。”

如此的简单直接,没出事之前的她就是这个样子,所以后来他们找人调查夕溪,居然发现夕阳和夕溪是一对姐妹,他在吃惊之余,打电话跟夕阳确认,她竟然一口承认下来。这一对姐妹的性子完全是两个极端。夕阳像西方的学院派油画,侧重于写实,浓墨重彩;而夕溪像东方的水墨画,以虚写实,微妙之处见真章。

朝晖想到这儿,清了清嗓子问她:“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见过你妹妹了吗?”

夕阳摇摇头:“她不知道我回来,你也不要告诉她。”

她同朝晖曾经是巴黎高商的同班同学,作为当时班上仅有的两个中国人,两人是很铁的朋友关系。

朝晖并不知道夕阳跟夕溪之间的迂回曲折:“你们两个的关系不好吗?拍戏的时候我们也有接触,从没听她提起自己还有个姐姐。如果不是后来我们找人调查她……”

夕阳的眼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她也不知道你是我的同学,这很正常。”她说着漫不经心地用吸管搅动了一下那碗白粥,“世界很奇妙是不是?你是我的同学,夕溪是李巍然的同学,你和李巍然又是好朋友。”

朝晖对夕阳毫无芥蒂,嗤笑一声道:“李巍然喜欢你那个妹妹可是有很久了,久到我觉得虽然还没见过她,就已经跟她很熟了。”

“既然大家都这么熟,你不妨也帮我个忙,”夕阳理所当然地道,“两天后金星辰奖的颁奖礼晚宴,我想出席。”

朝晖怔了怔,早知道她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没想到她会提这个要求。他下意识地去看她的伤处。

夕阳坦然同他对视:“我会很谨慎,没有人会发现我的秘密,这一点你大可以放心。”

“有备而来?”

“当然。”

“你的目的是?”

“这与你无关,我只要一张邀请函。以你现在的人脉应该很容易帮我弄到吧,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为难,舞会上看到我时,也请你装作不认识。”

朝晖默然,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又看,漂亮如琉璃一般的双眸,散发着一种神秘的气息。他有点迷惑了,夕阳不会知道了什么吧?还是她另有目的?如果是另有目的,目标又是谁?为了什么呢?太多的疑惑,可她一个问题也不打算解答。

“怎么?老同学的情谊,抵不过一张邀请函?”她故意用话激他。

“怎么这样说。”朝晖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你住在哪里,我明天叫人给你送去。”

“我住悦榕庄,”夕阳说,“如果嫌远,就麻烦你给我发同城快递。”接着她站起来又说,“我的目的达到了,就不打扰你了。只顾着说话你都没吃饭,这一顿,算我的。”

“别呀。”朝晖急了,“哪有这样的……”

“请一顿饭,算我还你人情了。别推辞。”夕阳不由分说,将信用卡交到服务生的手里。

朝晖双手插进口袋,无奈地说:“这么多年了,你可一点儿也没变。”

什么事情决定了就不会改变,也不肯承别人一点情。在他的眼里,夕阳虽然是个神秘感十足的女人,却也有着男人一般不拘小节的性格。他还记得学生时期他在情人节的前夕对她表白:“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她竟毫不犹豫地颔首:“我知道。”

她这样干脆,他竟然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 。

夕阳好像心情不错,指了指被掩藏在丝巾后面的脸:“谁说的?如你所见,样子变了很多,不是吗?”

说完转身就走,朝晖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人都走出好远了,她脑袋后面像长了眼睛,仿佛知道他依然看着她,所以又抬起手臂,在空中挥了挥。

朝晖愣了几下,很快一笑:“这女人!”

语气颇有几分无奈。

人这一辈子,该经历的逃不掉,像夕溪之于李巍然,像夕阳之于他。只不过他不似好友一般执着,必要的时候可以坦然接受生命的缺憾。

夜已深,夕溪因为有些感冒,早早地喝了药睡下。时间还早,沈御风披衣出门,因为要准备寿宴的关系,沈忠还在外面忙碌,见他出来,行了个礼,以为他不过是在熙园里转不转,哪知他径直出了门,往北走了。

那个方向是……

沈忠心里一动,顺着他行走的方向望了望,一边吩咐人给他拿钥匙,一边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着。

因为大宅的特殊设计,往北的路很长,经过几个跨院,绕过几条回廊,才能够抵达那个地方。办寿宴的缘故,家里的各处都点了红灯笼,灯笼随风摆动时在地上投射出影影绰绰的光影。

沈御风不紧不慢,很有些闲庭信步的意思。一边走着,一边不时抬头看一看暗蓝的天。梅花还在盛放,而台阶下的迎春花不过才开了几朵,在冷风中摇晃,瑟瑟发抖,更显寂寥。虽然出生在江南,他却并不怕冷,反而分明是北方人的夕溪,一到冬天就比谁都要裹得严实,稍微被风一吹,就容易生病。嫁给他的四年间,她冬天卧床生病的案例,不胜枚举,实在是不可思议。

如她这般美丽又体弱多病的人,在沈御风的印象里,还有一个,那就是他的母亲,虽然她早就去世了,但他对那些关于母亲的片断和细节仍然记得十分清楚,如果把这些记忆延伸,他就能够拼凑出自己儿时的模样。其实他不太会常想这些细节,因为一旦想起,一切都会像电影放映般不能暂停或者快进,而这部影片的终结,是他为母亲送终的那一幕。他麻木如偶人长久地跪在灵堂前,隔着燃烧着纸钱的火盆,对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嗑头回礼。

夜深人静,皮鞋与地面接触时发出的声音在窄小的过道略有回音,更显寂寥。此时的沈忠手里已经拿着钥匙,但心里仍然不确定他是不是想去那个地方。

终于,走过狭长的过道,又拐了几个弯。沈御风在梅园的门前,停步了脚步。他先是怔怔地看着那一对钢制的兽面衔环,等感觉到沈忠靠近才退后了一步,头也不回地说:“把门打开。”

沈忠的脸上露出迟疑的神色,虽然手里握着钥匙,却没有立刻照着他说的话去做,而是看着沈御风的脸道:“先生,梅园很久没人来了,也不知道近期他们打扫过没有,等明天找人清理过了,再来吧。”

沈忠说完又看着沈御风,眸色里全是担心,但沈御风的面色一如往常,淡淡地问:“刚才不是拿到钥匙了吗?”

他背后就像是长了眼。

沈忠没有办法,只得拿钥匙开了门,要推门时又听沈御风对他说:“钥匙给我,你忙你的去吧。”

这分明是在赶人了。

此时梅园的门仅打开了寸许的缝隙,沈御风的眼睛如同能够透过那缝隙,看到旁人看不到的情景。

沈忠见此情景,嘴巴嗫嚅了两下,什么也没说出口,双手将钥匙送上去给沈御风,一步三回头地走开了。

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远,沈御风伸手推开了梅园的大门,这一瞬间满园暗香似乎冲破了闸门,扑面来到他的心里,这味道如此熟悉,令他这一生也无法忘却。只是那伴着暗香的温柔的笑,永远地消失在这小小的天地,再也不会回来。

每年的冬天,梅园都会开满红梅,今年依旧如此。他慢慢地走上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一步一步走近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虽然这里不住人,但是定期有人过来打扫,所以一切都还算干净。推门而入,堂屋正中的紫檀木架子上,放置着一根梅花簪,是母亲生前的用品。他走过去,拿在手里细细地瞧着,回想起母亲生病时父亲日复一日坐在她床边的样子。因为母亲闻不惯药物的味道,室内常常熏香,他的记忆中,自己总是站在门口偷偷看着他们,而父母的脸都隔在袅袅的青烟后面,若隐若现的。

他独自沉思了许久,又看了看四周。除了家具其他陈设早已没了,室内显得很冷清。他抿唇转身往外走,刚踏出屋门,就看见一个人站在灼灼盛开的红梅之下,院落之大,只显得她的身影瘦骨伶仃,无限孤独。

微风丝丝缕缕地掠过她的身体,偶有梅花花瓣飘落在她的头顶和肩膀,映衬着这月色佳人,如梦似幻。

那人起初只是站在一棵梅树前安静地望着盛放的梅花,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布袋子。等他走得近了,她才蓦然回过头来,眼里先是闪过一丝讶异的神色,继而莞尔一笑,轻轻地叫一声:“表哥。”

沈御风停住脚步,朝她微微颔首。

“姑姑晚上回去的时候,一直念叨着成嫂的白果金橘腊梅露,我想到梅园的花儿还没凋,就过来想采些梅花。”她没等他开口问,自己先解释了一番。

目光从她的脸上,转移至她发鬓的梅花簪上,竟似屋里的那一根,只是材质不同罢了。

她这么说着,又用探寻的目光望了沈御风一会儿,问:“我刚才来的时候还想为什么这门是开着的,原来也在这里。你这么晚过来……是想梅姨了吗?”

沈御风眸色深沉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波澜不惊。听她这么说,才淡淡地应了一声,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廖静之喜欢他这样沉默的样子,同时也害怕他如此。她想到他看着夕溪时的眼神,虽然跟那个女人在一起的他看上去同样冷傲,可眼里总是不经意地透出无限温暖,而现在她如此费尽心机地接近他,却只能换来他在夜色下平静地看着她一个人表演,想到这里她心里有一股悲凉慢慢地涌上来。

“晚了,早点回去休息。”沈御风并不打算同她继续交谈下去,提醒她之后,便打算离开。

“表哥!”廖静之握着布袋的手紧了紧,仓皇地叫住他。

沈御风看向她。一时间偌大的园子格外安静,虽然他就在眼前,但这场面让她觉得无比孤独。清冷的月光下,她一直喜欢的人就在眼前了,却又像是跟她隔了千山万水。其实她知道自己希望渺茫,却又忍不住一再试探,就像是明知道摆在眼前的是一杯鸩酒,却还是想要仰头喝下去。

“有个问题,我想问表哥你很久了。”她苦笑了一下接着说,“但是一直都不敢问……”

“那就不要问。”他忽然说。

她没料到他会这样回答,倏然抬起眼看着他,那张脸依然淡然得叫人寻不出任何端倪。

他说着,人就要走了。

廖静之心慌,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衣袖,像是漂浮在海上的人抱住了唯一的浮木,语调中透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痛:“可是我,不甘心。”在心里百转千回的话,终于在这样一个夜晚,在他的面前脱口而出,“今天,我就想问你一句话,表哥你当初娶夕溪,真的是单纯因为爱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