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段时间要陪着夫人,暂时就不跟您见面了。”沈忠回答。

到底是他的亲自母亲,沈奕大概是以这种方式来为母亲保留最后一份尊严吧。他想到这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在他行动之前,他坦诚地将整件事情告诉了沈奕。廖淑仪为了掌握沈家,为了给儿子争取地位,不惜用非常手段笼络家庭中的重要人物与沈御风抗衡。只是她忘记了,沈家是怎样一个家族,不要说她是一个外姓人,又是一个女人,族人怎么可能放心让她执掌沈家?再说沈奕的性格也并不适合执掌沈家。老一辈里,与其说明白事理的人很多,不如说,大家都是从各自的利益出发,掂量作为掌舵人的那一位是否能够为他们带来更加丰厚的利润。

他想到这里,又问了沈忠一些事。时间在不断地流逝,电视机里的镜头扫过演艺圈那些美丽的面孔,沈御风只看得到夕溪一个人。她作为颁奖嘉宾出现在台上为别人颁奖的时候,他跟沈忠的谈话也停了下来。

“备车吧。”他估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吩咐沈忠道。

“是。”沈忠收起摊在桌上的文件,站起身走了出去。

 

 

 

 

颁奖礼的主办方非常给面子。夕溪是作为压轴颁奖嘉宾出场,颁出的是最佳导演奖,而更让人觉得巧合的是,这个奖项的得主,正是李巍然本人。

一同走红毯的两个人,又在台上站在了一起。

台下响起口哨声、欢呼声,主持人拿他们的绯闻打起,台下的戏谑声更大,最终满场喧闹。很显然,演艺圈的明星们,比粉丝更喜欢关注圈内的八卦。

夕溪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在镜头前无地自容。倒是李巍然十分冷静,从她的手里接过水晶质地的奖杯,扫视台下,接着沉思了几下,似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开口道:“谢谢我的制作团队,演员和幕后的工作人员。这一次的致辞,请大家容许我说得长一些。”

大家都知道他除了拍电影,人是出了名的低调,国际奖项获了那么多,在台上也从来没有废话。所以他这么一说,台下瞬时安静了下来。

“除此之外,我还想感谢一个人,”他说着,指了指站在他身边不过多处的夕溪,“那就是我的朋友,夕溪。当年我们是同学,在我还是个无名小卒的时候,有一次我们聊天,我很狂妄地说,自己要做最优秀的电影人,她居然想都没有想,立刻就给予了肯定。”他说着笑了起来,“原来这个世界上还真的有人相信我啊,当时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觉得她傻得可爱,又觉得自己的梦想在一瞬间变得好像没有那么遥不可及。所以,谢谢你,我的,好朋友。”李巍然朝着夕溪走过去,张开双臂拥抱她。

还有一些话,是只有夕溪才可以听到的,紧紧抱着她的李巍然在她的耳边说:“最后一个愿望,请给我一个拥抱你的机会。我最亲爱的夕溪,祝你永远幸福,请一定要幸福地生活下去……”

所以夕溪听闻,愣了一下,心头一软,鼻子一酸,在他要放开的时候,她伸出双手充满感激紧紧地回抱了他一下。

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奖项,一向不在国内领奖的李巍然竟然也出席了,她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他邀请她出席的意思。

音乐响起,他们携手下台。李巍然对夕溪道:“要是船待会儿靠岸的话,我们就先走吧。”

“先走?”夕溪一怔,“不是还要参加舞会一起跳舞吗?”这明明是他许下的愿望。

李巍然笑了笑:“不必了,我觉得这样就挺好,红毯走了,奖也拿了,你也谢了,我这三个愿望也值了。”

他的眉宇间较之以前,似乎放开了许多,让夕溪觉得自己好像是错过了什么,可又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最后一组演出嘉宾的表演结束的时候,颁奖礼告一段落,主持人通知移步到另外一个船舱去参加晚宴。

夕溪跟着人流走出来,发现船并没有靠岸。李巍然被人拉去喝酒,她在甲板上站了一会儿,刚准备进去的时候忽然被人拉住了手腕。她猛然抬头,跟一双眼睛对视。那瞬间,两人似乎就认出了彼此。

“好久不见,我的好妹妹。”黑色的礼服包裹着她凹凸有致的身体,同色的面纱后,是她隐隐约约的脸。

“夕阳?”夕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

“说让你帮我认下糖糖,带着她嫁给沈御风。让糖糖能通过你顺利认祖归宗进沈家的门,我就不会为难你,是不是?”夕阳笑了笑,“我是被一个叫作沈妍的人找来的。”

夕溪闻言,微微一怔,继而是片刻的眩晕。

“她找到我的时候我就想,看来我的小妹妹是生活得太幸福了,才会有人嫉妒得发狂,想要破坏你的幸福。”

夕溪瞪大了眼睛,不知道沈妍是怎么卷进来的。但更让她慌乱的是,夕阳回来了。夕溪僵硬如偶人,江风如刀,不知道沈妍是怎么卷进来的,但更让她慌乱的是,夕阳回来了。夕溪僵硬如偶人,江风如刀,似乎在对她执行凌迟之刑。

“你好像特别害怕我回来。”夕阳平静地看着她。

夕溪的身体都在微微拉动,脑子极乱,呼吸也变得急促。最后竟然脚下一软,往后退了一步,差点倒下去。

“为什么怕我?”她后退一步,夕阳便前进一步。

夕阳撩起面纱,露出隐藏的下半部分的脸。原本是一张跟夕溪相似的脸,却因为一场车祸被毁容。

夕溪忽然扶着游轮的栏杆,双手抚着胸口,别开头大口大口地呼吸,她想开口,但费尽力气就是张不开嘴,最后再看向夕阳时,竟然瞬间掉下来了眼泪。

“你是在害怕沈妍发现了我们的小秘密,还是在害怕这个秘密被沈御风知道?”夕阳笑了笑问。

她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利刃,一刀一刀地向着夕溪飞来。夕溪的脸惨白如雪,她想过无数遍自己跟姐姐相对的场景,但没有想到,真的面对时,自己会这么恐惧。她想起四年前在东京的最后一晚,她接到陌生电话,来电音就是夕阳。她报上自己的身份,别的什么都没提,只对夕溪说:“我亲爱的妹妹,我只是提醒你,你的幸福是有额度的,为了糖糖,我暂时不会让他知道我仍在人世。但有一天,我会回来代替你,告诉沈御风一切,成为糖糖的妈妈,而那个时候就是你美梦结束、离开沈家的时候了,别太开心,忘记我们的约定。现在能享受时请珍惜,该离开时也请不要回头。”

这件事,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包括沈御风,她太喜欢他了,更害怕失去他。所以就一个人抱着这个秘密无望地待在他身边,直到连自己也待不下去了,想要了断,却又遇到他最温暖的挽留。

“我……真的……想过离开的……可是……”

“可是不敢跟他说,可是不想失去既得的财富和地位,可是总是遇到不到很好的时机……”夕阳笑一笑问她,“这么多的理由里,你要选择哪一个呢,我亲爱的妹妹?”

夜色下,夕阳的脸隐没在暗处,夕溪则几乎瑟缩成了一团。

“那么,如果我现在让你离开他,你能离开吗?”夕阳又问,“就像你当初答应我的一样?”

“离开?”夕溪深呼吸,声音里已经带着鼻音,她说话的时候,嘴唇也在颤抖。

“怎么样?不行了吗?这样什么也不解释地过着别人的人生,抢夺了原本属于别人的一切的人生,已经欲罢不能了?是不是?”

夕溪只觉得头晕目眩。

“你还要欺负我妻子到什么时候?”一个沉着的声音插入到她们的谈话中,下一秒夕溪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是沈御风!

夕溪和夕阳同时回头。黑夜的游轮上,三个命中注定纠缠在一起的人终于站在一起。夕溪有种虚幻的感觉,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仿佛失去了灵魂。她仓皇地想要逃离他的怀抱,却又被他紧紧箍在怀里,他将脱下的外套,套在她的身上。

“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为什么还要站在外面?嗯?”沈御风的第一反应,是低声的抱怨,而非质问。

他的声音低沉一如魔咒,将她困住,他怎么会在这里?刚才的话他听到了多少?他见到夕阳了,所以,他们……

他的温暖让她稍微地恢复了一点意识,但又很快陷入更深的黑暗中,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的妻子是用一个巨大的谎言来换取与他的婚姻,他会怎么想?

眼泪如决堤的江水,一直不停地流下来,她用手捂着嘴巴,恨不得现在就冲入那波涛汹涌的江里,嘴上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夕溪很努力地忍着,可终究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即使到最后想要放弃婚姻都不想对他说出的秘密,现在居然以这种形式,在这样的场合被他知道了。这是上天对她最残酷的惩罚,让她在自己爱人的眼里变成最最卑劣的那一种人。为了自己年少时的幻想,她不惜帮助姐姐扯了一个弥天大谎,只为了能够停留在他身边,在无望的现实里,还不停奢望能够得到他的爱。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夕溪一边哭一边说,想要推开沈御风,但他却把她抱得更紧了。夕溪脑海里似乎有风景不断呼啸而过袭击着她脆弱的神经,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在这样的场合又该怎么做,所以只能一遍一遍地对着眼前的这两个人重复,“对不起夕阳,我接到你的电话的时候,我已经嫁给他了,要是知道你并没有死,我一定一定不会……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多少年来,她从未这样声嘶力竭地哭,哭到自己的心脏都承受不住,眼前一片黑暗。

 

 

 

 

时间回到最初,就如同在车祸中受重伤的夕阳跟她说过的,那个她在少女时期就曾经全心全意地爱慕着的,并且现在还依然爱慕着的学长沈御风真的有一天会找上门来。看着他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夕溪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当时的他还以为夕阳也在车祸里丧生,他以为夕溪还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他跟她大概讲了一下前因后果,并问她,愿不愿意认下夕阳的女儿糖糖,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来抚养。他对她说他知道自己的这个请求有多么的荒谬,但他只有这么做,才能帮助身份尴尬的糖糖回到沈家认祖归宗,夕阳已经不在了,他希望她能够从糖糖一个完整的家和一个正式的身份,只要她答应嫁给他。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听明白,因为正在被病痛折磨的夕阳跟她说得也不够明白,她看着那张令她朝思暮想的脸庞,视线模糊又清晰,到最后听到那句“嫁给我”。

她一下子就傻了,不能思考了。自幼丧父,母亲离开中国远嫁欧洲,在两个女儿中母亲选择抚养更加聪明的姐姐,好不容易熬到成年,辛苦抚养她的外婆撒手人寰。她真的太想太想要幸福。而向她求婚的那个人,居然就是自己的心上人。她明明答应过夕阳,一旦结婚就要让糖糖顺理成章地回到沈家,而她会跟沈御风提出离婚,不会留恋那里的一切。但现在几年过去了,糖糖却依然还在法国,不为沈家人所知,而她却在厚颜无耻地享受着本来不属于自己的幸福,沉浸在这个用谎言堆砌的假象里。

夕阳的神色终于缓过来,但声音仍然冷得像是数九寒天:“这世界上最没用的一句话,就是对不起。”

江风凛冽,吹起她们的裙角和发丝,两个相同的面孔,却有着极其不同的灵魂。

沈御风将夕溪更用力地抱得更紧了,对夕阳道:“够了,夕阳,你没有资格批评她!”

千算万算,还是算错了一个夕阳,本打算亲自解决这件事,却还是让她从悦榕庄溜了出来,才会有现在的一幕。看着怀中摇摇欲坠的人,沈御风愤怒到了极点,但又因为夕阳特殊的身份,他又有所顾忌。

“你也没有资格呵斥我。”夕阳坦然看着沈御风的眼睛,目光森冷,“你对得起你的哥哥吗?难道我当不起她的一句对不起吗?”她说着,脸上扬起冷笑,“毕竟是我授意她答应你的未婚,但她答应我的事一件也没做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过得那么幸福,却依然让我的女儿漂泊在外,不能被沈家承认,所以我才讨厌她。她违背了当初的誓言。她对我发过誓的!”夕阳的手紧紧地攥住,瀑布般的黑发被风吹散,眼中有着像是海妖一般的神情。

“不是,不是的……”夕溪想解释,但是,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夕溪不说了。”沈御风侧过身,让她可以背对着夕阳,他用手温柔地拍着爱人的背部,却冷冷地看着夕阳,“没事,我们不说了……”

“你根本不值得被爱。”夕阳不理会沈御风,在呼啸的海风中大喊,“你根本不配。你是多余的,你的幸福是从我这里乞求来的,是你从糖糖的手里夺走的……”

“没事的夕溪,不哭了。”如果多一双手,沈御风一定会捂着她的耳朵,但是现在的夕溪在他的怀里,早已经哭得溃不成军,她的眼神涣散。整个人都往下坠,沈御风转而将她横抱起来,搂在自己的怀里。他早已经顾不得疯子般的夕阳,而是不断地低声哄着夕溪,如哄婴儿一般,“不哭了,没事的,不要怕……”

可惜夕溪却好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夕溪,妈妈太累,不能再抱着你走了。”痛哭的夕溪看着姐姐的那双眼睛,开始出现了幻觉,时光倒回到那一日母亲带着她去幼儿园。她想让妈妈抱,但妈妈说什么也不肯。她不懂事,站在原地哭,哭啊哭啊,妈妈就说“你再这么哭下去我就不要你了”。她当然还是忍不住流眼泪,然后妈妈就真的走了,带着姐姐离开,再也没有回来。

“我会听话的……不要丢下我……”夕溪无助地抓着沈御风胸前的衣襟,就仿佛抓着正在转身的母亲的衣襟,茫然而慌乱地说,“我真的……我会听话的……真的……不要离开我,我不哭了……”

“夕溪?!”忽然有手在她的脸上轻轻拍着,试图在那片混沌里给她一丝清明。

夕溪抬头看,沈御风的脸与多年前母亲的脸重合。

她的心又一次慌乱:“我真的会听话,不要抛弃我,妈妈,我不会再哭了……求求你,别走,我不想一个人……”

她说着膝头一软,眼前漆黑一片,很快就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夕溪!”沈御风气急败坏地抱起她,“没事的,我什么都知道,我不会离开你!你醒醒,我带你去看医生。”他说着又恨恨地看了夕阳一眼,“你最好祈祷她没事!不然我不但不会放过你,连糖糖也不会放过!”

“没有我她根本进不了沈家!”夕阳对着沈御风的背影声嘶力竭地喊。

“你错了。”他站在原地冷冷地说,“没有她你什么也不是。”

 

 

 

 

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