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很低,很轻。似是疑问,似是自言自语。

贤士旬朗声应道:“然!此妇居然出此阴毒策陷害故主!掳了她来,要杀要刮,公子可酌情定夺。”

他越说越是意气风发,声音响亮。

公子泾陵伸手持起酒樽,慢慢地抿了一口。这时的他,俊美威严,举止从容,哪里还有半分阴沉之相?

贤士旬的声音一落,他便淡淡地说道:“掳了此妇来?善!”

这‘善’字一出,贤士旬便完全地放下心来。公子泾陵温和的声音传来,“此策甚善,勿泄。”

“诺。”

贤士旬朗声应过后,叉手告退。

直到他退得远了,公子泾陵还要盯着那摇晃的帏幔,半晌半晌都没有转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低低的,沉沉地自言自语道:“掳了小儿来?”

这几个字很简单,很简单。真要动作起来,也不复杂。想那小儿虽然艳倾天下丨,身边有不少人相护,可是他堂堂公子泾陵如要伸手掳人,那是无人能挡。

泾陵公子想到这里,不由薄唇略略向上一弯。这个浅浅的笑容刚刚露出,他便给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泾陵公子继续板着脸,静静地坐在塌上。半晌半晌,他低低的声音再次传出,“掳了小儿来么?”

这声音,像叹息,也像歌唱。似是无奈,也似是欢喜,久久不绝,久久纠缠。

许久许久,他沉沉的喝令声从房中传出,“来人!”

一剑客应声而至,双手一叉,道:“然。”

“请稳公前来”

“诺!”

第二卷晋都新田第185章齐宫雄辩

经过商议后,在义信君的强烈要求下,卫洛的房门前,也多了一些剑客转悠。

不过现在卫洛所住的地方,就在义信君的隔壁,这一点安排,只有义信君出府时,才能体现出来。

又是二是几天过去了。

这一天,卫洛正在后苑中转来转去。

基本上,他一直都相当清闲,现在府中的贤士剑客,都知道她是妇人,为了义信君的形象,她已不能有事没事与他腻在一起。

只在晚上休息时,两人会手牵着手,就这么在苑中慢慢转悠着,如果遇到要紧的心烦的事,义信君也会向她倾诉一二。

现在已临近傍晚了,卫洛还在转悠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那脚步声是向着她的方向赶来。

不一会,数十个剑客出现在后苑处。

卫洛缓缓回头。

在见到她面容时,这些人被她的艳色给惊住了。

卫洛眉头微皱,三四十个剑客中,居然只有最后面的十人,才是义信君府中的。走在最前面,对她灼灼直视的面孔,她一个也不识得。

她盯了这些痴呆的剑客一眼,抬眸,缓缓问道:“何事相找?”

声音很淡,淡中有点冷和威严。

剑客们本来还有点发怔,被她这么一问,立马都清醒过来。

一个身材高大,长相俊朗,满色浮白的剑客走出一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卫洛,叉手说道:“义信君现与君侯众臣议事,令姬前去。”

义信君在王宫议事,为什么要自己前去?

卫洛墨玉眼微微一眯,目光越过这些剑客,看向从门外走来的府中一贤士。

那贤士见卫洛看向自己,知道她担心什么,双手一叉,说道:“主上走不开,令众人迎姬入宫。”

卫洛垂下眼睑,想道:敢在义信君府中堂而皇之地请人,而且这贤士也这么说了,府中的剑客也没二话,看来是真的了。

她微微一笑,向众人盈盈一福,清声说道:“容更衣。”

说罢,她转身优雅地向寝房中走去。

直到这里,王宫来的众剑客,还在对着她的背景痴痴入神,一个个目光灼灼,丝毫不掩饰他们的兴趣。

不一会,卫洛便穿上红色外袍,袖中藏以木剑,曼步走出。

卫洛坐上马车后,义信君府中又出来十个剑客相送。这十个,是义信君赠给卫洛,专门保护她的。

在前后四五十个剑客地保护中,马车浩浩荡荡的像王宫驶去。

她这是第一次到齐宫来。

一路上,路人都在直直地向马车中瞅来,因此,卫洛便不好掀开车帘观赏景色。

不一会,马车驶入了王宫内道,进入了广场当中。

一个王宫剑客大步走过来,他伸出手,想要牵着卫洛下车。可是卫洛对他粘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非常不满,当下手一挥,喝道:“退后!”

这时的她,表情淡淡,目光冷冷,整个人冷淡而威严,竟是让那人一下子就忽略了她的美色,只为这华贵威严之气所慑,应声退后几步。

卫洛缓步跨下马车,他昂起头,步态悠闲中透着雍容地向前方的长夏殿走去。殿名长夏,是遵守五行理论。

五行理论以为,一年分为春,夏,长夏,秋,冬五季,长夏居中,以应土。这长夏两字放在这里,有以中为贵,学土而以厚德载物的意思。

隔了二三百步,她都可以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阵喧嚣声。

卫洛这一作态,不知不觉中,几十个剑客全部退在她身后和左右,簇拥着她向前走去。

当卫洛来到长夏殿门口时,那守门的太监朝他瞟了一眼,纵声高唱道:“义信君之姬到--”

现在的卫洛,国家,来历不可信,所以时人不能以国家为姓安在她的身上。她虽在墓碑上已是义信君的次妻,活人却没有经过齐侯的允许正式成婚,所以也不能冠上义信君的姓。时人称呼她,只好叫道‘义信君之姬’。

六个字一传出,殿中顿时一静。

卫洛信步踏入。

她刚踏入,便对上了几百双灼灼直视的目光。

卫洛昂着头,态度淡而威严,面无表情。她目光扫了众人一眼,便找到了坐在右侧第二排的义信君,当下脚步一提,向他走去。

这时的卫洛,完全显示出了她这几年来修得的威严雍容。这种威严雍容,令得那些灼灼直视,毫无顾忌打量着的目光,瞬时僵了僵。隐隐中,他听得有人在低语道:“此妇乃国色,应是王侯之妻,怎可为臣下之妇?”

这话不管是不是诚心说出的,都对卫洛不利。当下,卫洛和义信君两人,同时朝那说话的大臣冷冷地盯了两下。

卫洛来到义信君面前,朝他盈盈一福,行了姬妾之礼,便来到他身后跪坐下。

她坐好后抬头,便发现坐在对面的,那个蓝袍长身的青年公子,赫然是公子秩。

至于前方的主塌上,坐的人自然是齐侯了。齐侯头戴侯冠,约摸五六十岁,身材矮胖,圆圆的脸上镶着一双绿豆眼,嘴厚。脸上皱纹虽然不多,却脸上发黑,眼神浑浊无光,眼袋很大。

此时此刻,齐侯正用他那双绿豆眼,如众人一样眈眈地盯着卫洛。不过与别的男人不同,在齐侯的眼中,卫洛只看到了厌恶,敌意,还有一种警惕。

这种目光,让她很不舒服,只是瞟了一眼她便连忙移开视线。

这时,坐在公子秩那一席的一个贤士站了起来,他朝着齐侯一拱手,便转向卫洛喝道:“兀那姬,听闻此次之事,起于楚王闻你有美色,而欲相索,然否?”

不等卫洛回答,他又高喝道:“你一妇人来得齐才数月,便令得齐楚交恶。今日因你而齐楚交战,却不知他日我齐又与何国交战?妇人,你有说乎?”

他这一番话,咄咄逼人而来。

他的声音一落,义信君便向卫洛侧了侧,在众人得盯视中,他向卫洛安抚地一笑,低低地说道:“修惧,有些人欲以你为借口,逼我分权。”

卫洛闻言,朝他温柔得一笑。

虽然她笑得很轻松,可这个时候,卫洛的心里想的却是:如果真是小事,你又怎么会任由这些人逼了我来?

想到这里,她缓缓站了起来。

卫洛朝着齐侯和公子秩盈盈一福后,转头看向那开后质问的贤士笑了笑,有点轻鄙地说道:“妾在晋时,便闻齐虽有稷下宫,然为臣者多如朽木,果然!”

轰--

满殿皆惊!

从来没有人想得到,敢有妇人在这样的场合中,对一个质问她的贤士口出恶言!

那贤士一张脸涨得通红,被一个妇人如此侮辱,那种羞辱是难以言状的。

卫洛不等他愤怒而起,头一昂,声音一提,轻轻朗朗地说道:“楚何国也?擅自问鼎,自行封王,百数年来,人称蛮夷也!”

卫洛说道这里,墨玉眼冷冷地盯着那贤士,纵声说道:“当年始祖以盖世之功被武王赐封于齐!百数年来,齐姜之姓,何等尊贵!妾虽妇人,却万万想不到,以齐姜之高贵,与强晋之联和,会秦,宋诸国之马车,竟有臣民不敢在此时对楚人发出一攻!”

她侃侃而谈,说到这里时突然一声清笑,下巴一昂,目光望向远方,颇为向往地说道:“此战败楚,楚便不可在称霸主!此战败楚,齐姜许能称霸诸国!妾真不知君之血还热否,竟惧楚夷至此地步,可笑,太可笑了!”她才说道一半,那贤士已是面红过耳,他伸手指着卫洛,口中连连喝道:“你,你,你一妇人,你。。。。。。”这时刻,那贤士纵使坐在榻上,身子却摇晃不已,脸色更是紫涨中透着青色,仿佛下一秒便会吐血三升!

这一刻,众人同时沉默起来。公子秩似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卫洛,盯向她的目光,有打量,有寻思,也有疑惑。

卫洛一番驳斥后,转向齐侯盈盈一福,脆声说道:“妇义愤填膺,言辞过激,请君侯休怒。”

在众目睽睽之下,卫洛本来以为,齐侯怎么着也会要她就此坐下。可是齐侯在怔了怔后,嘶哑无力地开了口,“齐称不称霸,惧不惧楚,乃丈夫之事,与妇无干。孤只想问妇一句:此战由你而起,妇真无罪乎?”

他的声音十分沙哑,无力,缓慢。

可是他是齐侯!

本来殿中被卫洛说得颇为羞愧的众人,又昂起头盯向了卫洛。

卫洛感觉到,坐在她前面的义信君身躯一紧!有一股冰寒和杀气在他身上弥漫。

卫洛明白了。

一直对义信君珍之宠之信之的齐侯,突然之间倒向了公子秩那一边,因此才逼得义信君把自己唤了来,才有了这一场会审。

当下,她温柔地低下头来,朝着义信君一笑。不过义信君背对着她,并不能感觉到她的温柔。

卫洛抬起头来,再次朝着齐侯盈盈一福,仰头,脆声问道:“君侯以为,若齐地无妾,楚便不攻齐么?君侯以为,楚王明知妾是义信君两城相换而来,却只带了百名处女,便欲向义信君索要于妾。楚王是真心想索了妾去么?当时,如妾没有假死,楚使向义信君,向君侯索妾,君侯便能同意么?堂堂齐姜,便连一妇人也守不住么?竟容得楚人想要就要,如入自家后苑,如唤自家奴婢么?”

沉默!

无比的沉默!

许久许久,卫洛那句‘堂堂齐姜,便连一妇人也守不住么?竟容得楚人想要就要,如入自家后苑,如唤自家奴婢么?’还在大殿中回荡,回荡!

而且,她最后一句‘如唤自家奴婢’这奴婢两字,分明指的就是齐国君臣!

这是一种嘲笑,一种赤裸裸地指责!一种质询,一种义正言辞的连番喝问!

所有人都无话所说!

一时之间,大臣们竟有一种感觉,自己堂堂一个丈夫,竟然不及一个妇人有血性!

沉默中,公子秩站了起来,他皱着眉,沉声喝道:“妇之言有理。堂堂齐姜岂能惧于楚夷?他要战,我便全力一战!”

他喝道这里,大袖一扬,便向门外走去。

公子秩这么一走,众人也络绎站起,一一退出大殿。

当卫洛与义信君也退出大殿时,她抬起头,朝着坐在殿中的阴暗处,显得孤零零的齐侯望去。这一看,她便对上齐侯痴痴地盯着义信君的眼神。

当下,她迅速地低下头来。突然之间,她记起来了,这两个月中,义信君从来没有在王宫中留宿过!不管多晚,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会回到府中,而且回府后,他不像以前那样,要先沐浴更衣了才来找她。

第二卷晋都新田第186章与宗师对阵

卫洛匆匆而来,匆匆而退,直到回到义信君府,也不过是傍晚时分,这时刻,太阳刚刚西沉。

义信君把她送回后,脚步没有停,继续驶着马车离开了。卫洛知道,今天的宴会是一个信号,不安中的义信君,这是去找亲近他的权贵大臣商议了。

卫洛缓步向后苑走去。刚走到寝房门口,她便脚步一转,走向了湖边。在她的身后,众剑客停下了脚步。他们是高贵的剑客,不可能亦步亦趋地跟着一妇人。

现在已经是冬天了,湖风一吹,遍身皆寒。可卫洛有了内力,倒也不惧这寒冷,她喜欢被呼啸的北风吹拂,那种寒冷,可令得她头脑清醒。

湖边的树木,都已枝叶凋零,那垂柳白杨,也是干秃秃的。在她面前的湖水中,那叶舟排还在水中一晃一晃的。这舟没有系住,这般搁了浅后,不用担心飘走。

望着对面的湖山,卫洛低低的,低低地叹息一声。

这声叹息刚出,她的身后,也传来了一声叹息,这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卫洛大惊!

她浑身一僵,缓慢地转过头去。

一个黄发卷须,眼睛微褐,只有一米五左右的瘦小老头站在离她不到十步处,正在朝着她上下打量。

一见这老头,卫洛便惊呼道:“稳公?!”

老头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妇人一眼便认出自己来,不由一愣。

在他的迷惑中,卫洛快速地向后退出几步,靠近了舟排。

稳公不屑地看着她的动作,冷冷一笑,有点尖哨的声音传来,“妇人好眼力!在公子泾陵府呆了数十年的人,都不识我老人家,你却一眼可以认出!”

卫洛脚步继续向后面退去,口里却轻笑道:“妾平生无长处,唯记忆超群。”事实上,她之所以认得稳公,是因为她在公子泾陵府后山秘密练功时,经常觉得有强大至极的气息,在防着自己趁机逃跑。所以在不知不觉中,她也会用自己内敛的,毫无声息的灵感,去感知这些宗师的存在!

卫洛的小动作,稳公依然注意了。他淡淡一瞟,没有理会。

卫洛继续向舟排靠近几步后,朝着稳公盈盈一福,清声问道:“许久不见故人,公安好?许久不见公子,公子安好?”

这是问侯。一个已被送离了的姬,对故主地问侯。

稳公盯着她还在后移的脚步,蒜头鼻子煽动了几下,漫不经心地说道:“休得多言,随老夫回晋吧!”

“回晋?”

卫洛大惊,这一下,她连向后移动也停止了。她脸色一冷,问道:“为何?可是公子泾陵之意?”

稳公皱眉道:“妇人太也多言!叫你回就回吧!”

最后六个字一说出,他便伸出手来。

他说得很慢,动作也很慢。

可是随着他的手伸出,卫洛只觉得,四周的气流也罢,呼啸的寒风也罢,在这一刻都消失了,不见了。

她的四周,只有沉凝得宛如是实质的空气!只有让人根本无法动弹的凝滞!

说时迟那时快,稳公手一伸,手臂暴长,几乎是一瞬眼,便抓向卫洛的左手臂!

他的表情是漫不经心,他的动作也是漫不经心。

就在他以为卫洛成了陷入蛛网中的苍蝇,根本动弹不得时。卫洛动了,在他的手臂伸到只有半米远时,突然动了!

嗖地一声,卫洛身形如箭一弹向后弹出一米。同时,她右手一伸,啪地一声轻响,木剑在手!

稳公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妇人竟能避得开他的一抓!

他惊咦一声,瞳孔瞬时一缩,低喝道:“好个妇人!竟有如此身手!”低喝声中,他右脚向前一跨,虚踩一步。

那一步,明明踩出只有一米远,可是落地时,却足跨出了三米!

这一下,他与卫洛之间,又只隔了五步不到了。

在他的脚步跨出的同时,卫洛直觉得,四周的空气完全凝滞了,这是一种空气变得十分稠厚的感觉,卫洛只觉得自己仿佛陷身在流沙当中,竟是无处可以借力,连胸口也被堵得呼吸不过来。

稳公冷笑中,同样的右手再次伸出,再次抓向卫洛的左臂。

这一下,他的手指刚刚伸出,便是五指如勾状,与刚才已是完全不同。就在他的五指伸出,眼看就要扣上卫洛手手臂时,卫洛手中木剑嗖地一伸,竟是如蛇一样,极其古怪而迅速地钉向稳公右手的腕脉处!

再一次,稳公发出了一声惊咦声。

他这下已用了二分实力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年幼的妇人,竟然在自己的功力笼罩中,还是发出了攻击!

而且,这攻击竟是如此凌厉!

稳公的再次惊咦中,卫洛又向后退出了两步。

她碰到了舟排的边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