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洛低下头来。这一瞬间,她的眼睛便湿了,一股涩意从心田涌出,不受控制地逼出了泪水。

她努力地睁大眼,想把这泪水逼回去。

她的双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她长长地睫毛,正如扇子一样频频扑闪。

她的咽中发哑,她的胸口酸苦难当,她很想大哭一场。

可是,她什么也不能做。

转眼间,无边恨意浮出她的心头,她很想抬起头来,大声嘲笑几声,然后,把樽中的酒水,全部甩到他的脸上去!

她想大喊大叫,然后,疯狂地挣上他的脖子,与他一起赴死。

可是,这依然只是想象,她什么也不能做。

她甚至不敢抬起头来。

她害怕,害怕在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她的怒火还没有发泄出去,便已泪盈于睫,便已当着他的面哀哀痛哭!

她什么也没做。

沉默,无边的沉默。

这一瞬间,三个人似乎都失去了语言,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公子泾陵咬着牙,定定地看向义信君,等着他的回答。而义信君,则是脸色时青时白,他侧过头,怔怔地看着卫洛。

从他这个角度,他可以注意到,一滴,二滴,三滴……一滴滴泪水,静静地从她的脸上流出,然后,滴到了绞动的小手上,滴到了地面上。

直过了许久,义信君才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他这口气一吸,公子泾陵的身子便向他微微一倾,专注地等着他的回答。

纵使吸出了这一口气,义信君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他已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

良久,良久。

卫洛缓缓地抬起头来。她是小嘴抿成一线抬起头的。

她的脸上,仍然残存着泪痕,她的墨玉眼中,带着无边的伤痛和恨苦。

公子泾陵看呆了去。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卫洛落泪。

只怕,是第一次。

那一次,纵使在欢好恩爱之后,他将她送出时,她的目光也是平静的,如一泓秋水一样的平静。

以前,她有过狡黠,有过惊惶,有过不安,有过兴奋,有过绵绵痴慕。可是,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从来没有表现过,她的伤和她的泪。

他这是第一次看到。公子泾陵痴痴地看着她,不知不觉中,他的薄唇已紧紧抿起,他的深不可测的眼眸中,已把光华和灿烂敛去。

卫洛率先开口了。

她沙哑着嗓子,没有掩饰自己的哽咽声,她转向义信君,被泪水洗过的墨玉眼中光亮逼人,她仰着小脸,静静地瞅着义信君,瞅着他,轻轻地叫道:“素!”

“恩。”

“你无需顾我。请慎重思量。”

不管是义信君,还是公子泾陵,都明白她话中的意思。

公子泾陵抛出的好处太大了,实在是太大了。

只需要把她送回去,只不过身边少了一个妇人,他便可以再无后顾之忧,他的后代,也不会再有后顾之忧!

有了那封地,他的身份地位便与一小国诸侯相等。世间丈夫汲汲营营,怕也没有几个有这样的好运。想来,从此后他尽可以对得起他的祖先,对得起他的子孙后代。

甚至,他还没有对不起卫洛。因为,卫洛并不是去受苦的。

这样的好处,在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时代,在这样一个人心惶惶的时代,对于义信君这样出身的人来说,是无法拒绝的。

这才是天价!

所以,卫洛要他慎重思量。

她这一句话,没有半点私心,纯是站在义信君的角度为他考虑。

公子泾陵听着,听着,突然觉得很是刺耳。突然之间,他想讽刺她一句:你还真是一个“忠贤”妇人啊。可是,那话只是在心头一转,便带着绵绵苦涩,丝丝伤痛向他缠绕而来。因此,那句话他说不出来。

义信君怔怔地,直直地盯着卫洛,他花瓣般的唇的颤抖着,颤抖着。半晌半晌,他低下头来,徐徐摇了摇头,低声回道:“公子有心了。”

他拒绝了。

在一番慎重思量中,他还是拒绝了。

公子泾陵紧紧地盯着他,盯着义信君有点颤抖的唇。

半晌半晌,他微微一晒。

浅淡的,有点晦涩的笑容中,公子泾陵双手一合,令侍婢给几人上酒。

汩汩声中,酒水转眼便已斟满。

几个侍婢退去。

公子泾陵举起手中的酒樽,他把那酒樽朝着义信君一晃,子夜般的双眼盯着他,缓缓的,沙哑地说道:“君不必急于一时。这一事,我给君三月时间,三月中,君随时可以同意。”

他说到这里时,义信君迅速地垂下眼眸,那唇不再颤抖。卫洛转回了头。

这时,公子泾陵举起酒樽转向了她。

他直直地盯着卫洛,直直地盯着。

半晌半晌,他的颈脉又开始博动急跳时,他缓缓开了口,“小儿。”

他的声音中有着沙哑,“小儿”,他又唤道。

这一声叫喊,温柔之极,缠绵之极。依稀是两人床塌尽欢时的轻唤。

卫洛目光恍惚了。

公子泾陵直直地盯着她,直直地盯着。他喉结动了动,讷讷地又唤道:“小儿,青丝相缠,两发相结,实是夫妻之礼么?”

卫洛蓦地头一抬,瞬也不瞬地对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

瞬时间,一串,一串,泪如珍珠一样流着她的脸颊流下。

半晌半晌,卫洛慢慢地垂下头来。她缓缓的,哑着嗓子说道:“发已被君扯断!”

她说得很沉稳,声音虽然沙哑,却坚定有力。

蓦地,公子泾陵脸白如纸!

他慢慢地闭上双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腾地站了起来,转身大步向殿外走去。当他的身影消失在侧殿处时,卫洛恍惚中看到,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

第214章三个人(二)

公子泾陵的身影越去越远。

对面的塌上,他的气息也不再存在。

卫洛低着头,义信君也沉默着,两人很久很久,都没有话说。

也不知过了多久,宴中众人开始一一退席。

卫洛木然地站了起来,跟着义信君的身后,缓步向外走去,

她一直走到大殿门口时,才恍神过来。她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地问道:“素?”

“恩?”

义信君的声音仍有点心神不宁。

卫洛听到他这声音,不由一阵犹豫。

这时,义信君又问道:“何事?”

卫洛低声道:“这外袍,可是你为我所备?”

义信君的声音从前方飘忽地传来,“不是洛自己所选的么?”

卫洛闻言,低低的,低低地叹息一声。这个时候,她的脑海中,出现了公子泾陵刚走向她时,那目光中的灿烂愉悦。

卫洛叹息的声音微不可闻,也不知道义信君有没有听到。不过,他后面没有再开口了。

两人各自回到房中。

卫洛径直回到寝室,挥退侍婢,硬挺挺地躺在床上,就这么瞪着床顶,一动不动的。蜡烛的光芒,幽幽地映射而来,她那乌黑清亮的瞳孔中,这一会,又是晶莹一片,泪意隐隐。

时间渐渐流逝,外面的灯火渐渐暗去,喧嚣声,笙乐声已然飘远。天地间,又渐渐回到了最初的平静,仿佛从无生机,仿佛从无死时,是那种亘古的宁静。

院落里,不时听到义信君在外面走动的声音。他的脚步,一圈又一圈的,反复地踱来踱去。

这次义信君身边只留下剑客们,贤士已随着封臣们领着私兵去了封地,或者另有秘密出使。

想来,如果有贤士们在侧,这个时候,是一定会有人劝谏的。

卫洛听着听着,慢慢闭上眼睛。

这一晚上,义信君几乎都没有怎么睡,以卫洛灵敏的耳力,不时可以听到他的转悠声,脚步声,喃喃自语声……

这一晚上,卫洛也没有睡去。直到东方太阳升起,侍婢们叫唤用餐了,她才挣扎着爬起。

下午时,队伍启程了。

卫洛和义信君坐在马车中,两人塌几相连,相互依靠着。马车中,檀香袅袅升起,可不知为什么,他们两人,却只是各自沉默着。卫洛几次想打破这种气氛,一抬头,便看到义信君一脸的恍惚挣扎。

于是,卫洛的话咽到了肚里了。

她闭上双眼,在颠覆的马车中,感觉着体内内息地流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一声激烈的马嘶声。间中,还有着一个低沉磁性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很远,随着风飘忽而来。可是不知为什么,便这么一下刺入了卫洛的耳膜。

不远处,一辆黑色的马车向他们驶近。

这是公子泾陵的马车。

马车越驶越近。

不一会,公子泾陵的面孔出现在卫洛和义信君的眼前。

与憔悴的两人相比,他倒显得神采奕奕。不过卫洛知道,这个男人,一天可以只睡两个时辰,第二天便依然是生龙活虎。

公子泾陵深如子夜的双眸静静地瞟了一眼卫洛后,转头看向义信君。

他冲着义信君一笑,双手一叉,低声说道:“此时一别,又是好些时日才能再见了。君请保重!”

“公子保重!”

公子泾陵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笑,他深深地凝视着义信君,徐徐说道:“昨晚之言,望君慎思。三月之内,泾陵会派人来齐。”

第215章劝谏

车队向齐驶回。

刚刚进入齐境,便传来了消息:齐侯月前猝死,小公子胥继位为新的齐侯。

小公子胥的继位,曾经引起过支持公子秩的诸臣的激烈反弹。不过,反弹虽强,那些在公子秩和义信君地争夺中持中立态度的权贵,这次都转向了小公子胥。

再加上原本支持义信君的众权贵也改为支持小公子胥,使得小公子乖的支持者,突然之间具备了压倒性的数量。

比起庶子出身,娘家没有后台的公子秩来说,母亲为秦公主的小公子胥,具有更强硬,也更有利于齐人的身份。

齐侯死了,举国皆悲。

车队中,开始披挂白绫,连旗上也挂上白练。同时,齐使纷纷派出,向周天子和诸国诸侯报信。信报出后,诸国诸侯也会纷纷派使前来。

这,便是公子泾陵所设定三个月时限的原因。因为齐侯一死,晋使不久便会来到齐国致哀。想来那晋使,一定会向义信君询问他的最后答案了。

车队开始日夜兼程,加速向齐国赶去。在这种情况下,卫洛有几次看到了公子秩,他都沉着一张脸,表情郁恼。齐侯的死,对他来说,是没有预料到的,而小公子胥及位,更是给他突然一击。

因为这种郁恼,公子秩在对上卫洛时,都是表情淡淡,瞟了一眼便不再理会。这时的他,已没有了半点闲心在美人身上。

车队已渐渐驶近临淄城了。

卫洛和义信君,这时已分坐在两辆马车上。随着离齐都越来越近,义信君的臣下也是越来越多,他们动不动就坐上他的马车,与他一起商讨着。

这种商讨中,有一半的内容是关于卫洛的。这一点,卫洛从这些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中便可以感觉到。

连续在路上行进了近四十天的车队,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一处城池中。这城池邻近临淄,离它不过三日车程。众人准备在这里休息一晚,为进城做一下准备。

众人住进城主为他们准备好的府第后,卫洛泡了一个时辰的澡,便懒懒地回到了自己的寝房。寝房中,她没有点蜡烛,只有一轮弯月幽幽地照入室内,照在她所跪坐的塌上,照在她的苍白的脸上。

在这样的月光中,她一双墨玉眼,如同极品宝石一般,散发着淡淡的,幽幽的光芒。那光芒,宁静,淡泊,却有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漠。

她便这般跪坐在塌上,一动不动,仿佛是雕塑。

她的耳朵中,可以清楚地听到,义信君的寝房中,正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

“君何必迟疑?罗,莫二城,连同罗云山脉,那壤土足有阳,裕两城二倍之多。君有了这四城在手,何人还敢欺君?”

“正是如此!有了这四城之险,君之村地,比肩郝国也!挟三国咽喉之险,向楚向晋有罗云山之险,向齐有密水之阻。实进可攻退可守。不说别的,我等只需进而自守,筑城以防,谁敢欺君?如此经营,不出五十载,必亦一国也。介时,尽可向周天子请封,介时,君之子为公子,君之孙为王孙也!”

激烈的讨论声说到这里,突然,几个笑声同时传来。这笑声中,以管叔的笑声最为愉悦,他叹息道:“君当初以两城换此妇时,我等还责怪于君。果然,君眼力非凡啊。不过转眼,阳,裕两城被姬夺回,现在,还能得到罗,莫两城。君相人之术,实独步天下也!”管叔的笑声一出,众人都是呵呵直笑。

笑声中,义信君有点恼怒地低喝声传来,“休得胡言!”

众臣明显一愣,那管叔更是没有被他如此严厉喝骂过,不由正色问道:“君何怒之有?”

久久,久久,义信君的回答都没有响起。他这一怒,使得众臣兴致大减。

一阵安静中,管叔的声音徐徐传来,“君对姬情深意重,竟生不舍乎?”

这是问话。

不一会,义信君低低的,无力地声音传来,“然。”

他这个回答一出,又是一阵喧嚣声吵闹声指责声。

这些声音中,管叔低喝了一句。众人顿时一哑。

然后,管叔的声音沉沉地传来,“臣有二问,请君实言相告。”

沉默中,义信君低低的,疲惫的声音传来,“说!”“敢问君,若公子泾陵以君项上人头,换罗,莫二城,连同罗云山脉予君之子孙,你可有犹豫?”

管叔的声音一落,义信君便干脆地答道:“头颅何物?义信怎会惜死?自是应允。”

“善!”

管叔的声音又沉沉传来,“若君现有一子,以此独子之命,换取罗,莫二城,连同罗云山脉,君应否?”

义信君没有犹豫,他沉声说道:“不过一子。以后再生便是,自是会应。”

管叔叹道:“然也。天下丈夫,皆会如君所想。夫妇之情虽然珍贵,然,妇人何处不有?姬自到了君之身侧,君宠之溺之,珍之重之,为了她,不惜开罪强楚,得罪先王。如此种种,实是恩重情深。我观姬亦是贤德妇人,她感恩于君,亦会心甘情愿。君又何必犹豫?”

“然也然也。”

“管公之言实是精到。”

“句句有理!”

“请君为鬼神宗祀着想,为子孙后代着想!为我等着想。不过送还一妇,从此后便富贵无期,安享终老,君又何苦犹疑?再则,公子泾陵迎回妇人,是许以正妻之礼。介时,天下人不会笑君弃妇,只会赞君顾全大局!”

乱七八糟的议论声中,义信君的声音始终没有再响起。也不知过了多久,管叔的声音再次响来,他幽幽叹道:“此事之利,人人可见。然,君与公子泾陵相处半年,可知其为人?公子泾陵之为人也,类鹰,毒而狠,厉而执。他既然相中了妇人,以他的手段,君若不愿,他自有后招使出。介时,君在国内有两公子之怒,身后有晋太子泾陵阴毒相对。介时,君连身家性命也难以保全。待君一死,姬仍自归他为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