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洛依然没有理她。她伸手揉了揉额头,再次厌烦地皱起眉头。

以她的性格,生平最是讨厌面对这种事了。可是,她还是决定面对,还是想试一试。突然,一阵脚步声从卫洛身后右侧的树林深处传来。

脚步声中,一个女人张扬的声音问道:“前方便是寒苑?”这声音,高亢昂扬,是十三公主的声音。

一个侍婢的声音传来,“然也,寒苑乃夫人休息之处,君上回府后便到了寒苑,至今未起。”

十三公主闻言,冷笑道:“夫人?是曾被八兄换了两城的妇人么?”

“。。。。。。然也。”

“这妇人我倒是识得的,面目多变,狡诈不可信。如此妇人,诚蛇蝎也。八兄为色痴迷,竟欲娶她为后!碎!”后面一声,是十三公主把痰吐到地上的声音。

这时,那声音离卫洛等人不过三十步远。

只不过她们是从主院方向来,两者之间隔了浓密的树林。

十三公主的声音清楚地传到众艳姬的耳中,她们本来有点胆怯不安的,此时也都恢复了自信。她们一个个拿眼瞟向卫洛。

那个向卫洛行了福礼的艳姬,朝卫洛悄悄地瞪了一眼后,昂头退后。她躲在众女当中,低低地说道:“我亦曾闻这个夫人是妲己之类的蛇蝎毒妇!”

这艳姬的声音很低,很低。众女有心想跟她议论一番,看了一眼卫洛,终是不敢。她们虽然自忖自己的家族势力远胜过卫洛,但被卫洛的威严所摄,还是俱了。

这时,十三公主的脚步声已出现在卫洛的身后。

她远远一眼,便瞟到了跪坐在高大的栎树下,一袭红袍,身姿曼妙的卫洛。

十三公主的脚步略顿顿,这一刻,她的脸上,闪过了一抹青白之色。看来,她也知道,自己刚才在背后说的话,已传入了卫洛的耳中。而且,证人还有不少。

不过,十三公主又怎么会在意?

她盯着墨发掩映下,那一截后颈白腻如玉的卫洛,目光中闪过一抹艳妒,她声音一提,高声笑道:“噫——此是何也?大伙怎地阻于此地?”

十三公主一边笑,一边大摇大摆地来到卫洛身后,她右手朝卫洛的肩膀上一拍,又扬声笑道:“你可是那两城妇人?”

卫洛没有抬头。

就在十三公主右手搭向她的左肩时,卫洛的肩膀微微一耸。便是这一耸,十三公主那一搭,便落到了空处——她的手滑下来了。

十三公主一拍不中,手垂在半空,不由有点恼怒。

她恼怒地撅着嘴,恨恨发盯着卫洛,声音一提,喝道:“你这妇人,当年易成小儿,我见你凄凄惶惶,曾再三相助。怎地,现在成了‘夫人’,便如此张狂?”

十三公主说到这里,几个侍婢同时低下头去。当年如何,她们都是知情人。这十三公主之所以被泾陵驱逐,便是因为意图谋害夫人。没有想到,十三公主居然这么擅长于颠倒黑白了。

卫洛没有动。

她没有回头,也么有理会,只是垂眸,静静地品着樽中酒。

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地点,卫洛这种悠闲,令得十三公主十分刺眼。

当下,她向卫洛跨出一步。来到卫洛身前时,她右手一伸,恶狠狠地夺向卫洛的酒樽!

就在这时!

卫洛头也不抬,右手一抚一伸。只听得“哔——”地一声,风声轻响。

众人只感觉到眼前一花,再一定神,便发出卫洛的手中多了一柄木剑。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木剑的剑尖处,直直地抵在十三公主的咽喉处!

而卫洛依然垂眸,她一派好整以暇,左手持着酒樽,正慢慢地品着樽中美酒。可是,她的右手,却一动不动地直抵着十三公主的咽喉处!

虽然是木剑,十三公主却清楚地感觉到,那剑尖上的森森寒意。

瞬时,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一片,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卫洛右手微微一抬,在逼得十三公主向后仰头时,她如水如歌,动听之极的声音淡淡飘出,“公主请回吧!”

说罢,卫洛收回了木剑。十三公主脚一软,整个人向后一倒。跟在她左右的两个侍婢连忙上前把她扶住。

突然间,十三公主甩开了侍婢。她向前急冲一步,瞪着卫洛,尖声叫道:“你居然对我以剑相指?你莫不以为,你这夫人之位便不会变了么?八兄,我去找八兄,我要他废了你!”

十三公主的声音尖哨地响着,嘶哑中透着恨意和嚣张。

这时,卫洛抬起头来朝她看去。卫洛这一眼,冷淡,傲然中还有着鄙夷。

静静地盯了十三公主一眼,卫洛徐徐说道:“数年来,公主横行府中,众女有孕有子者,皆为公主所诛!”

卫洛声音堪堪一落,十三公主连同众侍婢同时脸色大变。十三公主向后狼狈地退出两步,要不是撞到身后一棵大树,直是差点跪倒在地。

而众侍婢则是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都惊疑不定地看向卫洛。

十三公主靠在树上,好不容易有了力气,张嘴便想喝骂卫洛。可是她的嘴一张,眼睛瞟到正好奇地向这里看来的众艳姬,那声音便给吞了下去——这些女人中,就有苦主。

卫洛没有理会脸色时青时白的众人,她依然淡淡的,以只有身周众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当年君上令公主离开新田,便是厌烦于你。公主当真想逼得君上亲自杀你么?”

十三公主脸白如纸。

她嘴唇一个劲的哆嗦,一个劲的哆嗦。

十三公主瞪着卫洛,她的脑海中混乱一片,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响起:她怎么知道的,她怎么知道的?莫非,八兄当真知情。可是他若知情,为什么还能容忍于我?

在一阵哆嗦中,十三公主摇着头,语无伦次地说道:“你,你休得胡言,你在胡说!你休得胡言!”

卫洛怜悯地看着她,叹息一声,说道:“那些妇人中,有来府之前便已有孕者,亦有其他公子暗遣之妇。泾陵当时势小,还需隐忍,再加上本是绝情之人,此等子女,自是任你诛杀。然,公主莫不以为,泾陵真真可欺之人?”

“蹬——”地一声,十三公主软倒在地!

卫洛微微一笑,沉声喝道:“来人!”

“诺!”

“十三公主病发,速速送回!”

“诺!”

两个剑客走上前来,把十三公主一提一扶,向后匆匆退去。

这时刻,众侍婢真的脸白如纸了。她们跟在泾陵身边多年,一直知道,他是一个多么独断专行的人,可现在,他连这种隐密,或者说这么不堪的事都跟夫人说了,可以想象,他是多么看重于她。这个夫人真是不可得罪啊。

而这时,府中的大管事急急地来到卫洛的面前。

他惊愕地看了一眼被扶走远去的十三公主,头一低,向卫洛叉手说道:“下臣见过夫人。”

卫洛微微点头。

她目光瞟向五十步开外,正迷惑不解地议论着这一幕的众艳姬,说道:“后苑众女,君打发了吧。”

轰——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连同那个大管事在内,众人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盯着卫洛。

卫洛放下酒樽,移塌,施施然地站起。她盯着大管事,道:“还愣着干嘛?”

大管事等着卫洛,咽了一口口水,问道:“夫人之意是?”

卫洛甩了甩衣袖,云淡风轻地说道:“后苑诸女,请君妥善安置了。”

卫洛说道这里,在一阵奇异地安静中,微微一笑,“给你三日。三日后,我不想在后苑看到她们中任何一人!”

没有一点声音传来。

不敢置信的,错愕的,瞠目结舌的,种种目光中,卫洛悠然一笑,她长袖一甩,转身离去。

知道她走了十步远了,大管事结结巴巴地声音才从她的背后传来,“可是,可是君上他?”

“一切由我担当!”

卫洛丢出这句话后,脚步加速。转眼间,便把突然清醒,又惊又怒的众女甩到了身后。当她来到主院时,后苑已被哭喊声,疯狂叫骂声所充斥。

第299章反应

一时之间,整个府中,都被那排山倒海,铺天盖地的女人哭喊声给掩盖了。

卫洛静静地坐在主院的院落里,低着头,慢慢地品着樽中的酒水。

她本来是有点不忍的,泾陵三宿没睡,好不容易睡一觉,不应该被这种事给折腾了。

可是,卫洛更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时机。泾陵刚刚成为君上,不管内外,都是一番势力调整。

在这个时候动内宅,那些艳姬们的背后势力只会忍下去。最重要的是,她刚刚立下了大功。这是一场盖世大功,若是男子,至少可以得到一块封地。

她是妇人,没有人想到应该给她封地,甚至,大家还会下意识地把她的功劳瞒起来。可不管如何,她立了盖世大功,她活人无数!因着这一点,她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不会引来泾陵的家臣们太多的愤怒。

现在,只剩泾陵的反应了。

卫洛慢慢地品着酒水,一脸恬静。

一个贤士远远地朝她看了一眼,略一犹豫,还是跨步踏入院子。

他来到卫洛身前,双手一叉,朗声说道:“下臣见过主母。”

卫洛抬起头来,笑道:“君子有礼了。坐。”

“下臣不敢。”那贤士没有坐下,他盯着卫洛,沉吟了一会后,叹道:“主母,请听我一言。”

“讲。”

事实上,卫洛知道这贤士会说些什么,她也不想听。可在这个时代,没有人会随意打断一个贤士的进言。哪怕他说得再难听,骂得再过份。

那贤士吸了一口气,说道:“主母此举,将如君上何?”

他语气沉重地说出这一句后,侃侃而谈,“主母刚刚进府,便把后苑众姬不分身份来历,不分厚薄亲贱,一并给打以了。如此行为,世所罕见。”

贤士认真的说到这里后,又叹息一声,道:“是世间从无。上古之时,以娥皇之贵,亦与女英共夫。从来丈夫,都是妻妾无数。夫人此举,实是我辈闻所末闻。”

贤士说到这里,突然觉得自己说重了。毕竟,后苑的那些妇人,只是一些无名无份的姬妾,夫人只是打发一些姬妾,又没有说容不下身份高中的平妻。自己娥皇女英相比,实不妥当。

因此,那贤士略顿了顿后,又说道:“下臣言过矣。后苑诸女,有不少与君上有过一夕恩爱,更有为君上哺育过子女者。这种人,主母还是留下才是。”

他深叹一口气,“君上堪堪既位为君,主母此举,臣惧世人说起君上,便耻笑他惧于妇人,内苑不修啊。”

那贤士说到这里,冲着卫洛一揖,向旁略退一步,表示他的话说完了。

卫洛缓缓抬起头来。

她看着这贤士,半晌后,她微微垂眸,徐徐说道:“君子所言,甚是有理。”

这贤士万万没有想到卫洛会这么爽快的应承,他深深一揖,喜形于色地说道:“主母宽仁!下臣愿向诸姬传达主母之意。”

卫洛听到这里,苦涩地一笑。

她这表情,令得那贤士一怔,他收住笑容,疑惑地看着卫洛。

卫洛微微抬眸,片刻后,她静静地说道:“然,我意已决!”

“主母怎可如此不通人情?!”

这一句,那贤士已是声音高昂,隐含愤怒。

卫洛闻言又是一笑,她盯向那贤士,徐徐说道:“愿以退秦楚之宫,换后苑再无他妇!”

她居然这么说!

那贤士怔住了。

他瞪大眼,错愕地看着卫洛。

一时之间,他都有点无话可说了。

他还能怎么说?退去秦楚,这是盖世功劳啊。以这样的盖世功劳,换这么一个要求。他还真是不知道该当如何反应。

那贤士朝卫洛双手一拱,向后退去。

卫洛看着他退去的身影,心中知道,不出数日,自己所说的这句话,便会传到所有臣子贤士的耳中。

想到这里,卫洛微微一笑。

这笑容,依然有点疲惫。

她怔怔地望着几上的酒樽,暗暗忖道:那些公主们,有了功劳都可以受赏封地。那么我也可以啊。如果泾陵他执意不允,我就向他求一封地吧。到时我想法子激怒他,离开他,守着我的地盘过我的小领主的生活。

卫洛知道,那些公主们的封地,通常会随着她们的出嫁,而成为她的夫家,或是儿子的领土之一。可是按规矩,直到她们老死,她们也对自己的封地拥有绝对的支配权。

当然,卫洛压根不知道,这样的想法可不可行。她毕竟不是晋国的公主,她更是晋国国君的妻子。

再说,索求封地,只是她的后路之一。

他一睁开眼,便迅速地想到了卫洛。他头一侧,向旁边看去。

旁边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人在?只有玉枕上散落的两根长长的秀发,还有残余的芳香,在告诉他昨天的一切并不是梦。

这时,外面的喧嚣声,混合着一阵阵女人的哭声,冲入了他的耳中。

泾陵眉头一皱,坐了起来。

他起塌的声音,惊动了侍婢们。四个侍婢在门外轻唤道:“君上?”

“进来吧。”

“诺。”

四个侍婢捧着清水青盐,还有毛巾之类的走了进来。

在她们的服侍下,泾陵洗漱好,换上衣袍。

这时,外面的鼓躁声更大了。

泾陵的眉头微微皱了皱。他低声喝道:“何事喧哗?”

四侍婢相互看了一眼后,一个侍婢上前一步,跪倒在地,说道:“禀君上,喧哗者乃后院诸姬。今晨主母下令驱逐她们离府。”

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众侍婢悄悄抬眼,悄悄地看向他的表情。

泾陵脸色如常,他仿佛没有看到一般,缓步朝旁边摆好了早餐的踏几上走去。

他伸手持起酒樽,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后,方才开口道:“夫人呢?”

“夫人在书房看书。”

泾陵点了点头。这时,外面的喧嚣声更加响躁了,隐隐中,有一个特别尖利的声音传来,“我等要见君上!让我们见过君上!”

听着这些呱噪声,泾陵揉了揉眉心。

一刻钟后,泾陵的身前,已站了五六个人。

其中一人,正是那个向卫洛进言的贤士。

他向泾陵诉说了一遍两人的对话后,长叹道:“君上,主母以此盖世功劳相求,臣实是无话可说。”这贤士皱着眉头,又说道:“主母所求,骇人听闻,臣思之,实有不妥。君上不如赐主母一封地,令她收回此荒谬之言。”

泾陵没有回答。

他修长的手指,不疾不缓的在几上叩击着。

半晌半晌,他的声音飘来,“遣去众姬!”

众人一怔。

他们齐刷刷抬头看向泾陵。

那贤士急叫道:“君上请三思!众姬遣去虽无妨。然,若主母要求君上不得再娶他妇,晋室后宫只她一人,又当如何?”

泾陵垂眸不语。

半晌半晌后,他低低叹道:“到时再说吧。”

那贤士一怔。众人都暗安摇头,突然间,他们很为自己的君上感慨起来。

直过了好一会,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才响起,“诺。”

众人退下后,泾陵依然低着头,慢慢地只品着樽中酒,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