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胆!”府尹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徐涧城,你仗着自己会两手中州功夫,不满李甚羞辱,趁他不备杀人泄愤。还不从实招来?”

  “不是我杀的!”徐涧城的眼睛扫过冯保廖三,最后落在了坐在一旁的李况身上,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一般笑了起来。李府的势力,虽然在越京里不算如何显赫,可构陷他一个落拓小民,还是易如反掌啊。

  “来人,脊杖四十,看他招也不招!”府尹掷下一根令签,两旁衙役应一声,把徐涧城摁在地上,抡起刑杖重重打了下去。

  刑杖打在骨肉上的钝响夹带着徐涧城竭力压制的呻吟沉闷地传开,扯得大堂边李允的心底一阵阵地发颤。他惨痛地望向端坐着一动不动的祖父李况,竟然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任何一丝异常的表情。等到四十脊杖打完,徐涧城也晕死过去,李允才惊觉手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血印。

  “你可招供?”府尹命人泼醒了徐涧城,耐心问道。

  “你们根本没有证据……”徐涧城挣扎着抗声道,“你们是串通好了来陷害我!”

  “你的口供就是最大的证据。”府尹冷冷一笑,“大刑伺候!”

  李允不记得自己是怎样逃回家的。徐涧城痛楚的惨叫如同厉鬼一般从府衙大堂上挣扎而出,尾随着在人群中夺路奔逃的少年,似乎一心要将他缠绕吞噬。即使李允一口气跑到后园,把脸埋进树下的泥土中,他还是可以看见七叔李甚洒了满地的鲜血,这血色逐渐扩散,浸透了徐涧城原本一尘不染的白衫。

  曾几何时,少年的心中还幻想过拥有徐涧城那样的翩翩风度,可事实上,再高贵的人被一阵乱棍打下来,和人们脚底的烂泥并没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要这样?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李允无声地抽泣着,手指使劲抠着地上的泥土,仿佛要从大地中挖出一个答案来。

  “允少爷。”有人在一旁低低地叫了一声,让李允惊惶地抬起头来。

  是辛。

  经历了脱胎换骨一般的变身,此刻的辛已不复原先雌雄莫辨的中性美,而彻底地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女人。她倚着树站在李允旁边,莹蓝的长发衬托着婀娜的身姿,有一种触目惊心的美丽。

  “允少爷,你能不能告诉我,徐先生……他怎样了?”见李允不开口,鲛人女奴掩饰不住自己的焦急。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他不会被判死罪的。”犹豫了一下,恢复了常态的李允缓缓道。

  “活罪呢?”辛的手指抠进了树皮,吃力地问。

  “应该是终生流放边境吧。”李允说到这里,不愿再多说,转身就要离去。

  “允少爷,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么?”辛忽然开口。

  李允转身望着她,鲛人女奴莹碧的眼珠清澈通透,让他有一点心虚,只得平静地道:“只望他到了边境军中好好效力,争取早日获释。”

  “允少爷,你明白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辛注视着李允羞愧难掩的表情,鼓起勇气道,“你知道徐先生是冤枉的,是吗?”

  “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李允自卫一般地立时反驳,转身就走。

  “是辛错了。”鲛人女奴赶紧叫了一声,迅速掩去眼中深重的失望,扑倒在地拉住了李允的袍角,求恳道,“允少爷,辛知道你好心,求你为我作主……”

  “这件事,我帮不了你。”李允僵直了背影,却不敢回头。

  “不,不是为了徐先生的案子!”辛赶紧道,“七爷死了,求允少爷将我转给徐先生,让我陪他一起到边境的荒野去吧。”

  “你要跟他一起去军前效力?”李允愕然道,“你知不知道,军中条件艰苦,而你又是身体娇弱的鲛人,根本没法生活……”

  “允少爷,求你答应我。若不是碰到了徐先生,辛这辈子都会守着那不男不女的身子,断不肯变身成现在的样子。”辛放开了李允的袍角,深深地跪伏在李允身前,哀声道,“可我是七爷买的,他死了我照例是归为李家家奴。只要允少爷给大老爷说几句话,准了我陪徐先生去,辛这辈子都为允少爷感恩祈福。”说完,不断磕下头去。

  李允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然而他终不忍见辛的额头因为不断的碰撞而青紫渗血,长叹一声道:“你若一定要去,我求爷爷放了你便是。只是今后生活必定艰辛异常,能不能熬下来只能看你的造化了。”

  “多谢允少爷。”辛抬起头,含泪望向李允道,“鲛人终生为奴,我能有这一次机会选择自己的命运,已是比其余同类幸运得多了。”

  “回去吧。”李允蓦然觉得自己心力交瘁,朝辛挥了挥手,自己一路走开了。

  由于新帝登基,忌讳讼狱刑杀,中州流民徐涧城谋杀世袭靖平将军府七爷李甚的案子也从轻从快了结。在嫌犯徐涧城招认了自己蓄谋杀人的罪行后,越京府尹上报刑部,很快便不出众人所料地判了个“永世流放、效力军中”的处罚,即日押解出京。

  李况果然答应了李允将辛转卖出去的恳求,身心俱疲的老人此刻对一切无关的事情都漠然而视。李允自然不敢跟祖父说明辛的去处,只是自己揣了辛的卖身契约,独自带了辛候在徐涧城必经的万井码头,手心里紧紧攥着一包金铢。

  等了一阵,徐涧城果然被两个解差模样的人一路带来,显见要登上万井码头惯用的简陋渡船穿越晔临湖去往边境。李允正拿不定主意如何开口,一旁辛眼见徐涧城遍体鳞伤、披枷带锁,已是忍不住奔过去抱住徐涧城的腿大哭起来。两个解差原本大是不耐,却发现眼前的女子是个鲛人,坠下的眼泪都凝成珍珠溅落在地上,便弯腰拾了,没有阻拦。

  李允等辛哭了一阵,方才走上去,将手中的金铢塞在两个解差手中,口中客气道:“此去边疆路途遥远,辛苦两位大哥了。好在这个鲛奴倒也勤快,一路可以做点粗活,请两位大哥照顾照顾。”

  “她是你的鲛奴?”两个解差毫不推辞收了金铢,却又疑惑道,“她干嘛要跟我们去?”

  “因为她现在的主人便是他了。”李允指了指一旁沉默不语的徐涧城,将已然标明了转让关系的卖身契约递到徐涧城手中,“所以,无论她的主人到哪里,她都要一路跟从。”

  两个解差听了,抱怨两句,却也无法拒绝。天祈王朝与历代空桑王朝一样,历来强调对鲛人的奴役权利,天祈的律令便明文规定,不存在无主的鲛人,而无论鲛人的主人是什么身份,在转让所有权之前,他都可以合法地拥有鲛奴。

  “你们……一路保重,我走了。”李允眼见辛仍未从悲痛中醒来,而徐涧城也只冷冷地盯着自己不发一言,便跟两个解差抱了抱拳,打算离开。

  “允少爷……”然而就在李允转身之时,一直僵直淡漠的徐涧城忽然嘶哑地开了口,“为什么要把辛送来?”

  “是她自己希望……”李允不愿直视徐涧城伤痕累累的脸,侧开视线回答道。

  “不,我是问你为什么送她来?”徐涧城用力挥手想将那张卖身契约扔回给李允,可被枷住的双手却无法使力,那张薄薄的纸片顿时被风一刮,贴在厚重的木枷上,被辛及时抓在了手中。

  “辛,还给他,跟他回去!”徐涧城蓦地满脸怒意,“有你这么傻的人么?你可知道军中是什么地方,岂是你一个女子可以呆得的?听我的话,跟他回去!”

  “不,先生,让我和你一起去吧。我会好好伺候先生,照顾先生,陪先生一起等到沉冤昭雪的那一天……”辛紧紧地握住那张契约,跪在徐涧城脚下苦苦哀求。

  徐涧城低头看了看辛,蓦地转头盯着一旁尴尬的李允,忽而笑道:“允少爷,你这样屈尊去满足一个鲛人的心愿,难道是因为你心里有愧吗?”

  李允一惊,抬头正见徐涧城的眼神犀利如刀,直要把他心底的真相剖出,连忙摇了摇头:“徐先生,你误会了……”

  然而徐涧城却仿佛没有听见他说话,愣了片刻,忽然双膝一屈,抬头直望着李允,语声悲愤地道:“允少爷,你知道我是冤枉的是不是?求你说出真相,为我洗清冤屈!我一个人受苦不打紧,可我断不能让辛跟我一起去军中受罪啊!徐某一无所有,无法报答允少爷,只能请允少爷凭着‘天地良心’几个字,让死去的七爷瞑目,让真正的凶手伏法……”

  李允措不及防地听着徐涧城山洪爆发一般的申诉,没有料到一向沉静自敛的徐涧城也会如此仓惶地哀求自己。有一瞬间,他几乎忍受不住良心的谴责而点头答应帮助徐涧城申冤,然而一想起祖父李况那颗白发苍然的头,他就绷紧了神经,一步步地向后退去——那是自小养他教他,他最亲近也最尊敬的嫡亲祖父啊,他如何能够亲口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终于,李允转身,大步穿越万井码头上越来越密集的人群,消失在城门的拐角处。而他身后跪在地上的徐涧城,眼中的神色也越来越黯淡。他吃力地用木枷撑地站直身子,忍着身上伤口绽裂的痛楚,淡淡说道:“辛,我们走吧。”

  四 不弃

  无可否认,徐涧城一事给原本亲密的李家祖孙造成了无形的隔膜。李允始终没有问祖父七叔李甚的谋逆之举究竟为何,竟逼得李况非杀他不可,而李况也更加频繁地出入于宫廷之间,极少在家中露面,似乎在办着某种极隐秘的事情。

  李允在家中也越来越沉默寡言起来,除了每日照例给寡嫂请安,陪她聊一会儿天解闷,他几乎把自己在家里的所有时间都用在刻苦练武上。

  唯一的幸福,是每天走到太仓寺卿府的后院处,看那一株高过院墙、顶满了一梢金黄花朵的月亮树。因为清越碍于祖父和父亲的限制,无法预知自己可以偷偷溜出玩耍的时间,只好和李允约定:如果哪一天李允看见月亮树上挂了一条手绢,当天晚上就来接她出府游湖。

  为了实现那个娇俏无邪的女孩在晔临湖放船的愿望,李允准备了各式各样的纸船,还在船舱里放置了各种小小的蜡烛,实在把自己这唯一的特长发挥到了极致。此时对于初尝人世险恶的少年来说,只有清越那天真无邪的笑容可以驱散他心底忧郁的阴霾。

  心中忐忑地等了许久,连将近一个月的新皇登基大典都到了尾声,李允才终于在那株月亮树的树梢上看见了一缕随风飘扬的丝绢。

  “这些天每天都被祖王父王拉着到各个贵族府上相亲,可闷死我了!”眼见李允如约出现在墙头,放下一截绳子,清越伸出双臂握住绳尾,口中忍不住抱怨,“可盼着他们今天晚上又进宫去,我才找了机会叫你来。要不过两天我们回去了,都没办法跟你打个招呼。”

  相亲?李允仿佛当头挨了一棒,愣愣地听清越说了半晌,才愕然抓住了她的话尾:“你们要回去了?”

  “是啊,要回苍梧去了——再用力一点!”清越说了一半,眼见李允拉绳子的手僵了一僵,赶紧催促。

  “哦。”李允猛地一拽,已将清越拉到墙头坐下,压制住自己满心的怆然,低低重复了一句,“相亲了便要回苍梧去了。”

  清越侧着头打量着李允,见他只是怅然地低头不语,便道:“祖王看中了兵部尚书的儿子,说他有帅才。父王好像也没有意见。”

  “是玄大人的大公子吧,确实是文武全才。”李允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听说他使一手好刀,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见清越没反应,李允说得越发心虚起来,“他家叔祖是空桑六部之一的玄王,郡主跟他是挺般配的……”

  “哼,玄王有什么了不起,在我们天祈朝,最有实力的还是高祖亲封的九大诸侯王!”清越冷笑了一声,“再说那个玄咨一双眼睛只会咕噜噜乱转,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

  李允听到这里,眼前蓦地闪过清越的一双眼睛在珠翳下转来转去的神情,不由轻轻一笑,掠过了自己的失落:“郡主不是要去晔临湖么,我先跳下墙,在下面接你。”

  “这么高的墙,我怎么跳啊。”清越伸手把刚才的绳子远远抛开,侧目向李允一笑,“抱我一起跳下去。”

  李允吃惊地看向她,却见月光下这坐在墙头的少女如同花魅一样妖娆,掩映在珠翳周围淡紫色绢花中的眼眸如同宝石一般闪光,让他不忍也不敢拒绝。于是他伸出双臂,轻轻搂住清越的腰肢,恍如一片落叶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立时放开她,远远站开。

  “好俊的功夫,怪不得不怕巡夜的士兵呢。”清越见李允礼貌性地笑了笑,脸上却殊无喜色,眨了眨眼笑道,“我看那个玄咨号称文武双全,功夫一定比不上你。若是我祖王见了你,说不定也觉得你比玄咨强呢。”

  “郡主谬赞了。”李允避开视线,强笑道,“我只是中州移民,门楣寒微,断然是无缘得见苍梧王的。”

  “是啊,我也觉得祖王父王挺势利的,带我去的全是身份显赫的王公府邸。”清越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在说长辈的坏话,连忙吐了吐舌头,“反正……反正不管他们看上了谁,只要我自己看不上,我就不嫁!”

  “越京四面临湖,不知郡主想去晔临湖的哪一头?”李允不敢接她的话,只好装作不曾听见,自顾问道。

  “那次游湖的时候,远远看见湖中建有白色高台,听说是皇上祭祀用的。我看那祭台的材料都是落虹山的流水玉,想必晚上很是好看,不如我们就到那里去放船吧。”清越兴致勃勃地说着,显见心里早打好了主意。

  李允知道清越所说的凌波坛乃是皇家禁地,四周的湖堤轻易不放闲人行走,然而一思及清越方才的一席话,知道自己跟这位身份尊贵的空桑郡主终究是别如云泥,或许以后再无相见之机,便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她的心愿。于是李允点了点头,带着清越便往凌波坛方向而去。

  清越见他走得迅疾,不由道:“我走路慢,这样走不知几时才能到。何况若是碰上巡夜士兵,我也躲不了——所以,你还是得背我过去。”

  李允方才抱她下地已是勉力克制才不至失态,此刻如何敢答应?他转回身,为难地看着清越,低低道:“郡主……”

  “早说了不叫郡主,叫我清越。”清越站在原地,笑嘻嘻地看着面前羞赧的少年,只觉自己爱极了他这纯真的窘态。她伸手招了招,哂道:“顶多我不看你好啦——哼,我不喜欢的人,我才不让他背。”说完果真闭上了双眼。

  等了一会,果然李允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引她伏在了他的肩上。清越偷偷睁开眼,正想把他耳边的碎发吹开,冷不防李允纵身一跃,已带着她隐入一角飞檐的阴影里。

  与此同时,巡夜士兵的马蹄声从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一路脆响从他们身下掠过。

  感觉到背上清越贴得离自己更紧了一些,李允轻声道:“别怕,他们发现不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