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放了很多糖的菜肴,为何皇帝一定要颠倒黑白?清越不解地抬起头,望向余怒中的不弃——难道,他根本就丧失了味觉?

  而不弃却仿佛瞬间就忘记了方才驱逐的命令,眼光虽然落在清越身上,却空茫得如同看到了天际。他不再说话,只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大步朝殿外走去。

  见皇帝瞬息像是变了一个人,清越心中疑惑,不知不觉便跟在不弃身后朝远处走去。才走下偏殿的台阶,忽而有人拉住了她的衣袖,惶急地道:“皇上是去神殿,我们都不能跟去的。”却是方才在殿中伺候的一名女官。

  “我的身份,岂能和你们相提并论?”清越冷笑了一声,再度恢复了昔日平城郡主的倨傲,扯出袖子,跟着不弃径自走去。

  “若遇到杀身之祸,莫怪我们没有提醒你!”那女官见清越不顾而去,低低地冷笑了一声。

  想是因为回避皇帝的缘故,清越一路上并未再碰到其他人,倒仿佛整个宫殿中只有不弃和她在行走一般。穿越层层叠叠的宫殿楼宇,一座完全用蓝色云晶石建造的神殿出现在清越的视线中。因为空桑人坚信自己是天神的后裔,神殿都是统一用代表天空的蓝色来建造,而神殿后照例修建的白塔,则如同白虹一般直指云霄,寄托了空桑人回归天国的愿望。

  此刻,一袭雪白的身影正坐在神殿前的蓝色地砖上,仿佛殿后白塔在大海中投下的倒影。清越远远地认出那人正是先前退去的大司命飞桥,不由有些忌惮地停住了脚步,躲在一根石柱饰后面张望。

  而一直踉跄而行的盛宁帝不弃,则在见到神殿之后放松了身体,骤然扑倒在那一片汪洋般的蓝色地面上。

  “皇上。”原本静坐在神殿前的大司命飞桥站起身,重新挺直脊梁跪倒在不弃身边,平和的声音悠然如远钟,听在耳中说不出的安宁,“皇上又不舒服了么?”

  “他……他又来了,我控制不住他了……”一贯尊贵冷酷的皇帝此刻竟如同孩子一般无助,他抛弃了“朕”的自称,求救一般握住了飞桥的双臂,呻吟着说,“皇叔,帮我赶走他,他此刻正在大笑,笑得我要疯了……”

  “皇上初登大宝还不习惯,以后自然而然就不会有这些现象了。皇天,毕竟是代表了破坏神的力量,不是每个人一开始就能承受得住的。”飞桥慈爱地拍了拍皇帝的肩头,安慰道。

  “我知道,但还是请皇叔帮我平息皇天的意志吧。”不弃放开紧握住飞桥手臂的双手,将那闪耀着蓝色光芒的皇天戒指举在半空,颤抖着声音恳求道。

  “皇上有命,老臣敢不遵从。”飞桥伸出手,按在不弃左手中指所佩的皇天戒指上,慢慢地垂下眼睑,“既然如此,就让破坏神的威力都加诸在老臣身上吧。”

  不弃举着左手,让皇天的光芒都掩盖在飞桥的掌中,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在外人看来,这是何等静谧圣洁的一幕。神殿潋滟光影的衬托下,天祈朝大司命的神态气质再不复方才在偏殿中那唯唯诺诺的颟顸老态,挺直的脊背辉映着蓝色神殿后肃穆的白塔,越发显现出神之侍者的神圣慈悲。相比之下,那在他安抚之下神态宁定的盛宁帝不弃则如同迷途的羔羊,虔诚地倾倒在神之光辉下。

  然而,清越却知道,这宁静的一幕却并非如表面那般圣洁,皇室的秘密绝对不能让旁人窥探,皇帝的弱点也绝不能让外人知晓。打量了一下空寂得没有一丝活气的四周,清越好奇心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油然而生的恐惧感。

  正寻思如何悄无声息地逃离,一点微弱闪动的白光蓦然从飞桥的指缝中溢出,消失在神殿紧闭的大门后。这光点在白日里是如此黯淡,若非清越眼尖,断断不会发现。

  与此同时,飞桥放开了作法的手,轻轻搀住不弃站了起来。“皇上可好些了?”

  “好多了。”不弃站直身体,如释重负一般叹息着回答,右手不自觉地轻轻抚摸左手所佩的皇天戒指。

  “好像有人正窥视着我们,”飞桥躬身道,“敢问皇上想如何处置?”

  “杀了他。”不弃皱了皱眉,毫无迟疑地下令。

  “遵旨。”飞桥的目光鹰隼一般望向清越躲藏的位置,右臂一抬,一枝由法力凝结的光箭便朝着女孩射了过去。

  清越一听不弃说出“杀了他”三字时便知不好,转身就想逃走,却哪里比得上光箭的速度?还没跑开两步,已感觉一片怪异的力道吸上了后心,她心下一凉,闭目待死。

  身体似乎打了一个旋转,清越尚不及分辨,周围便一下子暗了下来。她本能地伸手想要抓住一个支撑,手掌却触到一片冰冷的金属,让她顷刻间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是一片来不及适应的黑暗,然而才转过头,视线中便闪出几朵柔和的灯花。这些灯花与平日所见的铜灯纸灯截然不同,远远近近地漂浮在她的面前,泛着白光的焰心组成了一枚枚九角的星形,外面则萦绕着一圈圈五彩的光晕,比她在太仓寺卿府中把玩过的中州八宝琉璃灯还要美丽。

  眼前奇异瑰丽的景象诱惑了女孩的心,让她暂时忘却了危险的处境。伸出手,清越想要抚摸这些璀璨的灯花,却发现自己的手从那光焰中直穿过去,根本触及不到半点实在之物,原来那些灯花只是虚空中的存在。

  “这些,是从火焰中萃取的火之精魄,哪里是凡人可以摸得到的呢?”一个声音忽然在清越耳边响起,如同面前的灯花一样虚无飘渺。

  清越猝然回过头去,却发现黑黝黝的墙壁上不断有白色的光点流动,如同被漩涡吸引一般,慢慢聚集成一个淡淡的白色影子。如此诡异的景象让清越不由后退了一步:“你是谁?这又是哪里?”

  “看不出来吗,这里是神殿。”那个白色人影飘近了一些,忽而伸手摘下一朵悬浮在半空中的灯花,将它放置在清越身边,将女孩的身影照得更清晰了一些。

  神殿?清越疑惑地四处看了看,此刻她的眼睛适应了恒久的昏暗,渐渐看清了身周的一切。果然,在灯花聚集得渺小如豆的黑暗深处,隐约出现了一个庞大的神龛的轮廓,一对面容相似的神背向坐在蟠龙围绕的玉台上,外貌都是最盛年的男女——女身神态安详、垂目举手,平举的右手心里有一处六芒星的印痕,其中悄然绽出一朵金色的莲花;男身扬眉怒目,左手持辟天长剑,拔剑出鞘,凌空欲劈,剑身上鲜血滴滴坠落。蟠龙缠绕在莲台上,吞吐着青色的宝珠。清越不由开口问道:“这里供奉的,是魔君神后么?”

  “不错,那便是传说中从开辟天地的天神体内分裂出的孪生兄妹:创造神和破坏神。”那影子探了探身,忽然从墙壁上走了下来,“所以这里能屏蔽外界的法力,飞桥一时是找不到你的。”

  清越睁大眼睛看着从墙上如画卷一般剥离、悬浮在自己身侧的白影,发现“它”分明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影像,却又比真正的影子“厚”上了几分。她压制住自己的恐惧,壮着胆子问道:“是你救了我?”

  “嗯。”影子点了点头,微微转动了一下角度,恰好让清越可以透过灯花柔和的光线看清他的样子——那是一个身着华贵长袍的年轻人,虽然面目还是有些模糊,却依稀可以分辨出俊朗的五官和出尘的气质,仿佛俊逸潇洒的仙人一般,竟与盛宁帝不弃有几分相似。可惜他和那些绚烂的灯花一样,只是虚无的光影,没有实体,不可触摸。

  “你是冥灵?”脑子里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志异传奇,清越忍不住问道。

  白色的影子摇了摇头,苦笑道:“冥灵可比我自由多了,他们拥有完整的灵魂,可以四处飞行;而我,则只是身不由己的零碎魂魄罢了,能够暂时聚合已是侥幸,永远无法走出这个神殿。”

  清越听他说得凄然,心下也有些难过,便笑着安慰道:“你能从飞桥手下救我到这里来,可见有很大的本事啊。”

  “我自己的处境自己最清楚。”白影打断了清越的话,似乎有些不耐于无意义的对话,话语切入了主题:“你认识湛如?”

  “不认识啊。”清越茫然地摇了摇头,心里恍惚觉得“湛如”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听了清越的回答,白影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哦,可是你身上却有她留下的气息……所以我才带你到这里来。”

  “等一等……湛如……”清越没有理会他话中的含义,低着头寻思了一阵,忽然道,“我想起来了,祖王临死的时候,口中念叨的就是这个名字。”

  “你祖王又是谁?”白影急切地追问道。

  “我祖王就是原来的苍梧郡王,可惜他现在去世了,不然还可以帮你问问。”清越皱眉搜寻着脑子中一切与“湛如”有关的记忆,缓缓道,“对了,很久以前在心砚树里,我见过一个女子,难道就是她?”

  “心砚树?”白影忽然像领悟了什么一般,激动地道,“是了,我当初就应该想到的,这里到处都种着心砚树……”

  他尚未说完,神殿紧闭的大门外忽然传来了和缓有节的叩门声,飞桥的声音穿越了狭小的门缝,在昏暗的殿内响起:“晔临皇子,是您救了平城郡主吗?”

  “是我。”被称为“晔临皇子”的白影答道,“皇帝走了吗?”

  “他已经离开了,没有发现您的踪迹。”飞桥礼貌地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清越惊异中偷眼打量着晔临皇子,心里终于明白他和气的口吻中为何会带着不容反驳的傲气。而晔临皇子却看出了清越的忐忑,安慰地朝清越笑了笑:“有我在,别害怕。”

  蓝色精金铸造的殿门缓缓打开了一条缝,将殿外白灿灿的阳光如同白练一般抛了进来。晔临皇子移了移身形,飘到了门后的暗影里,没有让光线溅上一点。

  “晔临皇子,您为何要救她?”飞桥从门缝中走进神殿,随即熟练地关上了殿门,有些懊恼地问道。

  “你这是在质问我吗?”晔临皇子淡淡笑道。

  “飞桥不敢。”飞桥低下头,迟疑道,“只是她的命星影响了我朝的荣衰,竟有改朝换代的预示,飞桥身为天祈大司命,不得不防。”

  “天祈朝的荣衰与我何干?”晔临皇子冷笑了一声,“我只知她是我故人遣来,断不许你动她分毫。”

  “这……好吧。”飞桥不知为何对晔临皇子有些许戒惧,不再争辩。

  “你先回去吧,我会再召唤你来的。”晔临皇子转头对清越吩咐。

  “今天不好么?”清越有些厌恶地看了看飞桥,巴不得不要和他一起离开。

  “今天不好。”晔临皇子的声音有些微弱下去,“我只是凝聚在一起的魂魄碎片,不是什么都可以凝聚成形的。”

  “那好,你保重。”眼看那透明的白色影子果然有些涣散,清越不再强求,乖乖地跟着飞桥离开了神殿,听见厚重的殿门在身后喑哑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线。

  “大司命,晔临皇子究竟是哪一朝的皇子啊?”一路走着,有些不安于飞桥的沉默,清越主动问道。

  “就是我们天祈朝的皇子。”飞桥看了清越一眼,简短地回答。

  “哦。”清越看见他阴沉的脸,无心再问,只是默默走路,等到终于可以和他分道扬镳,不由大大舒了一口气。听飞桥简短地指明了回归住处的道路,清越转头看着飞桥的背影,猛然想起飞桥实际上也是以先帝皇弟的身份充任大司命,身份并不比那晔临皇子低微。那他始终对那殿中幽魂所持的一分礼貌,想必是因为晔临皇子辈分比他高出许多吧。

  晔临。这个名字再次跳入清越的脑海中,她垂着眼睛寻思,不小心被自己院门口的门槛绊了一下。眼看浔笑逐颜开地从院中迎出,一叠声地庆幸郡主平安回来,清越忽然快活地搂住鲛人女奴的双肩,不理会浔的疑惑笑道,“我想起来了,他的名字,和晔临湖是一样的。那么,他就是我朝高祖元烈皇帝最宠爱的十三皇子了!”

  根据天祈朝廷官方撰写,刻本通传于世的《高祖元烈皇帝本纪》记载,天祈朝开国之君元烈帝鸿勋,原本只是皇族旁支,官职也仅仅是地处偏僻的照夜城参将。前朝嘉泰朝在统治云荒大陆一千二百年后,传位至第五十七任皇帝,忽然直系皇族中再无人能继承帝王之血,佩得上代表历代帝王权柄和力量的皇天戒指。于是空桑六部倾轧争权,帝位空置。

  鸿勋原本只是在青族贵族的逼迫下起兵自保,率领自己的十三个儿子从照夜城出走,历经十年转战,竟然如有神助一般攻克了内讧不断的伽蓝帝都,获得了皇天戒指。于是空桑人才知道,原来鸿勋才是帝王之血的真正传人。

  在皇天戒指的神力之下,鸿勋迅速统一了云荒大陆,六部再次臣服。为了压制六部贵族的势力,也为了旌表子孙的功绩,元烈帝鸿勋重启了历代早已废除的分封制。除次子曜初帝继任皇位,二子战死无后外,共有九个儿子被封为诸侯王,镇守云荒四方。而剩下的最后一个儿子,也是元烈帝最为疼爱的幼子,则自幼入九嶷山修习法术。他在元烈帝迁都越京不久,率领三百门人化为保护神,永世庇佑天祈王朝。为了纪念这个儿子的忠孝之心,元烈帝特将越京周围的湖泊以小皇子晔临的名字命名,一直沿用至今。

  这本是天祈朝稍有知识之人都知晓的典故,可如今被清越再度回忆一遍,却蓦然感觉到了故事结尾那被人忽略的凄厉之意。

  三 太素

  盛宁帝不弃看上去并不知晓那天在神殿外偷窥的正是清越,显然飞桥刻意隐瞒了有关晔临皇子的一切。为了映证他卧薪尝胆的比喻,不弃常常会让清越侍奉左右,做一些女官们的寻常工作。

  清越尽管知道不弃将自己视为“薪”与“胆”一般的存在,让自己随时提醒着青水北岸父王彦照的进攻,却也没有做出什么抗拒的举动。一方面固然是出自明哲保身的退让,另一方面也不得不承认,自从那天在神殿外看见不弃痛苦无助的身影,得知他的暴戾是受到皇天戒指中魔君破坏力的影响,清越的心里对这个优雅天成的年轻皇帝起了几分怜悯之意。

  云荒历代王朝相传的神戒原本有两枚——“皇天”与“后土”,分别代表了魔君神后“征”与“护”两种力量。除空桑帝王拥有皇天戒指外,后土戒指只能由白之一族遴选的皇后佩戴。此刻不弃刚刚即位,依照天祈祖制三年内不能立后,因此后土戒指仍然佩戴在白太后的手上,并将由她来指定下一任皇后的人选。这位白太后并非不弃亲母,与不弃实在谈不上什么感情。她秉性暗弱,先皇景德帝涪新在位时也不受宠爱,几十年便守着自己宫殿驯养鹦鹉度日,连重大典礼亦不参加。因此清越入宫后从未见过她,也从未见过那枚传说中的后土戒指。

  此刻,那代表了空桑无上权柄的皇天戒指正在清越面前闪烁,蓝色的宝石在白金双翅托上熠熠生辉,让清越一边磨墨,一边忍不住偷眼打量。

  “想看这些文书吗?”原本正披阅奏章的不弃忽然回过头来,将清越斜睨的目光抓了个正着。

  清越不愿承认自己贪看皇天而被皇帝蔑视,便点了点头。

  “让你高兴高兴吧。”不弃忽然举起一分军中奏报扔在清越面前,“十九日苍梧军渡杨河,攻杨柳渡;二十日彦照亲赴拙州督战,破官军双鱼阵;二十三日杨柳渡失守;二十五日彦照围拙州,分兵五万进逼忻州……你父王来得好快啊,离救你出去的日子不远了!”

  清越默不作声,一直到皇帝发作完了,方才道:“杨柳渡、拙州都非重镇,我记得自己从苍梧来越京的时候,看到这两个地方人口不过数千人,若是皇上想要弃守,也不是难事。反倒青水之滨的忻州才是扼守青水南岸的门户,对越京的安全影响至关重大。看皇上方才的神情,忻州应该是被朝廷守得固若金汤吧。”

  “看不出你还有如此见地。”不弃果然神情愉悦地笑道,“玄咨果然是个帅才,彦照想要攻克朕的忻州,怕不是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