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帅有令,放天祈军回城,沿途不得阻拦!”传令兵的声音,远远朝苍梧军中传去。

  李允笑了笑,转身传令整合队形,回赴忻州。不知怎么,李尧感觉那笑容里似乎别有深意,正沉吟间,五千残兵已在苍梧大军的视线中慢慢消失,只有大骂不休的刘平,疯狂地踢打着周围胁持他的士兵,不肯离去。

  “刘老将军,你真的不肯回忻州?”李允漠然地朝刘平问道。

  “呸——”刘平怒道,“你也配和我说话?我既然没有打算活着回去,此番唯有一死而已!你过来杀了我,正好把我的人头当作你投降苍梧的见面礼!”

  “我只是看不得老将军故意引那许多士兵蹈入死地而已。”李允示意亲兵放开了刘平,亲自把刀还在他手里。在刘平错愕的目光中,李允又重新走到双方正中,心中暗暗地叹息了一声:能选择的他都已选择,剩下的只是尽力而为了。

  “李允,看来你是在欺骗我了?”李尧故意怒喝,心中却暗自揣测此番李允才是真正按照自己的计划,假意抵抗诈死,以免连累家人。想到这里,李尧向手下众将传令道:“务必生擒活捉,不可伤了他们性命!”

  “看我来擒他!”一员苍梧偏将争功心切,又事先得知李允欲降的消息,更是有恃无恐,拍马舞刀,假意向李允劈来。

  李允徒步站在地上,眼看着一人一骑冲锋而来,也不退让。待到那人马已冲到眼前,李允蓦地一个翻身跃起,一脚将那员偏将踢落马下,自己则稳稳当当地跨在鞍上。也不待那偏将反应过来,李允腾渊枪蓦地挥出,竟将那员偏将生生地钉死在地上。

  这一下事发突兀,连李尧都吃了一惊。看着李允漠然得没有丝毫表情的脸,李尧忽然萌发了一种少有的踌躇,然而为了兄弟的团聚,为了能在军队嫡系中增添一条得力臂膀,他并不吝惜牺牲几条旁人的性命。

  正在沉吟,早有两名骑将按捺不住,一前一后拍马冲出。李尧正要发作,身边副帅平善赶紧禀告:“大帅,是我同意他们去的。我怀疑李允是在骗我们!干脆我们立刻派人将方才放走的敌军截杀了罢。”

  “区区五千残兵,本也不在我眼中,放他们去吧。”李尧摆摆手,只是关切地盯着前方厮杀在一起的人影,向身边大将句康吩咐道,“将刘平几个人都捉了来,我不信李允一个人还想撑多久。”

  句康领命,带了手下人马绕到李允身后的营阵中。刘平望望身边寥寥数人,惨然一笑,挥刀就朝句康迎了上去。

  “衰朽老儿,此时还逞什么威风?”句康居高临下,冷笑一声,抖动手中画戟,正砸在刘平刀上,当啷一声,火星四溅,竟将刘平砸得后退数步,虎口流血。

  “罢了——”刘平知道凭自己的体力万难挡住句康的袭击,干脆一倒刀尖,就往自己咽喉抹去。

  “刘老将军……”一个亲兵打扮之人扑过去,将力竭的刘平撞倒在地,兵刃砸落在地。

  “是你!”刘平震惊地盯着面前的士兵,居然正是辛悦!

  辛悦转头看着李允正将第二名骑将刺落马下,面上浮起一丝惨淡的笑意,向句康道:“我们愿意投降。”

  李允一手拉着马缰,一手提着腾渊枪,向帅字旗下的李尧看过去。血顺着枪尖一滴滴地渗进雪地里,仿佛鼓槌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双方的神经。一种沉默的愤怒慢慢地在苍梧军队里聚集,如同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闷热,一浪一浪地逼过来。

  “李允,你究竟降是不降?”李尧疑惑地看着胞弟,那雪地中孤独的身影蕴满了风雷般的气势,却似乎已经有了疲倦之态——从一声短短的叹息中流露冰山一角的疲倦,与当年自己在饮马川孤军奋战时的绝望感觉是多么的相似!可是,腾渊枪头的红缨确实已经如约撤去。

  “降。”李允估计着现在撤退军队的行程仍在苍梧骑兵的追击范围之内,故作轻松地笑道,“不过要让我真心归降,你们须有人胜过我手中的腾渊枪!否则副元帅位置就让给我吧。”

  “好,让我来会会小李将军!”一员大将从平善身后冲出,正是平善的堂弟赤渊。他天生膂力过人,乃是苍梧军中一员难得的虎将,此刻见主帅对李允显然甚是看重,而李允口气又恁地托大,辱及族兄,心中更是不服,一挥掌中金刀,抖擞精神朝李允冲来。

  李允举枪招架,似乎也没料到赤渊臂力如此惊人,当下不敢硬接,只以巧妙招式袭向赤渊的空门。而赤渊刀声霍霍,即使守招也虎虎有威,难以轻易寻下破绽。

  眼见二人转瞬间已缠斗了四五十回合,李允已逐渐摸清了赤渊的路数,避实就虚,渐渐占了上风。就在二人战马错镫,李允正好背对苍梧军阵的时刻,三枝连环铁箭嗖地从李尧身边飞了出去,正射向李允背心。

  “大胆!”李尧眼角余光正好捕捉到这暗箭的轨迹,袖中剑光一挥,已斩落了两枝铁箭,然而最先前的一枝已是无论如何阻挡不住。眼见着那铁箭噗地扎入李允后心,李尧心中一阵愤恨,手起剑落,竟将身边放箭的那员偏将头颅斩落在地。

  “元帅……”苍梧官兵一时大是惊骇,不明白主帅为何出手如此之重。而赤渊本见李允中箭,心头大喜,冷不防撞到李尧森冷的目光,一时猜不透这个深沉狠厉的主帅的真实意思,脑中不由乱了一乱。就在这一瞬间出神的功夫,李允手中的腾渊枪已刺进他的小腹。

  “王爷一向以威义服人,谁再敢放暗箭,定斩不饶!”李尧也知手下众将不服,只好抬出彦照的名义以求弹压。

  此时早有亲兵冲上去抢回赤渊,平善见他血如泉涌,也不知能否救活,心中悲愤以极,向李尧冷笑道:“元帅,我方大将已是四死一伤,你打算用多少条性命来换李允投降啊?”

  “得一李允,胜大将百人!”李尧并不看平善,只望着前方那个伏倒在马背上的身影,看见血不断地顺着他垂下的指尖滴落到雪地中,不露声色地道:“李允也受了重伤,不知他是否还要打下去。”

  “恐怕他已经被那一箭射死了吧。”平善冷冷地盯着李允一动不动的身体,“我现在就命人把他捉了来。”

  “捉了来有什么用?”李尧沉沉地望了一眼平善,“收降将如同驯野马,我就是要折了他的锐气,让他心悦诚服为我所用。至于折损人马,那是无法避免。”

  “好,我就看元帅的手段!”平善绵里藏针的答了一句,皱眉道,“这么久也没动静,说不定已经死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伏在马背上的李允忽然抽搐了一下,反手折断背上铁箭的箭杆,慢慢坐了起来,一横手中银枪,大声道:“还有谁来挑战?”

  日头西沉复又东升,围观的苍梧士兵逐渐熄灭了手中的松明火把,震惊地看着负伤的李允竟然在车轮战下支撑了一夜。这样的奇迹甚至惊动了原本宿在连州的苍梧王彦照,他连夜从连州赶到白石浦,将王座设在远处的小山顶上观战。

  “当日没有看出来他居然有这样的身手。”彦照对身边的近臣道,“可惜太迂腐了些,我们先尽力招降,若是再三不肯,只好杀了吧。”

  李尧接了彦照的命令,看着手下将领一个个在李允冷静而疯狂的枪法下败阵而回,心头也越来越震颤。如果不是他一力维护,李允早就会被众人一拥而上,乱刃分尸,可是这个胞弟似乎根本不考虑他的困境,只一味地沉浸于这种残酷的游戏,仿佛从中找到了无穷乐趣。

  “李允,你究竟降是不降?”李尧的信心终于慢慢磨灭,忍不住再次发问,然而一看到那浑身浴血的年轻人眼中的笑意,他恍然明了自己已受了他的欺骗。

  “对不起了……”李允的声音低下去,然而从他的口型李尧已猜出他在唤着“大哥”,“如果我不骗你,你肯定不会放那五千残兵走的罢……云荒的君权是天神所赐,你们兴兵作乱,便是倒行逆施,毁坏整个云荒的平衡……”李允笑着咳嗽,抹去嘴角的血,努力支撑着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去,“来吧,我骗了你们,你们也不必和我讲什么道义了……”

  “奸诈小人,看我取你性命!”句康再也按捺不住,方才他在李允手下败回,本是碍于主帅生擒活捉的命令,此刻再无顾忌,挥动画戟再次冲上。

  “句康将军,我等皆来助你!”呐喊声中,数员将领从各自位置冲出,齐齐将李允围在正中。

  李允此刻已力战多时,负伤多处,体力本已衰弱下去,然而一看到众人围攻,不由精神一振,舞动枪花,朝最先冲来的句康刺去。

  马蹄踏起纷纷扬扬的积雪,苍梧众将走马灯一般将李允困在了当中。众人早已红了双目,各种兵器轮番向李允身上袭到。然而李允既已抱了必死之心,出手反而比平日更为勇猛,以一当十,全无惧色。

  忽然,李允坐下马匹一阵悲嘶,一个趔趄倒了下去,却是激战太久,已然累得脱力。这一下猝不及防,李允也被带得往下跌去,正被身前一把大刀由肋至肩划开一个长长的血口。他长啸一声,伸足在倒毙的马背上一点,整个人如同与手中腾渊枪合而为一,不顾伤口血花飞溅如雨,直把最近的一员苍梧战将撞飞出去,却又抢得了一匹坐骑。

  他这一下身法变化迅捷无比,直把围战的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眼见着面前浑身浴血的将军淡然的神色,仿佛死人一般苍白冷漠,却又像不死的战神一般凛然无畏,众将不禁呆了一呆,方才发一声喊,重新冲上。

  混战之中,四周忽然传来传令官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每个人耳内:“奉王爷之令,有生擒李允者,赏万金,斩其首级者,赏千金!”

  这句话固然让战团中的苍梧将领们精神一振,却也提醒了李允苍梧王正在观战的事实。知道自己的体力已然支撑不了多久,李允蓦地一跃,拼着后背被一锤扫中,竟然站立在了马鞍上。

  围观众人正惊诧间,李允忽而身子一晃,一口血喷到三尺开外。这一下战团中苍梧将领都是一喜,正要一鼓作气将他拿下,李允却不知使了什么法术,竟然一步步走入高空之中,随即如箭一般朝远处的苍梧王冲去。

  “保护王爷!”平善大惊之下,喝令弓箭手朝天空放箭,然而李允驾云奔驰,恍如神仙,箭只竟然无法射中。

  “是蹑云术,我该死!”眼看李允毫无阻碍地朝彦照奔袭,李尧蓦地失声大叫。李允的这项本领他原本知道,只是过于伤身,李允几乎从不使用,李尧便一时将其忘却。此番见主公临难,而自己竟眼睁睁地无法施救,李尧悔愧无极,拔出腰间佩剑就要自刎。

  “大帅不可!”平善忽然一把抓住李尧的手腕,指着远处道,“快看——”

  不独平善诧异,李允自己也没有料到,就在他拼死一博,想用蹑云术刺杀苍梧王彦照的半途,一股怪异而强大的力量蓦地攫住了他的全身,仿佛要将他生生撕裂。他咽下冲到喉咙口的血腥,踉跄几下在云层中站稳,目光依然牢牢锁定山顶上惊惧失色的彦照。然而就在下一刻,他眼前骤然一黑,仿佛头顶的天空倾倒而下,将他的听觉视觉和触觉一并埋没。等他终于能够看得见的时候,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如同羽毛一般漂浮在空中,而一个人却在自己身下快速朝地面坠下。

  那个人,身上的铠甲几乎片片破碎,手中还牢牢地抓着一杆染满了血迹的长枪,就算重重地坠落在山下也死命地握着——好熟悉的身影,难道就是——他自己?

  是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这个认知蓦地让李允慌乱起来,他挣扎着想要看清自己现在的身体,却发现目光所及之处一无所有。原来,漂浮在空中的,不过是他的灵魂而已!

  还来不及惊诧,那股强大而诡异的力量又再度来袭,仿佛恨极一般撕扯着他,让他的意识再一次散乱。可是,就算是这散乱的灵魂,也能感觉到那力量紧紧攫住他,猛地朝那地上一动不动的身体掼去。

  “唔……”地上的李允动了动,发出一声痛极到微弱的呻吟,干裂的唇中不断呕出血来。下一刻,身体各处的伤口一起蜂拥叫嚣,让他的耳中一片嗡嗡之声,仿佛方才倾覆的天地仍然在不住颤动。

  “说不得,这个功劳便算我句康的了!”迅疾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李允眼前的昏黑尚未散去,脖颈处便感觉到一片兵刃的冰凉。

  费力地抬起头,李允看见高高坐在马背上的句康的脸。他朝那张兴高采烈的脸露出一个骄傲的浅笑,头一垂再也不动。

  五 李充

  “允少爷,你喝一点粥吧。”辛悦含泪端了碗,站在李允躺卧的床榻边,“难道你也想学刘老将军,绝食而死么?”

  李允不答,枕上散落的漆黑乱发中,几根瘦硬的银丝突兀得扎眼,而一张脸已白得全无人色。可是从他颤动的闭紧的眼睑,辛悦可以猜想到他心中翻腾的思绪。

  “怎么,他还是不吃药?”李尧从帐外走进,紧皱着眉头,盯着榻上固执的胞弟。自从句康擒下李允,彦照便切切吩咐自己若要留下李允性命,必须说服他投降。同时众将的怨气和嫉妒却在副帅平善的怂恿之下越发躁动起来,处在这样两面夹击的困境中,饶是李尧处事干练,也头痛得紧。

  “醒了以后,什么也不吃,也不说一句话。”辛悦用毛巾擦拭着李允额头的冷汗,叹息了一声。

  “你先退下吧。”李尧坐下来,挥了挥手。

  辛悦离开后,李尧无奈地盯着李允紧闭的眼睛,苦笑了一下:“你倒是骗得我苦。李家人最重宗族血脉,可李家人也最是冷血。”此番苍梧将领死伤惨重,如果李允终于投降,一切都容易揭过不提,可是万一他依然这么固执,连李尧自己也保不准会是怎样的结果。

  沉默了一会,李尧接着说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我把刘平的尸体送回延州去了,听说盛宁帝派了侍御使白泉来审查这次兵败的缘由,看来兆晋的日子开始不好过了。不过现在整个天祈朝都以为你投降了我们,要不要我弄个假尸首冒充你糊弄过去?”

  李允咬着嘴唇,然而身体却忍不住微微一颤,吃力地冷笑道:“不用假尸首……过得几日,把我的真尸首……送回去便是。”

  “李允!”李尧涵养再好,此刻也忍不住动了气,“你杀我那么多大将,害我丢官问罪,我都不怪你。可你难道一定要苍梧王戴上了皇天戒指,你才会死了那份愚忠的心么?”

  “忠不忠对我已没有意义了。”李允轻轻地道,“无论是苍梧王,还是皇上,都是害死清越的凶手。”

  他的声音极度微弱,李尧并没怎么听清。然而一看到重伤之人因为情绪激动又开始喘不过气来,李尧不敢再和他争辩下去,和声道:“不说这些了,你先好好养伤。说起来,我们兄弟也有七八年不见了,我出征的那一年,你还只有你嫂子高呢。转眼就这么出息了,做哥哥的也替你骄傲。”

  “大哥……”李允静静地回答,“大嫂很想你……”

  “我知道,等我们打进了越京,我就光明正大地去接她。”李尧叹了一口气,仿佛把这七八年来的惆怅都凝结在这一口气中,轻轻为李允掖了掖被角,转身出去了。

  兄弟,他们之间竟然是兄弟!辛悦猛地在帐外直起腰来,使劲绞着手指,生怕自己终于会叫出来。威慑天祈朝廷的苍梧左元帅,居然就是当年的“李将军”李尧!如果这件事传扬出去,先生的心愿还怕达不到吗——李家光辉的牌匾,终于会轰然倒地!那他们又何必一定要牺牲掉李允的性命和幸福?

  压制着心底跌宕的思绪和隐隐的喜悦,辛悦走进李允的帐中。此刻李允正大睁着眼,愣愣地瞧着帐顶。眉眼依旧那么清爽干净,可两颊已深深地瘦陷了下去,紧抿的嘴唇渗出一缕决绝的冷意——这种表情,不知怎么看得辛悦心中一酸。“允少爷,你真的萌了死志吗?”

  “人事已尽,生死已经不重要了。”李允淡淡地道。

  “谁说人事已尽?”辛悦忽然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轻声道,“清越郡主还在等着你回去呢。”

  “清越已经死了……”李允的眼睛仍然干涩而空洞,“浔临死时亲口告诉我的,可恨我没有来得及回去救她……”

  “没有,她没有死,那个消息是假的呀。”辛悦着急地叫道,“她现在还在越京苦苦地等着你呢。如果你死了,郡主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