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不得已?”昔日明快的嗓音此刻如同利刃一般犀利,“就算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也会说他自己是迫不得已!那好,你告诉我,你究竟是如何‘迫不得已’,才做下这些陷害无辜的事情?”

  这样尖刻的疑问让李允一时猝不及防。眼前白茫茫地似乎只看得见那件白色的羽裘,脑子里只反复回响着那满含轻蔑的两个字——“小人”。昔日越京府尹大堂上徐涧城的惨叫如同冬眠苏醒的毒蛇一般从心底窜上来,轻轻一口,便将羞愧自责的毒素流遍了他的血液,麻痹了他为自己辩护的唇舌。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他李允向来畏首畏尾、如履薄冰,何曾坦坦荡荡地言语行动过?这个“小人”的评语,竟让他一时无法反驳。何况,那些错综复杂的事件与情感,又岂是一席话可以说得清楚?天上的雪颜鸟,如何能体会陷落在泥沼中的自己不能动不能说的束缚与绝望?

  然而,等不到任何解释的雪颜鸟已然失望地飞走了,只留下李允兀自杵在肮脏的万井码头上,如同冻死在深秋的枯树桩。

  “别看了,走吧。”李充在旁边等了一会,见李允仍旧失魂落魄地盯着平城郡主远去的方向,不言不动,便走上来催促,“皇上让你直接去兵部候审。”

  “走吧。”李允驯顺地重复了一句,迈步跟着李充等人往前走。然而才走得两步,脸颊上的灼热已渐渐扩散到胸口,梗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勉力再走一步,一口血便毫无预兆地喷了一地,脚下一软跪倒下去。

  就是在这个万井码头,他救了她的性命,却失去了自己唯一的救赎。

  ——秋之卷终

  第四卷 冬之萧寂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一 辛悦

  清越在越京皇宫中的住处,从最初德风殿外一个小小偏院,最终变成了现在雅致通畅的聆湖轩。十六间的大殿虽然推窗即见晔临湖,却因为在地板下铺了铜铸的管子,里面按照气候流通冷热活水,因此冬暖夏凉,最易对付越京夏季燠热,冬季潮冷的天气。

  不过聆湖轩的妙处并不尽于此。沿着螺旋型华美的楼梯向下走,最终会走到一间宽大的地下室。这个房间的四面墙壁,都是用勃儿艮沙漠里特产的云晶石烧融后浇铸而成,平滑如镜,却又坚固异常,透过透明的墙壁便可清清楚楚地看到晔临湖底的一切。那些细微的波澜,仿佛都被这些透明的墙壁放大,让人几乎可以听见水下世界中一切细碎的呢喃,一颗心也如同置身其中,飘飘摇摇,忘却真实的处境。

  这个地下室,据说是天祈的某一位皇帝为了治疗自己的失眠症,专门派人修筑的。然而从万井码头回来后,清越就越来越多地来到这里,力图平复自己郁郁的心情。

  盛宁帝不弃对李允阵前降敌之事震怒非常,甚至传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李允捉拿回越京。如今李允已被押了回来,清越也在万井码头见过了,至于后来怎么样,清越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勇气向不弃提起这个人,更不用说打听李允的近况了。

  原来自己,也并非像自己想象的那般勇敢。清越用手指缓缓抚过透明的墙,吸引着墙外好奇的游鱼,苦笑了一下。倒是盛宁帝,自从忻州的局势骤然危急起来,几乎每日每夜都泡在朝堂或者书房,和亲信的大臣们商讨军政大局。这样宵衣旰食的日子没持续几天,整个人便瘦了一圈,但眼神却越发明亮起来,不是原来雪冷的嘲弄,而是绝境中生出的斗志,让清越看在眼中,倒生出一种混杂了尊敬和怜惜的复杂感情,哪怕不弃的对手,正是她的父亲。

  正出神间,忽有一条尺来长的红尾鱼急匆匆地对着清越游过来,却不知面前还隔着云晶墙壁,一头便撞在墙上。清越连忙看过去,却见那鱼眼珠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努力摆动着腹鳍,徘徊在自己抚在墙上的手边,似乎颇为着急。

  清越看得有趣,朝它挥了挥手,那条鱼便越发激动起来,绕着墙壁转了几转,似乎想要找到缝隙钻到清越身边。此刻清越已经断定,这种鱼名叫“落枫鳕”,原本长在碧落海,鲛人又称之“拾珠鱼”,因为其性最与鲛人亲近,常常尾随鲛人游动,故多有被鲛人驯化成宠物,随身同行。晔临湖乃是淡水湖,原本没有这种拾珠鱼,想必是最初有一两条尾随贩卖到越京的鲛人奴隶而来,渐渐便在晔临湖中繁衍成群。

  忽然,那条拾珠鱼口一张,将一颗白亮亮的珠子朝清越手上吐了过来,奈何隔了墙壁,珠子便打着旋悠悠降落到湖底去。鱼儿见状,连忙潜下湖底,将珠子重新含进口中,再度游回清越面前,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清越心中一动,便试探性地将手朝上方一指,随后登上楼梯,快步离开了这间地下房间。

  聆湖轩凭湖而建,从房间外向湖中延伸出一片露台,乃是散步赏湖的好去处。清越匆匆来到露台边缘,蹲在湖水边,猜测那条拾珠鱼是否明白自己的意思。

  等了一会,水面上果然起了波动,忽然哗啦啦一声,方才那条红尾白鳍的鱼儿果然跃出水面。

  清越伸出手,一颗晶莹的珠子便落在她的掌心。她抬头见鱼儿已沉入水去,低头观察手心的珠子,认出这是鲛人堕泪凝结而成。再仔细一看,豆大的鲛珠上赫然刻了四个字:“请救李允。”

  清越手一颤,珠子便落到脚边。“请救李允”,不用猜清越也知道,这四个字多半是那个叫辛的鲛奴所刻,而这珠子,想必就是她自己的泪水了。看来,他们俩倒真是你有情我有义,那她又算什么,那个鲛奴又凭什么让她去救李允?那个虚伪卑下的人,过去已经骗取了她的爱情,此番已不值得让她施予同情。

  也不管那颗滚落在地的珠子,清越站起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径直躺到床上,她扯过被子将自己裹得紧紧,闭上了眼睛。

  呼吸间是金沉香的味道,从房间角落里的青铜熏炉里慢慢散逸出来,令人起伏的思绪慢慢平和下去。这种金沉香向来只有皇帝和太后寝宫中可以使用,昨日清越不愿僭越礼制,坚辞不受,不弃却笑道:“金沉香极其名贵,与其留给彦照,不如我们现在先烧掉。”这话虽有玩笑意味,却止不住让清越的心一阵悲凉——越京的局势,看来竟是险峻如斯。到得此时,她竟不知对这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她究竟是希望哪一方获胜。虽然其中一方正是她的父亲,她却更像个局外人一般,心心念念只想守护着心头一点说不清楚的东西。

  这种东西,她曾经以为在李允身上可以找到,超越了一切世俗的局限和樊篱,如同纯粹的真与善一般让人心头充实,毫无顾忌。然而这个幻象终于是破灭了,李允那良善外表下包藏的冷酷无情,甚至比不弃一贯的乖戾严苛更为可恨。而不弃虽然再没有说出娶她为妻的话来,可从那满含期待的眼神,她明白他的心意一直没有变化。

  “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吃天心蕲了。”记得那时不弃带着阳光般的信心对她说,“你父亲也不会法力,朕这些日子来昼夜勤谨,修吏治,整军事,松刑罚,就是要用顺应神意和民意的方法来捍卫社稷。你愿不愿意帮助我呢?”

  清越笑了笑,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点一下头。她知道自己并不愿将命运和眼前这个人纠结在一起,虽然他停服天心蕲后暴戾的脾气有所好转,但要以仁政来更改天祈王朝历来的铁腕统治,挽回云荒百姓背离的心意,无论如何已是太晚了。

  太晚了,不弃的本性早已被天祈皇族的恐惧所扭曲,正如李允的性格被宦海沉浮的李家所塑造,都不是她所能改变的,也都不是她所能接受的。那么这个世上,还要什么值得她孜孜地追求和守望呢……

  “郡主,郡主……”宫女瑞儿忽然大惊小怪地跑进房来,“郡主睡着了吗?”

  清越蓦地张开了眼睛,极快地用手指抹去眼角的泪水,坐起身来:“怎么了?”

  “露台那边,有好多鱼在跳,可有趣了,郡主要不要去看看?”这个瑞儿正是清越当日靠几句话救下性命的小宫女,对清越十分亲近。她年纪还小,见到什么新鲜事就兴奋得紧,赶着对郡主报告。

  鱼?清越想起方才那条拾珠鱼,心头有些窒闷,却又按捺不住随着瑞儿走出门去。

  露台外的湖面上,果然有数十条五彩斑斓的拾珠鱼不住从水面跃出,仿佛一朵朵烟花划落。一见果然是拾珠鱼,清越便远远地停住了脚步,任瑞儿兴奋地跑到露台边缘,伸出手去逗弄鱼儿。

  瑞儿在快活地笑着说什么,清越没有听得进只言片语。她站了一会,默默地转身走回房去,坐在镜子前,定定地看着自己憔悴的面容。

  自从那天在万井码头见了李允,现在才是第三天吧。不过短短的三天,自己怎么觉得漫长得几乎过了十年,其间没有信仰也没有希望,直让人怀疑起这空虚飘渺的生命。

  “郡主,你看,那些鱼吐了这么多珠子呢。”瑞儿再度笑着进来,双手满满地捧了一捧明珠,递到清越面前,“上面好像还有字,郡主认认写的是什么?”

  清越侧了侧头,瞥见小宫女手中的一捧璀璨。那些字是围绕着珠子的四面刻的,因此无论那些珠子如何放置,都能显出至少一个字来,而这些重复或不重复的字组合起来,就是那句让她五味杂陈,不知是嫉妒还是伤心的话——“请救李允。”

  请救李允,请救李允……那个鲛人女奴,就是这样一边哭泣,一边刻下这些字句的吧,还费尽心机让晔临湖中的拾珠鱼送到自己这里来——可是她凭什么求她,凭什么啊?

  没有注意郡主眼中变幻的神色,小宫女只是专心打量着手里的明珠:“真漂亮呀,有些还是带着粉红色,就如同鲛人哭出血来一般……”

  这句无心之语让清越一惊:那个鲛人,果然是这般悲痛绝望了吗?叹息了一声,清越打定了主意,站起来朝外走。

  “郡主去哪里?皇上说今晚和郡主一起吃饭,顺便让郡主挑南方船王世家从海外带来的新鲜礼物呢。”瑞儿见清越要走,连忙跟上来。

  “我随便走走,到时候会过去。”清越摆手让瑞儿留下,独自一人出了聆湖轩。

  绕了些路避开宫人的耳目,清越最终来到了蓝色的神殿前。自从飞桥死后,她很少到这里来,深怕被人发现了晔临皇子的存在。而取戒指之事虽然一直惦记在心,单凭她的力量却根本没有机会碰触那帝王永不离身的宝物。

  将厚重的殿门推开一条缝隙,清越侧身钻进神殿,又将殿门从里面闩好。一盏盏虚无的灯花在她面前点亮,清越轻轻地叫着:“晔临皇子,能出来见见我吗?”

  “我来了。”殿壁上慢慢凝结出一个人影,随后晔临皇子从墙上从容地走了下来。他的面目比以前又清晰了一些,温和的微笑绽放在俊雅的面孔上,让清越焦灼的心得到了一点安慰。

  “晔临皇子,你的法力又增强了。”清越看着面前完整而立体的轮廓,由衷道。

  “是啊,自从不弃不再服食天心蕲,他血液中控制我的魔力便减弱了许多,让我逃逸出来更加容易。”晔临皇子笑道,“说起来,还是你劝不弃放弃服那毒物的,真是多谢你了。”

  “皇上自己其实也恨着天心蕲,以前只是没有一个理由来违背祖训罢了。”尽管清越的理智告诉她,不弃放弃的理由是因为血契对彦照已然失效,然而无可否认,当听到不弃诚恳地说一切是为了她的劝告时,清越还是忍不住心头一软。为这种荒谬的情绪自嘲地笑了一下,清越道,“我能不能请您帮个忙。”

  “说吧,我会尽我所能。”晔临皇子和蔼地道。

  “我想看看一个人的近况,”清越迟疑着说出来,“他叫李允,现在应该在越京兵部的牢房里。”

  “好,我看看。”见晔临皇子闭目不动,清越不敢出声,只觉心跳一下比一下更快,手心都是冷汗,只得抓紧了身侧的腰带。

  “找到了。”过了一会,晔临皇子忽然抬起手,一束白芒便落到清越面前的墙上,渐渐扩散,铺陈出现实里的景象。

  散落的白芒最初只有果盘大小,清楚地映照出一只垂落在地的手。那只手手腕上戴着粗重的镣铐,手指无力地微微屈着,指节突起,惨白的皮肤下满是青筋,看上去已经很久不曾动弹。

  清越瑟缩了一下,死死抵住身后的柱子。这就是李允的手么,那双曾经带着她夜游越京,温暖坚定让她倍感安全的手么,是什么时候它们已变得如此虚弱,仿佛用春天的残雪塑成,风一吹便会化为尘土轻烟,让人眼中发涩?

  清越迷朦的泪眼中,墙壁上的白芒渐渐扩大,最终定格为五尺见方,仿佛一席幕布挂在面前,上演着她想要看到的一切。

  阴郁的牢房中,李允靠着墙坐着,一动不动。他的衣服头发还算整洁,脸上也没有什么痛苦的神色。他的眼睛是睁开的,良久也不会眨动一下,唇角虽然有一缕血迹,却已干涸了很久。说起来,在天祈朝以冷酷著称的兵部牢房中这个样子已算不错,清越却止不住地一阵心酸,因为她从李允身上已看不出一丝情绪,一丝活气。

  可是,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想起万井码头上李允看着那些证词时的表情,分明是惊慌而非愤怒,何况她已经给了他解释的机会……清越摇了摇头,硬下心肠道:“多谢晔临皇子,我可以不看了。”

  “好像有人来了,我们再看一会。”晔临皇子不知怎么对李允有了兴趣,墙上的白芒始终闪闪烁烁,清越只好继续看下去。

  牢门吱嘠一声,果然有人走了进来,没走几步便跪在李允面前,失声道:“允少爷,你怎么了?辛来看你了……”

  果然是那个鲛人女奴!清越看着背对着自己的窈窕身影,竟一时凄凉到忘记了嫉妒——原来自己始终不过是局外人。

  李允低低地应了一声,铁链响了一下似乎要坐起来,却被辛悦一把拦住:“允少爷,你现在身子虚,别动弹了。”

  李允又应了一声,无力地倚在墙角,声音沙哑地道:“你……怎么来了?”

  “我回忻州后,得知先生已来了越京,便沿着青水一路上来。在越京中我根据先生留给我的记号找到了他,现在就和他住在官府分拨的一处宅院里。”辛悦说到这里,语声忽然低下去,“先生现在在官府里有了个差事,我们的生活是好了起来,可没想到允少爷居然会到了这个地方……”

  李允听到这里,略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辛悦也仿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低下头,顺手抬起李允身前的饭碗。她始终面朝着李允,让清越看不见她的正面,却蓦地听见鲛人女子一声哽咽:“允少爷,这饭都结成冰了,难道自从到了这儿,你就没有吃过饭?”

  “我吃不下……”李允淡然地笑了笑,“谢谢你来看我,以后不要再来了……”

  “允少爷……”辛悦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我听先生说来到这兵部大牢的按例都要打四十例杖,除非交一百金铢才可豁免,你的家人可曾为你交过钱?”

  “或许交了吧……”李允不在意地回答。

  “我刚才问了牢头,他分明说没有人给你交钱!”辛悦抬头直视着李允,悲愤地道,“当初我看充少爷的样子,就为你担心,没想到李家果然如此绝情!”她忽然从怀中掏出两颗碧绿的珠子,夺目的光亮瞬间照亮了李允惨白的脸,“这是浔姨留下的凝碧珠,我真想用它们来为允少爷你交赎金,可我是鲛奴,没有资格……”

  李允知道这两颗凝碧珠就是清越的鲛奴浔死后留下的眼珠,每一颗都价值数百金铢,甚是贵重,便出声道:“这是你浔姨的遗物,何况应该算是清……平城郡主的东西……”提到清越的名字时他明显窒息了一下,喘了一口气才艰难地把下面的话讲完,“不能随便用的……”

  “我托晔临湖中的鱼儿给清越郡主送信,却不知她收到没有,不过我猜她要是知道,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来救你的!”辛悦不知李允和清越间发生的一切,一口气说下去,“我是鲛人,没有资格为你交赎金,郡主又住在宫里,我没法找她,只好带了这两颗珠子去你家门口,想求他们来救你……”辛悦说到这里,忽然泣不成声,“可是他们……他们把我赶了出来,还说……”她自知失言,蓦地停住,只是不断流泪。

  “还说我是私生子,不配再当李家人吧。”李允努力笑道,“也不过四十杖,别人挨得,我也挨得……”

  “只有我知道你的伤有多重!”辛悦忍不住含泪大声道,“允少爷,以你现在的状况,那四十杖会把你活活打死的!难道你真的不想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