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小允的时候,他才九岁,而那个时候,我和他大哥已经成亲了。”冯氏慢慢地道,“小允是爷爷带回来的,到我们家时似乎生了重病,昏迷不醒,迷迷糊糊地只会喊娘。爷爷说小允是我公公在外面妾室生的孩子,原先一直不敢相认,后来母亲死了只能接回来。那时我公公刚在明宵宫之变时因公殉职,我虽然觉得公公不像是会瞒着家人养外宅的人,却不敢多言,何况小允肤色样貌就是典型的中州人模样,和李家人颇有相似之处,便应承了爷爷的吩咐,专心照顾小允。

  “小允那一病病了许久,好起来后便记不清楚以前的事情。爷爷心疼他,对他格外疼爱,而小允习文练武也是样样出色。不过终还是有些叔伯兄弟们瞧不起小允的出身,充弟小时候不懂事,居然当面骂了他的母亲,气得小允和他打了一架,失手打伤了他。那件事爷爷虽然没说什么,小允却渐渐沉默开去,只是埋头练武。我那时就想,他这样的性子,怕是一定要有个活泼开朗的姑娘,才会激发他内心的热情。”

  听到这里,见冯氏微笑地看着自己,清越心中一酸,哽咽道:“可我却害他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害他的人,不是你,是皇上。”冯氏低声道,“我告诉郡主这些,就是想让你体谅小允自幼孤苦,救他一命。”

  “他现在有危险?”清越一惊,不弃已然将李允赦免,难道还要反悔不成?

  “小允的大哥,也就是我的丈夫李尧,现在是苍梧王手下的元帅。”见清越遽然变色,冯氏苦笑道,“这件事原本我们一家都不知道,不料却有个姓徐的中州人不知从哪里得来消息,禀告了当今皇上。皇上便唤了我来这里照顾小允,实际上却是把我们两个和李尧最亲近的人软禁起来。郡主也知道,皇上最喜欢……用家眷来胁迫对方,所以一旦越京危急,我怕我们都性命难保……这件事我一直没敢告诉小允,只想哄得他快些养好身体,用蹑云术逃走。可是他前些日子才在两军阵前使过此术,元气大伤,不调养一年半载根本无法施术。郡主,小允是我看着长大的,虽然是我的小叔,我内心里却当他是我的孩子一般,还请郡主想个办法,救他离开越京。”说着,冯氏屈膝便朝清越跪了下去。

  “大嫂,我答应你。”清越连忙将冯氏扶起来,心头回忆起当初不弃在万井城楼用自己和祖父胁迫父亲的情景,不由一阵发寒,“无论如何,我都会救他出去!”

  清越走到御书房门外时被几个侍从拦住了,说是不弃连着两个通宵商谈防卫越京之事,不眠不休,好不容易靠着矮榻睡着了。

  “我不会吵醒他。”清越坚持。几个侍从知道清越即将成为空桑的皇后,不敢多说,只好让清越独自进去。

  清越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凌乱的御书房:墙壁四周挂上了详细的越京地图和空桑地图,上面用朱笔圈圈点点,仿佛泼上的鲜血;宽大的梨花木桌案上堆满了各种文书奏报,翻开的未翻开的混杂的一起,有些甚至滑落到地上。蹲下身捡起一份,清越粗粗一看,已明白苍梧大军已在晔临湖西北岸扎营,越京之战已悄悄开始。

  在桌案边徘徊了一阵,清越走过去看着睡在软榻上的不弃。对于睡惯了宽大御床的不弃而言,蜷缩在如此窄小的榻上睡姿极不舒服,修长的手指紧紧抓住榻沿,仿佛在梦中依然惊恐会从榻边滚下。

  清越冷冷地看着睡梦中的不弃,如果李允还在忻州为他卖命,他根本不会像今天这般焦虑辛苦。可就是他自己千方百计刁难李允,反倒重用兆晋谦易之流,偏听偏信,猜忌冷酷,那么他今天所承受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蓦地想起李允在狱中伤病交加的凄凉场景,清越忽然涌出一阵恨意,不仅是恨眼前这个以一己之私荼毒生灵的皇帝,也恨自己在道德包装之下的凉薄天性。

  鬼使神差地,清越摘下了墙上所悬的宝剑,蓦地抽出半截,立时感觉到剑身上炫目的寒意。缓缓抽出剩下的剑身,冰冷的金属上映出了不弃的睡颜,让清越蓦地意识到此刻天祈朝的皇帝就那么毫无防备地沉睡在她面前,只要轻轻一刺,父亲、李允、她自己,甚至越京的百姓,都会结束他们辛苦的道路,呈现出一个最小代价的结果。那么,她还犹豫什么呢?

  “你终于想要杀我了么?”不弃霍然睁开眼睛,浅笑着,依然保持着最没有戒备的睡姿。

  清越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把剑掉到地上。

  “从你进宫开始,我就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不弃慢慢起身,朝清越走上一步,“这种甜蜜时也摆脱不了的恐惧等待真是种折磨啊,那么就来亲手打破我的妄想吧。”说着,他伸手握住清越的手,将剑尖朝自己的胸口刺去。

  “你疯了!”清越努力回夺,想要阻止不弃的荒诞行为。哪怕她知道他是所有人幸福的障碍,她也未曾真正对他动过杀意,这其中的原因,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当啷一声,剑落在地上,割伤了他的手。几滴殷红的血滴落在地板上,如同眼泪一般。

  “皇上,出了什么事?”外面的侍从听见响动,隔着门着急问道。

  “没什么,你们退下。”不弃淡然吩咐。他走到书案前坐下,伸手拿了一本未读的奏折摊在桌上,这才看了一眼呆立的清越:“若是不动手,朕要处理公事了,否则哪里有时间举行婚礼。”

  清越张了张口,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便低头出了御书房,将众人的窃窃私语抛在脑后。她一口气走回自己住的聆湖轩,关紧房门,方才颤抖着手指取出衣袖中藏着的一串钥匙——那是先前在御书房的书案旁拿到的,原本被散落的文书遮盖,想来不弃一时不会发现。

  这串钥匙,她是熟悉的,可以打开晔临湖底的石屋。现在她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湖底的那个人身上。

  拉开抽屉,清越定定地看着匣子里的一捧明珠。“请救李允”,无声的请求从明珠上泪光盈盈地传过来,让清越下定了决心。

  “我知道美丽的小姐一定会来找我,所以你要的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太素笑着对清越说了这一句,拖着铁链走到石屋的角落里,取出一个柔软的怪模怪样的东西,展开来,是一个带着一条长管的罩子。

  “这是用上次我要的贝兰湾胶树的液汁凝固做成的,防水又透明,将它罩在头上,软管便会自动浮到水面,让人可以在水中自由呼吸。”太素将树胶面罩的使用方法示范了一下,朝清越笑道,“丑是丑了点,可是实用,小姐戴上它可以在晔临湖中自由穿行,想去哪里都可以。割死了两棵胶树才做了这么一个,一定要收好了。”

  清越惊讶地接过这薄而透明的东西,想不到太素答应帮她离开皇宫,居然真的能办到。

  “对了,还有这个。”太素从架子上取出一个小小的水晶瓶子,交到清越手上。“这里面装的是毒剂,是用我养的那些花儿提炼出来的,毒性很纯。”他指了指屋内烂树桩上生长的色彩鲜艳的毒蘑菇,得意地道,“只要一丁点毒素就能迅速破坏呼吸系统,让什么怪兽怪鱼鲛奴啊不敢靠近你。而你戴着面罩,自己是万不会受到损害的。”

  “太素先生,我……我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清越诚恳地道,“先生既然有如此大的本事,为何自己不逃离这里呢?”

  “我知道自己能带来的危险,所以宁可躲在这里。”太素方才明朗的笑容黯淡下来,无奈地道,“不说别的,单是给你的这两件东西,若是落在我们冰族人手中,定然会引发他们征伐空桑人的心思。当年我被景德帝涪新抓来,就是因为我被族人们要求创造出可以在水中潜行的鲸艇,用以奇袭云荒大陆。可是就算再多十个太素,现在冰族的技艺还是无法和空桑人的法术对抗,我不想让云荒白白多一场浩劫。”

  “可是——”清越思索了一会,方才斟酌出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可是法术只能靠血缘或者修行传承,费时良久,学成的人终究很少,而冰族的技艺却可以世世代代地积累,让最普通的人也能轻而易举地掌握强大的力量。我真不敢想象,迟早有一天……”

  “迟早有一天,冰族会超越空桑人。”太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并没有常理中的喜悦,反倒有一种隐忧,“那个时候,我们都早已不在了,但我能想象那是多么可怕的时刻。那是冰族的自由,同时也是空桑的灭亡。”

  虽然谈及的是虚无飘渺的未来,太素的语气还是让清越有些悚然:“太素先生,我也是空桑人,那你是不是不该将这些东西送给我?”

  “我潜心研究这些东西,虽然明知道它的危险,却又忍不住想要炫耀。”太素苦笑道,“这就是作为一个学者最大的悲哀。不过,我相信很长一段时间内,大多数空桑人仍旧不会明白冰族慢慢集聚的力量所在,他们,被自己千变万化的法术蒙住了眼睛。”

  “太素先生,我到这里的事迟早会被皇上发现的,为了你的安全,还是和我一起离开这里吧。”清越瞥见赫然插在大门上的那串钥匙,猛地醒悟到自己给太素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你快走吧,不用管我。”太素坐回他的座位上,又开始画他那些清越无法理解的图纸,“空桑的皇帝留着我还有用,不会杀了我的。”

  听着石门重新关上的声音,太素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睛仍旧没有离开面前的图纸。那是一只可以用木头制造的飞鸟,只要拨动机簧,就能飞遍云荒的天空。可惜,那片天空上布满了太多的阴霾,让他只能闭目塞聪地躲藏在湖底,抛开外面太多的责任和困境。

  放下笔,伸了个懒腰舒展画得酸痛的肩背,太素懒洋洋地走到石屋的窗前。每到这个时候,总有一个鲛奴会潜水而下,给他送来饭食,而他画了大半天,也确实是饿了。

  然而这一次,窗台前并没有食盒。

  “这么快就来了啊。”听着石门外沉重的脚步声,太素自言自语地道。

  先是钥匙被从锁孔中拔出的叮当声,随后石门被一把推开。

  “很好,你还在这里。”空桑的帝王毫不掩饰他的愤怒,他走上来一把抓住太素的衣领,咬牙道,“她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太素话音刚落,一股大力就将他砸在墙上,震得架子上的瓶子罐子一阵乱响。

  “她临走之时居然偷了钥匙来见你,你会不知道?”不弃恨恨地一脚将太素踢倒,“是你帮她逃走的,对不对?”

  “是我。”太素咳嗽着,手脚并用地爬起身,依然用他那满不在乎的笑容回敬道,“那皇帝就杀了我吧。”

  不弃哼了一声,走到太素的桌前,抓过他的图纸,不由更是恼怒:“朕上次吩咐你造新式水篱,你却在这里画这些无聊玩意!”他一把将图纸扯碎,劈头盖脸朝太素扔过去,“苍梧军若是攻破了晔临湖水防,我第一个拿你祭旗!”

  “我是冰族人,不参与空桑人的内斗。”太素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淡淡道。

  “不参与空桑人的内斗,倒参与我们皇室的内斗吗?”不弃冷笑道,“明宵宫之变时你做了什么,别以为朕不知道!”

  “我那样做,只是为了救人,就像我为陛下治伤一样。”太素黯然道,“而且我现在见了他的模样,才知道他后来竟又经历了那么多磨难。”

  “那是他自找的,现在该是他承担自己责任的时候了!”不弃逼近太素道,“你不愿造水篱,就把洗尘缘的解药造出来,再告诉朕清越去了哪里。否则朕就把你这些破烂一把火烧光,让你这辈子的努力变得毫无意义。”

  “不,这里聚集的不仅是我的创造,还有无数前人的心血。”太素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神情,环顾着四周林林总总的物件,很多东西都是当年从景德帝涪新的怒火下抢救出来的,那是冰族世代最优秀的人智慧的结晶,他不能任它们毁于一旦。当年他违心地卷入了皇室的斗争,就是为了保全这些无法估量的财富。

  “那就照着朕的吩咐做。”不弃的口气毫不松懈,满意地看着冰族学者的脸色渐渐苍白,“否则朕就锁住你的手足,让你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烧光。”

  “清越小姐,是去了……他那里。”太素终于嘶哑着回答。

  “胡说,朕已经派人搜查过想园,根本没有她的踪迹!”不弃怒道。

  “那她定是躲进晔临湖中了,皇上是找不到她的。”太素摇了摇头道。

  “她会出来的。”不弃盯着太素,冷酷地道,“从今天起,你什么都不许做,直到配出洗尘缘的解药。”

  “陛下,”太素看着不弃离开的背影,终于忍不住道,“不要再过度服用天心蕲了,毒素已经开始损害你的肝脏。”

  “你没有资格指使朕!”不弃毫不客气地锁上了石门。

  三 涪新

  大队的禁军冲进想园的时候,李允静静地坐在园子的长廊里,晒着冬日难得的阳光,看着永不会结冰的晔临湖。他听得见那些禁军匆匆的脚步踏遍想园的任何一个角落,沮丧地呼喝着,最终一无所获地乘船离去。

  看着那些渡船渐渐远去,李允站起来,转身朝站在院中的冯氏走去,满怀歉疚:“大嫂,连累你了。”

  “没什么,只是弄乱了房间,我收拾一下就好。”冯氏温柔地笑了笑,“难为郡主在湖里藏了那么久,你去把她叫上来吧,水里那么冷,别冻病了人家。”

  李允点了点头,走到湖边,轻轻扯了扯延伸进湖水中的一条枯藤。很快,水中触动了点点涟漪,清越浑身湿淋淋地从水中走了上来。

  “快到屋里换身干衣服。”冯氏迎上来,用一件裘皮大氅严严实实地将清越裹住,心疼地道,“真是委屈郡主了。”

  “多谢大嫂。”清越摘下面罩,露出一张青白的脸,衬得一双眼睛更是乌黑湿润。她朝李允走上一步,将面罩和药瓶递了过去,怯怯道:“我来,是给你送这个……戴上它,你可以自由走出晔临湖,想去哪里都可以……趁现在大仗未起,快离开越京吧,再晚怕是湖里也出不去了……”她见李允只是听着,没有任何回应,话说到后面竟然紧张得断断续续。

  “不用了,反正,我也没有地方可去。”李允淡然地说出这句话,转身走开了。

  想是习惯不了他这样的冷漠和颓唐,清越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努力将眼底的委屈逼回去,耳边却听冯氏道:“别伤心,小允不是恨你,他只是——寒透了心。慢慢地,会重新暖和起来。”

  清越点了点头,小心地在想园住了下来。搜查她的禁军再未来过,想园里是一派与世隔绝的清静。然而从晔临湖中不同寻常的波澜,还有隐约传来的喊杀、惨叫、崩塌与燃烧的声音,她可以想见苍梧军对越京的总攻已然发动,那么那个人,应该也没有心思来追查自己的潜逃吧。

  不再去考虑外界天翻地覆般的一切,此刻清越的眼中,只切切实实地装着一个人。每天,李允仍然坐在小岛的一角钓鱼,可以一坐就是半天。清越远远地看着他不敢靠近,再也没有勇气去直面他惨淡如冰的目光。有时候清越会戴上树胶面罩潜入湖水,隔着波动的水光望着李允模糊的脸。她还会将鱼儿朝李允的钓钩赶去,可是却发现即使有鱼儿咬住了钩,李允的钓竿也从来不会提起。他坐在那里,其实只是坐在那里,和那些石头那些树木没有区别。

  那一刻,清越只觉得自己的心裂了开来,她躲在晔临湖水的深处,无声地哭泣。

  唯一可以让清越欣慰的,是在冯氏的努力下,李允的面色终于渐渐红润起来,下颏也不再像先前那样瘦削得吓人。有一天,清越终于偷看到他折了一根树枝,在林间的空地上练起了枪法。可是他的眼光,始终不望向清越,即使无意中撞见了她,也仿佛透过她看到身后去。

  “越京的仗似乎越来越艰巨了,连送到想园的食物都减少起来。”冯氏陪清越站在李允垂钓的背影后,搭讪着道,“都快三个月了,真不知道爷爷和家里人怎么样。”

  李允没有答话,尽管他后来知道他入狱时祖父李况驻守他地,并不在越京,但他仍不愿提起李家人。

  冯氏叹了口气,望了望一旁的清越,发现郡主的目光随着李允望向了湖面。冯氏转过头望去,居然看见晃动的水面下,冒出了丝丝缕缕的血迹。

  “我去看看。”清越取出太素所赠的树胶面罩戴上,轻轻拂开冯氏想要阻拦的手,跃入湖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