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弃打断了他的话,“朕已经给你服下了洗尘缘的解药,你慢慢会回忆起你九岁以前的一切。现在你看看,你这是在什么地方?”

  李允机械地转过头去,触目所见都是一朵朵木槿花。而方才一直蛰伏的嘤嘤哭泣又再度传来,他伸手穿过拂面而来的一阵阵细风,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娘。”

  “这里是明宵宫槿华殿,当年槿妃就是在这里悬梁自尽,让明宵宫之变彻底平息。”不弃在一旁道,“可是槿妃的怨魂却始终不肯前往黄泉转世,固执地羁留在这里,为她的儿子哭泣,害好好一座宫殿荒废下来。如今她见了你,也该安心散去了吧。”

  李允伸着手,感觉到丝丝缕缕的风在指间穿梭,看似平静,脑海中却翻涌起当日铭心刻骨的情景:父皇怎样找了中州异人来催逼自己学习蹑云术;宫墙外摄人心魄的脚步声中,母亲怎样抱着自己哀哭;保护自己的李家将军如何死在追兵的乱箭之下;力竭之后从空中落下的自己如何被带到湖底那个冰族人面前……可是这些情景都是纷乱的线头,那个时候的他还无法理解,原本明朗的天地为何会突然倾覆,连他贵为空桑皇帝的父亲都再也无法保护他。

  “为了彰表白薇皇后的荣耀,从空桑的星尊帝开始,便规定历代皇后都从白之一族中遴选,白氏后妃所生育的后代也具有继承帝位的优先权,以确保血统的纯正。而你的母亲槿妃,不过是赤之一族的平民出生,不像我的母亲栎妃,是白太后的族妹。”不弃终于说出了只有自己和李况所知道的秘密,“父皇最爱槿妃,你从小便几乎夺去了父皇的全部父爱,在你们父子眼中,我这个次子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你现在想想看,你还记得我这个弟弟么?”

  见李允暗暗皱了皱眉,不弃冷笑道:“你自然是不记得我的,不记得那个比你小两岁的弟弟是如何远远地站在一旁,看你和父皇嬉戏,看你如何炫耀般地在父皇面前背书演武,博得他的夸赞和喜爱。而我,只能成天面对嫉妒得有些神智不清的母亲,听她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那个赤之一族来的妖精。”

  “可惜,你们母子所倚仗的只是父皇一人而已,却不知父皇是多么不可靠。天心蕲毁掉了他的健康,让他对军政大事力不从心,眼睁睁地看着延陵王惠徵一步步地蚕食朝廷权力。我母妃所在的白族为了消除我当上太子的障碍,和惠徵结盟,他助白族清除你们母子,白族助他总揽朝政大权。于是就有了明宵宫之变,惠徵收买的禁军向父皇逼宫,让他杀掉你们母子,最终槿妃自尽,你虽然仗着刚学成的蹑云术逃出宫去,最终也被捉了回来。”

  “那……先皇为什么不用血契之力操纵延陵王的灵魂?还有皇天呢,难道皇天戒指也保护不了我们吗?”李允听到这里,悲愤地问道。

  “我告诉过你,血契是极为耗费心神的符咒,以父皇那时的身体,若施行血契,必然落个同归于尽的下场。而皇天,你以为……”不弃忽然停住,见李允只跪在那里不开口,便接下去道,“父皇为了保全你的性命,可是煞费苦心。先是纡尊降贵请了那诡异的中州术士,请他教你逃难用的蹑云术,后来又安排了最为愚忠的李家父子来保护你的安全,就算最后你再度被延陵王惠徵他们抓住,父皇也以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换得了你的一条性命。只是,他不得不把你送到太素那里,让那个冰族人用刀削矮你的鼻子,用锉子磨平你的颧骨和颌骨,再用药水灌注到你的血液中,将你空桑人的白色皮肤改造成中州人微贱的黄色。然后太素再用洗尘缘抹去你所有的记忆,把你当作李家的私生儿子送给他们抚养,从皇族族谱中彻底消掉你这个人……”

  李允轻轻呻吟了一声,随着不弃的话语,那些恐怖的记忆纷至沓来,让他一时难以承受。他记得躺在湖底石屋中的感觉,随着那个冰族人脚踝上叮叮当当的铁链声,冰冷的锋刃从他脸上不断起落,而血液中也似乎有火在一路燃烧,让他害怕得想要放声大哭,却根本发不出声音。初到李家的那些日夜,虽然被强行消除了记忆,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让他整日整夜不得安宁,都是靠李况紧紧抱着他才能勉强入睡。原来李况不是他的爷爷,只是他父亲的臣子,怪不得对他那么爱护,就算全家人都为他的出身议论纷纷也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他的身上,就算对自己的儿子屡屡动用家法也不曾在他犯错的时候碰过他一根毫毛。

  怪不得,高高在上的空桑皇帝从一开始便格外注意自己这个小小的校尉;怪不得,他在伽蓝码头看到皇家专用的御船会引起那般怪异的反应;怪不得,他对想园会那般熟悉,那里原本就是他幼时长住过的地方……原先无法解释的一切如今都顺理成章地躺在他的眼前,却让他感到更多的迷茫和无奈。

  “怎么,你在恨朕吧,恨朕夺去了原本属于你的皇位?”不弃见李允死死咬着下唇,一声不出,不由恨声道,“告诉你,你根本没有资格去恨。父皇虽然被逼发誓一生都不能与你相见,但他却不顾双目失明、病痛交加刻意修习血契,最终捻碎了惠徵的灵魂,让惠徵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为你们母子报了仇,父皇就心满意足地死了,把这个因为他们的内斗而千疮百孔的朝廷甩给了我!如今天祈的灭顶之灾,不是因为我的过错,而是那个时候就种下了根苗!”

  “你没有资格恨父皇,更没有资格恨我。”不弃见李允终于露出了哀伤的神色,步步进逼,“从小,我就崇拜你,虽然你从来不曾把我放在眼里,我却总是偷偷躲在角落里,看你出色的一切。你离宫那年,我才七岁,因为再也找不到你哭得大病一场。后来我登上皇位,终于知道你改变身份成了李况的孙子,不惜冒着风险到李家去看你。隔着墙壁,我看见你正在李家的后院里练武,李况带着赞赏和骄傲在一旁观看,而你的大嫂则亲手煮了羹汤,笑着送到你手中——好一幅天伦之乐的图画!我立时抽身回宫,后来又借故杀了随行众人,因为我不要任何人知道我当场嫉妒得哭泣。你失去了父母,却依然获得了其他人的爱,而我呢,却不得不一力背负这烂摊子一样的江山,为了不作亡国之君拼命地挣扎!你知道长期服食天心蕲是怎样的痛苦吗,任何美味佳肴我都品不出滋味,任何高床暖枕我都睡不安稳,任何良辰美景我都无法快乐——这种痛苦,是我替你承受的,你说,你有什么资格来恨我?”

  “皇上,”脸色煞白的李允终于开了口,“你要我怎么办呢?”

  “为了父皇的江山,我要你,和朕一起守卫越京。”不弃终于恢复了他帝王的自称,握住李允的双臂,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槿妃的魂灵就在这里看着你,不离皇兄不会让她失望吧。”

  四 湛如

  光耀门位于越京城的西北角,乃是苍梧军攻打的重心之一,军前指挥便是不久前才官复原职的左军元帅李尧。

  “李尧确是帅才,不过朕并不惧他。”领着李允出宫来到光耀门城下,不弃在城墙外传来的喊杀声中对李允道,“只是我军的种种部署多会落入对方算计之内,导致连连败退。朕先前是怀疑出了内奸,到神殿中的占卜结果却是苍梧军中有善卜的妖人存在,那妖人似乎是九嶷山的巫门出身,法术高强,越京的神官无法与之抗衡。”

  “皇上只管吩咐李允就是。”李允知道不弃向来做事独断,想必心中早已就有主意。他虽明白了自己身份,不忍心辜负父皇涪新的爱心苦意,但这个天下,终归还是不弃的。

  不弃听得出李允的口气生疏,但也无心顾及,只管说出自己的打算:“朕先前已派人打探清楚,那妖人无形无体,只寄居在一株心砚树中,由军校驾车随着苍梧大军迁移来此。要对付这种妖人,必须由生魂闯入寄居之处,方可将那妖人的灵体剿灭。”

  “皇上的意思,是要我负责剿灭他吧。”李允了然道。

  “不错,除了你,朕目下没有合适之人。”不弃点头道,“你是天祈皇族,朕可以用血契之力将你的生魂送入那株心砚树中,而你的身体,则可以在城楼上成为对李尧的威胁。等你消灭了妖人,返回肉身,我军便可出其不意将李尧的属军歼灭。”

  “皇上物尽其用,谋划果然周到。”李允忍住心头的酸楚嘲讽,礼节性地躬身回应。他有心拒绝这样恶毒的计谋,但看到不弃眼中不眠不休充溢的血丝,脸上病态的红晕,消瘦得几乎要折断的身躯,终于无奈地放弃了拒绝的念头。

  “李况把守晔临湖地道,受到苍梧军大军逼迫,处境很是艰巨。朕想要以你身为质,扰乱姚力心神,就是想利用他的怒气将他主力牵制在光耀门处,以免李况那边无法支撑,影响粮草军备运入越京。”不弃知道李允心中不服,难得地向他解释道。

  “晔临湖地道对越京生存至关重要,皇上所虑甚是。”李允心下一叹,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现在就去作法吧。”不弃伸手握住了李允的手腕,举步沿着台阶向城墙上走去。他握得那么紧,仿佛生怕李允会反悔跑掉,让李允忍不住道:“皇上放心。皇天戒指是神赐的权柄,李允此生绝不会违逆皇天的选择。”

  “皇天,无非是神玩弄世人的工具,他们在天上,看着世人争夺皇天的丑态而哈哈大笑。”不弃说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李允惊讶地看着不弃的失态,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每次提到皇天戒指皇帝都面露嘲讽憎恶。他不知道,随着晔临皇子灵体的逃逸,不弃已经越来越难以催动这枚戒指的灵力。特别是为了对付那藏在心砚树中的妖人,不弃不惜吞服了大量剧毒的天心蕲来增强驾驭戒指的能力,然而那禁锢在戒指中的古老魂灵却宁可忍受主人的刻意折磨也不愿遵循命令,这让不弃讶异之际,不得不违心地动用了最后一枚棋子——不离。

  两个人走到城楼中,四面帘幕垂下,便隔绝了城墙内外震天的嘈杂。李允席地坐好,看着不弃从袖中抽出匕首,朝自己的心口刺去,不由低低呼了一声:“皇上。”

  “心头之血灵力最高,若是只刺破指尖,不知要多久才能施得术成。”不弃看了李允一眼,其中的深长意味让李允不敢再想下去,“而朕,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血从心口流出来,被不弃用手指蘸了,在那些密实宽大的帘幕上书写咒语。李允在一旁看着,渐渐眼前越来越模糊,仿佛那些血色都逐渐连成一片,铺天盖地地向他积压而下。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整个人便在一刹那灭顶的剧痛中轻飘飘地浮了起来,带着猝不及防的眩晕看清了身下书写符咒的不弃和死去一般倒在地上的自己。

  “去吧。”不弃蓦地仰起脸,眼中摄人的明亮让仍旧有些混沌的灵魂心头一惊。下一刻,随着不弃指尖甩落的血滴,灵魂以闪电一般的速度穿越了城楼厚重的砖墙,穿越翻涌着波浪和鲜血的晔临湖,穿越苍梧军一望无际的营帐,向既定的目标飞去。

  那是一株枝繁叶茂的心砚树,连根移植在一辆巨大的马车上,暗绿色的心型叶片间点缀着细小成簇的白花,仿佛在黑夜里也能散发光芒,与四周万物凋零的深冬景象毫不相衬。

  这株树四周,分明是被强大法力笼罩的结界。李允的灵魂围着心砚树绕了两圈,竟找不到入口闯入树身内部。

  分明能感受到御灵的不弃焦躁恼怒的情绪,李允狠了狠心,不顾前方散发着危险警告的结界,一头向结界撞了过去。

  一瞬间,他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感觉不到。就仿佛被人封印了五蕴六识,只剩下头脑还在清醒,无助地体会着那种令人恐惧的黑暗与寂静。

  然而下一刻,一片明亮的光芒照亮了他的四周,一条晶莹剔透的通道铺陈在他的面前,通向遥不可知的前方。

  李允的灵魂顺着通道往前飘去,他不能想象这心砚树内部竟然如此宽阔,宽阔得如同夏夜里凝望苍穹时一般让人感到心折和感慨。

  “灵魂无质,因此任何空间对它都是广袤无穷。”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在四周响起。

  “你是谁?”李允停住身形,意外地发现在这里根本感受不到不弃的操控。

  “我就是你要找的人,而你,也是我要找的人。”那个女子说到这里,李允面前看似没有边际的亮光慢慢席卷回来,最终在他面前形成了一个少女窈窕的身影。“不离皇子,我的名字叫做湛如。”少女微笑道。

  “湛如姑娘,你已知道我的名字,那么也知道我的来意了。”想起这个女子便是料事如神的占卜大师,李允索性不再隐晦。

  “我知道,你是奉不弃的命令来消灭我的,可是你们却不曾想到,我煞费苦心到得越京,就是为了今天能与你见面。”湛如看着李允惊异的面容,惨淡地笑了一声,“只要你完成我的心愿,我自然会离开了。”

  “你有什么心愿?”李允问道。

  “这云荒的帝王之血,原本是由我的掌门师兄,天祈朝高祖鸿勋的幼子晔临传承。”湛如斟酌了一下,缓缓叙说尘封多年的秘密,“然而鸿勋为了曜初帝子孙享国,用皇天戒指将晔临之身镇于晔临湖底,又将他的灵魂禁锢在假冒的皇天戒指中,不得解脱。我寄生在心砚树中,三百多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解救师兄,让他恢复自由,直到四十多年前我遇到了年少的苍梧王嗣澄,从此帮他秘密筹备,才有了今日兵临越京的局面。”

  “什么是假冒的皇天戒指?”李允骤然听到此话,心头一震。

  “现在的天祈皇族不是帝王之血的传人,自然戴不了皇天戒指,只得仿造了一个欺瞒世人。真的皇天,早已被鸿勋抛入晔临湖,用以镇压我们五百门人的冤魂,更重要的是防止帝王之血再度从晔临身上复生。”湛如说到这里,苦笑着对李允道,“所以,忠诚的年轻人啊,你们一直被欺骗了。否则,若真的皇天在手,不弃何必如此惶恐忧惧?”

  默默地品味着湛如的话,李允透明的灵魂如被雷击一般颤抖起来,接踵而至的真相让他一时无法承受。对于天祈皇帝的苛刻暴戾,身为军人的他不是没有抱怨,面临绝境的时候也不是未曾动摇。然而他最终咬牙拒绝了李尧彦照等人的示好,坚持得近乎固执地为天祈皇室尽忠,哪怕为此受尽磨难也不曾叛离。所有的一切,只是因为他相信天祈皇帝是顺天应人的统治者,只有他可以保持云荒的平衡与和平。可是,隐隐的怀疑最终成为了事实,他所不惜生命也要保护的,最终只是世袭的谎言而已。

  “不离皇子,若你身具帝王之血,我倒宁可皇天戒指能属于你。”湛如等李允平静下来,接着说道,“可惜,我只能委托你到晔临湖底帮我搜寻到真正的皇天戒指,让帝王之血复生,让云荒恢复平衡与稳定。”

  “彦照为何不动手?”李允忽然问。

  “他们都是有野心的人,我如何敢告诉他们?”湛如微笑道,“我的占卜术很灵,知道只有你是可以放心托付的人选。”

  “好。”李允思忖了一下,终于点头同意。那样严苛得早已失却民心的天祈王朝,就算不弃还在奋力支撑,也该是由真正帝王之血的传人来整理了。

  “我相信你的承诺。”湛如点头笑道,“作为报答,我也可以试图满足你一个心愿。”

  一个什么心愿呢?李允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我想看看我原本的模样。”

  “冰族人高超的医术虽然改变了你的身体,但你的灵魂却依旧保持着应有的原貌。现在,你来看一看吧。”湛如说着,聚集成她身体的光芒点点滴滴地散开,重新拼凑成一面镜子的模样,悬浮在李允面前。

  李允走到镜子前,站定了,目不转睛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是一个英挺俊秀的青年,有着空桑人所有的一切面貌特征,和那天人一般的盛宁帝不弃竟然有七分相似——他不知道,这张脸早在清越的梦中就被她看见过,然而她却猜测不出他究竟是谁。

  湛如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现在就去吧,被禁锢了三百多年,晔临师兄想必早已痛苦不堪了。”

  “你不和我一起去解救他么?”李允面对着镜子问道。

  “我答应过嗣澄,救出了师兄,便和嗣澄一起转世,永远陪伴他。他为我付出了那么多,现在还在黄泉处等着我,我怎么能辜负他呢?”湛如说着,身体慢慢恢复成最初的一片光芒,只有低低的叹息徘徊在无穷无尽的空间中,“告诉晔临,我从来不曾怨过他,自始至终,我心里爱慕的只有他……”

  一切都消失了。当李允被风一般的力量送出心砚树后,他看到原本枝繁叶茂的巨大树身开始慢慢枯萎,失去生气的花朵和叶片被晔临湖畔的北风一吹,大雪一般纷纷扬扬地飘满了天地。

  “玄咨元帅,你是来将我献给皇上邀功的吧?”想园外的码头上,清越看着从山石后绕出来的踌躇满志的戎装青年,掩饰着自己的慌乱矜持问道。

  “主上一直很思念郡主,自然巴不得早日和郡主团聚。”玄咨说到这里,见清越面有怒色,浅笑着沿着台阶往上走,“这其中关窍,郡主自然不明白,待在下一一为郡主道来。”

  清越见他眼神闪烁,心中一动,知道他想避开巡视想园的禁军耳目,便下了决心跟着他走进想园,一直走到僻静的树丛中。

  “在下这番来,是想劝郡主回宫的。”玄咨微笑道。

  “不弃既然知道我在这里,还用得着假惺惺地派你来劝?”清越冷笑道,“我正好也要进宫,就顺便借你玄咨元帅的光了。”玄咨自丢失忻州回京以来,虽然还在带兵,却已撤掉了元帅之职,此番清越一口一个“玄咨元帅”,其中的讥讽之意自是不言而喻。

  “主上固然不舍得让郡主以身犯险,但这是老王爷的遗愿,主上也无法违背。”玄咨不理会清越的嘲讽,自顾说到这里,方才从眼角掠过一丝笑意,“郡主到现在,还不明白在下口中的‘主上’究竟是何人么?”

  “你……你是我父王的人?”一个大胆的猜测从清越脑中升起,却依然不敢置信。

  “不仅是我,我们整个玄之一族,都拥戴苍梧王继承云荒的大统。”玄咨说到这里,吐出如释重负的慨叹,“若不是我们家族在越京策应,苍梧王也不会这么快就逼到越京城下。”

  “可是当初就是你们家向皇上告密,才害得我祖王和舅父一家惨死。”清越怀疑地盯着玄咨,无法相信转瞬之间这出卖自己家族的仇人就变成了父亲的盟友。

  “那些事情,都是计划中不得不付出的代价。”玄咨知道清越始终对这一点无法释怀,有些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嗣澄老王爷本就存了赴死之心,若非如此怎能让主上的起兵成为民心所向?而太仓寺卿蓝家把持朝廷府库那么多年,早就为主上筹集了足够多的粮饷,被皇帝所杀也算是成全了他们的忠义。只有郡主你失陷在越京出乎主上的意料,若非当初老王爷一定坚持把郡主带来,主上定不忍心让郡主参与到这场谋划中来。”

  “这么说来,我舅父一家的死正好换得了皇上对你们玄之一族的信任,以他们那些不学无术的官僚之命换取你们玄家手握的兵权,我父王这笔生意真是稳赚不赔的了。”清越越说越是愤怒,想不到当年万井城楼上惨绝人寰的一幕竟是父亲亲手谋划的假象,那唱念坐打俱佳的戏子果然就是从来端方正直的父王彦照吗?

  “主上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天祈王朝历代帝王昏庸专横,空桑六部早已天怒人怨,若非苍梧王振臂一呼,云荒百姓的苦难还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玄咨耐心地规劝道。

  “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我已是听够了。”清越冷笑了一声,“只是你们玄家在天祈朝便已位极人臣,从我父王那里还能捞到什么更多的好处?”

  “再位及人臣,也终是在九大诸侯王之下。”玄咨目光闪动,竟隐隐有些豪气,“空桑六王自古以来就是帝王之血以下的第一等领主,偏偏天祈朝设立了什么九大诸侯王,将空桑六王的实权剥夺,让六部上下受九王的辖制。此番空桑六部无一例外地支持苍梧王夺位,就是因为他允诺废除九王分封,恢复六部旧制,这样的功绩,我玄王一族自然不敢落后。”

  “可你却仍然在忻州艰守了两年。”清越不甘心地反驳,满心苦涩。若非那两年的分离,她的李允就不会经历那些困苦,她和他之间也不会生出那样不可逾越的鸿沟,至今也不知该如何消解。

  “我在忻州做宣抚使,表面上看是为越京把守门户,实际上是把忻州变成一个火炉,将天祈朝所有忠于皇帝的力量通通焚毁在里面,让如今主上兵临越京之时,盛宁帝再无嫡系军队可用。”玄咨有些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所以兆晋谦易之流全军覆灭,而我们玄家的实力却得以保存,就算到了今天,盛宁帝也还得启用我作为手握重兵的都指挥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