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兄长的这些话,周如水也都听进去了。所以后头,日子过着过着,习惯渐渐成了自然,周如水更是刻意忽略了这份不同。直至后来的后来,周如水才终于明白,所谓的不同,便是大兄疼宠符翎非是兄妹之爱,而是男女之爱,他是把符翎当媳妇养了。

也正是因了这份情,长公主岱才与谢氏与谢姬结下了梁子,这梁子一结,便一直斗到了今日。

道是养育之情也可,道是日久生情也罢,符翎自小就对太子洛鹤有着极强的占有欲,她更曾放言:“吾生来就是要做太子妃的!”却可惜,这宫中上下全将她的话当成了童言无忌,谁也未曾放进心里去。

后来,即便周王晓得太子对她的爱超乎兄妹,仍是为太子赐了婚,封了谢釉莲为准太子妃。颁旨当日,符翎登时便恼了,她大闹了一场,险些将宗祠烧成了灰烬。然而那又如何呢?她终是做不成他的妻子。

却不想,后头却是谢釉莲一脚踹了太子,她好好的太子妃不当,竟然勾搭了周王,一跃成了后宫的宠姬。

如此,符翎自是最渔翁得利的那一个。但实际上,符翎却是半点也不欢快,她是不愿太子娶谢釉莲,但谢釉莲抛却太子另攀高枝,她亦觉得不忿,亦是气愤难当!她爱太子爱到滴水无声,爱到他还来不及疼,她已经替他,憎恶起了每一个曾经伤害过他的人。彼时,若不是周岱与太子强压着,符翎定是冲进广韵宫鞭打了谢釉莲了。

谢姬入宫那阵,正值周国与蛮人大动干戈,为了避开这风口浪尖,太子洛鹤便自请领军,远赴了北境与敌邦作战。符翎见太子洛鹤如此远走,便也跟着私自出了府,不声不响地随着大军一直到了边陲重地天水城,偷守在了太子洛鹤身边。再后来,太子洛鹤铮铮铁骨血洒疆场,她们这些个至亲亲人都远在邺都,唯有符翎,在太子垂死前见到了他的最后一面。

符翎从未讲过那时的凄楚情景,边陲的将领却曾转述,他们远见平安县主泪干血流,不忍太子入柩,扶太子尸体至僵而不放。

周如水清晰地记得,太子的遗体运回邺都的那一日,太阳即将落山,符翎素服举哀立在城楼之上。那一刻的她,再无了往日里的骄慢任性,光华照人,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太子洛鹤的金棺入城,看着金棺在夕阳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她一动不动地,一瞬不瞬地,面无表情地盯着那金棺缓缓移走,始终,都表现得冷漠至极亦无情至极。

再后来,太子洛鹤被谥为哀冲太子,灵柩安葬金山。入葬那日,符翎始终未至。裴氏小姑跑上门骂她冷血无情,她却笑着倚在门前,极近风流地眯了眯眼,一鞭子便甩花了裴氏小姑的脸。

可就在那几日之后,公子沐笙携周如水私下祭拜太子时,周如水却在太子墓竖碑后无意瞅见了一排字,那字生生以血刻在碑后,竟是道:“今生已过也,愿结后生缘。”

周如水认得,那是符翎的笔迹。也就是那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符翎哪里是无情不在乎呢?她是心死如灰啊!庄子妻子死时,他可因至痛而仰天大笑,鼓盆而歌。符翎为何就不能滴泪未流呢?这世上情深如海,才往往会深水无声啊!

如此,她方觉不好!待公子沐笙领着她匆匆赶回邺城,再去寻符翎时,却已是为时晚矣了!符翎竟已趁着众人不备,在宫中大闹了一场!

事隔经年,许多人都刻意忘记了谢姬曾是准太子妃,但是,符翎记得。多年前,她要为太子出气,太子拦下了她。如今,太子死了,再也无人能拦得住符翎的鞭子了。符翎用太子洛鹤亲手为她做的软鞭,狠狠抽倒了当时荣宠正盛的谢姬。她在恨,恨谢釉莲不识好歹,抛弃了她视如珍宝的儿郎。她在怨,怨若不是谢釉莲一跃成了后宫宠姬,太子也不必为避嫌自请领兵出征。

周王自然暴怒了,符翎的鞭子虽是打了谢釉莲,却也同时是明着打了周王的脸。如此,符翎是争了一时意气,却也没了好果子吃。她当即便被贬去了封地,更被责令生死不论,此生永不得归邺。

念及符翎,周如水不免唏嘘。这下,冷眼旁观的心思倒是淡了。她转过身来,闭了闭眼道:“罢了,我去和阿兄通个气,走趟长公主府。”

说着,周如水便要起身去内室更衣,却见夙英与瀞翠对视一眼,都怏了表情,木木地立在原地未动。

见她们如此,周如水亦狐疑地顿在了原处,她淡淡瞥向她们,不解地问道:“怎的了?”

闻言,夙英抿了抿唇,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劝慰道:“女君,这风口浪尖的,您就甭去掺和了。明日就是初五,您还得去琅琊王府习字呢!”

她话音才落,瀞翠也眉目一动地凑上了前来,跟着劝道:“女君,今个时辰也不早了!您还是早些歇了罢!再说了,当下长公主府还乱着呢!哪有功夫理会您呐!何苦自找没趣呢?”

理是这个理,但周如水嘟了嘟唇,不解地睨着一个劲唱反调的两人,特别是盯了眼从来要见公子沐笙便最是积极的瀞翠,目光微闪,嗤道:“姑母若真乱着,才是好糊弄的时候。她若精明起来,我还就不愿去了。”说着,她径直朝内室走去,临近屏风,还冷着脸唤了声:“阿翠。”

见主子是铁了心要去寻公子沐笙,夙英与瀞翠又是对视一眼,这回明显现了焦急,一个抿着唇,一个苦了脸,也不能叫主子等,夙英朝瀞翠挥了挥手,便径直跟着朝屏风后去了。跟上了前,夙英咬了咬唇,一面伺候着周如水摄衽洗漱,一面小心翼翼地瞧着她的面色。未几,才又斟酌着继续劝道:“既如此,女君直截出宫去如何?也省得在仁曦宫耽误了时辰。”

“不成,得问过兄长的意思才行。”按理而言,她是该与姑母亲近的。但可惜,周岱是个不定性的,今个她能笑脸迎人,明个捅刀的也能是她。周如水还真把不准,自个今次该抱着什么样的态度?

听她这般说,夙英彻底垮了脸,取了裙裳来的瀞翠也跟着白了脸。瀞翠在周如水面前压根就是个藏不住事的,周如水一见她那模样就知是真的有事,更是狐疑地朝她看去,果然,瀞翠下意识地就是一避。

这一避,倒叫周如水觉出不对了!她凝着眉眯了眯眼,安静地盯了二婢一会。稍余,便冷了脸,挥开了正为她解衣裳的夙英,冷声问道:“兄长出了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符翎可是个人物!

你们的支持是我写文的动力。

第35章 复为帝姬

周如水未问, 你们有何事瞒着本宫?而是一语中的地问,公子沐笙怎么了?

知是瞒不过了,夙英朝战战兢兢的瀞翠点了点头,垂下了脸,低声回道:“今日方才下朝, 二殿下便出宫去了。”

“出宫?”周如水微不可见地蹙起了眉。

公子沐笙向来兢兢业业, 事必躬亲, 不敢有半分逾矩, 也从无半分懈怠。方下朝便出宫去了,可见是有急务。但若是因政务离宫,夙英瀞翠自不必隐瞒,而撇去政事能叫兄长离席而去的, 这近在眼前的, 怕是只有他们的母后娄氏了。

夕阳的余晖透窗而入, 周如水点了点头,白皙的脸庞在静默中显得晶莹静美,不同于往日里提及娄后时的怨愤纠缠, 她只是异常平静地,低低地问道:“母后出了何事?”她的声音很轻,很软, 仿佛秋风中即将掉落枝头的叶子,泛着黄,眨眼就要飘远去。

周如水始终无法理解的便是她的母亲娄氏。她不明白,为何母后能因太子之死离宫远走, 却不愿为了她与公子沐笙留在宫中患难与共?更自入庵后,她为何就再不见他们兄妹二人了?难道,只有死去的太子是她的孩儿,她与公子沐笙就不是了么?

她不过是个姑子,能出生在皇家,已比许多世家姑子要好上太多了。她只是替公子沐笙不服,不服君父,母后,姑母,符翎都偏疼太子。不服唯有公子沐笙可怜兮兮无人疼爱,却又偏偏是受尽冷遇的他,要硬生生地挑起这混乱不堪,沉重不堪的担子。

因这不服,因她为公子沐笙心痛,上一世,周如水才会只要一提及娄后,便是一通的火气不满。

但如今,她却发不出气来了。前世终于再见母亲,是她迈出庵门与她,与君父,与周氏王朝共赴死,她用人皮面具救她苟活,她喊着生生世世不愿再生帝王家。如此,她还能对她有甚么怨言?

见周如水面色平静如常,夙英与瀞翠直是面面相觑。夙英这才舒了口气,低低地答道:“皇后腰疼犯了却不肯就医。二殿下向来恭谨孝顺,便亲去送药了。”

闻言,周如水依旧垂着眸,她的反应很淡,半晌后,才缓缓抬起头来,面向殿门的方向,悠悠地说道:“罢了,即如此,我哪儿都不去了。免得一遭不慎,反给兄长添了麻烦。”说着,她又喃喃地说道:“只愿这回,母后能愿见阿兄一面。”

邺都外有渭水,渭水中有一岛屿,名小蓬莱。小蓬莱上树木森森,又有一庵,名兰若庵。

兰若庵中最出名的,是以赤绳相系,确定男女姻缘的月下老人像。每值仲秋,邺都上下,家家市饼饵、水果,大小相携向月膜拜。前后数日,各街格资,演影戏酬神。及至月圆之夜,未婚男女纷纷登至小蓬莱,拜月老,求红线,盼姻缘。

如今,早已被周王疏远,不得君宠的娄后却在以美满姻缘闻名的兰若庵中带发修行,这其中,实在不无讽刺。

此时此刻,兰若庵前的香客并不多。在精卫的簇拥下,公子沐笙长身玉立,驻足在庵门前。一阵春风拂来,拂得他暗灰的深衣猎猎作响,他抬眼瞧了眼天色,嘴角便露出了一抹苦笑来。

他已等了许久了,如今日头西沉,母后却仍不见他,也不受药。想来,这次又是他自作多情了!想着,公子沐笙无力地闭了闭眼,待再睁开眼时,他对着庵门便是长揖一礼,紧接着,他便弯身将药包置于了阶上,转身往渭水边走去了。

舟排之上,公子沐笙的面色已趋于平静,半晌之后,他忽然问身后的中年文士道:“秦元刘峥近来如何?”

那中年文士闻言一愣,显然对这问话感到意外。他毕恭毕敬地答道:“千岁命夙英买通了刘峥母舅许旌之仆,似是欲怂许旌驱刘峥出府。”

“哦?”闻言,公子沐笙薄唇一扬,不禁笑出了声来。他漫不经心地道:“以小博大么?吾妹甚慧呀!”说着,他垂下眼眸,看向舟排下不时被激起的盈盈水波,悠悠地晒道:“她既有心,吾这个兄长,倒不如助她一臂之力?”

听了他这明显偏私的话,中年文士不静皱起了眉头,他显然不赞同地撇了撇嘴,拧着眉道:“殿下何故助涨千岁气焰?凭己私怨,睚眦必报,实乃小人行径!”

“小人行径?她不过一个小姑子,不过以直报怨,何需如此严苛相视?”公子沐笙轻叱出声,他默了一会,扭头望住兰若庵的方向,唇边忽的便扬起了一抹讽笑,仍是轻嗤地说道:“更何况,小人行径又如何?古今成大事者,当用阳谋乎?阴谋乎?”

这是实事求是,也是反讽指责,那中年文士闻言脸色已是一白,当下又找不出任何辩驳的话语。一时间,只得低下头,沉默不语。

见中年文士服了软,静默中,公子沐笙轻轻笑了起来,他语重心长地道:“吾妹如此,必有其由。况,笙唯此一妹。从不愿其泯然众人,如他国公主,动辄为联姻之礼,后宅庸妇。”

他言辞恳切,更是笃定。闻言,中年文士怔然,他皱起的眉头更是聚拢,犹豫了一阵后,终是不敢多言,躬身一礼后,叉手应诺了。

周如水每月初五都需去琅琊王府习字,但她从不需乘宫中马车,而是要等琅琊王氏的仆从领着王玉溪的名帖来请。如此,那些羡慕嫉妒私底下横白眼的好事姑子们,如何也道不出周天骄的不是来了。毕竟,周天骄是王三郎请去的,可不是自个无缘无故死乞白赖仗着身份扑上去的。谁若是有本事,也叫王三郎拿着名帖去请就好了。

后头,也不知从哪儿传了消息出去,道是王玉溪输了公子沐笙的棋,便应了教周天骄习琴,登时又是呜呼哀哉,满城的贵女又恨起了自个怎么也没个精通棋道又疼爱姊妹的好阿兄!

又值初五,琅琊王氏前来接周如水的马车一路驰骋,眼看着马车就要驶出南城门,周如水才终于坐不住了。她朝夙英递了个眼色,夙英便忙朝外头问道:“不是要去琅琊王府么?这是往哪儿去呀?”

闻言,那驭夫头也不回,继续扬着鞭,沉声应道:“公子命奴,载千岁至响堂山西山门前。”

“响堂山?”贵族们常常在响堂山狩猎,但春夏为万物生发之际,不宜杀生。若是外出郊游,也该是去元宝山的。再者,她是来习字的呀!去响堂山做甚么呢?难不成,今个他要改教她奏琴,可他上回不是道,鶣弘,师欉乃此中大才,他已无甚可教了么?

周如水摇了摇头,实在想不透王玉溪又要做甚?她索性就把车帏卷了起来,一路看着外头转瞬即过的摇摇树影。彼时,温暖的阳光落在她纤长在睫毛上,她不禁探出了手,笑着,闭了闭眼。

树木渐渐繁盛,远处,巍峨陡峭的山峰上绿树成荫。驭夫渐渐放缓车速,再行了一会儿,便见几步远外,停着辆披绸垂锦的马车,马车旁,又有几十骑人马护在左右。周如水一眼望去,便看清了那马车前的王氏族徽,然而,待她再去细看,却见车中空空无人。

她正纳闷王玉溪去了何处,便听安静中,自右侧山道内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循着这声响,周如水转过头去,便见王玉溪在几位中年文士的簇拥中施施然朝她走来,煌煌日色下,他周身都染着金色的光华,极是雍容,亦极是俊美。

她在车中看着他,他亦同样望向了她。他漆黑的深如潭水的眸光一沉,转眼,便嘴角微勾,朝她温润一笑。

彼时,烈日炎炎,在日光下立得久了,足以晒脱一层皮。烈日当头,左右的中年文士都汗红了脸,却唯有王玉溪仍似清风朗月一般,他的双手闲适地负在身后,嘴边只嚼着一抹隐不可见的笑意,便华艳似亘古画卷了。

若是旁的姑子见了他或许早已看痴了去了,周如水却是不禁垂下眼,微微一叹。他是在对她笑,可她分明就看见他的眼神很淡,淡得透出了股超然沉静来。那份沉静中又隐约含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疏离。她忽然就觉得,他的笑,与其言是发自真心,倒不如说是出自教养风度。她甚至在想,他对夏公主锦端也是这般笑的么?

盯着王玉溪,周如水轻轻地趴伏在了车沿上,她强压下心中那些小心思,忽的,便朝王玉溪嫣然一笑。

周如水本就长得明媚娇美,这时,头顶又罩着夏日的绚烂阳光,直是美得似是一幅画儿了。果然,向来训练有素的王府侍卫都不由自主地朝她看来,目中皆是流露出了痴迷的神色,有好些个,甚至是连眼珠子都快转不动了。

如此情景,作为罪魁祸首的周如水却恍若未觉,她眯了眯眼,黑白分明的大眼里缀满了细碎而璀璨的光,瞧着王玉溪,便笑问:“三郎可是在偷懒了?”这一声很是娇俏,她神态中亦是染着荣光,荣光中又带着憨艳,与她方才讲话的语调一般,软乎乎的。

听着这熟稔的口吻,王玉溪静了一瞬,他不可置否地朝她招了招手,转身,便先登上了那辆披绸垂锦的马车。

见来人都已近在咫尺了,却又拐了个弯儿走远了。周如水小嘴儿不满地一撅,她朝夙英飞了气恼的小眼神儿,便也跟着登上了那辆华贵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沐笙的兄长力max

三郎你这是要作甚啊?啊?

第36章 复为帝姬

周如水方才登车坐稳, 马车便朝山中驶去了。

车中隔箱里置了个冰盆,里头全是整块整块的冰,窗外吹来的热气才拂进车窗,眨眼便又散了。见王玉溪不说话,周如水也不做声, 她愉悦地将手心在冰上晃了晃, 目光眺过案上的香炉, 顿了顿, 才抬起眼来,接过王玉溪递来的茶。手捧着茶盅的周如水犹不知,自个的鼻尖正沁着滴晶莹的汗珠,要落不落, 如荷上露珠。

王玉溪的目光滑过那汗珠, 静静抿了一口茶, 未几,才倾身从暗箱中取出了一把弓递向周如水。

见他递来一把弓,周如水怔了怔, 她新奇不确定地看了眼那弓,又看了眼王玉溪,半晌, 都未抬手去接。

透窗而来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温暖却不晃眼。见她那憨住的模样,王玉溪微微一笑,倒想起了小五讨糖时想要又不敢要的模样。他的眸光不自觉便暗沉了些, 莞尔,遂直截将弓递进了她的手心。

周如水怎么也未想到,王玉溪会硬塞给她一把弓。她有些怔愣,又有些惊喜,她将那弓靠近眼前细细看了又看。半晌,才复瞅向王玉溪,面上头一回露出了纯真的期待。她小心翼翼地,欣喜地问他:“这是给我的?”

说着,她又垂眸笑了笑,白皙纤长的指尖抚上弓柄,随着这动作,她淡紫的袖摆也微微卷了起来,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

小弓由紫檀木制成,不同于时人常用弯弓的刚硬冰冷,这弓极其的精致,小巧。轻巧的弓上刻着秀美的如意暗纹,弓弣上又还缠着彩色丝线,极是精美,亦极是衬她。

打量着这难得别致的小弓,周如水明媚美丽的双眸熠熠生辉,她嘴角含着新奇而又喜悦的笑,用手心颠了颠弓的重量,复又朝王玉溪望了一眼,继续不依不饶地问道:“三郎怎么不答?这不是给我的么?”

冰冷的紫檀弓,柔媚的小姑子,这巨大的反差下反是透出了极致的温柔美丽。王玉溪不自觉便放柔了目光,他垂眸抿了口茶,颔首笑道:“ 然,这正是为小公主准备的。”说着,他凝眸看向了周如水,不疾不徐地,缓缓地继续说道:“那日,溪见小公主习字,并不如传闻中那般心浮气躁,敷衍了事。反是运笔流畅,心平气静,一丝不苟到每笔都落得实实在在。”

周如水不知,他会忽然将话题转回习字,更不知,他会道她习字时心平气静,一丝不苟。她几乎是僵硬地抬起了头。她以为,那日他只是倚着凭几,自顾自地看着手中的书卷,并没有花太多心思在她身上。她以为,她努力地装作毫不在乎,装作游刃有余,旁人就看不出她是废了多少功夫,是多么的认真刻苦。却原来,是她错了!他漫不经心地就看透了她的伪装,看到了她的努力。

王玉溪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他耐心地看着她,顿了顿,又极是温柔地继续说道:“腕力弱了,字自然就不好看了。小公主往昔习字不得法,并非不够用功,而是亏在落笔迟涩,力度不够,因此字体总会有些散,笔尾又太虚。”说着,他莞尔一笑,精致的下巴朝她手中的弓点了点,轻声地问道:“小公主可知,琴技的最高境界为何?”

一会儿点弓,一会谈琴,周如水彻底懵了,她才通透了些的心思又乱成了浆糊,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一副虚心求教地乖顺模样,柔声地道:“不知。”

“心琴合一,无琴无我。”王玉溪俊脸含笑,瞥了周如水一眼,继续不轻不重了然地道:“因腕力太弱,小公主定然弹不好如《高山流水》那般的激荡之曲罢?”

又是一语中的!闻言,周如水直是一怔,面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见她如此,王玉溪淡淡一笑,他轻道:“抚琴与习字相同,如要出神入化,都需腕力相佐。小公主哪日若是将弓拉好了,琴技更上一层楼,笔手合一亦可期也!”

光影斑驳,清风徐徐,对上他的笑容,周如水握着弓的手微微一僵。柔和的阳光透窗洒落在他们身上,她缓缓抬起眼来,微微泛红的大眼不禁眨了眨。

“ 腕力弱了,字自然就不好看了。”

“小公主亏在落笔迟涩,力度不够,因此字体总有些散,笔尾又太虚。”

“小公主哪日将弓拉好了,琴技更上一层楼,笔手合一亦可期也!”

他竟然,是这般的…

周如水举起了手中的弓,她瞅着他,甜濡的声音打着旋儿,有些忐忑,有些撒娇,甚至还有些讨好地望向王玉溪。她轻轻地问:“这弓是专门为我做的?三郎要教我使弓?”

弓的形制比寻常的弓要小上了许多,用料又是比钢铁还要坚硬却又轻而名贵的紫檀,满弓的如意纹,弓弣美而艳,绝不是儿郎会用的。

对上她期待的目光,王玉溪坦然平静地点了点头,他轻轻地道:“然。”

闻声,周如水细长浓密的眼睫闪了闪,垂下了眼。阳光透亮,细小的尘埃在她身旁飞舞。她默了默,未几,再抬起脸来时,已敛了方才的忐忑与雀跃,她轻轻地道:“三郎所言,可是我将弓拉好了,字就能练好了?“

“然。”

说着,她又一笑,继续柔声地问道:“可是我将弓拉好了,琴技亦能更上一层?“

“然。”

”那为何?三郎前次却言,鶣弘,师欉皆乃音律大才,我师出这二人,你已无甚可教的了?”讲到这儿,周如水娇俏一笑,笑声如银铃,却处处都透着狡黠。

闻言,王玉溪几分无奈地看向她,他淡淡一笑,眼波中微不可见地起了涟漪,其中,竟是靡丽地隐现出了几分妖娆瑰美来。

马车辚辚,尘雾飞扬。

周如水见之一愣,很快,便撇过了脸望向了车窗外。在王玉溪看不到的角度,她捏着弓的手紧了紧,眼眶也微微地泛起了红。这表情,好似是松了一口气,又好似,是许久不能达成的愿望终于得偿所愿了。如若谢蕴之能看到此刻的周如水,他是否会后悔当年未耐着性子陪她习字呢?

不多时,马车平稳地停在了山林深处,待车停稳,王玉溪又从暗格中取出了个精致的箭囊,箭上的箭头已被取下,全改用棉布包住了。见周如水盯着那箭头发愣,他耐心地解释道:“夏为万物生发之际,不宜杀生。”

话音方落,周如水就欢喜地笑了起来,她极快地接过箭囊,便如脱兔一般跳下了车。

一手抓着紫檀弓,一手拎着箭囊,周如水俏生生地立在了车前,她远远望着王玉溪,美丽的眸子熠熠生辉。螓首微歪,朝他扬了扬手,便可是乖巧地笑道:“全凭三郎做主。”

周如水是真的很欢喜!就如同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个仰望艳羡的人儿一般,她年幼时最羡慕的姑子就是符翎。哪怕,自太子去后,符翎早已再没了当年的荣光了,符翎仍是周如水所仰望,所艳羡的人。有时细想,周如水甚至还会觉着,符翎是幸运的。人之一生,有过入骨深爱又不被辜负便已算不得可惜了。毕竟还有些人,就如她,穷尽一生在情之一字上都是徒劳无功,都不曾被厚待。

遥想当年,符翎兴起嚷着要学武,太子便亲自教了符翎鞭法。因了太子的护佑,策马扬鞭,舞刀弄枪,居常带刀,观看武事,许许多多公卿贵女们都做不得的事,符翎都能任性为之。

彼时,周如水亦是艳羡想学,但母兄却决然不许,更是训教她身为贵女应当恭谨克己,切不可如符翎那般骄纵妄为。

因此,她自小便远远地看着张扬如织的符翎,自小便羡慕着能够随心所欲的她。她羡慕符翎有个不重名声的母亲,羡慕符翎不必时刻都端着深闺千金的娇羞之气,羡慕符翎的房中摆列遍满了军器,羡慕符翎能时常与太子洛鹤手下的众将比武,更羡慕符翎能与大丈夫们一同拼杀疆场。

周如水始终都记得,有一年重阳,那一年,她还是个身板似芽菜的豆蔻小童,符翎却已是玲珑有致的大姑娘了。

周如水就立在廊前,眼见着符翎穿街打马而来,她手中的软鞭跋扈,她艳红的裙摆娇艳。鲜衣怒马,美人如画,符翎同众星捧着的明月一般,艳织张扬得令满街的郎君姑子都为她出了神。可符翎谁也不看,她只直直地望着立在廊下的太子洛鹤,她朝他奔驰而去,娴熟地轻扯缰绳,娇艳地轻笑,将软鞭轻轻插进腰间的玉带里,便自马背上一跃而下,张狂地,信任地,任性妄为地直扑向了太子洛鹤的怀中。彼时,太子笑意盈盈,只一挑眉,便纵容地朝她张开了手臂,稳稳地将她接进了怀中。

彼时,周如水离她们很近,她清楚的听见大兄道:“你呀你…”只那一声,无奈、缠绵、更是娇宠…

哪怕如今再回想,周如水都觉得,这是她年少时听过最美的情话了。“你呀你…”不过一声叹息,却回味悠长,情意绵绵。

一直以来,周如水都想同符翎一般学些功夫,如此,她在关键时刻才可靠己自保。但可惜,娄后不准,公子沐笙也难得的不肯纵容她。

如今王玉溪歪打正着,不管本意为何,倒是遂了她的多年夙愿,也不怪她方才险些哭出了声来。她想,这回让她学打弓的由头可不是一般的好呀!习字又是兄长与三郎有约在先的!公子沐笙还真是再无由头拦着她了!

这么一想来,周如水倒窃喜了起来,她那模样就似个偷了腥的猫儿,大眼水盈盈滴溜溜地转着,直是笑靥如花。

作者有话要说:独处ing…

第37章 复为帝姬

沉浸于不但能习字有成, 也将善骑射的憧憬中,周如水倒忘了射技并不好学,就譬如,王玉溪一个少年郎,是不好真刀实枪地手把手来教她这个小姑子的。

但显然, 王玉溪是有备而来的。他们下了车, 在精卫的拥簇下走进山林, 林中树木繁盛, 芳草萋萋,飞鸟跃空而过,树叶扑扑作响。

待他们在一排葱郁的老樟树边停了下来,紧接着, 簇拥着他们的精卫中便走出了一个身着男子衣袍的仆妇, 那仆妇脚步生风, 显然懂武。她上前朝周如水一礼,便紧跟在了她的身侧。

随之,王玉溪也取了把弓来, 那弓弓弣处的髹漆上缠着的丝线已有了几分磨损,显然是他惯常所用。

周如水盯了那弓一眼,便回过了神来, 抬眼,就见王玉溪朝她勾了勾唇,眼中浮着三分笑意道:“开始罢。”

后头,不论王玉溪教甚么, 周如水都极是认真地学,她的动作稍有不对,一旁的仆妇便会助着她将姿势摆好。如此你来我往之间,一切倒是颇为的顺畅。徒弟有心思学,师傅有耐心教,一个细心指点,一个从旁指引,顾着了男女大防,又未耽误半刻功夫,反而事半功倍。

再往山林深处走,周如水竟也误打误撞射中了一只灰兔子。只可惜她的箭头包着布条,就见那灰兔子被箭打中后,身子歪了一下,便猛得爬起,唰一下窜远了。

即使如此,周如水也开怀得紧,她几乎是邀功般地回身冲到了王玉溪身前,拉着他的衣袖便指向前头的草丛,语气不自觉地就多了几分亲昵,脆生生地说道:“三郎!三郎!你瞧见没!我射中了一只灰兔儿!”

这喜悦欢快,直叫枝头的树叶都好似被感染了似的,打着旋儿在风中摇摆。

明面上,暗地里,王玉溪见过周如水许多回,也知她的许多事儿。他直觉她的心思是九转十八弯的,待人的面貌也是处处透着不同。到如今,他仍不能在心中完整勾勒出她的模样。可直到这一刻,王玉溪才有那么些确定,这个滑不溜手的小公主,确实还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子。她狡黠的眼底仍存着抹天真,处于权利的巅峰也仍有单纯的欢喜,就似是一汪湖水,风起时,波澜阵阵;无风时,清澈温柔。

见她笑吟吟地扯着自个,声音娇娇,如春日里最美的花苞。王玉溪难得的挨近了她,缓缓勾唇,怜爱地抚了抚她的发顶,朝左右一招手,柔声地说道:“宫中不好使长弓,溪另备了把弹弓。小公主准头足,私底下用它练练也是不错的。”

他的话音方落,精卫中就走出了一人,那人朝二人一礼,便将一个素静的锦盒递上了前来。这厢,周如水还未将手中的紫檀弓捂热,打开锦盒,就见里头又放着个同是紫檀所制的小巧弹弓,弹弓极其精致,与紫檀弓的形制相仿。周如水顺手拿起紫檀弹弓颠了颠,不觉揶揄地笑道:“三郎这棋输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