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有了些交情, 听他这就道要在此别过了,周如水不禁愣了愣,不住关心道:“你要将秋茶销往何处?”

柳凤寒挑挑眉,嚼着笑答:“居庸关。”

“现下就得走了么?”

“倒不是,只不过明日需回家一趟, 先去茶园将茶收了, 再出门寻些货, 月底再在祁州与车队集合, 一同运至居庸关去。”

听着他的打算,周如水认真地抿了抿唇,她想柳凤寒帮她甚多,再想他难堪的身世, 辉煌的往事, 艰险的前途, 说是心疼也好,讲是敬佩也罢,总觉得该送他一程。想着, 便睇了眼夙英,又看向柳凤寒道:“我今日先回行宫一趟,明日你仍在村口等我, 咱们一道回去,便当是替你送行。”

她这样讲,柳凤寒显然很是意外。他愣了愣,黑如耀石的眼猛地盯住周如水不放。半晌, 才微翘了翘唇,语速轻缓,神态认真地问她:“从周至县向南去便可至我的家乡徽歙县,但来去一趟,可得费三日的功夫!你真走得开?”

“无事,千岁待我甚好,若不是借了你的力,这事儿也不会办得如此奏效。你明日放心在村头等着我便好了!”一番假话,周如水说得是眼不红心也不跳,只剩脸颊还烧着,倒似朝霞般明媚娇艳。

闻言,柳凤寒朗声大笑了起来,他笑得眉眼弯弯,明明是个儿郎却也倾国倾城。英气风发地朝周如水的方向空击了一掌,便朗声道:“甚善!”

到了华林行宫,只见一路挑灯枝头,烛火通明,却,四下空无一人。

主仆二人带着疑惑抬步前行,至于前殿,才终于见着个宫婢。那宫婢见了周如水忙是行礼问安,周如水点点头,尚未言语,便见前殿正门前的宫道边倒着个血淋淋的粗壮妇人。

见着那血淋漓的身影,夙英忙上前一步挡住了周如水的视线,她眺目细看了半晌,才低低地回禀道:“女君,是余嬷嬷,她似是受过刑,已经断气了。”

“受刑?”闻言,周如水挑了挑眉,推开夙英,盯了眼余嬷嬷血淋漓的身子,移目,便朝一旁垂着脸的宫婢看了去,那眸光深深,不觉便有了几分威压。

那宫婢本就战战兢兢,如今见周如水这般看来,忙又是一礼。她颤着声解释道:“余嬷嬷今日冲撞了平安县主,被执了杖刑。”

“原来是符翎来了。”听了这话,周如水恼意顿去,她失笑地犹豫了一下,半晌,才掩住口鼻,上前细看了看余嬷嬷身上的伤口,先是喃喃地道:“符翎甩鞭子了?”说着,又皱了皱眉,向旁边问道:“死都死了,怎的还不拖下去?”

那宫婢见周如水并未动怒,心下也是一松,忙颤巍巍地继续回禀道:“县主下令,道是就这般放着她以儆效。等她真死透了,再当众拿去喂狗。”

“她也是照常的胆顶了天,也不怕这烂摊子没法收场!” 周如水目光复杂地叹了口气,再想符翎私自出了封邑,又仗着她的名声大摇大摆地来了行宫,已是无法无天,也不怕多加一笔了。索性,便摆了摆手道,“便随她去罢。”说着,又挑了挑眉问:“县主现在何处?”

闻声,那宫婢忙恭声应道:“蓬莱阁。”说着,又小心翼翼地瞅了周如水一眼,越发恭敬地道:“县主言,千岁若是在外头野回来了,可直截去见她。”

闻言,周如水与夙英微相对而笑,夙英更是向着周如水跟前一凑,低低地说道:“一别经年,女君倒是许久未见县主了。”

当年,符翎因鞭鞑谢姬被贬回封邑平安县,被勒此生再不得出封邑半步。经年未见,哪怕大兄那如山一般高大伟岸的身躯再不会出现在她的身侧,她那不管天高地厚的性子却竟是分毫未变。好不容易抗旨出逃封邑,不去外头好好的逍遥痛快,却偏要张扬地跑来行宫,还打死了谢姬的心腹嬷嬷!这不是惹事是什么?

周如水直觉好笑,再想符翎向来跋扈,这些个事又还真是她做得出来的。就如柳凤寒谈及天骄公主时,提到她幼时为瞧世上最盛的烟花炸毁了一座角楼。却其实,周如水才是真冤枉!她去看,不过是跟着去凑个数。那真正炸角楼,燃焰火的,根本都是符翎。

绕过了一座青石建成的巨大宫门,周如水在夙英的搀扶下缓缓登上了蓬莱阁阁顶。

高阁临湖,阁上的亭台被四面水色幔帐环绕着,因近日天气凉,阁内四角都置着个吉祥纹镂雕青铜银盆,盆中正燃着金丝香炭,香炭慢燃,烘得阁内暖气蒸然。

踏进门槛,夙英才替周如水解下桃色袍帔,便听一道柔媚的嗓音先声夺人地道:“虽说秋日晨霜露重,你也捂得太严实了些!”

闻声,周如水抬眸望去,便见符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身着一袭桃红宽袖对襟长衫,藕色长裙裹着玲珑的身段,正施施然朝她看来,那脸若银盆,眼如水杏,实是娇俏又迷人。

被符翎如此调侃,周如水也只是柔柔一笑,先是道:“你自个不也正烧着炭么?却还好意思笑话我。”说着,她仍觉得手冷,便笑着凑上了前去,在火盆前烤了烤手,才继续似真似假地嗔道:“再说了,我身子骨弱,你也不是不晓得。”

“我笑话你做甚么?可没得那个闲心。”见周如水这伶俐又惹人爱的退让模样,符翎不满地撇了撇嘴,她慵懒地斜倚在榻上,葱白的手指捏着白玉盏道:“况且,你那病早先不就好了么?我听闻,君上还赏了你一块绝世暖玉呢!可不是因祸得福?”

闻言,周如水丝毫不愿接暖玉这岔,她浅笑着踱步上前,依着符翎身侧的塌几施施然坐下,轻描淡写地道:“算是好了罢。”

一旁,夙英亦跟着入了阁,她走到暗处,自符翎的随侍手中接过罗合,便开始熟练地替主子们焚香,煮茶。一时间,阁外红霞满天,水声澜澜;阁内热气蒸腾,茶香扑鼻,又有一双美人倚榻而坐,直是宛若仙境。

原本这气氛也算姐妹情深,和乐融洽,哪晓得符翎听周如水答得模糊却是不满,她抬眸瞥了她一眼,冷哼着掷下了白玉盏,挑剔地道:“我真关心起了你,你却又含糊其辞了,倒是我无事献殷勤了。”说着,她秀眉轻轻一轩,更是不留情面地道:“我这次来,也不过是借你的名声避避风头。你不晓得,那些个奴才将我看得太紧,就仿佛我是个乱臣贼子一般。也是好笑了!我一个姑子,出了封邑还能造反么?”

符翎的话冲得很,更是口无遮拦惯了,直叫周如水忍不住摇了摇头,她替自个和符翎各斟了一杯茶,先是嗔道:“我倒奇怪,你这性子半点未变,这几年,却怎么还能忍得住乖乖待在封邑不再生事?却原来,是被看得太严了!”说着,她秀眉微挑,巴掌大的脸蛋静静含着笑,软声埋怨道:“只是,阿姐怎么总拿兕子做筏子?”话说到这,周如水便作势蹙起了秀眉,那模样要哭不哭,真是我见留怜,连发梢指尖都透着股委屈劲,若是儿郎们见了,定是会心底起酥的。

偏生,符翎根本不吃这套,她眯起漂亮的眸子,丝毫不留余地道:“咱们彼此彼此,遥想当年,你还不是顶着我的名头跟着我母亲去了千禧翁的百岁宴?彼时,我不也是你的筏子么?”

闻言,周如水淡笑着点了点头,算是认了这个理。她轻轻一笑,潋滟夺人的媚眼微弯似月,倒未急着与符翎拌嘴。

见她行事不如以往,竟未再呛半声,符翎反是一噎,才要出口的狠话瞬时便全吞回了肚子里。她剔了剔眉,这回语气也软和了些。

就听她极是认真地,徐徐地条理清楚地说道:“我便实话与你说了,自君上勒我此生不得归邺后,母亲便一直在宫中周旋。然而,前岁那大跟头叫她赔了夫人亦折兵,君上自此与她生了嫌隙,我归邺之事,眼看更是遥遥无期了。如此,我也不想再忍了,可我才出县门,便被追了一路,这才无可奈何地顶了你的名头,大摇大摆地转头来了行宫。现下,那余嬷嬷已被我打死了,邺都那头虽暂且得不到消息,但来日总会知晓。我知你从不胡作非为,也极是看重名声,这次我虽不得不麻烦了你,却也不会白白污了你的名。到时,君上要怎么惩戒,谢姬要怎么报复,我都会认命的担着,绝不会叫你受了半分冤枉。只不过现下,你必须得先替我瞒着行踪。”

闻言,周如水了然一晒,纤细如玉的手支起下颚,明澈的眸子里却染上了几分漫不经心,她笑着说道:“自小到大,我替阿姐你背的黑锅可还少了?何时又真把你供出去过?”

说着,她便握住了符翎的手,待符翎手背一缩,瞠她一眼将她拍开,她才笑眯眯地道:“ 还有呀,我也大了,许多事,该懂的不该懂的都明白过来了。如今啊,兕子论胡作非为尚还比不得你,但要说注重名声,却也不是。怕是姑母被禁足后,阿姐的消息已不怎么灵通了罢?竟不知前些日子,我还开了间留园畜养面首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会有点啰嗦 因为感情太复杂

好多时候人会遇到一些事情一些人 还会有一些说不清楚的事情

我一直很尊重写作这件事情 也很尊重读者 我觉得我们是互补的 互相依赖的 互相心心相惜的

为了对得起大家的爱心 我花了无数的心血在一个个的码字

一点点小小的爱 小小的成功我都感激涕零

都觉得我有无数的勇气在这个付出与得到严重不成正比的事情上坚持下去

这里我要特别感谢在我迷茫无助的时候无私的信任和爱我的你们

是你们让我觉得生命的伤痛可以被抚平

有太多的感谢感恩无法说起就是一种胸膛温暖的感觉

那种感觉让我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我也不知道如何回报这份深情厚爱 它太重太暖了 真的

好像就是真的要更加的好好的对待,好好的写出让你们难以忘怀能够有所触动的故事

我会努力 真的 这好像是一种以爱达成的无形约定

我到现在都无法用语言说出我的感受 好像每次情到浓时的时候 我的语言就蒙逼了真的

我是很喜欢如水这个角色的

有人可能会说周如水好在哪里

我想说她就是一个普通的人而已

她有一点蠢 有一点聪慧 有一点天真 有一点世故 也有很多不足

但是她最值得我敬佩的 是经历沧桑后的那一份单纯的善良 和那一份简单的信任

她上过刘铮的当 但是即使如此 她仍是信任了王玉溪 仍是对柳凤寒刮目相看

就好像在说我知道这人生路上有很多不好的东西

但是我坚持 我愿意相信美好哪怕只是短暂的美好

私以为 这个世界上 这种人才是有温度的

有温度的人 会发光

感谢有温度的你们 让我保有温度

第63章 徽歙朝奉

周如水说着就有些得意, 符翎却是一愣,她从上至下扫了周如水一眼,不信地道:“你养面首?哼!你还能学我母亲养面首?“

见周如水满不在意地点了点,符翎更是失笑,她风情万种地抬了抬下颚, 默了半刻才道:”也是了!如今那宫里, 怕的不是不正经, 而是太正经。像二皇兄那样的, 才是最不得圣心的。”

说着,她微微一顿,如凝脂般的玉臂半倚在连枝花绯绿靠枕上,眯了眯眼, 轻轻晒道:“我听闻, 你前段时日学了射艺, 君上见你射箭,很是称赞了一番。后来,公子詹得知了, 便讨了个巧,在纸中密封了龙麝香末做成箭,唤名“风流箭”敬献给了君上。君上得此箭后, 便召集了美人们聚在一处,亲自拉弓放箭。彼时,中箭者立即满体浓香,很是香艳。为此, 君上也很是着迷,每每都喜召中了箭的美人侍寝。借此,公子詹倒是得了不少的好处。”

“然也,如今那些个美人各个都愿中那风流箭。”周如水撇了撇嘴,言及这件事,神色极淡。

见周如水面色不好,符翎也未止住话头,她徐徐地道:“公子詹都懂得如此讨好君上,那么二皇兄呢?他做了甚么?”

“兄长能做甚么?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般荒唐的事儿,他根本碰也不会碰。”

“所以,他才不得圣心呐!”符翎冷冽一笑,望了周如水一眼,一字一顿地说道:“公子詹上有君心,下有以谢氏为首的一干世族帮衬。二皇兄呢?他有甚么?自洛鹤去后,娄后避走出宫,后廷的中馈都掌握在了谢釉莲的手中。娄氏一族又一直偏守南疆,虽手握重兵,却也从来都对朝中之事鞭长莫及。我母亲又是个计短的,送进宫的美人每每都不得用,如今,还因此栽了个大跟头。你倒说说,他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又有甚么用?这宫中的局势,有哪一处是偏于他的?”

符翎字字珠玑,叫周如水几乎哑口无言,她不由皱了皱眉,半晌才道:“从眼前看,自然举步维艰。但论长远,却是有利国之社稷的。毕竟,天下真正的坦荡英才,只会认阿兄为主。”

“长远?今夕都没有,何谈来日?”符翎冷冷一笑,已是肃起了脸,她叹了一口气,沉声地说道:“我这次来,也是想说明我的立场。我与旁的公子从来不合,这辈子,若还指望着继续猖狂,便只能靠着母亲,靠着你与二皇兄了。如今,咱们也算是打断了胳膊还连着筋。君上不喜二皇兄,咱们其实都明白。所以呀,有些事,二皇兄性情耿直不愿做,你一个姑子,本就不招人眼,替他做了,也没甚么不好的。”

这话点到为止,却也真是只有符翎才敢讲的。周如水微微颔首,晓得其中利害,更不禁感叹大兄教会符翎的实在太多。

她正百感交集,又见符翎目光忽然凌厉地扫过左右宫婢,轻抚了抚裙摆,转了个话头,慢腾腾地说道:“讲到谢氏,我倒还是要说一句。母亲曾有来信,道是你仍与谢釉莲有走动。谢釉莲那厮,道她是你的庶母,却是个无情的婊、子。你待她热络亲近,即便不谈娄后,不谈你二兄,就是谈及你往生的大兄,也是不该的!”

现如今,谢氏一门如日中天,或许,也只有符翎才有这胆子喊周王最爱的宠姬“婊、子”了。周如水轻叹了一声,只觉阁内的湿气都被火盆给蒸散了,她隐晦地提醒道:“阿姐,这话在别处可说不得。”

“旁的人我也懒得讲,不过是提醒你罢了。谢釉莲可不简单,这几年来,她受了多少非议?被多少人记恨?心字头上一把刀,她能忍得下来就绝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说到这,符翎懒懒地挑了挑眉,她深看了眼周如水,也不知是想到了甚么,忽然就扬起了嘴角,笑道:“我听闻,你看上琅琊王三了?也是了,那刘峥算个甚么东西!”

听她提及王玉溪,周如水耳根一燥,再听她提及刘峥,周如水却是有气无力了。

见她这样子,符翎托着香腮,笑意更浓,她揶揄地说道:“只有你这个傻的才会觉得刘峥那厮像你大兄。你大兄是何等的人物?怎是他那个凡夫可比的?当年,南疆大乱,你舅父死战多时,被敌兵团团围住无法脱身。是洛鹤一身重甲,单枪匹马杀入阵中,直取了对方将领的首级悬于马上,才解了那南疆之围。而你看上的刘峥又是个甚么东西?”言至于此,符翎极是不屑地呸了一声,嗤道:“不过竖子!”

竖子么?说实话,倒还真不是。

多年以后,刘峥在战场上确也算是个枭雄。但可惜,他灭的正是她的周氏江山。周如水强扯了抹笑,自失地叹道:“是我识人不清,着相了。”

“着相了便好,如今那琅琊王三才好。他的风貌我亦曾见过一回,至今倒也未能忘怀。”说着,符翎轻笑了一声,偏过头来看向周如水。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她那美如画的双眸中,不期然地便忽然的闪耀出了一丝的温柔。她放柔了声音,继续问周如水道:“你想着他时,一颗心可会七上八下?他可入过你的梦吗?”

闻言,周如水怔了怔,不禁轻蹙着眉头,避重就轻地道:“梦见他么?倒不曾有过。”

见她如此,符翎又是低低一笑。可笑着笑着,她的声音却有些哑,忽然低低地,自嘲地低喃道:“我却许久,都未梦见过你大兄了。”

她的话音一落,阁内的空气便似是一空,全然低沉了起来。

周如水一时也想明白了过来,不禁轻声问她:“阿姐,你可是为了祭拜大兄,才违令逃出封邑的?”

她的话直叫符翎一怔,忽然便冷了脸,她淡淡地嗤笑出声道:“我为何要去看他?他都死啦!”

说着,符翎更是冷冷一笑。可是,她明明轻嘲着,眼中却又流露出了一抹难以掩藏的悲伤,她慢慢地抿紧了双唇,哑着嗓子说道:“我母亲曾几次三番求君上为我賜婚,君上却言,我既欢喜洛鹤,不如就替他守寡好了!可凭什么,你们都认为我忘不掉他?凭什么,我该为他守寡?“

说到这里,符翎已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她以手支着凭几,愤愤地说道:“早当年,君上不许我嫁给他!如今,又不许我嫁给旁人!可我再爱他又如何?他已经死了!他死在了战场上!将军百战死,是他自己要去的战场,是他自己的马发了疯,是他自己眼睁睁地认着自个走上了死路。如此,能马革裹尸,他也算是死得其所!他只是抛下了我而已!他曾答应过要用尽一生护我!爱我!终不弃我!但他死了!他比我死得早便是薄性!他既弃我而去,我为何要一辈子以生殉他?为何要忘不掉他?”

好一句,“他比我死得早便是薄性!”好一句,“他既弃我而去,我为何要一辈子以生殉他?为何要忘不掉他?”

这声声句句声嘶力竭,全是积怨已久。她似是在问周如水,也似是在问自己,只是问着问着,她却也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忽然就颓然地将脸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像个脆弱不堪,失了根系的脱线木偶。

阁内瞬时陷入了死寂,周如水看见了符翎的泪,她清楚地看着她晶莹的泪水一滴滴滑落,滑过衣襟,再无声无息地染湿衣裙,同时,也湿了她的心。

她是今天才知道,君父不许符翎嫁人的。她也知道,符翎说的只是气话。毕竟,太子墓竖碑后那一排血字实在太让她记忆犹新了。“今生已过也,愿结后生缘。”这样的感情,如何能轻易忘怀?这世上,又再去哪里找来一个儿郎会如大兄一般爱护符翎?

但,死了就是死了,周国的先太子死了,她的大兄死了,符翎的心上人死了。

周如水只觉得,因符翎的伤痛,她的心口也忽然被一根极其细微的线绕住了,那线轻轻地拉扯着她,扯得她又疼又酸,又疼又痛,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周如水正怔忪着,符翎却已再次抬起了脸来,她极快地起身,极快地往外走去。也因是太快,一个踉跄,她便险些跌在了地上。堪堪在宫婢的搀扶下站起身,符翎恍惚朝周如水看来,忽然,就是一笑。

外头残阳如血,暮色渐渐笼罩大地。阁内,符翎哽咽的声音却如同陈年老屋中破碎的瓦砾,她转过脸来,神情恍惚地看向周如水,声音很低很低,仿佛低进了尘埃里,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兕子,你晓得么?自他去后,往日里的那个符翎,便也跟着死了。”

第二日,天尚蒙蒙亮,符翎便启程走了。

周如水赶去宫门前送她,符翎亦冷着张脸,她懒洋洋地斜倚在几上,不过昂着下巴,声音中透着清高和优雅,淡淡地道了声:“后会有期。”便扭头再也不看她了。

这时的符翎,骄傲依旧,娇美依旧,却,周如水仍是觉得心疼,仍是止不住的心酸。她甚至想,若是她运气再好一些,能重生在大兄去战场之前就好了。

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如果。有的,只是惜福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新年好啊!

新的一年,让我们继续相爱吧!

兰芝在这里给大家拜年了!

第64章 徽歙朝奉

与符翎道别后, 周如水便启程往文山村去了。

一路行来,见周如水眸中水雾袅袅,好似外头浓得化不开的秋景。夙英也是不住的心疼,她半跪着身子,一面替周如水捶着腿, 一面低低地劝道:“女君, 您就莫伤怀了, 逝者已矣, 县主总会想通的。”

闻言,周如水淡淡叹了口气,她极轻地说道:“即使如此,却还是觉得可惜。“

她正感慨着, 炯七却忽然停住了马车, 他的目光朝车后一扫, 便朝车内低低地说道:“主子,今日隐在后头跟踪的线人少了不少。“

“少了?”闻言,周如水怔了怔, 一瞬便想到了关节。却,她迟疑了一会,只是低低地说道:“无事, 不管他们,咱们快走罢。“

炯七是在提醒她,谢姬派来的人可不止已断气了的余嬷嬷,那些个暗桩平日里都想尽了法子跟着她, 盯着她。今日她们出门,却少了不少。显然,那些个不见了的暗桩,若不是早就离了行宫去邺都报信,就是跟着符翎去了。

按理而言,既知道了这事,周如水该去通知符翎,或是替她拦住那些个眼线的。

但,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天真单纯,只觉得天下无一个不好人的周如水了。符翎与她说的话字字不假,她也确实与旁人都不怎么对付。但虽不假,却又不算尽是实话。

毕竟,往年来,想要拉拢姑母的庶公子不计其数,符翎如此表明立场,不过是因着逝去的大兄,因着与谢氏的宿怨,与他们兄妹二人同仇敌忾罢了。却其实,比起兄长与她,符翎与庶公子裎的关系才更是和睦,符翎今次不做他想,不过是因着庶公子裎的母亲好巧不巧正好出自彭阳胡氏,而胡氏与谢氏三房又正巧是连襟之好,如此,才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但,眼看现如今,符翎哪怕远在平安县,对前朝后宫的动向亦是洞若观火。往后的局势,姑母与符翎那么精明的人,又如何会看不透?

古话说的好,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料想它日,若是符翎回了邺都,谢氏在朝堂上又倒了,他们之间最强的这根纽带断了,情况怕也会大不相同了。到时,姑母若还愿意助着兄长,以兄长的秉性,姑母能得到的好处,定是会比匡助旁的公子得之最少。如此,姑母还会不变初衷么?

在周如水想来,这答案也是未必的。

即然如此,比起急着划分阵营,全权相助。相比之下,反是暂且叫长公主府与谢氏斗着,叫符翎被困在封邑固步自封,才能让她们愈发地与兄长齐心协力。他们兄妹,也才能不树新敌,暂且安稳。

这般想着,周如水略略偏过头,轻抚了抚额角。心道,待谢釉莲晓得了符翎私出封邑,又杖毙了她身旁的老人余嬷嬷,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彼时,也才该是她见机行事,相助符翎的时刻。

文山村村头有棵大榕树,因扎根的日头长了,直是枝粗叶茂,遮天蔽日。

在柳凤寒年幼时,他娘亲便时常会牵着他来村头卖茶。那时的早市从城东一直排到城西,他娘怕他被日头晒坏了,便总会将竹篓搬在最不起眼生意最不好的榕树下买卖,还会护着他在身后,叫他抱着竹篓不许四处乱跑。但他调皮又机灵,只道应承了娘亲不乱跑,却未答应她不乱爬。有一次,他便大着胆子,趁着人多不备,顺着枝柱爬上了树梢。彼时,待买茶的主顾都散了,他娘习惯性回头,才发现他不见了。他躲在树梢上,见娘亲大愕,却觉得有趣,更是掩着嘴偷笑。可直至见到一贯荣辱不惊的娘亲急得哭出了声来,他才知道慌了,忙从树荫里探出了头来,朝她喊了声:“娘亲,寒儿在这,寒儿没丢。”

他至今都记得,娘亲猛得抬起脸来看向他时的焦急模样。她的眼圈微微泛着红,是发自内心的担心地着着他。他还记得,她小心翼翼的在树下朝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从树上下来。可待他一落地,她温柔的表情立马就变了,明明是紧紧地抱着他的,却头一次狠狠地凶了他,头一回狠狠地揍了他。

周如水赶到村口时,一眼便见着了老榕树下拴着的那匹上回就见过的老得掉了牙的灰色毛驴。她挑了挑眉,再往前行了半步,便见一片玄色衣角隐在枝头,好似繁花。

彼时,柳凤寒大半个身子都隐在树中,他背靠着树杆,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修长的手指正捏着片树叶徐徐敲打着枝头,那声响轻轻,好似风吹叶动。

许是感觉到了她的注视,柳凤寒悠悠地垂下了脸来,他斜飞的浓眉好似墨染,眉间的红痣更是潋灩迷人。

看清了树下的周如水,柳凤寒双眸大亮,哈哈一笑,便从树上一跃而下,朝周如水点了点头,转身便解了缰绳翻身上驴。驴声得得,不紧不慢地领着周如水回了马车,两人竟是一语未言,便极有默契地一齐启程往徽歙县去了。

途中,柳凤寒的老驴在第二日便寿终正寝了。登时,柳凤寒也抹了一把男儿泪。却下一刻,他又亲自将老驴抽经剥皮,烤了一顿驴肉做晚餐。

为此,夙英已不记得自个是第几次因柳凤寒诌掉了下巴了。

主仆二人都是一脸的不赞同,却还听柳凤寒理所当然的,老神在在地道:“你这姑子就是不懂!如此,它才算鞠躬尽瘁,死得其所呐!”

虽是这般说着,当夜,周如水与夙英却碰也未碰那冒着兹兹香气的烤驴肉。倒是炯七与柳凤寒头一回坐在了一处,两人哥俩好地共分了那驴肉。第三日,再见他们一齐坐在前头赶车,竟是和睦非常,再不似前几日那般生分了。

如此,统共花了三日的功夫,在夜色渐深时,他们终于平安入了徽歙县的地界。

黑暗的街道中,马车在石板路上格之格之地行驶着,却忽然,自不远处传来了阵阵女郎的呜咽声,那呜咽声极是绝望,直是伤心欲绝。哭着哭着,她又哀声唱了起来,那唱腔凄凉无比,竟是在道:“送郎送到小桥头,手扶栏杆望水流。船家啊,今天撑俺家郎哥去,何时撑俺家郎哥回?悔啊悔,悔不该嫁给出门郎,出门郎做生意,三年两头守空房,图什么大厅堂,贪什么高楼房,夜夜孤身睡空床,早知今日千般苦,我宁愿嫁给种田郎,日里田里忙耕种,夜里双双上花床。”

好一句,”我宁愿嫁给种田郎,日里田里忙耕种,夜里双双上花床。“难不成,歙人都是这般叫人诌掉了下巴的么?

这歌唱得实在太直白,听着听着,周如水脸都微微涨红了起来,她明媚的大眼睁得大大的,掀开帷幕往外瞧去,却,实在找不着那声音到底是从哪儿传来的。

前头的街巷蜿蜒曲折,又深又窄。四面都是灰墙黑瓦,那黑瓦密密实实地连着墙顶高低起伏,肃静中透着冷寂,冷寂中又透着疏离,一时间,倒叫她不知怎的想起了谢蕴之。

她这么发着愣,柳凤寒盯着她绯红的小脸却是幽幽一笑,一声长叹后,低低解释道:“方才那女郎是在‘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