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岁的小童本就讨喜得厉害,王子楚的模样又实在是好,眼睫长又翘,小嘴儿红嫩嫩,刚自梦中醒来也是乖得不行,便是风轻云淡如王玉溪,也不禁喜爱地轻戳了戳他鼓泡泡的小脸。

这一戳,倒也叫王子楚终于醒过了神来。保氏奉他如珍宝,怎敢戳他的脸?遂他抬起脸来,便见着了才放下湿帕的亲兄长。

登时,王子楚一团白嫩的小身子便是一抖,他红艳艳的小嘴扁了扁,紧接着,便奶声奶气的哀嚎着嘟囔道:“呜!呜!呜!三郎!三郎!阿楚被逮着了!阿楚被兄长逮着了!”说着,他更是提起了小短腿,想要钻回车座底下去掩耳盗铃。

却王玉溪哪能让他再躲?他浅瞥着这急得跳脚的小郎君,勾起中指便弹了弹他白嫩嫩的小脑门,故作低沉地吓唬他道:“阿楚,若再顽皮,为兄便要扔你下车了。”

闻言,晓得他向来一言九鼎,王子楚果真不敢再闹了。他仰着白皙圆润的小脸,好不委屈地耿着小脖子。半晌,才瘪着嘴望着王玉溪,瓮声瓮气好不认真地道:“弱固不可以敌强!小固不可以敌大!阿楚年纪小,自然瞒不过兄长!”他机灵得很,倒是半点也不提自个胆大妄为偷藏进车中暗渡陈仓的事儿,只道自个年纪小,斗不过王玉溪本就是明摆着的事儿。

见王子楚这鬼机灵的小模样,王玉溪是好气又好笑,他不动声色地盯着他,半晌,不过淡淡勾了勾唇。

他这一勾唇,好看得似春回大地。却王子楚的小身板又是一抖,胖乎白皙的小脸儿,也顿时耷拉得如同垮掉的小包子。

就见他小小一个人儿,眼眸轻轻地转。也不敢再狡辩了,只好委屈地仰着小脸,扯着王玉溪的衣袖,羞红着耳朵,老实交代道:“兄长,阿楚好想你呀!阿翁道兄长病了却不许阿楚见,阿楚急得不得了,这才钻进车里来的!”

说着,他还扯着王玉溪的衣袖轻轻地摇,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从怀里掏出块包着物甚的湖色帕巾,咽了咽口水,巴巴地往王玉溪面前递,可怜兮兮地道:“兄长,这是阿翁给的饴糖,阿楚都给你!”

这几年来,因着王子楚养在了宫中,他们兄弟二人见面的机会并不大多。如此,他对子楚这个阿弟,实是喜爱又亏欠。

车中一阵寂静,王玉溪低下头,望着王子楚湿漉漉的大眼睛,心中一阵震动。他本就不怪他,要怪也怪自个离庄时动静闹得太大,才叫这鬼机灵钻了空子,趁着众人不查,钻入车中,躲在车座里头藏了半路。更也只怪他们这些家人不够尽责,欠他的关爱太多,才叫他到底缺了心安。也是了,自小就没了母亲,才牙牙学语周边便无了亲人。若不是周天骄用心疼他,这局面只会更难。

想至此,王玉溪轻轻叹了口气,在王子楚期盼的目光中,他温柔地拖着他的小手接过帕巾,捏了块饴糖喂入嘴中。咀嚼着,朝子楚眨了眨眼,笑着道:“甜得很,阿楚有心了。”

说着,王玉溪乌黑的眸子微微一闪。他轻轻抚了抚王子楚的小脑袋,意味深长地问他道:“阿楚,你可想你阿姐了么?”

他这么一问,原还拉着他衣袖荡秋千的王子楚立马苦了脸,他只以为,王玉溪口中的阿姐便是他们琅琊王家的姑子们。

如此,王子楚的小脑袋登时摇得和个拨浪鼓似的,小人儿几乎吊着王玉溪的手臂,可怜兮兮地求道:“兄长!己不所欲,勿施于人呐!莫把阿楚丢到阿姐们那儿去!阿楚脸疼!”

王子楚会这般惊惧也实在是有缘由的。他虽是王家嫡子,却也是同辈中年纪最小的。再加上他常年都被寄养在宫中,这但凡一回府,可不就像个景儿一般惹人注目么?

如此,他这一团白嫩的,活脱脱神仙座下的小仙童,便免不得会被一众王家小姑们左摸右捏,这次数多了,王子楚能不脸疼么?能不听着阿姐们便被唬一大跳么?

到底是个孩子,王玉溪也不再逗他,便又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将饴糖放在了案上,再将装着乳糕的碟子往他面前一推,轻道:“来,饿了便吃些罢。”

王玉溪能凭着夙英猜出车中人是周如水,王子楚自小跟着周如水,如何能不晓得。吃饱了,喝足了,小郎君笑嘻嘻地趴在车窗边朝外偷偷地瞟,不一会,滴溜溜的大眼睛便是一呆,直是笑得咧起了嘴。

他笑得像个偷了腥的猫儿,见王玉溪正阖着眼假寐,更是小脖子一昂,别是骄傲,别是窃喜地拍了拍小手,小小声地自言自语道:“我阿姐来了呢!”

听着了他的动静,王玉溪长睫微闪,唯是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

不多时,外头又响起了几声清脆的哨鸣,闻声,行车依次减缓了行速。见马车将要停稳,王子楚咽着乳膏的小嘴亦是一哆嗦,他机灵的大眼偷瞟了瞟王玉溪,稍余,便豁地钻出车帷,和个小皮猴似的飞一样窜下了车去。

饶是假寐中一直注意着他的王玉溪也是慢了一步,愣是见王子楚像个小泥鳅似的自他手边溜走了。这实是莽撞无礼得不像话,却,待他掀开车帷,竟是朝正要追上前的恭桓轻摇了摇头,这满副随他去罢的泰然自若,直叫一向冷着脸的恭桓也错愕地抿了抿嘴。

王子楚倒也算是个有福的孩子,他那般生猛地自马车一跃而下愣是没摔着也没碰着。彼时,前后的车马大多都停稳了。就见王子楚撒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往周氏车队那头冲,一面跑着,一面还在奶声奶气地喊:“阿姐!阿姐!”

他的喊声是一声高过一声,脆生生,软呼呼的,惹得四下的郎君姑子都低头朝他看了来。众人都并未见着方才的情景,如此,便全是狐疑的揣测,这粉雕玉琢的俊秀小郎到底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彼时,周如水正被谢刘两家的姑子闹得不厌其烦,她都想要出声训斥了,却听外头再次鸣起了哨响。这般,四下一肃,紧接着,便听有人窃窃私语道:“怎了?又有谁来了么?”

“前头发生了何事?”

“是要在此处休憩么?”

后头,又有郎君恼道:“怎生停车的!停也停不稳?”

确实了,这一众人不过同行,本就非是训练有素。如此,即使有哨鸣做引,车与车,马与马之间,也难免不会有磕擦碰撞。

这般,谢永清亦被惊了马,她蹙着眉头撩起车帷,便见前头的马车都停稳了。如此,她也实是坐不住,便扶着婢女走下了车来。却她才在车边站定,便见一稚龄小童声声喊着阿姐朝她跌撞跑了来。

作为嫡次女,谢永清在谢家是骄纵惯了的,这一路不停讨好公子沐笙无果,本就心下恼恨。如今再见这眼生的小郎直直朝她跑来,她眉头一轩,便觉着那四下朝这聚拢的目光都透着鄙夷。

如此,谢永清面色一沉,只觉着这小郎十分碍眼,分外掉脸。一时便由衷生出了一股邪火,二话不说,上前便扬脚踹倒了王子楚,更是居高临下地高声呵斥他道:“你是谁家的小郎?怎的这般的不知礼数?谁又是你的阿姐?二殿下,小女可没有这般莽撞的阿弟!”

第98章 春日风流

这毫不留情的一脚, 不光叫围观众人纷纷蹙起了眉,也叫夙英满目愕然,几乎是跌下马去,扶起了倒在地上呜呜痛哭的王子楚。

她直是怔了怔,才愕然地朝车内唤道:“主子!谢六踢了小五!奴, 奴来不及拦她。”说是来不及, 可她又如何拦得住呢?这在场的, 怕是谁都不及拦住谢永清!

毕竟, 任谁也无法想到,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百年簪缨世家的贵女,会当众对着个小郎动起了手脚。这般的作为, 何止无礼, 简直就是连名声都不要了。如此, 也足可见这近年来谢氏的如日中天,叫这谢家的儿女们都猖狂肆妄到了何种地步!

四下寂静极了,唯剩谢永清刻薄的声音阵阵传来, 这声音刺耳至极,直刮得周如水的耳膜都嗡嗡作响。她只觉得,谢永清这一脚, 不光踢在了王子楚身上,也堪堪踢打了她的心。

彼时,王子楚的哭声异常凄烈,他毕竟是个孩子, 谢永清那一脚,不光将他踹疼了,更是叫他踹懵了,饶是夙英搂着他一个劲的哄,王子楚仍是半晌都顺不过气来。

百年琅琊王氏,簪缨贵比王侯,怎能容得下被这般羞辱?更不要问,她谢永清自认车中是她阿兄,却仍如此行事,是多么的目中无人了!

如此,周如水想也未想,执起手中的黄金盏便朝车窗外扔了去。这些日子以来,因跟着王玉溪练了拉弓射箭的本事,她这打靶的准头早已不是一般的足了。现下这一扔,不偏不倚,还真就掷地有声地正正砸中了谢永清的脸。

便见谢永清躲也不及,直痛得惊呼一声,待她抬手再摸,眉骨处已是青紫发乌了。

众人亦是愕然,可还不待他们反应,周如水便戴上帷帽,自马车中一跃而下。她冷笑着上前,一瞬就散发出了极其凌厉的骄纵之气。抬手,便使出全力,狠狠掴了谢永清两掌。

谢永清何曾吃过这样的亏?她是父亲最宠爱的小女儿,自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谢家,除了她阿姐谢釉莲,谁都不敢与她大声说话!再如今,谢釉莲是后宫中最得势的宠姬,不多时,谢家也准备将她嫁予公子沐笙为妻!却眼见着前途无量,这从公子沐笙的车中竟忽然就冒出了个女郎来!更甚至,她还敢公然掴打于她!

谢永清被打得吃痛,她恨恨地瞪着头戴帷帽全遮着面容的周如水,直是满心恼怒疑惑地扬起下巴,出声呵斥道:“你是甚么人?好大的胆子!二殿下呢?周二皇子的马车是谁都可以乘的么?我的脸,又是你能碰的么?” 说着,她便抬起手来,泄愤般地照着周如水的脸掴了过去。

却周如水早有防备,她冷冷一笑,抬手就精准地接住了谢永清未落的掌风。

彼时,日光清澈透亮,周如水死死地握着谢永清的手腕,直是默了一会,才极是不屑地甩开了手去。

紧接着,便见她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之中,缓缓摘下了帷帽。暖春金色的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染出了一层细碎的光亮,她眉心勾着的五瓣红梅,更是艳色濯濯,仿若生来就是烙在她额上的。

在众人恍然大悟的窃窃私语之中,周如水斜睨着怒不可竭的谢永清,缓缓地勾起了一抹耀眼而又饱含嘲弄的笑。她仿若看蝼蚁一般地看着她,毫不留情的,冷冷地哼道:“你又是个甚么东西,敢在本宫面前放肆!”

按理而言,周如水已亮明了身份,稍微识相点的姑子便是内心再不平,也会装模作样的偃旗息鼓,以免僵持着难堪,多丢了面子。

彼时,曾在南城门前侥幸见过周如水一面的姑子郎君们亦均是惊叹,她们议论道:“这美姑子是周氏天骄!”

“周二皇子车里坐着的竟是天骄公主!”

“我在南城门见过她,这美艳小姑是周氏天骄!”

“天骄公主竟打了谢六了!”

“她便是天骄公主么?竟是这般好看!”

“不是道千岁额上磕出了疤么?怎却益发娇媚了呢?”

但可惜,谢永清狂妄惯了,如今再对上周如水剪剪如秋水的明眸,对上她轻蔑的笑,再听着众人饱含惊喜的赞美之辞。她怒气更甚,竟是不依不饶地又抬起了手来,想要朝周如水的脸掴去。

只不过这次第,倒无需周如水闪避了,谢永清手臂一扬,暗处便不知是谁射来了一颗金豆子,那金豆子直截就打中了谢永清的麻穴,疼得她整个人都哀叫着往后退了两步。

谢永清见好也不收,周如水就更不会罢休了。如今,冠冕堂皇的借口就在眼前,周如水眼眸微闪,学着谢永清方才踹倒王子楚的动作,一脚,便毫不留情地将谢永清也踹倒在了地上。

望着跌倒在地的谢永清,周如水肆无忌惮地冷冷一笑,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在她恨恨的仇视的目光之中,漫不经心地,声色俱厉地说道:“美丑度人,善恶衡心。见幼小无仁善之念,动辄便能出手相伤!陈郡谢氏百年清贵,怎会养出你这般心怀不仁的嫡女?”

说到这,周如水从容地整了整衣裙,她环视着四周,回过了身去,清澈的目光对上仍哭得好不可怜的王子楚,缓缓朝他走了去。

走着,她的声音却依旧掷地有声,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他自然不会是你的阿弟了!琅琊王家的五郎,吾周天骄视作亲弟的王子楚,岂是你能称得起阿弟的?你这龌龊之人,便是连唤他一声都不配的。”

言讫,周如水广袖一甩,自夙英怀中接过哭得蔫蔫的王子楚后,便抱着他,冷着脸登回了车去。

方才,众人无法想到谢永清会当众踹倒王五。如今,他们也不曾想,周天骄会不顾斯文地当众踹回谢永清去。这般的睚眦必报,倒真是争锋相对,半点不让了。

再念及周天骄方才掷地有声讥讽谢永清的那一番话,心怀不仁!龌蹉!这些个字眼,随便哪一个安在个女郎身上,都算是败了名声了。

却四下众人全是不发一言,无人趁机奉承周如水,亦无人上前为谢永清辩白。

也是了,早先谢永清一脚踹倒王子楚,便有不少姑子觉着不忍。毕竟这孩童小得很,如何顽劣,也不至于下此重手。但彼时,她们见出手的是谢家最得宠的小姑谢六,便也就不便出声了。

而如今,再得知这小郎竟是王家的嫡五郎,出手护他的又是周天骄。旁人再看谢永清时,便就多了几分看戏的心态了。毕竟,神仙打架自是该神仙自个来劝,他们这些个凡夫俗子若是胡乱掺和了进去,只怕不但落不着好,还会白白成了出气的炮仗。

如此,谢永清一张俏脸直是红了又绿,绿了又白,十分的挂不住了。这时刻,她也才想起了自个岌岌可危的名声。

这时代,女郎的名声地位都是直截与婚嫁前途挂钩的。周天骄虽不是名士,但也好歹是周家皇室矜贵的公主,她如今当着众人的面在她的名讳前安了这“龌蹉”二字,可不是在有意毁她么?

却四下根本无人助她,这时刻,一向疼她宠她的父亲谢浔也尚还不在车队之中。更现下,在谢家众人当中最能做得了主的,她的嫡亲兄长谢蕴之竟也迟迟都不见动静。

这般,谢永清直是期盼乞求地朝远处望去,却,她只见谢蕴之冷冷安坐于马车之中,那深不可测的黑眸幽黯无比,竟是丝毫未因她受辱而有半分的恼怒。更甚至,谢家众人因他的漠然无视都被压制得不敢上前来护她。更有些个平日里受过她欺悔的庶子庶女们,竟隐隐有了兴灾乐祸之意!

如此,谢永清直是又恨又恼,只恨自个三年前仗势陷害了兄长心爱的姑子,这才惹得他疏远了她!如今,更是连理都不理她的死活了!万般无奈之下,谢永清悲从中来,只得唔咽一声,装着疼痛晕阕了过去。

早先谢永清那一脚踹下去,王家众人见是王五已都白了脸。却彼时,琅琊王氏做得了主的都未在场,王子楚的至亲兄长王玉溪也只是面色温淡如作壁上观,那派沉静安然,叫旁人也不敢动作,只得硬生生憋着股气静待下文。

现下,周如水一点明王子楚的身份,谢氏众人也是一惊。如此,再见谢蕴之迟迟不作为,谢永清的叔父谢闵便耐不住地率先站了出来。谢闵人已中年,胡须短短,圆脸偏胖,他驱车便直接停在了王玉溪的马车前,作揖赔礼道:“今日实是吾家阿六的不是,她心惧小郎惊扰了二殿下。却哪想,那车中哪有公子沐笙,唯有天骄公主而已!”

谢闵这话,表面上虽是一团和气的轻描淡写,却实际是将矛头全推向了周如水。怪她早不言明车中非是公子沐笙,以至于一众人都误会了个彻底。这般,也才隐患出了如此的纠缠。

彼时,春风轻拂,吹得四下的铃角随风飘摇。

听了他的话,王玉溪的眼皮抬也未抬。他轻轻一晒,周身都透着股别样的风流。待将手中的茶盏置于案上,他才抬起眼来,淡淡盯向谢闵,那黑如子夜的双眸中荡着笑,漫不经心地问道:“闵翁真是糊涂,你家的六姑子踢了我的阿弟,却与天骄公主何干?”

言至此,他水墨氤氲的眼眸更是一凝,淡淡瞟向不远处面如寒霜的谢蕴之,风轻云淡地摆了摆手,气定神闲的,了然地说道:“罢了,你家这姑子心狠带煞,今日之过,本就不足为奇。”

第99章 春日风流

心狠带煞?

王玉溪这淡淡两句话, 便是盖棺定论,把话都说死了。

谢闵面色一沉,直是噎得半晌都发不出声来。他王三一言值万金!如此言语,真是半分面子也未给他,未给谢家, 也更是诚心的不留余地了。

在这重姿容的年代, 哪个姑子承得起他这般的斥责?原本, 便是周天骄打骂了谢六, 谢六虽丢了颜面,但来日躲在庄中藏些个日子,避避风头也就好了。可如今再加上他的斥责,阿六可要如何再见人?

如此, 谢闵抿了抿嘴, 转头便朝谢蕴之看了去。却见谢蕴之深如夜幕的眸中染满寒霜, 直过了半晌,也不过锁着眉朝他冷冷摇了摇头。

这般,谢闵眉头一拧, 直是怄得心都堵成了一截。却到底这事是谢六理亏在前,眼见着推诿不脱,他也怕自个会多说多错, 再叫王玉溪道出个甚么恶言来。如此,谢闵也只好叹着气放下了车帷,扭过头去,如个丧家犬一般驱车回返了。

彼时, 饶是在马车中装晕的谢永清也再装不得。她愕然地睁开眼,直被王玉溪的话震得愣住了。

心狠带煞?平日里虽不常与人近,但向来温文儒雅的琅琊王三为何如此斥责她?

她并不知那小郎是他的嫡亲阿弟啊!若她晓得那是王五,她如何也不会踢打于他的!是了!都是因了周天骄!这姑子恶毒如蛇蝎,早年砸过她的兄长!如今,又以黄金盏砸她了!若不是她在马车中不发一言,叫她以为车中人是公子沐笙以致恋恋不走,又如何会有今日的祸端!

想着,谢永清恐惧得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她愤恨地掐着指尖,直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面色僵硬地取过铜镜揩泪,颤着手,喃喃自语地说道:“无事!无事!我的父亲是家主,嫡姐是宠姬,又怎会同旁人一般受不起斥责,就此委顿下去呢?今夜父亲便会来了,赏花宴亦多的是出头的契机!我定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近来的天气一直都怪,外头的风不多时便又凌厉了几分,如此,直刮得厚厚的车帷都刷刷作响。周如水掀开一角往外看去,便见天色阴沉,黯漫的天幕都好像要下坠了似得。

她秀眉一蹙,叹了口气。少顷,便又垂首对上了趴在她怀中,依旧哭得嚎啕不止的王子楚。

周如水白皙的手掌轻轻地抚着王子楚的背哄着,待他哭得不那么急了,才再将他圆滚滚的小身体抱正,小心翼翼地解开了他的衣裳。

待见王子楚白嫩嫩的小身板上一点青紫也未有,周如水这才真真松了口气。须臾,又不放心地柔声问他:“小五,告诉阿姐,她踢着你哪儿了?”

这么小的孩童最是娇气,听她这么一问,王子楚更觉得委屈,他小嘴抽噎着一哆嗦,大大的眼中就又蓄满了泪。

见他这模样,周如水也是无奈,她盯着怀里这小小肉墩墩一团,不禁就抿了抿唇。

少顷,便见她接过夙英递来的湿巾,先仔细替王子楚揩了揩脸上的泪,直是盯着他哭红的双眼叹了口气,才一面替他拢好了衣裳,一面语重心长地说道:“阿楚,不许再哭了。你可知,你亦有过?”

闻言,王子楚挫败地瘪了瘪小嘴,他小小一团万分沮丧地窝在周如水怀中,包在眼里的泪叭嗒叭嗒就滴了下来,直是哽咽了一会,才带着鼻音,可怜兮兮地一噎一噎道:“弱固不可以敌强!小固不可以敌大!”

听王子楚这般说着,周如水的脸登时就黑如锅底了!这小家伙以为她不晓得么?他那保氏早便与她通过信了,道他小小年纪却一肚子的鬼机灵,与王翁认罚时不知多规矩,一句弱固不可以敌强!小固不可以敌大!便逗得王翁哈哈大笑。却难道,这话成了他百试百灵的灵丹妙药了么?

一想明白他的小心思,周如水直被气得不轻,一时便扯开了王子楚扒着她衣裳的小肉手,瞥了他一眼,把他抱坐去了一边。

就见她冷着脸掀开了一旁的手炉,再也不管瘪着嘴的王子楚,只自顾自地用象牙镊子搅手炉里头的香灰。

她这毫不搭理的模样,也叫王子楚越发的委屈,他可怜兮兮地揪住周如水的衣袖,死活不松开,瓮声瓮气地道:“阿姐,小五疼。”那声音绵绵软软,奶生生的不知多腻人。

只听他这般撒娇,周如水便忍不住了,她低下头,静静地看着王子楚,看着他小小一个人儿,那么软,那么惹人疼,好像一使力就能掐碎似的。若不是今年的春天寒得厉害,地上的雪积得厚还来不及化,他年纪又小,身上穿的衣裳也就益发的多。她实在不晓得,谢永清那一脚,会生出怎样的事端来。

想至此,周如水直是红了眼眶,她盯着王子楚的眼睛,也不碍他年纪小,已是沉重认真地说道:“小五,你这般过不求诸己,反而求诸人。那十几年后,又与那些个蝼蚁有甚么区别?”

说到这,她明亮的眸中划过一道感伤,抿了抿嘴。半晌,才极是认真,极是温柔地转了个话头,再问王子楚道:“今日高士之流,论起琴来,只知琅琊王三,不知蕲州泰邟。却你可知,泰邟先生是谁么?”

王子楚虽小,却也极懂眼色。见她这般认真,也不敢再调皮,只无辜地眨了眨大眼睛,吸着鼻子,好不可爱地含着泪摇了摇头。

寂静的车厢中,白兰香阵阵,他蓄着泪的眼像是珠玉琉璃一般,漂亮得不可思议。周如水看着看着,心便更是软了。她轻轻地揉着王子楚的发顶,面色和缓地说道:“二十几年前,蕲州泰邟善琴无人不知,可因他喜怒无常,授徒二十有九,末了末了,却只余下你兄长一人。而你兄长拜他为师时,与你今时是一般大的。”

“为何只余兄长一人?”见周如水好像不恼他了,王子楚刺溜一下,又如一个胖泥鳅一般钻进了她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好。

周如水任他小小一团在她怀里摆弄,没好气地揪了揪他肉呼呼的小脸,低低道:“我曾听闻,泰邟先生教琴只奏一遍,余下便需自个领悟。你兄长同你一般聪慧,更能纠察己过,知错能改。而纵然泰邟先生喜怒无常,他从师十余年来,却从未尝见喜愠之色。”说到这,周如水低头看向他天真的小脸,认真地说道:“小五,待你长大后,是要像你兄长一般饱学凛然?还是要同那谢六一般,仗势欺人,自毁家荫呢?”

她问得认真,王子楚也听得认真,他本就聪慧,如今明白过来,直是难过得呜咽了起来,小小一团搂着周如水就害羞地往她颈窝里蹭,半晌,才带着颤抖的哭腔,瓮声瓮气地认错道:“阿姐,小五知错了,小五再也不敢了,小五不给阿姐和兄长丢人。”

是夜,谢家在别庄设宴。

周如水并不打算出席,却她才将请帖扔在一边,便见谢蕴之兀自掀帘跨进了屋来。彼时,他周身静肃得吓人,黑袍黑靴,只脑后一根白玉发簪添了几分亲近。

乍一见了谢蕴之,念及自个早先诳打了他的同胞阿妹,周如水一时便觉着自个矮了半截。却,再想起夙英和她道,她与谢永清争执之时,谢蕴之被一众女郎阻得□□乏术,后头,便是周围的女郎们都散去了,他也并未上前,甚至王玉溪当众斥责谢永清时,他也神色淡淡,更是放下了车帷,全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作出了事不关己的模样。

如此,周如水挑了挑眉,如初春露水般娇嫩的小脸歪了歪,忽就眯着眼,狡黠地对着他道:“今儿个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你可是贵人难登门呢!难不成,是我替你教训了不懂事的阿妹,你特来道谢了?”

这话忒不要脸,果然,谢蕴之紧紧盯着她眉心勾着的五瓣红梅,眉头紧锁,冷冷地道:“领你去参宴。”说着,他俊秀的眉头又是一轩,浑然是忍着怒意问她道:“周天骄,王三到底教了你甚么?开府蓄养男宠?当众掷打贵女?你尚未及笄,便连名声都不要了么?”

“那我该如何?”见他伸手就打笑脸人,周如水登时也没了好气。对着他冷肃的眉眼,她滢滢水眸一眨,便也冷了神情,轻嘲着质问他道:“是该任着刘铮占了我的宅子?还是该任你阿妹摔打我的阿弟?”

黄昏之中,夕阳在天,人影在地。周如水静静看着谢蕴之,话音才落,便是一噎,腾地消了怒气。她也忽然才想起,曾几何时,谢蕴之也曾这般对她火冒三丈过。

彼时,秦元刘氏日益荣盛,因是向来微末,刘氏一朝得势,便就削尖了脑袋想要沾上那“清贵”二字。后头,偏值刘峥父亲大寿。她被迫得没了法子,只好求了谢蕴之去为那刘老儿写幅字贺寿。

第100章 春日风流

谢蕴之自幼善书, 到了后来,他的字已是一字千金,一字难求了。却因了她的薄面,刘府寿宴时,他终是姗姗到了场, 只不过, 他到场之后, 竟是在众人的注目之中, 面无表情地在鲜红的锦帛上提笔写了六个字,“父死、子死、孙死。”

彼时,这短短六个字直把她气得不行,他却振振有词, 慢条斯理地道:“一个家族如是都按着这个顺序, 父亲死了儿子死, 儿子死了孙子死,不恰是家无横死无暴毙么?如此顺遂,有何不吉?诸公何怒?”这般有理有据, 直叫众人哑口无言,便是刘家众人满脸愤怒,却也实在无言辩驳。

后头, 他更直截怒斥她的愚蠢,更是质问她道:“刘峥便是个小人,你竟容他撒野?”却可惜,彼时的她全被一腔热血蒙了心智, 竟是甚么也未听进去过。

想至此,周如水的心中幽幽叹了一口气,粉面盈盈地朝谢蕴之眨了眨眼,忽然,就俏生生地娇问他道:“你阿妹便是个小人,我却要容她撒野么?”说着,她又瘪了瘪嘴,斜睨着谢蕴之,正色地轻嘲道:“这宴无好宴,因是你来了,我才肯去。却话也要说在前头!我本是懒得理你那刁钻无礼的亲阿妹的,若她不招惹我,我便是赊些面子绕道走开了也无不可。却只怕她不依不饶,如此,我可也没个好脸。”说着,她便朝谢蕴之做了个鬼脸,牵起衣裙,先一步跨出了门去。

如此,谢蕴之果然一怔,他撇了撇嘴,一丝隐不可见的无奈浮上心头,一时,倒也浅浅冲淡面上惯有的冷漠。

耿秀觉得自个真是时来运转!

原本,她好不容易到了平川,结果却还未参与内选便被管教嬷嬷给剔出了名去!面对这晴天霹雳,她真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想她家虽是远房,但她好歹是个嫡女,况且从各方来参与内选的,多的是身份比她还不如的庶女庶子,她相貌也不差,才情亦算尚可,却怎么独独就被剔出门去了呢?

越想越不甘,耿秀就更是不肯回府了。后头,她咬牙拿出了离家时母亲替她准备的大半银钱四下疏通,却到头来上头仍是婉拒。毕竟是收了她的贿赂,那管事的却也终是告诉了她她被逐出内选的缘由。道是她得罪了贵人,如此,才会失了这参与赏花宴的良机。

这般,耿秀哪里服气?她一路跋山涉水,战战兢兢,何曾得罪过旁人。更她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赏花宴,连张黎那刁钻贱人都能去,却凭甚么她不能?!

想着,耿秀更是赖在平川未走,眼珠子一转,便明白了既是正途走不得,就只能再去另寻偏径。果然,后头终是叫她瞅着了好机会,她目光一转,便就盯上了平川府耿氏四房的二姑子耿秋莲。

耿秋莲是个白纸样的小姑,脾气柔,性子顺,又深得平川耿府老太太的欢喜,赏花宴是必会去,并且,也定会得到家族的力捧。

如此,耿秀便花大价钱买通了个莽汉,让他在耿秋莲出府买绣线时,惊马朝耿秋莲冲去。之后,耿秀便拼死救下了耿秋莲,替她挨下了一击重蹄。

果然,这变故吓坏了耿秋莲和她的嬷嬷庞氏,再见耿秀昏死在车前,众目睽睽之下,耿秋莲与庞氏也不能不顾耿秀的死活。如此,耿秀便又堂堂正正的入了平川耿府的大门,在府中医起了伤。后头,耿秀又放低了身段处处对耿秋莲曲意逢迎,处处随伴耿秋莲。如此,倒讨得了四房主母的欢心,终是被送来参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