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至此,她更是不可置信地连声质问他道:“您早便看不得我了是么?我屡遭欺辱,您为兄长,却是不闻不问!不管不顾!果然母亲说得无错,你们心底,根本就无我这个阿妹!”

“归家?你的过错,可是归家便能了结的么?”听了她的话,谢蕴之讽刺一笑,他的眸色越来越深,全是不带喜怒地冷瞥着谢永清发红的双目,越发冷淡地嗤道:“舟车劳顿,甚是辛苦。你不堪劳累,便该至家庙休养,何有归家之力?”

他是在道,如今的她,连归家也不得,该去家庙忏悔受过了!

不远处,高大的黑褐色屋顶庄重古朴,成片的雪花更为它增添了不少的雅意。谢永清的脸色却是又青又白,听及家庙二字,更就眸中都生出了几分死气来。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双手紧紧拧着衣裙,止不住慌张地问道:“家庙?我做错了甚么?为甚要去家庙?去过家庙的姑子从未有嫁得好人家的呀!你们甚么意思?是要遂了周天骄的意活活逼死我么?父亲怎舍得如此待我?母亲不在,便容得你如此欺辱我了么?”

“母亲?母亲早便死了!她若知你认贼做母,怕恨不得带你一同归天!”听谢永清左右提及继母,谢蕴之直截便怒红了眼。却他向来坦荡,知是谢永清会错了意,也不屑将错就错地蒙骗了她。

遂,便毫不避讳的,微蹙着眉头坦然回道:“这非是父亲的意思,父亲只道,你这性子不适宫廷,需得另寻良配。却为兄以为,你争荣夸耀之心太过,既无自知之明,亦无知人之心,倒不如去家庙避过,免生灾祸。”

知晓送她去家庙不过是谢蕴之的主意,谢浔更不知晓。谢永清神魂初定,自心中都呼出了一口长气来。

她兀自定神,少顷,便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气傲慢,颇为不满地瞪着谢蕴之,满是不屑地嗔道:“生祸?兄长何必如此害我?除了周天骄,谁又敢与我半分颜色?却她到底又算得了甚么?精明如娄后都被阿姐赶出了宫去!料想回了邺都,她亦会是阿姐的手下败将!”

“谢釉莲自个都是尊泥菩萨!你却当她是济世的神佛!”闻言,谢蕴之呼吸一滞,他淡瞥过谢永清被利欲权势熏黑了心的丑陋模样,直是几分愕然地对上了她眼中流泻出的不甘。

曾几何时,这般的不甘与嫉妒,他也在谢釉莲的眼中见过。却如今,又是谢永清!

此情此景,直叫谢蕴之眉头一轩,面上的线条绷得更紧。

只一瞬之间,他森冷的眸中便写满了悲凉,他恨不得将谢永清捆上车去。却最终,他只是无奈自嘲地摇了摇头,泛着冷笑,几分颓然地低低晒道:“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怎料我陈郡谢氏,尽出些蝇利蜗名之徒!”说着,他已无力地摆了摆手,看也不再看谢永清地冷声说道:“罢了,罢了,你愿走便走!愿留便留!便真狂妄自断了退路,也莫怪我这兄长无情!”

王子楚一觉醒来饿得慌,一双大眼晶亮晶亮地瞅着守在榻边的夙英,只露出个圆鼓弄咚的小脑袋,奶声奶气地唤她:“阿英,阿姐在哪儿?小五饿了!”

他话音方落,夙英便朝外吩咐了一声,赶忙上了前。

须臾,待见丫鬟婆子各端著铜盆、毛巾、竹盐、香胰子鱼贯而入,夙英便就掀开了锦被,将王子楚自被窝中抱了出来。

却王子楚在她怀中尚未坐稳,只一瞬,就如个小泥鳅一般,一溜烟地又钻回了被窝中去。他的小脑袋还摇得像个拨浪鼓,好不认真地道:“小五就在这儿吃奶糕子。”

就瞧着这小小一个人儿,又懒又滑头。话还说得坚决,小手又紧紧捏着被单,活像是防着夙英抢了他的被窝似的。便也就在这刻,周如水掀帘走进了内室。见了这情形,她勾唇就是一笑。

这笑声,也叫王子楚勾长了脖子,见了是她,小郎越发的欢快,更是雀跃地朝她喊:“阿姐阿姐!小五饿了!小五要吃奶糕子!”

却他奶生生的话音一落,便又瞅着了周如水身后的王玉溪。一见着自个的亲阿兄,王子楚肉嘟嘟的小脸就是一瘪,他乌溜溜的大眼睛转啊转,许是怕就这么被王玉溪提溜回去,须臾,便咻地钻进了被窝里,窝成了一座小山包。

少顷,更听那小山包里传来了奶生生软绵绵的声音,他装模作样地道:“小五困了!小五睡着了!小五睡得可香了!小五吃了好香好香的奶糕子!睡得可香了!”

闻言,王玉溪与周如水对视一笑,直是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早先,楚王出游,王后甄姜守贞溺亡于瀛台之上。因了她的美名,甄氏一门满族荣光,就连楚女都多了个节烈的声名。如此,谢氏便也朝甄氏递出了橄榄枝,邀请甄氏一族出席这次的赏花宴。

昨日出行前,谢浔便曾与甄氏族长通信,商定在邺城待甄氏车队同行。却昨日出行之时,甄氏车队迟迟未至,到了夜中,才有信来,道是甄氏车队三日后才至梁村,愿与诸君一道。

如此,与众人商议过后,车队商定在梁村驻停三日,待甄氏车队来至,再一同前往邓尉香雪海。

翌日清晨,天气放晴,大雪初歇。湛黄的阳光映射在白皑皑的雪地之上,衬得万顷茫然,如玉般皎洁。

在梁村北十里处有座高山,因山峰上十米见方形似香炉,便唤香炉山。奔腾的渭水亦流经此地,九曲十八弯下,十分的力道便就软去了八分。

卯时一过,因士族车队的驻留,寂静的香炉山下喧嚣大甚。排列错落有致的士族营帐之前,翻飞的各家旗帜迎风招展,颜色各异,分外耀眼。

山脚不远处,几只孔雀正在嬉戏,衣着光鲜的士族子弟错落地坐于铺垫着锦缎的草地之上,众人高谈笑论了几句之后,便见有二郎君站起了身来,他们分别自仆妇手中接过长弓,须臾,便将利矢对准了正在草地上肆意奔跑的嬉闹孔雀。

不多时,嗖嗖嗖几箭连发而出,紧接着,一双孔雀豁然倒地,仆妇亦急跑上前,将插着利矢的孔雀依次送至了郎君们的面前。

周如水自车上下来时,便见着了这一幕,她笑瞅了一眼先一步射中孔雀的娄擎。少顷,清丽的眸子便转向了香炉山山门,颠了颠手中的紫檀弹弓,微微一笑,牵裙朝石阶上走了去。

第104章 春日风流

昨儿个夜里, 王玉溪方走,王子楚那个小山包复又生龙活虎了起来。小郎窝在周如水的怀里一面吃着奶糕子,一面小小声地嘀咕,“小五的奶糕子最美味,阿兄的烤鱼最香甜。”说着, 他白嫩嫩的小手还不忘摸摸周如水乌黑的长发, 笑眯眯地念叨:“阿姐最漂漂。”

周如水被他逗得一双眼儿都弯成了月牙, 便揶揄着问他:“前头是奶糕子, 后头是你阿兄的烤鱼,最后却是阿姐,你这是要吃了我呀?”

闻言,子楚黑玛瑙似的大眼睛水滴滴地瞅着周如水, 全是当了真, 拨浪鼓儿似的直摇头, 奶生生地道:“才不舍得吃阿姐!小五要长高高!保护阿姐!”

说着,他更伸出藕节似的小胳膊揽住周如水的脖子,极是乖巧地将肉呼呼的小脸埋进她颈窝里蹭了蹭, 献宝似的,好不认真地说道:“阿姐,兄长可爱钓鱼了!阿翁曾言, 他就是渭水上钓鱼的羯奴!他自个都道,垂纶为事,足以永日。等阿兄再下鱼钩子!咱们就能一块儿吃烤鱼啦!”说到这,王子楚更又窝回了周如水的怀里, 嗷呜吃下了一大口奶糕子,弯着大眼睛,笑得活像个偷了腥的奶猫儿。

如此,这天一大亮,周如水就想起了香炉山上的野鸡味道好,便就寻思着她也能亲手打只野鸡来,在王子楚那小馋猫的食谱里占上个一席之地。

彼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山间的林木繁多,积雪晶莹落于树杈之上,如是绒花。

周如水一路拾阶而上,循着清澈湍急的溪流之声,直往林中走去。却她尚未寻着野鸡,就被吓了一跳。

她见着的是一张濯濯生辉的金莲面具,面具后头,藏着一双妖娆灼人,比女郎还要秀丽的美眸。

那一双眼,目光若电,澄澈如洗,却又还蕴藏着无数的冰冷与锐利。乖戾到只单单对上一瞬,就叫周如水想起了吐着信子的蛇,浑身上下都泛起了鸡皮疙瘩。

如此,她真被唬得一抖,手中的琉璃弹珠也顷刻就滚落在了地上。

琉璃弹珠落地,直惹得那人嗤笑而出。须臾,便见他颇是轻慢地朝右边看去,眼一眯,神色慵懒至极,很是睥睨地嘲道:“你们周国的小千岁,可是胆若鼷鼠的么?见了本君,竟连手中的物甚都丢了?”

他的声尚未歇,便又听一声轻笑传来,那声音轻浅温润,全是四两拨千斤地反驳道:“她可机灵得很!只你不晓得罢了!”这话说得慢悠悠,也全在偏袒她。就似是一根细细的绳,忽然便勾在人心上绕了绕,却才一触及,旋即又收于无形。

因这声音太是耳熟,周如水轻挑眉稍,双手拢了拢披风,便自树后探出了身去。

这一看她才知,那人原是站在一座亭台之上,清澈湍急的溪流环绕在亭台的四周,洁白的云絮抱护着远处壁立的幽峭山岩。

亭中更不光有他,亦还有旁人。王玉溪,谢蕴之,南宫祁 ,冯樘,或亲或疏,倒都是她识得的,亦都是她周国的人杰。

见她看来,谢蕴之的瞳孔微不可见地一缩,执杯的手更是一顿。王玉溪却是抬起脸来,朝她微微一笑。

因了他的话,那人便又朝周如水扫了来,他阴蛰的瞳孔骤黯,似笑非笑地嘲道:“是么?”

言至此,他更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周如水,低沉的嗓音醇厚圆润,带着令人心醉的磁性,尾音上卷,幽幽地问道:“方才吾等谈至制字。皆以为,如古圭制然,古人制字,亦非苟云。譬如,四马曰驷,天虫为蚕,坡字从土从皮,谓乃土之皮。如此,千岁以为,滑字为何?”

方才道她胆小若鼠,如今听了王玉溪的话,便就直截考教起了她的学问。金莲面具遮脸,狂妄自称本君,脾性古怪,行事乖戾。这点点看来,都叫周如水诧异地瞟了一眼面上神色淡淡的谢蕴之。

她晓得谢家请了不少人,却她未想到,他们竟连这位也请了!若她未猜错,这红衣郎君,怕就是大名鼎鼎的宁川少主风浅楼了。

传言,宁川城建城初时,为图击溃攻打宁川的夏**队,曾掳夏童近万余人,杀埋于宁川城城门前,以众人纷踏,修恶灵挡道。

传言,宁川城第九代城主,风浅楼的祖父,曾将二女下嫁魏君。却哪想魏君宠妾灭妻,将风氏二女火刑处死。一个月后,魏国更是洪水漫天,瘟疫横绝,所遇之灾可谓百年难见,惨不忍睹。如此,魏人皆信,此灾此祸,皆因宁川异术。

传言,宁川城少主风浅楼颇具宿慧,生来额绽仙莲,脚带彩光。却他从不以真面示人,向来黄金覆面,隐于幕后。他的脾性更是古怪狂放,曾与齐公子囱以性命比奢,直逼得齐公子悬梁自尽。

彼时,齐公子囱饭后以糖水洗锅,他便以蜡烛作柴;齐公子囱做四十里紫丝布步障,他便做五十里锦步障;齐公子囱以赤石脂涂墙,他便转用花椒。后头齐君瞧不下去,赏赐齐公子囱一株高二尺,枝柯扶疏,世所罕比的珊瑚树。

却哪想,风浅楼见了那树依旧嘲之,直截便挥起铁如意,将珊瑚掷打了个粉碎。须臾,更是半点不客气地讥讽齐公子囱道:“勿心疼了,本君还你便是。”接着,便命左右取过六七株三四尺高,条干绝俗,光耀如日的珊瑚树来。如此,齐公子囱也知再比不过,当日夜中便就悬梁自尽了。

当然,谣言止于智者的道理,周如水还是懂的。

却若她未记错,她年幼时,是曾与风浅楼有过一面之缘的。彼时,她顶着符翎的名头跟着长公主岱赴了千禧翁的百岁宴。

她尤还记得,假山后头,风浅楼小小的个子,面上的黄金面具也小小的。却他面前站着个嘴张得奇大,欲哭无泪的女婢。那女婢极小声的啜涕着,他就站在她面前,哑着嗓门,极是温柔和熙地说道:“原是舌头掉了么?无事,一会便好!”

却本这么说着,他的手中却忽的划出了两根银针,那银针直朝着女婢的太阳穴刺去,几乎是一招就毙了命。更就在那女婢倒地之时,她还听他心有不甘地漫声嘀咕,“真是蠢货!竟被吓得掉了舌头!”

因了这事儿,她回宫后便大病了一场。从那以后,便再不去凑周岱的热闹了。

不论是传闻还是一见,周如水对风浅楼的印象都实在太差。若是可以,她倒是不愿与他打交道的。

却如今既是遇上了,她倒也不好退却,白白丢了她们老周家的脸。

遂,就见她一张小脸白净通透,施施然站在树荫底下,清澈的双目弯了弯,明知他会刁难自个,仍是轻轻笑道:“若依少主所言,滑字便是水之骨了。”

她话音方落,风浅楼便是一笑,他缓缓地扬起了下巴,面具之下,斜斜上挑的眼尾隐带着一抹暗红,先是颇为揶揄地轻嘲她道:“你倒不是个拙嘴笨腮的,尚还能认得出本君来!”说着,他的话音便是一顿,妖气十足,颇有捉弄之意地继续追问周如水道:“既如此,千岁可知,鸠字为何?”

闻言,周如水轻轻一笑,她弯下身去,捡起了方才掉落在地上的琉璃弹珠,用手帕揩去了上头的雪,塞回荷包中后,才慢悠悠地答:“若依前例,鸠便是九鸟了。”

“却这鸠字九鸟,可有出处?”听她如此作答,风浅楼低低一笑,那笑声颇有几分魅惑阴柔之感。

周如水便知他这是在下套,但也好在她多的便是歪理。就见她乌溜溜的杏眼亮晶晶的,看也不看旁人,须臾,便怪是机灵地回道:“《诗经.鸤鸠》有云,鸣鸠在桑,其子七兮。这般算来,连娘带爷,可不正是九鸟么?”

她的话音一落,亭中原还紧滞的气氛便是一松,皆是轰笑了开来。

王玉溪更是朝她招了招手,颇是惬意地说道:“相邀不若偶遇,这一关过了,小公主便请入席罢!”

与高士同席,本是极大的殊荣。却周如水早已见惯了谢蕴之与王玉溪,这刻,倒未有甚么欣喜之情。至她坐于客位,也只是静静听着众人谈玄,并未借此攀话。

待听及冯樘道:“一年四季,风各有名:春为和风,夏为薰风,秋为金风,冬为朔风。”时,才不免漾出了一朵浅笑,轻道:“如今这春风和刀子似的,还算是和风么?”

她的声音清清朗朗,悦耳至极。

这一问,也惹得风浅楼扬起了眉,他拧起一抹佞笑,忽的,就半真半假地回道:“时令既乱,乃是癫风了。” 说着,便命童子取来桑落酒共酌。

宁川城盛产桑落酒,风浅楼此次借道梁村,便就带了几瓶上好的桑落陈酿,款待旧友。

听风浅楼简明而要的说明了自个的来意与桑落酒的好处,周如水心头一松。再见众人喝得痛快,也不禁就盯着盏中的桑落酒出了神。

第105章 春日风流

只见这桑落酒, 色比凉浆犹嫩,香同甘露永春。周如水咽了咽口水,真觉自个的酒瘾又冒出了头来。如此,便也怡然自得地捏起盏低头抿了一口。这入口才知,桑落酒酒质清醇, 绵甜可口, 不觉便真贪起了杯了。

她这贪杯也是不声不响的, 待谢蕴之回过头来, 便见周如水已伏在几上睡着了。彼时,她白皙如玉的脸庞仿佛笼着一层粉色轻烟,不知不觉,便隐着股撩人的醉意。她那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 更还松松地捏着个空盏不放。这姿态, 直叫谢蕴之无奈一晒, 只得解下了自个的黑裘披风,准备给周如水盖上。

却他才一动作,身侧忽的就伸出了一只莹白玉手, 须臾之间,王玉溪稳稳地握住了他的手腕,止住了他的动作。

他如画的面上和煦依旧, 温润依旧,甚至微微含笑着说道:“你二人嫌隙未消,还是我来罢!”言讫,便越过兀自怔忪的谢蕴之, 自仆婢手中接过厚衣,轻巧温柔地将周如水盖了个严实。

见此暗潮涌动,众人皆是心照不宣,偏就风浅楼不甘寂寞,他修长的手指按在腰间的短笛上来回游动,忽然,就盯住陷入沉醉的周如水,微翘起嘴角,妖冶地笑问王玉溪道:“这周天骄也是古怪!小小年纪,眉心黑气郁结,常有大事凝心。师兄你道,她哪来这么重的心思?”

他这话音一落,南宫祁就立马接过了话头。他等这一刻已是许久,遂仰头饮了一口酒后,便似笑非笑地睨着谢蕴之道:“莫不是因了蕴之兄那被养废了的蠢阿妹?”

说着,他更是挑衅非常地朝谢蕴之扬了扬盏,意味深长地低喃道:“早我还以为,你父亲的续弦是你们的亲姨母,这日子倒是会好过的。却如今再看呐!才晓得,彼时,你们年岁大了确实无碍,却谢六终是被她捧杀了!娄后再不得宠,周天骄亦仍是独独的千岁,却她两次三番直把天家的千岁当作后院的庶女,便就真不知是她糊涂?还是谢相糊涂了?却你们谢家如今再糊涂,也莫要捎带上我!今个也巧,便就烦请蕴之兄捎带句话,有道是齐大非偶,祁与你那六妹实在无缘,还请谢翁得饶人处且饶人罢!”

说到这,南宫祁坏嘴的毛病也丝毫未收敛,更是得寸进尺地哧道:“便是与那耄耋老翁再睡上几晚,也比娶了那短视又恶毒的蠢货强呐!”

他这全是鄙夷的话音一落,谢蕴之的脸色也算是彻底地黑了。

这番,王玉溪与风浅楼全是作壁上观,倒是冯樘挑了挑眉,怕二人真较上劲来,便笑睇了王玉溪一眼,做和事老状,插话打诨道:“你便莫再火上浇油了!倒是顽疾尚可解,情毒无可医。咱们这小千岁,怕不是动了真情了罢?”

他这话,全是为了缓和气氛。却哪想,这话音一落,众人更是神色各异了。也唯有周如水在这境况下还真醉得安心,全像是个不知世事毫不设防的小兔。也不知公子沐笙见了,是否会扶额长叹,无可奈何呢?

车队一行全在梁村静待甄氏车队的到来,却第二日,琅琊王氏众人便都先行一步了。王家如此独树一帜,众人心中却未有甚么不满,反是有些心有戚戚。

毕竟,谢浔迟迟与众人汇合后,明知谢六冲撞了王五,却在宴上草草了事,毫无几分真切宽慰。便是琅琊王家因此对他不满,不愿再与之同行,也是能够理解的。

再又闻宁川少主风浅楼昨日恰到了梁村,夜中他硬拉着王玉溪比笛,王玉溪输了,便必须得送他一程。如此,琅琊王氏众人也就跟着一道走了。这般说来,面子里子倒都齐了,众人皆是笑颜相送,也只有傻子才会再往深里去挖,白白伤了这面上的和气。

倒是周如水有些嘀咕,待王家车队行远了,她才低低问夙英道:“我倒有一事疑惑不解,怎么风浅楼会唤三郎师兄呢?泰邟先生不是只认了三郎这一个徒儿么?”

周如水的这一问,叫夙英也是一头雾水。倒是炯七凑上前来,跟在周如水身侧低声回道:“千岁有所不知,当年乐艺四绝,泰邟先生善琴,隆昶先生善笛,这二人本是师出同门的师兄弟。而后王三郎师从泰邟,风少主师从隆昶,归根结底也算师出同门,便就以师兄弟相称了。”

琅琊王氏车队这么一走,周如水莫名地就有了些沮丧。但她到底是个未嫁小姑,无名无分跟着琅琊王氏车队一道走实是不可。遂只好安安生生地搂着赖着她死活不肯先行一步的小阿弟,摸摸他的小脑袋,叹息道:“小五啊!看样子,咱们是吃不上你兄长吊来的烤鱼了!”这声音低低靡靡,衬得她整个人都好似没了精神。

闻言,王子楚果然愣了愣,他拧着眉仰头看向周如水,须臾,便放下手中的饴糖,一溜烟顺着周如水的小腿往上爬,直至踩着周如水的腿,趴着她的肩,在她怀里站直了。王子楚才大大喘了口气,很是认真地学着周如水方才的动作,抬起肉呼呼的小手拍了拍周如水的脑袋,挺着小胸脯,别是仗义地说道:“阿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呢!若是阿兄不给你做烤鱼!你就把小五给烤了!”

他脆生生的话音一落,不光周如水,暗处的左卫都未忍住翘起了嘴角。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夜里连下了两场雷暴雨,待与甄氏车队汇合再行上路,又是连绵不停的大雪,雪大得和鹅毛似的,冻得车中都生起了火盆。

因是关照周如水一个小姑子独自随行,芃氏便命了娄擎骑马跟在周如水车侧,免得她再受旁人的滋扰。如此,娄擎也乐意得不行,这一日风吹雨打,他倒还有些怡然自得。

却这一日赶紧赶慢,饶是周如水都有些吃不消,憋闷得肩颈上下酸不可耐。偏生王子楚与周如水在一处时最是乖巧,小郎吃饱了便睡,一觉醒来,眼见着还在车中,便又乖乖地趴在座上,扭着圆滚滚的小身板扒弄起了穿着红肚兜的布老虎。

周如水见他小小一团乖得不行,心中也是欢喜得紧,先是爱怜地抚了抚他柔软的头发。遂又转头,敲了敲窗沿,隔着厚重的帷幕颇为不解地朝外头问道:“表哥,这酉时都过了!人疲马乏的,车队却怎的还在行进?前头咱们不是路过村庄了么?为何不留在那儿过夜?

闻声,滚滚而过的车流中,娄擎牵马朝马车又贴近了些。待听清了周如水的问话,他清俊的眉头便是一挑,侧身低头,凑近帷幕,低声地回道:“您这话,谢二郎早便问过了。却谢浔一口咬定,道是一行本已耽误了数日,若是再不疾行,只恐正月十二不及至宴。这般,旁人也无法再驳了。”

说着,娄擎吐了口吃进了嘴中的落雪,压低了声音,挑着眉头继续说道:“却谁信呢?便是无需疾行,他也未必会在邛村停留!二殿下此次赈灾可谓劳心劳力,不但勒令地方大家富户必要时需收寄百姓,更是惦念着那些个因寒灾流窜至邺都左右的流民。君上的意思,是再不许城中冒出个秀水街了,直要遣流民返回原籍。却这些个流民徒步至此已是九死一生了。若天寒地冻地再往回走,可不得没命了么?如此,二殿下左右疏通,直叫邛村在内的十几个村庄收寄下了这些个流民,叫他们吃饱了住暖了,待春寒过后,再自定去留。”

娄擎如此一言,周如水总算是明白了过来了。便就邛村是天时地利的歇脚处,谢浔也是不会在邛村停留半刻的。毕竟,他怎会愿意在众人的面前,宣扬公子沐笙爱民如子的心胸与为民思虑的功绩呢?

如此,周如水暗自点了点头,她倚窗靠去,轻声问道:“那咱们今夜就一直赶路么?”她可不信这一溜的矜贵人儿都能吃得了这样的苦!

“那倒不至于,咱们这不是已进五指峡了么?按说半个时辰便能穿过这峡谷的,却今日风雪甚重,车马行的慢,怕是要再过一个时辰才得出去。待出去了,便也就能扎营休憩了。”

“峡谷?”外头的风哗哗地吹,刮得娄擎的声音都有些模糊。听及五指峡这字眼,周如水的心忽然就咯噔了一下,她的脑海中,更莫名就回想起了那日风浅楼玩笑似的话,“时令既乱,乃是癫风了。”

想着,她索性就掀开了一角车帷,帷幕才一拉开,就有一阵冷风猛地灌进了车内。风势凌冽,直吹得王子楚眉头一轩,小郎呜咽一声,扔开手中的布老虎,一头就埋进了周如水的怀中。

彼时,日暮已过,夜已渐深。苍茫的道路之上,积雪甚深,车马粼粼。循着隐约的灯火抬眼望去,便见山上才冒出芽儿的草木都被冻死了大半,空山寂廖,寂静得连飞鸟都未有半只。正前方,幽深蜿蜒的峡谷就好似一条庞然巨蟒,阴郁而又危险,正张着狰狞无比的血盆大口,待将他们吞吃入腹。

这骇人的景象,直叫周如水心悸非常,她慌忙放下手中的车帷。小心翼翼地将王子楚搂入了怀中。

待她安抚地朝小郎微微一笑后,姣花照水的面上便就透出了几分凝色来。须臾,就听她颇为谨慎地朝外说道:“表哥,这雪本就乱了时令,峡谷地势又是极险,如此星夜赶路,实在不妥罢?”

望了眼前头那黑漆一片的狭窄峡路,娄擎狠狠地抹了把脸上的浮雪,实是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既是无奈,也是埋怨地回道:“可不是么?却那谢浔老儿谁的话也不听,御史大夫临行前便道王三卜了一卦,卦面似吉非吉,嘱他慎不害也。却他哪里理会?便是谢二郎与他争论几句,也好似被灌了迷汤,睡昏过去,送进车里了。”

他话音未歇,一道凌厉的闪电忽的就划破了夜空,紧随着雷声轰鸣的,还有娄擎的一声痛叫。

这一声,也把周如水给唬了一跳。她忙是捂着王子楚的脑袋掀帘探去,这一看,就见外头乌云阵阵,压得天都好似要下坠了似的。刺人的风雪之中竟还夹杂着雨水冰雹,方才,娄擎便是被雨雹给砸了个正着,不光是他,前前后后,依次又传来了或大或小的痛呼埋怨之声,却任他们怨声载道,漫天的风雪也丝毫不减其势。

便也就在这时,乖乖窝在周如水怀里摆弄着布老虎的王子楚忽然就掰开了周如水捂着他脑袋的手,小郎仰起了白嫩的小脸,一脸神秘地朝周如水招了招手,待周如水低头靠近了些,他才脆生生的,讨赏般地朝周如水说道:“阿姐,三郎卜的卦,小五看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非常喜欢小孩子的,所以一写小孩子就蛮世界都是心型泡泡。

好了,请多多支持,多多留言,多多炸坑。

第106章 春日风流

望着王子楚玉雪可爱的小脸, 周如水直是怔了怔,她微敛起眉,半晌才问:“甚么?”

见周如水感兴趣,王子楚晶亮的大眼睛眨了眨,好不认真道:“叔父当时脸色都变了, 直问阿兄所卜为何?阿兄道卦不算己, 他才舒出了一口长气来。”说着, 他白嫩的小手轻轻地拉了拉周如水如瀑般乌亮的长发, 满是好奇地问道:“阿姐,坤卦初六是甚么呀?”

坤卦初六?

外头风声呼啸,雷声阵阵。抚着王子楚柔软的发丝,周如水的手却不自禁地颤抖了起来。

另一头, 谢蕴之头痛欲裂地自车中醒来, 他单手支额, 对上车中胡须短短,圆脸偏胖的

谢闵时,霍的便转身扒开了车帷, 冷眼望向车外问道:“这是何处?”

“再过半个时辰,便能出五指峡了。”说到这,谢闵更是自得一笑, 全然无视着谢蕴之满身的怒气,借着他的手拉下帷幕,低低地晒道:“蕴之啊,看你年纪轻轻, 却怎这般小心翼翼?你也莫要气恼了!你要晓得,咱们谢氏一门支系繁盛,当年,若不是因了你父亲的机窍,咱们这一支,还真不知何时才能出得了头来!这次第,你六妹既已失了先颜,若咱们再因王家几句碎言擅改了行程,耽误了开宴,岂不是更失体面么?“

“体面?君子知己而动!知难而变!赏花宴本乃雅事一桩,却吾等星夜赶路,本就是个笑柄!再而言天气诡变,连降大雨,峡中闭塞无别路!若真一遭不慎,谢氏百年的清誉都挽不回这体面!这些年来,父亲急功近利不顾名声,长老们早便满腹牢骚了!今夜若是无碍便也就罢了!若真生了事非!怕是父亲的家主之位也要坐不稳了!”说着,谢蕴之清冷的目光自谢闵面上一扫而过,将手中捏了许久的锦帛朝他面上一扔,便掀帘下车,抢过一匹骏马,直朝最前头的谢浔车驾追了去。

因谢蕴之这极是无理的动作,谢闵的脸色一瞬就垮了,眸中更还流露出了几分诡异的恨色来。却待他沉着脸展开手中的锦帛,瞧见上头写着的一行小字时,方还狠厉的面色刷的一下就都白了。

他只见上头写着,坤卦初六,履霜,坚冰至,纯阴之卦。

这确实是一个似吉非吉的卦象,事每因驯致,凝成戒履霜。物极必反,极阴孕阳,善与恶、盛与衰的两重含义都在其中。善应有余福,不善有余殃,全是在警戒世人防微杜渐,谨慎行事。

如此,他难道错了么?难道不该顺了谢浔的意,执意夜行这五指峡么?

王子楚再聪慧也不过是个小童,他自然不会明白,王笺彼时的忧心忡忡。却周如水是明白的,她迅速叫夙英以凉水浇灭了车中的火盆,又抱着王子楚,一劲给他添上了衣帽。

便也就在这时,前头传来了三声哨响,紧随着的,是娄擎嗤骂的声音:“野哉!山谷狭窄,路面湿滑,这般却要疾行?”说着,他又放柔了声音朝周如水说道:“千岁,可要坐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