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小儿无齿,甚是喜人,长公主早年沉于享乐倒未怎么照看过县主,如今搂着个婴孩倒是终于起了兴味,有了些感情,倒是不肯再扔出府去了。

如此,母女二人又是闹得不可开交,这县主比之其母更是猖狂,竟是抢了那弃儿就往庖厨中跑,道是要扔了小儿喂火。如此一来,一翻争抢之下,那弃儿虽被及时抢回伤不致死,却臀上终也被烫去了好大一块皮肉。

事情闹到如此境地,便就真叫长公主恼了火,她不仅直截就将县主赶出了府去,更是打定了主意,要名正言顺地认下这弃儿。当日,便就入宫求情君上许她认子,更是求情将她那养子名正言顺地记入周氏玉牒。

这般一来,众人也都不禁感慨了开来,想这长公主岱平日里要风得风,要雨的雨,因着君上的庇护,威风八面为所欲为了这么多年,却到头来,这不孝又恶毒的阿女却是成了她的魔星现报。更感慨这平安县主往日里与母不合多有太子护佑,可如今太子已薨,她却怎的还看不清形势?如此得罪母亲,恶名满街传,这往后哪里还会再有好果子吃?

然皇城根下的百姓有的是心思嚼这多了去的舌根,远在祖籍惠县丁忧的钱闾,却没的这个闲情。

第129章 暗潮汹涌

早先, 钱闾因少年得志的草率与得意误入了陷阱,以至于一夕间失官,失母,失妻,失子, 直是家破人亡, 两袖空空地回到了这惠县。

按理而言, 他这般险些误了大事, 已算是个弃子了。却好在公子沐笙宽宏仁厚,不但未多加怪罪于他,更是叫他便就就此放宽心思,暂且避开这风头, 只等来日借机东山再起, 再得为国效命, 报仇雪恨。

更前岁,寒冬难渡,公子沐笙体恤民情, 便以他的名头,抢买了大量衣物捐济给贫苦受灾的百姓。

这般,也叫钱闾终于定下了心来, 平日里闲极无聊,便也心生一计。待入了春,就在村口优哉游哉地摆了个分文不取的道边茶摊,一为亡亲积德求福, 二为在这来去的路人口中蓄些个民情日况,以待后用。

这茶摊一日日支着,待公子沐笙晓得了,更是时不时会派人捎来钱两。这般,每逢初一十五,钱闾更会在茶摊之中施粥济民。如此一来二去,乡亲父老就都道他是个善人,也就多了几分知无不言了。更县中一有个风吹草动,钱闾这儿都闻讯极快。

也就是自前几日起,县民们多少都碰着了些途经惠县的外乡人。那些个外乡人赶路赶的急,全不愿道自个是从何处来的,只是言语避讳地感叹天时不好,收成不佳,要转去别处投奔亲友,换个营生过活。

这些年来,天时不利,年程不好,周国上下因着度日艰难,辗转它方的大有人在,遂这事儿本未有什么稀奇。

稀奇就稀奇在又过了几日,县中忽又来了一队黑衣人。这些个黑衣人不但在县中处处盘问,更是见了朝惠县来的外乡人便抓,那架势迫人的很,吓得本县的县民都不太敢出门了。更有一日,一叫彭大的樵夫上后山砍柴,好巧不巧就见着了黑衣人在杀人,就见他们白刀子红刀子出,直是吓得彭大这五尺大汉都平地一哆嗦。

县里人都晓得,钱闾心善,做的好事多了去了,又是为了丁忧才回来的大官。遂在山头藏至夜深人静,彭大扭头就往钱闾家去了。

钱闾本就觉着近来这事儿透着古怪,再自彭大那儿得了信,就更觉不能轻忽。遂第二日,便在乡亲父老的相携下,使计引开了那些个隐在暗处的黑衣人,将一险些落网的外乡人藏救回了家中。

待安顿好了那外乡人,他寻之一问也是石破天惊!这才知自今岁五月中旬起,彭泽郡便已滴雨未下了。到了如今,彭泽郡更是陷入了缺乏粮谷,五谷不升的困境之中。

然即使如此,彭泽郡郡守吕炝却不肯将旱情上报朝廷,更为了隐瞒灾旱,与公子珩伙同一处,将治内百姓全都生困城中,下令出城者斩。

这么一来,彭泽郡民自是不得外出求援,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家中的食粮渐渐空净却又跟继不上。再后头,在饥荒恶浪的拍打之下,体弱病残者相继惨死,郡中日日都有饥死在墙壁间的尸体。渐渐的,城内城外白骨委积,实是臭秽不止。

也就到了此时,郡中那些原本闭门自守的富贾贵族才觉不妙,这才意识到再这么闭关自守下去,彭泽将会成一孤岛,那委积的枯骨亦会是他们的结局。遂凡有头脑有门路的,就都费尽家财地买通了城卫,举家奔逃了出来。

然这逃的人多了,自就会被察觉。遂也就有了这一队队四处堵杀掩埋消息的黑衣人了。

得闻此事,钱闾惊诧不止,忙是藏匿安顿好那外乡人,抖着手修书一封,命人快马加鞭往公子沐笙处送去。

另一头,风浅楼随魏使入魏境之时,夜色已深。

按理而言,风浅楼上门是客,理应被好好招待,稍事休憩才对。却魏使不改初衷,丝毫未做停留,只火急火燎地一径往魏国宫城赶去。

见此,风浅楼眉头紧拧,挑帘望着近在眼前的魏宫城楼,隐在金莲面具下的神色复杂至极,不待魏使言语,便率先开口道:“你们魏人倒是前后不清的!既是急匆救人,却为何还要入宫面圣?此时还见魏君那老不朽做甚么?先去公子擎府上才对!”

他的言语之中,含着最明显不过的鄙夷嘲讽。却魏使听了一路,已是有些惯然了。

风浅楼这一路走来,从来就是如此驱使魏使的。魏使哪怕心中不服,却也不得不白白受着。毕竟他有责在身,不得懈怠。更风氏诡秘,不好得罪。

毕竟,当年魏君宠妾灭妻,将风后也就是风氏二女火刑处死后,魏国洪水漫天,瘟疫横绝,实是家家户户皆有遭难。十多年过去了,但凡是魏人都相信当年的那场劫难全是因风后滥用宁川异术所致。遂他同大多魏人一般,对宁川城别有畏惧。更对生来额绽仙莲,脚带彩光,传闻深通异术的风浅楼心中忌惮。

现下,眼见职责将近,魏使更是客气非常,忙就一礼道:“少主有所不知,君上因挂念殿下安危,已将殿下接入宫中了。”

闻言,风浅楼直如被软柿子堵了嘴。半晌,才冷冷地道:“那还等甚么?走罢!”

夜声人静,明月上移。四处黑压压一片,长廊上稀疏的宫灯光芒在风中摇曳不已。

公子擎暂居的寝宫华丽繁复至极,室中的摆设更是明显的逾制,处处,都显现出了魏君对其的偏爱与期厚。风浅楼只浅浅看了一眼昏死在榻,因中剧毒,左臂狰狞发紫,初呈坏死之状的魏公子擎,便吩咐宫婢将殿门阖紧,更在门前门后挂上了沉厚的绵帘。

不多时,待室中再无旁人,殿外连一丝风气都无法灌入了,他才微微一笑,走近了昏阙在榻的魏公子擎,抬手,试了试他的鼻息。

须臾,就见风浅楼冷笑着自袖中掏出了个被厚油纸包裹严实的精致木匣至于掌心,咬破指腹,一面将鲜血滴于厚油纸上,一面将鲜血滴上魏公子擎的左臂,一面极快地念起了宁川咒言。

随之,便见他掌心之上忽的升起了一股淡红的烟雾。待那烟雾散尽,他掌中原还放着的木匣与厚油纸俱都不翼而飞,只平白的,现出了一只拇指般大的金色蝉蛹。

那蝉蛹短而圆,肥而硕,仿佛死了般毫无动静地蔫缩着十几双黑色细脚团在风浅楼的掌中。

见此,风浅楼冷厉的神色却是一暖,他几分爱怜地伸出仍滴着血的指腹轻轻地揉了揉蝉蛹的脑袋。少顷,便诡秘一笑地垂首朝它呵出了一口凉气。紧接着,就见那原还呈瘫死状的蝉蛹轻轻一动,须臾,已化做一道金线,极快地钻入了公子擎的鼻孔之中。

自上回病后,周王身体一直欠佳,遂求仙之心更甚。一是严加施行禁屠令,周国境内勿许食荤。二是广诏道士入宫,通过各种秘法,收积虚空中清灵之气,烧炼丹药,以求长生。又因周王龙体不便,遂就昭命了公子詹入宫常住,代他面南祷请大道天尊,修斋持戒,顶冠披道,筑拣丹宝。

后宫之中,亭台楼阁,假山池沼。周王以重金筑建的道台便就在其中,远远望去,金碧辉煌,幢幡宝盖迎风招展。

彼时,公子詹正面无表情地跪坐在炉鼎之侧,不时手下一动,按着卦交变化,调整着火候。

却忽然,廊上传来了急切的脚步声。他抬首望去,便见寺人儆正自廊下小步跑来,见左右无人,才至他身前,便吞着口水,小心翼翼地急切地道:“殿下,前朝出大事了!今个二殿下领着个草民就上了朝,道是彭泽郡大旱,郡守吕炝与公子珩伙同一处闭城锁民!瞒而不报!如今,彭泽久饥危矣!”

寺人儆话音一落,公子詹的神色亦是一动,他诧异地抬起眼来,沉凝地睨着满头大汗的寺人儆,皱着眉头道:“彭泽大旱?”说着,他更是冷笑一声,染着几分怒气,沉声哼道:“本殿安置在彭泽郡的眼线都是死的么?为何半点消息都未透出?反叫周沐笙抢了先?”

公子詹这话音方起,寺人儆便觉一阵威压迎面扑来,直叫他神魂一颤,忙就俯跪着回道:“殿下!吕炝与公子珩闭城锁民,便莫道是个人了!便是连天上的鸟禽都飞奔不出!如此,这消息自就难传了!二殿下这回,不过是瞎猫碰着了死耗子!正巧叫他逮着了出逃的流民!”

说着,他又想起来谢浔的嘱托,忙就低低说道:“殿下,咱们可需趁机行事,给二殿下些颜色瞧瞧么?”

“趁机行事?”闻得此言,公子詹嘴角一扯,忽然就露出了抹笑来,他随手将掌中的绢筛丢摔在了地上,睨着透亮的天光,撇着嘴说道:“周珩那狗东西!道他是个蠢货都抬举他了!他捅的臭篓子本殿可不参合!”

“那二殿下?”

“鱼儿自个入了网,坐等着收网便好了。再而言之,如今彭泽郡那烂摊子,总需人收拾不是?”说着,他又老神在在地抬了抬手,按着卦交调了调炉鼎的火候,全是一副作壁上观之态。

另一头,比起公子詹在道台上的悠哉悠哉,朝堂之上的局面就颇有几分紧迫压人了,直可谓是朝野惧危,内外肃然。

就见公子珩伏跪在周王脚边一径地磕头谢罪,他面色惨白,声音中都带着抑制不住的焦躁。

一旁,公子沐笙的面色却是冰寒如霜。他直视着眸光复杂地盯视着他的周王,挺直着腰板,在众臣的缄默之中,不卑不亢地继续说道:“如今彭泽大旱,灾况难料,却去冬苦寒,便是边关已行军民屯田,众郡的仓廪都仍有限,怕是等不来今秋的收成,便已要接济不上了!却现下再因禁屠令之由,牲畜不得屠杀,鱼虾不得捞捕,若是仓储不保,只怕一招不慎,饥荒之灾便可扩至吾周众郡!”言止于此,公子沐笙眉头微蹙眼神坦诚地望着盛怒中的周王,声音清寒中带了哑意,乞求般地说道:“君父,儿臣斗胆,求请废除禁屠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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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考完试,十一月初要去趟韩国,回来就可以认真写文了。

第130章 暗潮汹涌

自从赏花宴以来, 周国处处都流传着王玉溪身故的消息,再加上夏锦端与周天骄的参合,王玉溪的生死就愈发显得扑朔迷离了。

这一日,右相王端与御史大夫王笺均被周王急诏上朝,周王毕竟被彭泽饥荒之事闹得怒火中烧, 便也就下了死命。

王笺自知何事可打太极, 何事又耽误不得。得了诏立马就往宫中赶, 半路上仍在吩咐奴仆朝王端传信。却这传信的奴仆还未走多远, 就在宫道口上撞上了同是匆匆赶来的王端,二人暗自交换着眼神,须臾,便一前一后上了殿。

这日的朝会, 直至于申时才散。流言一出, 娄九便派了贴身侍婢去宫中打探。这一问也是不得了, 当她听闻公子沐笙不但在朝上揭露了彭泽大旱瞒而不报之情,更是屡番劝谏,不顾周王的求仙不老之心, 直斥禁屠令就是个恶法,道是“有错不修,不视民生, 民便如丧父母,国亦如失信!长此以往,必将生乱!”时,娄九的一张小脸更是惨白成了一片。

她手中的白玉梳篦更是应声就落在了地上, 直是呆了片刻,才怔怔然地望着铜镜中自个的娇丽容颜,失落而又愕然地说道:“他是疯邪了么?彭泽郡是公子珩的封地,便就是死光了又如何?更这禁屠令本就是为了君上求仙而祈福,他如此言说,又道长此以往,必将生乱,可不是犯了大忌?”

闻言,那前来传话的婢女圆脸微垂,几不可见的勾出了一丝阴笑。须臾,已是弯身捡起那摔成两瓣的白玉梳篦,一壁可惜哀叹,一壁皱着眉头,雪上加霜的,愁闷地说道:“这自是犯了君忌了!君上直是怒得不轻,当庭便斥责二殿下倾轧兄弟,僭越冒犯,实是狼子野心!如今,已是命了右相王端先行救灾,待二殿下与您大婚过后,也将启程往彭泽郡去!”

“饥荒之地,饿骨嶙嶙,常有瘟疫之患。这一去,也不知是否是有去无回。便是回了,也难保君上不会因了今日之言秋后算账!”言止于此,娄九那张水嫩的小脸都耷拉了下去,她一时也有些忍耐不住,心中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直是委屈得豆大的泪珠都扑哧扑哧地往下落。

她从前便晓得,昔日太子在世之时,周王便偏疼太子。却彼时因了太子是储君之故,稍有偏袒倒也无可厚非。然,后头太子身故,遂按宗法而言,嫡长子逝又无嫡长孙,这太子之位,全是该落在身为嫡次子的周沐笙头上的。

也正是因了如此,她才会应下这桩婚事。却如今看来,她倒是被这表面的富贵给糊弄了!

任他周沐笙的名声再好,却空名到头来仍是空名!她这被定下的夫君呐!看似熊强,实则内中不堪!太子之位争不过公子詹,封地也无,直是诸公子中最为穷窘,最为弱势的!比之更为可怖的,便是他几次三番的惹怒周王。这般下去,便就他是名正言顺的嫡次子,也只有与太子之位渐行渐远的命!

这般想来,娄九更是心伤不已,她缓缓扭过头来,看着椸架上精致华丽的嫁衣,须臾,终是眼眉低垂,悲从中来地喃出了这段日子以来一直藏在她心头,萦绕不休的话语,她道:“我不愿嫁他!不愿过那富贵难守,前程无望的日子!”

另一头,瀞翠与夙英忙着至公宫迎周如水回宫,出宫之时,恰与传信的寺人错过,便毫不知彭泽饥荒之情。

她们不知,周如水就更不能晓得了。这日下了晨课,周如水与师氏道别,方从廊下走近,便见王子楚和摊开了的面团儿似的,小小白白一只趴在门槛上一劲地攀着,人小儿也是可怜,她们轻轻松松就能跨过去的槛,在王子楚那儿,就如同翻不过的高山。

瀞翠与夙英早便入了门,原想抱着王子楚进门,王子楚却赖着不肯,偏要自个逞能耐。遂瀞翠与夙英只得立在一旁无奈地笑,看着王子楚小小一肉敦,爬槛如爬山,哄着他慢慢来,加把劲,莫要伤着自个。

这一来,周如水方才靠近便听着了三人的声音,才要出声,便见王子楚心有灵犀地先一步扭头看了过来,见了她,小人儿异常兴奋,索性就趴在门槛上不动了,仰着稚嫩的小脸,脆生生大咧咧地朝她喊:“阿姐!看这儿!看这儿!小五可想阿姐啦!”

周如水连步朝他走去,忙是将他抱进怀里,一面拍着他衣裳上的灰,一面笑眯眯问:“多想呐?”

“想得每日奶糕子都少食了两块!”

“那真是苦了咱们小五了!”

“不苦不苦!小五见着阿姐可甜了!阿姐,咱们能一块儿回宫了对么?”

闻言,周如水笑了笑,摸着他柔软的发,摇了摇头道:“今个先不回宫,阿姐得领着你,去给阿兄压喜床。”

“压喜床?”王子楚搂着她的肩,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一脸懵懂。

这模样憨得可以,周如水秀眉微扬,捏了捏他白嫩的小脸,“明个儿阿兄就娶媳妇啦!小五只要在喜床上打个滚,就算给阿兄送贺礼了!”

闻言,王子楚鼓着小脸呆了呆,须臾,已是嗓门扯得又欢快又响亮地笑道:“那小五多打几个滚!”

周如水与王子楚说着话的当口,瀞翠与夙英已进了内室拾叨物甚,二人忙了一圈,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悬在几上的蟠螭灯,夙英更是对着这巧夺天工的灯盏,纳闷地蹙起了眉头。

但凡是自华浓宫经手的物件,或是周如水所需的一事一物,瀞翠与夙英都是了然于心的。周如水入公宫之前,也是夙英亲自领着仆从将这起居之处打点好的,遂这忽然多出的蟠螭灯,就实在叫她们纳闷到摸不着头脑了。

只见这蟠螭灯由和田白玉所制,上半部雕三叶纹,下半部饰勾连云纹,内以丝绸粘蘸一轮,绘以图景,绸中又以盘心凸起五瓣花形灯台。

待燃灯以后热气上熏,以烛嘘之,便可见玉壶光转,灯屏上更会现出绸上所绘的春赏花,夏纳凉,秋登山,冬扫雪四景。更若细看,那画中女子分明是周如水的模样,上头更书着的“执子之手,燎之以明”八字。

待看清这些,瀞翠与夙英都震得倒出了一口凉气,她们盯着不远处周如水曼妙的背影,对视着摇了摇头,均是慢慢收起了面上的笑意。

瀞翠更是直截就问出了声:“这灯?”

闻言,周如水回过脸来,神色一顿,好半晌才道:“小心收着,带回宫罢。”

她及笄那日,王玉溪道自个便是她的及笄之礼,后头她与他闹了一通,再回到殿中,便见室中多了盏巧夺天工的蟠螭灯。想来,王玉溪又是话不尽言了。这灯,亦是他送她的及笄之礼。

后头每个月光淡淡的夜里,周如水都会燃起这灯,想起他与她说的话。她想紧紧地拥抱他,又偶尔想要逃离他,她恍惚会想起往日里不知听谁说过的话,道是若人真决意去爱,且爱的痴,便会慌不择路,心惊肉跳。

左卫派出许久,岐唧终是带回了一份名录,名录里头从年幼至年迈,唤做子昂的男子成百上千,叫一心想要寻到子昂的周如水不得不颓丧地承认,当年她与他在黄粱梦中遥遥相隔,如今,更是隔山隔海,再难相见了。

另一头,徇剒倒是不负所望地带回了谢蕴之的讯息。

谢蕴之这人,面有多冷,心便有多热。徇剒能探知他的行踪,便是因了他的心中光明。

被除族后,谢蕴之当夜就出了邺都,途中,他巧遇一拎着竹篮,在街头叫卖六角竹扇的老姥,见正午日上中天,老姥年岁已高,急着为小儿看病,却卖不出钱两悲从中来,泪无断绝。终于是心慈不忍,自茶馆中借了笔墨,为那老姥在竹扇上一一提写了几字。

彼时,老姥自不知他所做为何?却见他衣冠虽朴,气态却清贵,实是不敢阻拦。待得谢蕴之落笔还扇,更是急得双手直颤,险些晕厥过去。好在谢蕴之眼疾手快地将她扶稳,更又嘱咐她道:“你再卖扇之时,便言这是谢蕴之的字。”

老姥稀里糊涂被他扶起,稀里糊涂见他走远,再见事已定局,遂也无可奈何,老泪纵横地按着他的话哽咽吆喝。却哪想,她才吆喝了几声,便陆续有人看来,一篮子竹扇,竟是顷刻就销尽了。

也确实了,谢蕴之不比旁人,他往日的声名本就非因家族所获,更如今谢氏求利太过,遂他虽被除族,拥趸他的,倒是不减反增。

第二日,艳阳高照,正是公子沐笙的大喜之日。

邺城之中,街市左右都是嬉闹待礼的民众,一众儿郎姑子更是自发地在公子沐笙必经的道上系扎满了红线彩披。巧的是昨日上朝之时,王端亲口承认王玉溪不过病重,非有身故之说。遂乌衣巷左右,那些个民众自发挂起了白麻悼物亦被纷纷收起,整个邺城,都陷入了欢庆之中。

彼时的公子沐笙,衣冠端正,气宇轩昂,正隆重无比地领着迎亲队伍缓缓迎出宫城。阳光莹莹落在他身后,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叫他的背影都融在了一片光影之中。

周如水从来都知,兄长的肩膀厚实而宽广,一直以来,他都凭着一己之力去扛这天下,扛这周家,亦为她挡着外头的风雨,让她在这暗潮汹涌的权利倾轧中,仍留有那么一份天真的向往。

彭泽郡大旱之事她知晓得太迟,但她晓得,哪怕君父大怒,被怨甚深,兄长仍不会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彭泽虽是周珩的封地,却也是她的周境之土。

他们最大的悲哀,从不是腐朽入骨,难尽驱除。而是这腐朽之处从来都与他们连着骨头扯着筋,他们可以斩枝断根,却不能连根拔起。只因,他们亦在这株大树之上,攀着它的枝桠,冠着它的姓氏。

于是,才举步艰难,腹背受敌。

但这又如何呢?虽她记忆早已模糊,却仍确信,如今这境况比过去已是好上太多了。如今站在高墙之上,前事不提,往事不纠,她只盼着,娄九能爱重兄长多些,叫他能弥补上,往日在宫中那从来都少之又少的温情静怡…

第131章 暗潮汹涌

自周如水及笄那日起, 便再未见过王玉溪了。

那日的她与他,可算是不欢而散。

但王玉溪到底先给她来了信,信中言简意深,他道知她彼时气怒,亦有他明知暗娼楼却不报之故。然, 他之所以明知暗娼楼而不报, 便是因他以为, 王豹所行, 比之暗娼楼更劣者甚而有之,若就此便打草惊蛇,才是大害。

更王豹此人,阴毒狡诈。就譬如前岁, 他纠结家兵充作贫民强抢龐县官仓, 便是睚眦必报如公子詹, 明知罪魁祸首是他,却仍寻不出把柄,只得草草了事。

如此, 若无实证,纠不着王豹的死穴,便是暗杀了王豹, 他手下的那些阴阴暗暗不死,仍是枉然。更即便倒了一个暗娼楼,隐在暗处的关节不除,之后仍会有万万千千个暗娼楼, 如此,愤而上报又有何意?

这字字句句,诚而又挚。他更如亲眼见着了她似的,劝她莫要多加打探王豹的事儿,更莫要因暗娼楼之事轻举妄动。又道,若实要妄动,也望在公子沐笙成亲这日,与他相伴才好。

王玉溪这般给她台阶下场,周如水自然欣然接受。一时如是骄傲的孔雀,万千的心酸都散了个干净,更遥想那远在夏国披麻戴孝频繁动作的夏锦端,只觉她已是这情场上斗败了的野鸡。

说来,王玉溪这“刺探敌情”的日子,实在挑得巧妙至极。

虽说,公子沐笙因彭泽郡大旱之事也受了牵连,在朝堂上直截惹得君上怒不可竭,却君上虽赶踹着右相王端先行救灾,却许了公子沐笙成婚后再行继上。

这般,朝里朝外都有些分辨不清,有估量着周王对公子沐笙存了偏见,疑他谎报严报倾轧兄弟,遂才叫他后人一步的。也有道是血亲终是血亲,周王内里还是顾念这骨肉亲情,不愿坏他好事的。

也因了如此,周如水在迟迟晓得这事后,不过摇了摇头,坚定有之,却无再多焦急。更也因了这番云雾不透,权贵高门均不敢怠慢,王豹亦也在这被宴请的宾客之中。

而王豹一至,终于逮着他这大活人的公子詹如何又会放过?依着公子詹睚眦必报的性子,前阵子那闷亏叫他至今头疼,这当口,可不得寻着机会好好出气?更周如水出宫之时,分明清晰听公子詹笑喃,要叫王豹那厮横着出去。更他说这话时,浑然一副逗鼠之态,眼底的讥诮戏谑都显出了偿恨之厉。

如此,这日夜里,王豹怕是万般难至暗娼楼了!这也就就恰恰从了王玉溪避他耳目的心思。

是夜,周如水如约去了南街,依信进了与许家布铺相邻的茶铺之中。

她亦是投桃报李之人,那日说了气话以至心绪不宁了许久,遂来时索性就做了妇人打扮,以示昭昭心意。

彼时,茶室之中窗明几静,王玉溪一言不发地倚在窗边,待看着周如水顺着青石板路缓缓走近,泛着淡淡青色的眉宇终才松缓了几分。

周如水迈入室门,便见王玉溪那倚在窗畔的侧影如梦似幻。

不远处,落日的余晖映照在古旧的青石板路上,也映照在他的身上,遥遥近近,仿若不远处阵阵传开的琵琶之音,时断时续,欲说还休。

她方才朝他看去,他便也回过脸来,二人的目光须臾便搅在了一处,更有甚么如是融融的日光一般,将二人笼罩入其中,直叫一股柔而密实的力量自心底升起,平直而深,动人至极,生生,而又不息。

周如水今日这打扮端得是倾城绝色,王玉溪眸中的惊艳却只一闪而过,更多的只是温柔。他温柔地看着她,轻轻一笑,须臾,便柔软地朝她招了招手,了然低道:“阿念,过来。”

这声音低沉亲昵,仿佛羽毛般扫过周如水的心间,叫她一阵心悸,更叫她不期然地就想起了那日他对她说的话,他道天下虽大,世事险迫。却对他而言,唯她至重!更他赠她的蟠螭灯上,亦清晰地写着“执子之手,燎之以明。”

她知他并非处处留情之人,也惯然不会口是心非,能对她这般表态,实是难得。恍惚便叫她觉着,前尘似梦,往昔苦难都成空。她跋涉千山万水,泪流日日夜夜,或许,便是为了期然与他相遇。

遂她长发为他绾,待一走近,对上他那仿佛摇曳着火光般的深情眼眸,上前便搂住了他的腰腹,倦入了他的怀中,手爬在他紧实的背上,闭着眼睛,长长吐出口气,轻轻地说道:“愿你我情久意长,自绾发以来,迄于白首。”这话,是收回那日的气话,也是道明她对他的情谊。

却王玉溪低低一笑,垂首贴向她的额头,望着她,清俊平和的眉眼慢慢软化,就这么盯了周如水一会儿,直叫她被看得不自在了。才不疾不徐,低而专注地说道:“此言差矣!阿念怕是不明,待汝之情,日月有尽,吾心不息。”

暗娼楼之所以暗受推崇,久灭不消,便是因这其中私妓,不光色艺双绝,更大都出自落魄名门,是往日里那些个布衣富贾可望而又不可即的。遂,暗娼楼不同于旁的妓馆,虽龌蹉至极,行行种种却又极尽风雅,得入其门,更是难上加难,又有吹嘘作耀之嫌。

遂王玉溪以重金换得门贴,也不过入得偏席,待丝绢屏风一遮,帷帘低垂,他们只能遥遥见着室中舞池,倒不如舞池左后两侧那帘后高席视野俱佳。

却二人坐于席中,因着屏风遮蔽,虽在欢场,却一时又如置身于外,实有几分隐秘幽静,倒还真似高门宴饮。

因晓得四周多有耳目,周如水乖巧倚在王玉溪身侧,待得娇沥沥的曼妙歌声自暗处响起,才抬起脸来,悄悄打量起四周局制。

彼时,夜幕降临,云气收尽。

铺满素色锦缎的室内灯光依次黯去,舞池中屏风四遮,只见美人影,只闻美人歌,却不见其人。堪堪种种,倒在故弄玄虚中,衍演出了一副美人阁中坐,堪只露衣角的魅惑之态,比之平常欢场的露骨低俗,实是风雅高姿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