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鸡毛蒜皮本算不得什么, 真真将谢浔拖下马的却是傅涑,道是他前些时日办暗娼楼案时,阴差阳错抓得一匠人,那匠人嘴严的很, 起先是一根丁卯都询问不出。后头他绞尽脑汁,直是寻来了那匠人的妻儿来,那匠人才终于松了口。

这一松口,便就甚么破事都招了,不但招出了王豹叫他做的那些偷鸡摸狗的唬人勾当,更招出他之所以被藏于暗娼楼,是因他受谢浔之命,偷凿了块正刻青词,背刻“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形如脚印的巨型石碑。后头谢浔要将他灭口,他无处可躲,这才投了王豹。

这事儿一揭可不得了!那正刻青词,背刻“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形如脚印的巨型石碑,不就是前岁谢浔在济奣山脚下挖出的祥瑞么!

谢浔所献的祥瑞竟是假的!这事儿可真真惹恼了周王,便就在此时,公子沐笙再次上疏,奏请周王废除禁屠之令!

道是彭泽因了大饥,郡下土地大半都丢了荒。向来大饥过后有大疫,因着看顾及时,疫情虽有,却也被医士压下了。只是彭泽饥荒,几乎成了空城,民疲业费又丢了荒,如此还连山中的野兔水中的游鱼都食不得,可不是仍要将人逼死?

早先周王施行禁屠令,多半就是因了谢浔奉上的这天降祥瑞,再加他一挑唆又求长生心切,便就毫不迟疑地下了令。如今道明祥瑞是假,禁屠令便有些可笑。可王端之死本也有禁屠令之因在其中,周王再气的不轻也不愿松口,虽将那匠人五马分尸,却愣是保了谢浔,似就真信了谢浔那毫不知情的辩白之辞,只当朝罢黩了他的官职,将他贬为了庶民。更未有废除禁屠令的意思,全是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

谢浔本因王端之死欢悦非常,哪想会栽在富源村黑泥沟这座银矿上,更祥瑞之事又被翻出,实叫他措手不及。

遂一经罢黩,登时便哭天喊地,哪里再管什么气度风仪,连姿态也未摆了,当着百官的面就耍起了无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个做不做得官无有甚么,若不得见周王天颜才是大事,实会叫他茶饭不思,日思夜想。说得那是分外的玄乎,不知的,还当他一把老骨头思慕周王朝朝暮暮。

好在周王如今心底怕也恨惨了他,实是没得那闲心再听他奉承,听了这谄媚之言压根无有兴致,只斜了他一眼,甩袖便走。

这般马屁拍在马腿上,谢浔更是慌了,又扭头去求公子詹相助,却公子詹哪里理他,只是似笑非笑地作壁上观道:“谢翁怎急得似只无头蝇?您虽是吃了瘪,谢姬不还好着么?若她这一胎得男,不就是您那东山再起之日?”

实则银矿这事儿一出,心思缜密如公子詹便觉察出了不妥。却再一细查,顺藤摸瓜竟摸到了周如水那儿。真到了周如水那儿,公子詹便也就不查了,这才任由着谢浔栽了这大跟头。

他这人本就快意恩仇的很,早先谢浔攀附于他,他安得门下多一走狗,实是无可无不可。但自谢姬得孕,王氏在朝中衰微,谢浔这老狗只差翻眼就成了白眼狼。他早有了收拾这老狗的心思,哪知周如水会冒然出手。只可惜这时机到底不恰,王端都断了魂了,这事才闹腾出场,全是于事无补。只是公子詹也未想到,周王一怒能杀王端,对谢浔这脓包却是相当的宽慈。

念至于此,他不禁又睨了一眼火烧眉毛的谢浔,扬着下巴,轻嘲道:“您老近来还是安分些的好,毕竟您为那劳什子的铅矿真算挖闹得四下怨声载道!这邺城左右的百姓可都是更恨您了!您这又丢了乌纱帽,还真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呐!”说着又自知失言似的微微一笑,改口道:“错了!错了!您又算哪门子的凤凰!”

他这话也不知是善是恶,却是着实的诛心晦气,谢浔如今这境地,面上自然是点头哈腰,待公子詹走远了,也禁不住气红了面皮,紧握拳头,恨唾了声:“好个妖奸似鬼的残竖子!”

只谢浔倒台了周如水却不知晓,她心事太重,前几日总想着,彼时周王诏命她去宣室时,她若得了病,险险避开了便好了。这么一想,那日自明堂回来,夜里便就真病了。整个人烧得厉害,蜷缩在榻上,梦中不住的颤抖哭泣。

瀞翠与夙英被她这模样惊得六神无主,一劲喊她,却见她被梦魇住了根本不醒,待好不容易将她摇醒了,就听她嘶声尖叫了一声,一把抱住了离榻最近的夙英,惊慌道:“风浅楼来了!”说着,她又呆了呆,慢慢抬起眼睛,泪盈于睫的面颊上湿痕交错,瑟瑟发抖,满目茫然地继续说道:“我听他道,我要被他关起来了。”

瀞翠与夙英与对视一眼,神色古怪,都惊得说不出话来。待再转过头来,却见周如水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彼时也不敢再耽搁,忙去请了医来。

这一病,待周如水再醒,已是王端的头七之日。

这几日,因着王家连有白事,王家仆婢便接连入宫要接王子楚回府戴孝。原本这也无可厚非,但一是王端之死实在难以启齿,二是周如水昏昏醒醒尚在病中,瀞翠与夙英只怕擅自作主将小公子送回了王家,王家便再不将小公子送回了。若是如此,可不是要了女君的半条命?遂便一直压着,华浓宫上下也是坚如铁桶,实是半点消息也进出不得。

遂待周如水醒来,王子楚仍是无忧无虑,压根不知自家的阿爹与阿翁都归了尘土。

周如水的视线落在满目担忧的瀞翠身上,前几日病中的梦境模模糊糊,待再醒来,已记不太清了。脑中嗡嗡响个不停,听及谢浔被贬,未有过多表情。待听王家连日都来宫中要人,虽仍感到疲惫,却硬撑着身自榻上坐起,出了会神,须臾,便一口气自榻上下来,定了定神道:“将小五领来,我送他回府。”

闻言,瀞翠的眉头蹙得更紧,有心劝道:“既是要送,也不必女君去送。”这风口浪尖,何必去触霉头?

周如水知她担忧甚么,却摇了摇头,额头和鼻尖仍沁着层细细冷汗,只又吩咐道:“替我更衣罢,素净些。”

王子楚上车时仍是一副不知事的模样,周如水搂着他,待马车行了一段,才徐徐说道:“小五,你可记得前岁阿姐与你讲《山海经》,讲至不死国处,你便问,这世上可真有不死国之说?”

车轮碾过路面,扬起尘土,因已宵禁,街道上空无一人。

王子楚自睡梦中被唤醒,如今仍有些迷糊,幼嫩的眉眼透着朦胧,烛光在车壁上映照出他小小的影,他眨了眨眼,嫩声道:“阿姐道,世间太多无常,就算王孙公子,也难保灭国亡身。人之有生,便会有死。如瓜熟落地,春去秋来,都是必然。若真有不死之国,这世间,倒就没了趣味。”

王子楚说完,周如水欣慰地抚了抚他柔软的头顶,绝丽的眸中滑过淡淡的怜悯 ,轻道:“前岁阿姐病了,来不及送你归府,今个虽已晚了,却也好过错过。”说着,她的神色变得凝重,压低了声音,垂眸对上王子楚的眼睛,郑重地地说道:“你虽年幼,却比旁人聪慧许多。阿姐不愿瞒你,也不舍瞒你。便就在前几日,你家阿翁逝了。又在此之前,阿姐亲自监斩,送了你父亲上路。”

闻言,王子楚小小的眉头仿如打了死结,小小的身板都僵在了一处,猛地垂下眼,头埋得低低,仿如犯了错。

就这么僵持了良久,才忍着哭音,眼巴巴问周如水:“父亲犯了何过,要以死谢罪?”他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厢中尤其可怜,叫人心生不忍。

“你父亲…”对上王子楚怆然欲泣的晶莹双眸,周如水轻轻叹息了一声,丝毫未有敷衍,沉吟着说道:“你家中出了事,你父与吾父之间又早有隔阂。在这当口,无过亦死,有过亦死,等死耳!倒不如借吾父之昏聩,求身后之名,保你王家清誉。更若吾父因此顿悟,便为大善。”

“那是谁之过?”王子楚的眸中写满了悲伤与懵懂。

周如水摇了摇头,抚了抚他微微蹙着的小眉毛,盯着他,一字一字,轻道:“这太难了,阿姐也答不上来。只你今夜该去灵前尽孝,好好送他们一呈。”

至于来日你我的姐弟之情,做数也罢,不作数也罢,先暂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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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太难了…

第152章 浪成微澜

明月高悬, 夜风卷打着窗牖。马车一路行至琅琊王府门前,白幡拂动,肃穆非常。

周如水本想将王子楚交予冯公便返身回宫,哪想冯公只瞧了眼耷拉着脸的王子楚,便请了周如水入门, 低眉垂目, 毕恭毕敬道:“家主如今无暇, 还请女君将小公子送至灵堂。”

平心而论, 周如水惋惜于王端的死,也确是心慕于王玉溪。却此情此景,她并不想迈入王家的大门。

肃穆,死寂, 凄清, 这种沉厚的无力感会叫她想起前世的那个夜, 无边的月色笼罩着危在旦夕的宫城,也笼罩着她清冷的身影,宫中从乱做一团变为静悄悄的, 再也未有酒池肉林中传来的靡靡乐音,只有她与这宫城一道被吞噬在无情与死亡的夜中。

“家主?”周如水怔了怔才晃过神来,王宣与王端一死, 王玉溪便名正言顺承袭了王氏家主之位。只不过,他临危承袭,尚未及冠便陡居高位,纵然身为高士, 无所不知,怕也并不容易,也怪不得无暇了。

王子楚虽年幼,却聪慧非常,方才在马车上懵懵懂懂,也知王家与周家的关系已有了不同。此时见周如水想放下他便走,迈着小短腿上前一步,可怜兮兮地拉住了周如水腰间玉佩上的丝穗,眸中水光一片,不安道:“阿姐不愿随小五一道近前么?”

流云百福佩因他的摇晃在月光下透着莹润的光,周如水的视线在玉佩上凝了凝,抬眸,又看向了王子楚。

家国之痛,杀父之仇,她今日若踏进这门槛,也不知还能否安然离开。

周如水叹了口气,缓缓拉住王子楚稚嫩的小手,轻道:“罢了,阿姐随你同去。”

黑暗笼聚,夜色渐深,长明灯在棺前静静燃着,灵堂中静悄悄的,阴暗森冷,连个仆婢也不见,就更莫提旁人。

见此,周如水眉头微蹙,回首,却见冯公也不见了踪影。她深深吸了口气,心中朦胧疑惑,却先领着王子楚在跪垫前跪下。

棺木旁,两座铜鼎焚着香火,青烟袅袅,叫厅中乌沉沉的棺木更显可怖。

好在对于王端,周如水心中惋惜有之,愧疚却无。遂她放开王子楚,倒是心安理得地正对着棺木跪下双膝,以额叩顿,深深行了个大礼。

夜风拂幡动,周如水以头抵地,须臾,才自地上起身,看向呆呆看向她的王子楚,上前抚了抚他的发顶,轻道:“小五,阿姐这便回宫了。”

见周如水要将他独自留下,王子楚一愣,倒是不惧独自在这灵堂,只是不舍,红嫩的小嘴顷刻便抿成一条线,执拗问她:“那阿姐何时来接小五?”那模样,似是不得周如水的准话便不肯罢休。

周如水看着他,目光微动,正想着如何作答,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响,王玉溪浮冰碎玉般的声音浅浅滑过耳膜,平淡无波,口吻却甚是温和,他道:“明日与你同回。”

闻声,周如水心头一阵狂跳,豁然转头,就见王玉溪靠在墙边看着她,面色比上往日要苍白许多,披麻戴孝,素衣如雪。

周如水的视线在他面上一定,脸色骤然就白了几分。少顷,垂下了眼眸,便如是火烧了眉毛一般,只道一声“天骄告辞。”竟是再不去看他,提裙就走。

她妄要逃之夭夭,却不想尚未迈过门槛,便被王玉溪抓了个正着。朦胧夜色中,王玉溪丝毫未顾忌愣愣跪在棺前的王子楚,一手就将周如水拽回了厅中。

室中漂浮着浓烈的香火气味,周如水背靠着墙面,再回过神来,已被王玉溪困在了身前。他垂眸凝视着她,眼眸微微眯了一下。须臾,耳洞被暖风扑至,王玉溪磁沉的嗓音沙沙传入耳畔,他了然问她:“小公主这是要逃去何处?”

“夜深露重…”只吐出几字,头顶火辣辣的目光便叫周如水收了口。她悄悄抬眸,不得不对上王玉溪俯视着她的目光,门后光线昏暗,他如画的眼眸亦不知不觉间透出了几分暗沉。

对上他了然的眼,周如水自知再编排敷衍不得,遂叹了口气,目露愁色,平复着内心的艰涩之感,轻道:“你既心中怨我,又何苦与我相对?”

“怨你?”闻声,王玉溪慢慢收回抵住她的手,语调平静,扭头,看向了不远处置于厅中的乌沉棺木。

随着他的动作,周如水身前亦是一轻,谈不上失落或是苦涩,她顺势推开他去,却见王玉溪又回过了神来,忽的抬手,指尖微弯,轻轻抚上了她的脸颊。他如一座山似的,分毫不动地将她罩在阴影之下,凑近她,眉头一挑,明知故问道:“我因何要怨你?”

他这一凑近,二人便如是耳鬓厮磨,冯公在暗处见之也是一愣,忙是躬身进门抱走了呆呆望着的王子楚,遂待他再走远,诺大的灵堂之中,除了那棺木,便只剩王玉溪与周如水二人了。

周如水想过这一趟会被咒骂,会被无视,却从不曾想会被他拦下。她心中乱哄哄的,虽向来知王玉溪是旷达洒脱之人,却不知他能如此妄为,竟在先父的头七之日,在这灵堂之上放任与她纠缠!这若是传出了外去,他才继任家主不久,旁人该会如何诋毁于他!

这次第,似也不必再遮掩甚么了,王玉溪太过机敏,也向来看她看得明白,她此时若再避讳,便显得不够大方。

遂周如水屏住呼吸,抬起眼来,直直迎上了王玉溪盯视的目光,喉间仿佛滑过艰涩的烈酒,须臾,终于轻轻推开王玉溪抚在她面上的手掌,缓缓说道:“三郎,我知你不易,然我亦不易。你父视死如归,我便有万千的本事也无能为力。我亦知,这天下美妇人确是多如鸿毛,就如夏锦端,只看你王三郎要不要罢了。至于我…”

她话音一顿,闭了闭眼。须臾,睁开眼来,朝他笑了一下,眸中闪着星夜般的碎光,虽是呓语轻吟,却又无比坚定地说道:“至于我,生在帝王家,父兄亲人从无选择,便是他们再多不堪,我亦不得剥离。又我心中所想,便如往日你我畅言茶道之时,你曾言,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八分之水,茶得八分。十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待我看来,情亦如此。你既再容不下我,我便也不必委屈求全。”

这番话,在病榻之上她便想了许久,如今一鼓作气说出口来,心中的郁气似也消散了许多。

却听了她的话,王玉溪的神色渐渐古怪。他半晌才动了动,抬起手来,疲惫地捏了捏眉间,眸光深凝如墨,冷笑着问她:“你近日染病,便是因此么?”说着,王玉溪顿了一瞬,视线落在她脸上,声音更是冷了几分,几近居高临下地嘲问她道:“然吾父之死,与汝何干?”

“你不怪我?”夜风涌动着厅堂中的白幡,周如水愕然,全是出乎意料。

“吾父一心求死,你又能如何?”王玉溪盯视着她,双目幽幽,嗓音几分飘忽,冷笑着说道:“吾父与君上的嫌隙,便如沉疴宿疾纠缠多年。这次第,不过是个了结。更那日若非是你监斩,我又怎能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尸骨带离。至于王家今日这局面,真真要怪,只怪我肆意妄为,剑走偏锋。若论罪人,该当是我才对。”

说这话时,他贴得她更近,周如水抬手去推,触手一片冰凉。她愣了愣,下意识望向王玉溪苍白的面庞,摇了摇头道:“这又如何能去怪你?”

闻言,王玉溪垂眸,覆住她温热的小手,她的手柔若无骨,温软非常。他的心口却有点苦,静了好一会,才喃喃说道: “阿翁辞世前曾言,王家这门内,相互仇恨,相互倾陷,各出奇谋,各出毒计,实是叫亲者痛,仇者快!又道我机关算尽,怎知不会终日打雁,终被雁啄眼?”

外头星空高远,室中清冷如许,王玉溪的话音寥寥,透着清峭寂冷。

一言吐出,周如水不可置信地睁圆了双眸,她清楚地听出,他心中的孤寂与一瞬的迷茫。

“你已足够好了。”若非是你,琅琊王家的根怕都要败了。

见她如此言说,王玉溪俊美威严的脸上却露出了一抹冷笑,他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抚到她的下巴,轻轻抬起了她的下颚。四目相对,他浅浅一笑,看她的目光温柔深邃,低下头来,幽幽问她:“阿念,连你也要弃我么?”

弃他?怎会呢!

周如水未有挣扎,许久许久,她嘴唇蠕动了一下,闷闷地道:“是你要弃我!那日,是你对我视若无睹!”

“弃你?”月光下,他极深极黑的眸子仿佛能望进她的心,嘴角一扯,环住她的腰肢,摇首说道:“阿念,你错了。”

随着他的动作,他吐出的温热气息若有似无地扑在周如水的额头之上,热得她心口直跳。她只听他声音轻浅,徐徐地说道:“你监斩本是迫不得已,遂在那刑台前落的泪也罢,放我将尸骨带离也罢,均是大义而非私情。若彼时你我儿女情长,岂不是叫旁人小看了你么?”

言止于此,周如水亦恍然明白了过来。怪不得先头随谢浔一般弹劾王端的官员或多或少都背了污名,却她这个执笔监斩的,竟鲜有人唾。只坊间多是笑叹她,道是冤冤相报,她前岁拂了刘峥的一片丹心,如今陡生杀父之仇,自个的一片丹心怕也送不至王玉溪跟前了。

念至此,周如水的唇颤了颤,不自觉地搂紧了他,闭眼靠在他的胸膛,低声说道:“神明在上,你莫要欺我。”

王玉溪端详着她,俯身,薄凉的唇轻轻压在她的颈项之上,低应一声,尾音慵懒,他道:“先约在前,万山无阻。”

第153章 浪成微澜

王端入葬后, 王端神位便需扶回琅琊祖宅。遂邺城之事暂了,王玉溪便马不停蹄地扶着王端的神位前往琅琊。

送王玉溪出城门时,天已入暮,周如水与王子楚身在车中本无需露面,却因了王端之死, 周如水愈发觉着世事无常, 遂也不愿遮遮掩掩, 又有些视声名如无物, 更有与周王赌气的念头,便随心所愿,直截就领着王子楚下了马车。

行人熙熙攘攘,道间车马辚辚, 她施施然下了车来, 长袍广袖, 眉目如画,叫城头的城门尉都吓了一跳,更莫提四下相送的百姓们了。因着监斩王端, 邺城中大半的百姓都认得周如水倾城的容颜,如今见她竟为王玉溪送行,众人的面色均是精彩纷呈。

彼时, 王玉溪长身玉立跃然马上,素衣白似雪,如谪仙般出尘。见周如水竟毫无避讳地下了车来,他毫无波澜的眼波微动, 翻身下马,大步便行至于她的身前,喉结滚了滚,缓缓出声道:“好生照料自个,待我回来。”

日日无眠,王玉溪的嗓音分明沙哑,隐又透着诱人的蛊惑。周如水听着,心却一揪,朦胧滑过隐秘的担忧。

十几年前,庞玄与嗣籍同遭大丧,皆以孝赢了美名。后有人问,此二人谁为至孝?彼时,便有一名士答,“庞玄虽极尽礼数,然神气未损。嗣籍未拘守礼法,却哀毁骨立。遂见此二人,庞玄生孝,嗣籍死孝。”

如此,再念及王玉溪一味归罪于己,万事又需费心力,周如水不免忧心,只怕待他归邺,只剩鸡骨支床。

彼时,远处遥传来鸟儿的低鸣,新起的微风拂动着周如水的裙裾,她极轻地叹息了一声,不由自主的,抬手抚上了王玉溪的喉结。绵软的指腹缓缓在他的喉结上摩挲着,他冰凉,她温热,她目光亲昵地望着他,心中纵有千言万语,真到了分别之时,却是半个字也倾吐不出。

二人间的亲密寂静无声,王子楚亦被感染,轻轻扯住了王玉溪的衣裾,仰起小脸,委屈巴巴道:“兄长,阿楚亦等着你!”

闻言,王玉溪微微垂下眼来,弯身将他抱起,摸摸他的后脑勺道:“莫要整日只念着吃食,待为兄回来考校你功课。”

趴在他怀中的王子楚本很是稳妥,起先还在他颈窝中蹭得欢实,听了这话却是一激灵,又瞅见一旁笑吟吟望着他的周如水,登时如被拽着了尾巴的小狗,全是一副萎顿的模样,瘪瘪嘴,慢悠悠道:“阿楚明白,如今兄长与阿姐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了!若是阿楚惹了祸,挨训就也是双份的了!阿姐定不会再替阿楚遮掩!”他调理分明得很,粉团般肥嘟的小脸耷拉得厉害,愈发委屈地朝周如水求证,“阿姐,小五可有言差?”

王子楚这一掺合,实是冲淡了离别的感伤。他尚年幼,到底也是无邪,遂家中大丧,在他这小人儿看来,也不过是长辈们离了这尘世去了别处归隐。现下这离别之情,在他眼中自也无甚感伤,倒是纠结于王玉溪归邺后将会考校他功课,毕竟,兄长与阿姐可不是成了一丘之貉了么?

想想他又觉不对,小脑袋瓜晃了晃,心道,一丘之貉可不是个好词!若叫兄长晓得,又要扣他的奶糕子了!

周如水哪晓得王子楚这小脑袋瓜里在胡想些甚么?倾身将他自王玉溪怀中抱出,捏捏他的小鼻子道:“你怎的不想,你若乖巧些,阿姐也可多夸赞你些,吃食便也是双份的了?”

听她这般讲,王子楚咧嘴便笑,无邪的小脸蛋红扑扑的,拉了拉周如水的衣裾,可是乖巧道:“小五近来可乖!今日回宫可有奶糕子食么?”

“今日可多许你一些。”见王子楚这卖乖的模样,周如水无声轻笑,抚了抚他红嫩的小脸,些许纵容。转眸,再对上王玉溪温和明澈的目光,她咬了咬唇,似要将他多看进一些,须臾,才轻点了点头道:“去罢!夜深露重,多加保重!”

这一语如是夫妻家常,王玉溪定定盯了周如水一眼,终是长臂一伸,不顾旁人窥探的目光,将她与王子楚统统搂入了怀中。他的声音很沉,蕴满了化不开的深情,这许是他难有的情感外放的时刻,只听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阿念,待我回来!”

少顷,烟尘滚滚远驰去,周如水与王子楚对视一眼,弯身将他放落回地上,牵起他的小手道:“走罢,咱们也该回宫了。”

这厢,二人才往马车边走去,人群中就有一走卒打扮的大汉跟上了前来。这人前几日有幸在刑台前见过周如水一面,实觉异常眼熟,今日待再见她,更是心生忖度。现下见她转身要走,便再来不及多想,拦在周如水身前,屈膝便跪了下去。

周如水起先被唬了一跳,尚未看清这壮汉的面目,炯七已自暗处跃出,一手将他压制在地。

这壮汉被压服在地也不挣扎,不过艰难抬头,哽咽着朝周如水喊道:“千岁万福!草民曾在徽歙县中,有幸见得千岁一面!如今柳东家身逢大难! 草民实是求路无门!这才斗胆!拦下千岁凤驾!”

柳东家?又在徽歙县中与她有一面之缘?

周如水慢慢垂下双眸,走近看向那壮汉。盯着他肩头那似曾相识的鼓瓤麻布袋,好一会,才低问他道:“柳凤寒?他现下在何处?”

少女的嗓音恬淡雅静,神情散朗,端的是高贵逼人。

那壮汉被盯得垂目不敢看她,愈发恭敬地回道:“柳东家伸冤不得!反被关入了狱中!求千岁做主!”

这般,不需细问,也可知柳凤寒是遇着了不小的麻烦。周如水点了点头,大庭广众下再未多问,只叫炯七押了那壮汉下去,待将王子楚送回宫后,至于辰时,才起身前往府衙。

在处斩王端之时,大理寺正便与周如水打过照面,深知周王偏爱于她,国事也不避讳。遂见周如水亲自寻来,他丝毫不敢怠慢,毕恭毕敬,忙要去将柳凤寒押来。

周如水却摆了摆手,只道要亲去狱中见他。

她这般,大理寺正也是汗出如浆,一面苦着脸说明案情,一面躬身揖让,领着周如水直截往狱中去。

柳家一门世居徽歙,经柳震起,富庶一方,闻名乡闾。前岁,因迟收的残茶也获了大利,柳震便做主,又在江萍买下了两千三百亩地。此举甚是豪奢,便也引来了小人的觊觎。

江萍方垓艳羡柳家富贵,家中又正有贵人在上,遂便邪心加壮胆,一纸诉状,告了柳家。

其一,告是柳家为富不仁,常是横行霸道,家中的山产大多为霸占所得。其二,告是柳家在江萍所设之书院,明为好善热施,实则结党营私,意图养才谋反!

官司至于结党营私养才谋反的地步便是大罪了,下头也不敢不给方垓家中贵人的面子,接了诉讼,直截就抓了柳家满门入狱。

后头,也就一夕的功夫,柳家钱财充公,兄弟子女接连死于狱中。再待柳凤寒得信赶去江萍,柳家已是家破人亡。

家资累万,换来的却是冤狱冤死。柳凤寒一气之下便赶来了邺城,满城抛洒讼文,时刻紧逼鸣冤! 只可惜,他这冤还尚未传达天听,自个便被投入了狱中。

言止于此,大理寺正偷偷窥了眼周如水,见她面色无异,才继续说道:“千岁当知,这狱讼二字,狱为争罪,讼为争财。臣等在朝为官,自该声听狱讼,求民情,解民困。只是这柳凤寒,实是不知好歹!”

寺正为官多年,颇的是圆滑世故,这般说来,便是有些不吐不快,有苦要诉了。

见此,周如水轻轻一笑,轻道一声:“他确是跋扈。”又扭头问寺正道:“怎么?他如何叫你为难了?”

这口吻一听,便是与柳凤寒相识一场。如此,寺正心中也定了主意,侧身低头,凑近周如水,小心翼翼地说道:“便如臣方才所言,柳家确是受了冤,只是方垓那贵人权倾朝野,实在难缠。臣前岁将柳凤寒抓来,也是见他有骨有节,想要救他一命。哪知他概不领情,倒将臣与那些个只知献媚,不辩是非的祸害之徒视为一路货色!”说着,寺正面露不忿,吧唧吧唧嘴,冷冷哼道:“如此,臣少不得教他多吃些教训,多食几餐牢饭!”

周如水心知,这话怕是真假参半,事实也并非全是如此。又知寺正此人虽是圆滑却是好官,这些年来,为民争利的事办下不少。遂也由着他遮掩,白玉无瑕的面庞上浮着浅笑,挑挑眉道:“得了,本宫知你秉公执法,刚正不阿。你便直言,方垓那权倾朝野的贵人是谁名谁罢!”

外头阴沉沉下着雨,稀里哗啦的雨响,如是天也要压下来似的。

寺正嘿嘿一笑,对上周如水直勾勾的眸子,一顿,如是窃语般地低道:“臣也是近日才知,那方垓,正是谢公的妻舅!”

“谢公?哪个谢公?”周如水声调一提,轻蔑问道:“可是废相谢浔?”

“正是。”

“他的妻舅怎会姓方?”周如水撇了撇嘴,脚步不停,跟着寺正步入狱门。

一旁,守在门前的狱卒恭敬站着,见了二人,更是毕恭毕敬不敢出声。寺正接了盏油灯,举在前头照路,一面照应着周如水,一面恭敬回道:“若照实说来,实是一媵妾之弟。只那媵妾颇为受宠,遂家中的鸡犬也就愈发地猖狂了几分。”

闻言,周如水脚步一顿。

狱中黑漆,隐有哀痛之声,她的一双眼眸却在红烛的映照下亮得惊人。只见她樱红的嘴角慢慢勾起,摄魂夺魄般,冷冷的,轻嗤着说道:“宠妾灭妻!纵亲触法!他谢浔,真是嫌命太长了!”

这话中弥漫着无尽的冷意,叫一旁的寺正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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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知道件大事,我的《亲爱的爱情》被一个特别没脸没皮的人,中译中,几乎原样搬抄了,现在正在努力维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