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 冯樘眉头一挑,看着他小小一个人儿浑身透着的机灵劲, 笑得喜爱又无奈。南宫祁睨他一眼,也是似笑非笑。牵着马儿上前,先朝周如水一揖, 扭头,便揶揄对王玉溪道:“你小子倒是清闲!不像吾与冯公, 与世浮沉,万般不易。如今难得寻了个清闲来会你这故友,却竟险些困入迷阵之中!真是何苦来哉?”

他向来的泼皮, 这话也不过刁钻些的玩笑之语。遂众人听了也不介怀,周如水更是笑盯他一眼,顺着他的话头, 讨巧道:“这不是来迎十一郎了么?”

她这话答得巧妙至极,她又是公主之尊,往日里,先君在世时众人尚且不敢得罪于她。更莫要言如今这天下是周沐笙的天下,她与新君同气连枝,若是惹了她不快,来日总是免不得吃苦头的。

遂她这一言,南宫祁便如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又不好驳她,正想着如何下台,就听周如水似笑非笑,软糯又道:“我记得前岁,是冯公往北境去助战的罢?怎的十一郎却是面色如土?也似是去过战场似的,这牙口空空,竟缺了一颗?”

周如水的话柔中带棒,实在是不疼不痒地戳在了南宫祁近来正正的痛处上。一旁,王玉溪凝视着周如水狡黠的神色,薄唇微勾,但笑不言。

彼时,便听冯樘朗声笑开,朝周如水一揖,抚着长须,悠哉接嘴道:“千岁真是明察秋毫!他可不是落了牙么?只他这牙非是落在了英雄冢,而是折在了美人侧!”

“美人?”周如水挑眉,笑看向南宫祁。

王玉溪亦是一笑,睨了眼被戳中痛脚,躁眉躁眼的南宫祁,先是拍了拍他的肩,须臾,又回握住周如水的手,朝他二人点点头,毫不生分道:“家中未有胾肉,咱们先往河边去罢。”

说着,冯樘与南宫祁也不见怪,众人又是调头往回,朝冰河边去。

就见冯樘坦荡行至王玉溪身侧,笑嘻嘻继续道:“可不是美人侧么?前岁,邺城之中有家郑氏布庄出了个巧手美人,人如秋菊,清艳多姿。这厮见之难忘,竟就寻上家去。哪想被那美人以梭投掷,生生折了一颗白牙!”

“竟能被织梭打落了白牙?”周如水挑眉,这回真是诧异非常,扭头对上一脸苦色的南宫祁,惊疑道:“十一郎这是靠得那女郎多近呐?”

这一问,也是实在出乎南宫祁意料。想他自是被打落牙后,旁人只议论纷纷他这被美人打落的牙,笑他丢了风度,如今这模样也实在不够倜傥。倒无谁问他,彼时是怎番回事?怎的就生生被织梭给打断了牙了?又这事说来也实在是晦气,他风流一世,怎想就在那小姑面前碎了心肠,着了道了。心中也知自个真是醉酒误事了,遂这事发以来,全是打落了牙齿和血吞。

只如今周如水这么一问,他再回想起来,真是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倒不是惜牙,而是惜情。不觉,竟有些心酸了。

虽知古之君子,绝友不出丑语。但如今也是憋闷在心,便有些不吐不快,再见周如水看他时眸光清亮,与旁人的鄙夷嘲讽之色十分不同。便一鼓作气凑去周如水身侧,头一回敞开心怀,朝她诉苦道:“我哪里是被她那容颜所惑,她姿色是有,却见过如女君这般不施粉黛亦若天仙的美人,她又能算得了甚么?我不过被她歌声所迷。一日打马而过,便听那布庄之中有音缭绕,那声气婉媚,令人绝倒。我便也生了好奇之心,常往那布庄听她作歌。而这孤男寡女瓜田李下,相处的久了,总会生些难言之情。这本是你情我愿,锦上添花之事。我更未有逾矩,又承诺于她,愿领她入门,做我的滕妾。那日我与她诉过衷情后,她便道,要思虑一二,又约我来日府中相会,定会给我答复。”

说着,南宫祁长叹一声,因是陷入情思,也未注意到已是去到冰河那头的王玉溪三人,只蹙着眉头自顾自与周如水说道:“便是那日,她道家中事忙,引我入室中,一面做活,一面为我斟酒,我饮了许多,听她道她的苦衷。后她朝我招手,我才上前,因她话音太小,凑上前去,话未听清。便见她忽然变脸,大喝一声登徒子,抬手就将我打出一口血来!我愣在当场,回过神来,她早已冲出外去,扑入一儿郎怀中,哭诉我的罪行!”

早先见南宫祁那沉下眉头的模样,便知这事或许另有苦衷。如今再听他一言,周如水实在津津有味,也信他堂堂男儿,这般说来定不是推诿放矢。遂她搂着手炉,看他的目光渐渐就透出几分慈悲之色,修长的指尖在手炉上扣了半晌,须臾,才沉思着,慢悠悠地说道:“十一郎这是被那姑子给下了套了罢?只是这般又是为何?据我所知,郎君尚未迎取正妻过门。如此,她得了郎君青睐,也算跨过了那道竹门了。他日若是诞下孩儿,一生安稳定是可期的。然,郎君这般倜傥儿郎她都算计了,南宫氏这般的世家卿贵亦瞧不上,那她瞧上了谁?十一郎可否看清她扑求的那儿郎是哪家的贵子,竟生生将郎君给比了下去,反成了那上好的踏脚石。”

何止看清?若不是捂着颗断牙,他能上前将那对奸夫淫妇给撕咯!

一听这话,南宫祁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原是想忍,但到底耐不住,冷哼一声,寒着嗓道:“贵子?刘铮那厮算是哪门子的贵子?他起于清贫,刘氏那一竿子亲朋也未有几个是在朝中能说得上话的。他如今所得功劳,也不过是因诡诈而来。若不是现下魏国因争位内讧不止,想他当日无信无义之行,能未有活路都是未知!那郑氏兴高采烈随他入府,才是目光短浅!我竟成了这二人的垫脚石!也实在是窝囊!”

“刘铮?”这回也真是出乎周如水意料了。

冰河那头,王玉溪与冯樘已是起了两兜渔网,收成不错,生鲜活蹦的鱼儿脱了水,被困在网中甩在冰面一个劲的扑腾,王子楚见着一地的鱼儿笑眯了眼,欢快的鼓劲声比银铃还悦耳。

她收回目光,因着刘铮二字,下意识觉着寒风有些蚀骨,拢了拢肩头的狐裘披风,才挑着眉朝南宫祁说道:“娄家会许他领滕妾入门?”

当年娄九下嫁不过怄气,舅母无奈,容了这门婚事后,待刘铮也是十足的严厉。便是如今他一朝得势,暂有军功,那也仍是娄家上门的女婿,只要有舅母在,哪能容得他如此明目张胆的放肆,又还将南宫祁给得罪了。南宫氏一门,自祟王起便为太史令,撰述国史,记录君王起居,得罪了他们,但凡记上一笔,便是千古留名,遗臭万年的祸事,也非是寻常人惹得起的。更刘铮那厮可不是贪恋女色之辈罢?怎的这般糊涂?为一庶民之女?

这事儿到了如今,周如水反倒是想不通了。

她转不过弯来,冯樘却是蹙着眉走近,手中拎着的网中鱼儿尚在活蹦乱跳,将绑好绳结将渔网往马背上一挂,便睨着南宫祁,双手背在身后,十分感慨道:“先头你闷声不吭,我便觉不对。原是难得动情,却受了如此委屈。”

山中不过就他们几人,二人交谈也未有避讳,遂王玉溪与冯樘听的一清二楚,冯樘回过神来,更是如兄长一般按住南宫祁的肩,结结实实地拍了又拍,也不避讳周如水,直截道:“大丈夫在世何患无美人!你沉下这口气是对的。刘铮如今看似得势,实却早已生困死局。便是如此,娄九那短视妇人沾沾自喜之时,娄司马远在南疆却生生下命要将她逐出家门,为的,便是不与这污名之徒为伍。鹏城之胜与天水城之胜岂能同日而语?如今魏国不将前账清算,一是因深冬时节兵草难动,不利久战。二便是因魏君痛丧三子,已是卧病在榻,为此,魏国军中即便能人不少,也都生了各自的盘算,都盯着君位,遂便顾望不前,难于通力合作。这自然,便就给了吾周喘息之机。然,魏国便是内讧再久,总有定乾坤的那一日,而那一日到来之时,便也是刘铮的丧命之期。你实不必与此短命之徒过多纠缠,纠缠了,反是污了清誉。”

原来,舅父早便醒过神来将娄九逐出家门了?也是了,当年她本可嫁于她兄长,如今兄长承了君位,娄九的身份便更是尴尬了。又刘铮以谈和之名诛杀使臣,虐杀降俘,违礼义,弃伦理。同为治军之人,舅父若是不与他撇清干系,往后又如何立军威,如何令军民信服?

遂,刘铮才如此狂妄?可,他怎会执迷于一庶民茜?

周如水沉吟着,未及回过神来,便见王玉溪牵着毫不嫌脏,抱着一网子活鱼小心翼翼的王子楚走了近来,朝她一笑,忽然,就出其不意问南宫祁道:“那妇人是以甚靡靡之音收了你这桀骜之魂?”

闻言,周如水杏眼微眯,笑着睨他,正想笑他好不正经,就听南宫祁懊丧道:“这便是因好奇之心了!她那日所唱之曲实是乡野小调,然吾闻所未闻,便听她唱,昔吾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还?岁聿云莫。念吾独兮,吾事孔庶。心之忧矣,惮吾不暇。念彼共人,眷眷怀顾!岂不怀归?畏此谴怒。调声婉转,实是悲歌当泣。不觉,便起了怜惜之情。”他言及至此,也是叹息再三,至今胸闷难当。

王玉溪周如水冯樘三人听及这小调却均是一愣,特是周如水,几乎冷笑出了声来。半晌,直是抿了抿唇,摇头不语。

如此,彼时便也只有冯樘看清了王玉溪那看似风轻云淡的黝黑双眸之中隐隐透出的冷光,那眸光太是阴烈,直叫他有一瞬的毛骨悚然。

他不觉就想,今朝这春日,可要来的再迟一些才好。

第199章 浮生若梦

鱼熟之法, 有脯,有腊, 有熏,有蒸, 有炙, 有炖。众人至于家中, 便先将网中的鱼儿都放入了缸内, 见着翻了肚皮的,直截便挂入庖厨中去。遂尚还鲜活的鱼儿入了水便忘了放才的恐慌,缸中小小一片水域,也愣是游走的悠闲自在。它们全然不知, 那放才咽气了的就要做了腌鱼。至于它们,成为砧板上的肉也不过是晚些时候的事儿。

见这捕来的鱼儿都被安置妥当, 南宫祁挑挑眉,又往院外走去。彼时,他牵来的马儿就拴在院外, 王子楚正笑嘻嘻地给他的爱马投喂草料,他撇撇嘴, 看也不看小童,自顾自取下马背上的锦袋,便又往院中去了。

就见那锦袋全被兜满, 背在肩头鼓鼓囊囊,如是一座小山。这动静直叫正盯着缸中鱼儿的冯樘朝他看来。待他弯身将锦袋放下,将里头的物甚取出, 冯樘也是一惊,这才知,他这一路护得紧实的物甚,竟都是些个酒酿!

彼时,庖厨之中,王玉溪正在宰鱼,他手握尖刀,将鱼身压于俎上,亮晃晃的刀刃自他手中极快地划过鱼身,鱼鳞在午后的阳光下似是金灰色的花瓣,随着他既是优雅又是利落的动作,熠熠生辉,如是飘落。待处理好了,他便将剃净的鱼儿推在一边,周如水就在他身侧将鱼自俎上接过,又放入盆盂之中,再往鱼身上撒满精盐,细细涂抹,又往鱼腹之中塞入香草。

他二人相佐十分默契,明是不言不语各顾其事,却也是十分的温情四溢。冯樘原是在看南宫祁带来的酒酿,哪想回身便见这夫妻二人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模样,不觉一笑,也是打从心底觉着美景如画。这一走神,就听南宫祁十分不满道:“你莫小瞧了这几罐子酒!我这上门礼可是讲究得很!全是酒仙文白珐所酿的鹤舞酒呐!道是它可除百病,好容色。这酒味嘛,更是香美醇甘,饮之难忘。实是百金难求之佳酿矣!”

他这一声,不光叫冯樘回过神来,也叫周如水往院中看来。这一瞧,便见南宫祁在竹藤所编的院墙边垒了好几罐子酒。

只不过,周如水倒未被鹤舞酒所吸引,反是颇有探究地望着南宫祁所带来的酒罐。只见那瓷罐类冰似玉,青翠莹润,如是清澈的湖水,实是温润细腻,光彩照人。她看得有些痴了,不由便夸赞道:“你这酒罐实在精美,待得今夜将酒给饮了,可留着存些无根水泡茶。”

她这么一言,南宫祁也是颇为自得,唇角一勾,挑着眉道她识货,“然也,这酒是好酒,自也要有上好的盛器。这批青瓷罐可都是我特意命人烧制的,直是废了几批,才得了这些。为表心意,已是悉数奉上了。”说着,他又睨了一眼冯樘,目光一转,似笑非笑道:“冯公来时不是言,为他夫妻二人备了好礼了么?如今都入了门,怎还不叫祁开开眼界?”

他这全是挑衅,冯樘却是一笑,坦坦荡荡自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鼓囊布包朝庖厨走来。须臾,直截就将那布包放在窗檐之上,一副过来人的模样隔窗看了专注刨鱼的王玉溪一眼,徐徐说道:“你们这冬日入山倒是十足安稳,毕竟这山中的鸟兽也好,爬虫也罢,这时节,全都缩去洞中了。然入了春便不同了,待得入了春呐,该醒的醒,该闹的闹。彼时,便要在墙边角落洒这些个石灰草木灰,害虫最怕这些。药洒了,虫灭了,这内宅才能真真安生。”

这话也算是意味深长,若有所指了。南宫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该知晓的不该知晓的事都烂熟于心,不免便若有所思,再见王玉溪终于抬起眼来,眸中带着三分笑,温和如是四月的春风。

他不但不觉温和,反是一激灵,嗤一声,忙是打岔,冷哼着朝冯樘笑道:“不过是些草木灰,从你嘴里道来,倒似是天上的仙草了!”言至此,不免又揶揄他道:“当年你若肯舌灿莲花,朝堂之上哪还有谢浔那厮的余地?”

听及此言,王玉溪嘴角一挑,睨一眼冯樘腰间的六面印,漫不经心道:“他现下深得今上赏识,前岁如何,何需再提?”言至此,手上刨鱼的动作却仍是未停,刀刃锋利,刀面锃亮,待得手中这鱼儿彻底刨除干净,他明澈高远的双眼才又看向这二人,取下一旁的巾帕在清水盆中净手,将手擦干,又去取那窗檐上的布包,凑在鼻前轻嗅,悠然笑道:“更若他早入了朝堂,今日,怎能会有如此参悟。”说着,拿起那布包在鼻尖轻轻一嗅,面上笑容不减,朝冯樘点点头道:“多谢。”

他这般,南宫祁便有些看不惯了,漏着风的牙自打被周如水戳破了也就再不必避讳,对上王玉溪,不羁道:“同是赠礼,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你怎的不谢我?”

彼时,王子楚恰好喂饱了马,遂也心满意足一阵风似地跑回了院中,他好奇地左看看右瞧瞧,一溜烟便窜进庖厨,笑嘻嘻地抱住了周如水的腿,亮堂堂喊了一声阿姐。见他来了,周如水眉头拧着的小疙瘩一松,忙是朝他一笑。王玉溪亦是朝她二人看去,神色温柔,如沐春风。须臾,才笑意浅浅对上南宫祁,悠然道:“万般皆在酒中,今夜不醉不休便是!”

不多时,三人忙活一阵,便都去了院中劈材,只留下周如水姐弟二人在庖厨中做食。想他三人性格迥异,却均是放达高才之人。须臾,果听院中那阵阵劈材声中隐带着几分细腻韵律。

闻之,周如水不觉挑眉,勾起一抹笑来正要低头问王子楚,就见小童大眼晶亮地望住她,惊喜道:“阿姐,这是周谣!”说着,他胖乎小手中的面团都被捏得扁圆,细嫩的嗓音却愉悦地跟着那韵律哼唱出声道:“四极废,九州裂,天不覆,地难载。苍天补,四极正,狡虫死,颛民生。”

王子楚唱得欢喜,童声稚嫩,悦耳温脆。摇头晃脑之间,他手中的面团也几番蹭落在木案之上,彻底脏了个干净。见此,周如水也全由着他玩闹,只默默又将细面倒入盆盂之中,耐着性子注水慢揉,重捏了几个面团备上。

这歌谣,唱的便是女娲炼石补苍天。往古之时,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遂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四海民不聊生。女娲见之不忍,便炼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从此,四海平,颛民生。

王子楚唱得起劲,兜兜转转许多回,忽然,就出其不意的,愣生生问周如水道:“阿姐,这世上真有女娲娘娘么?”

这世上真有女娲娘娘么?

这也算是个难题了,周如水被他问得一呆,偏过头看他,精致惑人的面容如是雨销云霁。眨巴眨巴眼,少顷,也是莞尔一笑。

她自小便觉,女娲虽为女子,却是英雄豪杰。幸得她补天于高山之巅,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不若此,怕是四海难平,天地不复。却她倒从未想过,这天下,真有女娲么?

彼时,朦胧的暮色缓缓攀上山头,五彩斑斓的霞彩染红了天角,隐没在夕阳之中,染的天的那头露出一片烧红的痕迹,熠熠生辉,光彩夺目。落在雪地之上,直是一片晕红耀目。

望着碧净天中那片深红的云霭,周如水狡黠一笑,乌泱泱的黑瞳透着水光,轻轻指向窗外,声音温柔,似是春日里新发的笋芽,柔声对小童道:“或是有的。小五你瞧,天边那灿烂无比的霞彩,不就是女娲娘娘以五彩之石所补的天么?”

她的声音娓娓动听,自然也传入了院中众人的耳中。闻之,南宫祁挑眉,朗声笑开。冯樘却是神色一顿才望向天边。

冯樘这模样,全然入了王玉溪的眼,叫他不由就眯了眯眼,目光都透着凉,却须臾再看向周如水,实是温柔似水,如是春生。

是夜,众人在棚中晚膳,因是院中四处都架起了篝火,遂四面棉帐全被高高挂起。篝火之上又还烤着抹好香料的鲜鱼,不多时,便有阵阵香气传来,热气和香气弥漫在一处,直叫寒冬都添了生气。

棚内,精致小巧的火炉烧得正旺,火苗高高窜起像是绽放的花儿。众人围炉而坐,在熊熊火光的照耀之中,品佳肴,饮烈酒。

彼时,火苗中的柴火不时发出啪啦的响声,众人也全当未闻,就见南宫祁睨周如水一眼,嗤笑又道:“今上一番整治,叫朝中那些个老匹夫都吓破了胆。便是老奸巨猾如旭棻之流,也是汗流浃背,连手版都拿倒了。往日里做过亏心事的,便无有不是战战兢兢的。却,偏是当年因察举制步入仕途的钱闾,刘铮,傅涑三人,扶摇直上,占尽了春风。刘铮战捷,便是他再有不当,便是碍着日后收场,今上也只会褒奖留他。钱闾本是获罪放任再无前程,如今也被调任回邺,身居高位。还有傅涑,原以为他早便因过往与今上闹了生分,却哪想,他全是今上明着布下的暗桩,如今更是铁面无私,真是半点虚话也不讲了。古道是欲治其国先治其家,倒是真未错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朝局,如今可算是真真换了番天地了!”

听他一言,冯樘也多有感慨,他如今已是入朝,更是深有所触,倒未有奉承之意,全是由心道:“据闻,今上搬离旧居后,连将屋前的一株杏树也跟着移去了寝殿。于旧物都尚且情深,何况诸多故人。又傅涑钱闾都乃有真学实干之才,位居人上,也未有甚可质疑的。如今朝中风气一整,倒是十几年来少有的盛景。如此,便是祥兆,便有可期。”

炉火正旺,酒水在火光的映衬下透着光,王玉溪细细品着杯中酒,听及此言,嘴角噙起一抹笑,了然道:“遂君今时入朝?”

冯樘颔首,深看他一眼,须臾,举头望向万里无边的夜幕星空,感慨说道:“年少放达归隐之时,亦是心怀家国人事,然世道不济,才无所用,遂才为出世之流。却如今,君上虚心讷谏,用法严谨。便是对太史令也是直言,需直书时事,无隐国恶。又道人君作威作福,史官不写,将何以有所畏惧。国主有如此心胸气怀,便是日后危风恶雨,又有何惧?”言至此,他到底直言,不再掩藏来意,深望住王玉溪道:“遂,三郎何不出仕为官?”

第200章 浮生若梦

山中唯独他们这一户, 暗夜里静谧无声,火光从四面流泻而来, 穿过挂着雪的屋檐,映衬在每个人的脸上。

王玉溪又抬头看他一眼, 杯中的酒尚还满着, 轻轻嘬了一口, 忽然, 就举杯倒在亭中地面上。

火星明灭,细细的流水声飘着酒香,他的声音轻轻淡淡,弯了弯嘴角, 忽然哼笑道:“为官又如何,都是过眼云烟。”说着, 他慢慢偏头看向周如水,对上她静美的面庞,弯弯的杏眼, 他只觉世间一切在她面前都被衬托得暗淡无比,唯有她, 唯有她温柔的面容,赤诚的爱意,是他黑夜中的光亮, 得以带给他发自内心的欢悦与静怡。

微风徐徐,他轻轻伸出手来,抚上周如水的发, 须臾,才在周如水的笑靥中,慢悠悠朝冯樘继续说道:“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吾与小公主一般,愿同危难,不同富贵。”说这话时,他的神态很静,俊逸近神,全不是世俗男子能比的美资容。便是冯樘看来,也不禁一怔。

更往日里,旁人请他入仕,他都是直言相拒。如今这话,已是留了诸多余地,也算彻底堵住了冯樘的口舌。

冯樘神色一转,亦是心中通透,挑挑眉,转了个弯道:“也是了,你可夫唱妇随,在这庐临山上如是神仙眷侣,自无孤高之感。然吾往日却无这般的气运,隐居山林,也不过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太过寂寥了!”说着也是一叹,伸出手来往虚空一抓,由衷苦笑道:“吾独行太久,如今得以覆手翻云,才觉,生而逢时。”

冯樘的话,也算几番夸赞了新君。毕竟,新君之德,能叫往日隐士出山现才,又有生而逢时之感,也算是莫大的夸赞了。

周如水均是听在耳中,虽是不惊不喜,只顾紧盯王子楚,怕他胡闹被火燎着,又细细剃鱼送在他案前。却如今在这话中,她才真真听出几分肺腑真意。这也就挑眉,嫣然朝冯樘笑道:“君子见机,达人知命。冯公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天骄佩服。”说着,她便举起杯来,朝他一敬。

随着她的动作,她洁白耳垂上挂着的晶莹翠玉也轻轻一晃,比之满天繁星更是动人。更她豪不作态,真是一饮而尽杯中酒,明是娇柔的玉人儿,却在行事间透出了丈夫方才有的畅快坦荡。

如此,王玉溪全是由着她,只嘴角上扬轻轻举袖,为她擦了擦嘴边遗漏的酒水。笑意更是爬上眼角,只要是对上周如水,他往日里平静的眸中便会染上三分疼宠七分笑。

如此,再看一旁的南宫祁也实在顺目许多,这才忽然朝他道:“祁可知,那女子所唱之曲,乃为溪与夫人初见之乐。”

他这是道明了,那郑氏姑子怕是有意盗了周如水的曲了!

闻言,南宫祁实是有一瞬的怔愣。他何其聪慧,只明白了这一件事,许多先头想不通的理不顺的便都通通寻着了出路。他原还以为,那郑氏是自知配不上他,遂退而求其次,选了刘铮那厮以求稳妥。到如今才知,原来从一开始,他或许便是块踏脚石了!

这般一想明白,甚么情呐,爱呐,求不得呐,一时都被卸去了一旁,他只觉胸中沉沉不得劲,更多的,还有被欺瞒哄骗为人做嫁衣的悲愤!

一瞬间,南宫祁原还嚼着的懒散笑意便都僵在了嘴边,他双目发红,眸中分明有泪,却硬生生未落下。梗着脖子仰起头,双肩不自觉的耸动了一阵,忽然,一拳便打在了自个膝上,咬牙说道:“实则齿间动摇欲落之时,吾便知,今日毒苦,皆因往日因果报应事!”

说着,他终于垂下脸来,猛灌杯中酒,怅然大笑道:“罢了罢了,落了牙又何防?便是落光了吾这口牙,吾亦是丈夫,亦能高歌长啸!”

言至此,他已是举杯站起身来,大步走入了院中。他就在这群山万豁之间,就在这夜幕篝火之中,坦坦荡荡地张开嘴,落落大方地露出了缺失的牙。他朗声高唱道:“世事茫茫,光阴有限,算来何必奔忙!人生碌碌,竞短论长,却不道荣枯有数,得失难量!”

他发自肺腑地,在这巨大的压抑中狂吼出了长啸之声。这长啸声,是嘶喊,是悲愤,也是他身为士族贵子与身俱来的傲气与自豪。他就站在这院中,俯仰屈伸,旁若无人,像是惊了梦,又似是断了情。率真至极,亦洒脱至极,使之山鸣谷应,惊动无数飞鸟,更也叫人热泪盈眶。终于,长啸声罢了,南宫祁双拳紧握,就立在月色当中,放声恸哭。

夜色寂静,火光摇动,他面上的泪水也被染上了猩红色,一闪而过,显得朦胧而不真实。周如水原是懒懒靠着凭几,如今看他如此,不由也生出了几分心酸之情。

恰彼时,王子楚已吃饱喝足,再也顾不上凑热闹了。小童点着头,靠在周如水怀中,直是打起了瞌睡。周如水只微微一动,他便瘪瘪小嘴,搂得她更紧。遂她索性抱着他起身,送回屋去。待再出门,不觉,便盯向了不远处屋檐下正摆着的凤首箜篌。

这凤首箜篌,龙身凤形,连翻窈窕,缨以金彩,络以翠藻,十分的华贵精美。是周如水平日无事之时,与王玉溪探讨音律所用。

如今,听过南宫祁长啸,再听他放声恸哭。男儿之泪,便是大气豪迈,也是悲辛无限,使人心酸。她不免就感同身受,又有怜悯之情,脚步一顿,便就循着自个的心意走去檐下,将竖抱于怀中,白嫩的指腹触在弦上,两手齐奏,奏响了当日她与王玉溪初见之时,南城门前那一曲岂不怀归。

“昔吾往矣,日月方除。曷云其还?岁聿云莫。念吾独兮,吾事孔庶。心之忧矣,惮吾不暇。念彼共人,眷眷怀顾!岂不怀归?畏此谴怒。”

她悠悠唱着,既婉转,又动听。只是当日,她如是从血海中踏回这世间,她绝望无助,无依无靠。却如今,她有了依靠,有了自个的家了。

曲调声阵阵,如是昆仑玉碎,空灵纯美。又更是浑然大气,响遏行云。却偏偏,这一次,她的曲调之中少了当日的悲,亦少了当日的凉。她终于从血海中走向了这尘世间,就站在这高山之巅,携一人之手,看这脚下这万家灯火,看她周氏这疆土。这疆土之上有成千上万活生生的人,他们是她周氏的臣民,是她周氏赖以依仗的希望。更这疆土之上还有无数的尸骨,有为保家卫国捐躯而亡的英雄壮士,有她的君父母后,她的七兄。他们都被深深地埋入了地底,也同样,深深地埋进了她的心中。

一曲末了,在南宫祁呆怔的注视中,周如水翩然一笑,眉眼弯弯朝他看来,满是善意,声音娇濡,她揶揄开导他道:“十一郎为此曲销魂,也未有甚落了脸面的。遥想当年,三郎不也是中了此计,成了本宫的夫君了么?”

她这一言,实在叫南宫祁不落脸面,南宫祁全是苦笑,泄气般坐回亭中,朝周如水作揖一礼。

一旁,冯樘也是别眼看她。方才南宫祁放歌长啸实是洒脱不羁,然周天骄一曲,实在出乎意料。当日赏花宴,谢六自席上逼她,她只白眼相加,不露半分。遂自南城门后,再无旁人听过她奏乐放歌了。

却如今,眼见她抚琴弦,眼带笑,几追仙姿,凡人难比,冯樘也是颇为震撼。更她眸中那明亮肆意,赤诚善意,更是实在的难得。他半生阅人无数,这般行事纵性豪迈慷慨的女郎,他从未在别处见过。更莫说,王族贵女中谁能如此。

一时间,他才知今日所劝实在唐突,又想新君所命,是叫他来山中见女君安好,非有求贤之意。是他以己心度他人,只想女君再美也不过寻常女君,然三郎之才,如何能堕于高山?却未想,此念是否偏执太过,实是徒来生事。

待想明白,冯樘也是百感交集,忽的便起身,施施然朝周如水敛衽而拜,再又举杯,一饮而尽。见此,王玉溪亦是一笑,神色柔和了许多,朝冯樘举起杯来,饮尽杯中酒。

飘雪在下,温炉煮酒,此一遭,四人都消了心中芥蒂,终于举杯对饮,再无心事。不多时,冯樘醉倒了,南宫祁亦醉倒了,王玉溪低眸一瞧,周如水眼神迷离,颊色绯红,也是醉了。

她艳艳的红唇染着酒色的泽润,正痴痴朝他笑,轻轻朝他喊,声音润的似水,软绵地叫他心疼,嘤嘤在道:“三郎,有难也不同当就好啦!”他听着勾唇,明是饮了许多,眸中却依旧清明,慢慢压下身去,轻触她的唇,只顿了一瞬,便弯身将她抱起,揉着她的发顶,像是安抚幼童一般慢走慢哄,推门入了内室,贴在她耳边道:“睡罢,便是有难,万事有我。”

便就在这时,方才醉倒在案上的南宫祁悠悠自案上抬起脸来,眸光黑亮,凌厉迫人,不但未有半分醉意,更是未有半分伤情。

就见他挑了挑眉,扭头望向真真醉倒在他身侧的冯樘,十分熟捻地自袖中掏出一根细香,燃起后,捂住口鼻便送在冯樘鼻尖,直是过了一会,见那烟气已大半送入冯樘口鼻,这才将那燃剩的细香抛入火堆之中,烂漫一笑,斜斜倚在了凭几之上。

须臾,待再闻得脚步声,他才慢慢抬眼,望向正施施然朝他走来的王玉溪,勾了勾唇,问他道:“长夜将至,三郎仍不改初衷么?”

第201章 浮生若梦

“初衷?”夜里又落起了雪, 纷纷杂杂,如是鹅毛。王玉溪就站在他面前, 高俊超然,如是琼枝玉树, 幽深的目光却比之月色更要寒凉。他低低轻咳了两声, 望着已是灭了灯的屋室, 抬了抬眼皮, 淡淡地说道:“人生在世,漂浮若定,谁又还记得,初起时在何处?”

闻言, 南宫祁直是静了一瞬,须臾, 才慢慢说道:“然也,可不是漂浮若定么?今岁这冬日可比往年里安稳多了,可却是真安稳么?都道是蛮夷被打退了, 魏国内溃,群龙无首。咱们朝局初整, 也是一片清明。然,新君再有魄力,傅涑再是形若死灰, 心如铁石,眼下惩治的这些个官员家族,往深里一探, 哪一家不是新贵?因着都是些这十几年来攀起的新贵,这才未有盘根错节,才好搬弄。真是隐在深处的,新君哪里动得?若是动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周国的根基就也损了。”说着,他不羁一笑,睨了一眼风轻云淡的王玉溪,明洞道:“更周人都以为,这些个贪货被傅涑抄了个底朝天,多少金银多少房契都公示在了明面上。却其实,这家家户户,均是有六成钱财自账头上抹了,全都暗地里依着新君的密令充了军需!毕竟这王座可不安稳啊!里头,一穷二白,一盘散沙。更四面里,全是虎视眈眈。”

“这些年先君奢败,将内囊都掏尽了。眼看开春便又有硬仗要打,他缺的便是银子,若不如此生财,只能从民脂民膏上刮弄了。然他向来爱民,往日砍伐百姓树木以供军用,都会留下绢布偿还。如今,又怎会轻伤民利?自他上位,这些个老朽,早该有自知才是。便如旭棻,早先便捐出大半私财,如今更是以战战兢兢之姿为新君马首是瞻,一众儿女家眷不仍是安稳无虞么?”

王玉溪虽身在山林之中,对外头的消息却半点也不闭塞,这话里话外藏着的意思,也是惊人。南宫祁闻之挑眉,便就似笑非笑试探问道:“三郎也以为,开春便有硬仗要打?”

王玉溪不动声色,慢慢道:“周人自是盼着魏国长乱,愈是乱,愈然顾不上血海深仇。然,事事常与愿违。有盼着魏好不了的,便有盼着它早些好的,待得冰雪消融,该来的总都会来。”

“该来的总都会来?”这一句话,忽的就戳中了南宫祁心中的痛楚,日间的那一番话,真真假假含混其中,如今夜深人静,再未有了旁人在侧,他幽幽一叹,望着王玉溪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忽就转了话头,自嘲般地说道:“你当明白,我中了那郑氏的诡计,初时是因那一曲悲歌,再往后,却并非因此了。”

“自然。”王玉溪颔首,淡淡一笑,抬眼看他,笑得慵懒脱尘,抬了抬嘴角道:“你南宫氏耳目遍天下,如此却还被砸落了白牙,确实蹊跷。”

“也未有甚么好蹊跷的,是人便有软肋,便有不设防。我不防那郑氏,全因她垂眸笑时,像极了婉娘。”

“婉七妹?”听及婉娘之名,王玉溪终于了然,睨他一眼,心中通透,古井无波的目光望着南宫祁,可惜道:“婉七妹过世也有两年之久了罢,想来她若仍在,你便是夺,也该将她夺回府中了。”

“然也。”闻言,南宫祁露出了颓唐之色,苦笑一声,幽幽一晒:“可如今我那妻位留着又有何用?当初她愿嫁,我却不娶。我原以为,我与她青梅竹马,来日方长,便是晚些成亲也是妥的,我尚自年少,怎甘早早困于女子裙下?却哪想,她压根等不起!她转头便嫁给方四郎!不过三月,便郁郁而终!彼时我气尚未消,待再回头,便已追不回,悔不起了。便是到如今,这苦痛,这伤怀都隐在心中无可名状!无可执著!唯剩日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

他今日真见了周如水,到底也有些投缘,不禁就起了柔软心肠,便更是发自内心的有些欣羡,如此再想起婉七妹,就实在是痛心疾首了。

彼时,山上雪茫茫,山下黑漆漆,不远处,老树的枝干虬劲地伸向黑蒙的夜空,南宫祁双目猩红,再谈起婉七妹也是心痛难当,往日有多纨绔,内里便有多痴情。

见他如此,王玉溪神色一动,清冷的声音如是冰凌,清俊如画的眉眼在月光下深邃至极,不由慢慢幽叹:“人世真情,常是恍然而止,忽然而休,全不为心所动。你已知了那尘世温热,再入这高峰绝顶,这刺骨荒凉,自是你心中软肋。”

他这话,叫南宫祁恍然抬眼,十足苦笑问他:“那溪又如何呢?可受得住这刺骨荒凉?”

“刺骨荒凉么?”冷风阵阵,拂动着王玉溪月白的衣裾,雪地上的脚印不多时便被飘雪覆平,南宫祁的声音不轻不重落在他耳中,仿佛钟鸣。

直是静了半晌,他才慢慢盯向鞋面上积聚的堆雪,缓缓闭上眼,极是平静,亦极是漠然地低低回道:“若还有命,才得谈受不受得起。非如此,全是枉然。”说着,他只手握成空拳,抵着色泽浅白的薄唇,微微咳嗽了两声,继续慢悠悠道:“魏公子绍曾在夏国做过三年质子,若无意外,过了这个冬,他便是魏国的主子了。”

“你是道,夏会助魏绍那孬货?”

王玉溪勾了勾唇,明澈高远的双目望向漆黑的夜空,淡淡道:“如今夏锦端得势,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彼时,冯樘中了迷香,睡意深沉。周如水醉得云里雾里,经王玉溪一哄,眨眼便入了梦乡。梦中也是高山流水,友人相会,十分的轻松欢畅,又有琴瑟和鸣。遂待得自香甜美梦中醒来,才惊知竟已是过了晌午。

遂她醒过神来,便支着手臂急急要撩开帐幔,哪想未探出脸去,王玉溪微微带凉的手臂便缠在了她的腰间,有些沉重,有些冰凉,搂得她不得动作。

她微微一愣,忙就回过脸去看他,脑中仍有些混沌,半晌,才诧异道:“夫君怎的也未醒?这便是咱们的待客之道么?实是羞煞人也!”

外头朗空白云,日头正盛。家中正有来客,他二人倒好,枕在榻上,全不顾来客了!

正这般想着,忽就闻外头传来一阵高朗长啸,这啸声绵迈悠远,隐带回声,显然啸者已是在山中了。更这长啸之声十分的熟悉,分明就是南宫祁在高啸道:“呜乎!胜地不常!盛筵难再!”

长啸声悠扬,周如水定定听在耳中,不觉心中咯噔,又有些怅然。再想大凡名士任自由,真是十足的不羁洒脱,也是一笑,回过神来摇了摇道:“倒是我着相了,本都非是寻常人,便就无需寻常礼。好客来之则相迎,便如夫君当日,兴尽则返,才是真自在。”

“确是这个理。”见她聪慧明透,王玉溪笑意温柔,这才松开她来,抬手掀开勾着的帐幔,径自下了榻去。自木桁上取了周如水的衣裳才又回返,拉着斜靠在枕上的周如水起身,半拥着她,一身风月,一面为她更衣,一面带着笑道:“今日无人叨唠,你我便可再将那祈天灯做成。趁着明月姣好,送它去天地驰骋。”

说这话时,他的嗓音低沉沙哑,轻轻刮在周如水的耳膜之中,有些痒,有些缠绵。周如水抬眼看他,只觉他似琼枝玉树,带着暖日明霞,照得她也生在光烂之中。心中不由软成一团,像只小兔一般忽的就钻入他宽敞坚实的怀中,搂着他的腰,小小软软一团腻在他身前,仰着脸,看着他眨眨眼道:“那我再许个愿罢!”

“怎又想着许愿了?”

“许是见了十一郎,见他为情所伤,又听他高啸,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心中一时,便有了不安稳。”

闻言,王玉溪挑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五指插入她发间轻轻抚弄,明知她不设防时,心思是极好猜的,仍是温柔问她道:“如此,夫人有何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