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的戏子们不明就里,依旧咿咿呀呀地唱着,“…思想起薛郎夫不能团圆,在家中闲争吵镇江游玩…”

旁人大多都如皇后娘娘一般愣着,只有秦烈一眨不眨地看着宝钦,那灼灼的目光简直恨不得要把她融化。

“公主怎么…就回来了?”皇后可算是回过神来,关切地问:“可是受了伤?还是哪里不舒服?”

宝钦朝她行了礼,笑着应道:“战事一了,自然就回了,难不成还要留在那边一起打扫战场不成?”

这才多久?上头的戏文才唱了两句而已,便是加上先前喝了一盅酒的时间,怕也不过是一刻钟。这…就完了?

皇后还道是自个儿听错了,一脸狐疑地侧过来问秦帝:“可是本宫耳朵不大好使,陛下您可曾听到公主说什么?”

秦帝绷着脸不说话。

宝钦拍拍手,身后的六斤赶紧端着托盘呈上前。红绸布掀开,正中央搁着的,可不正是皇后宫里那尊栩栩如生的白玉观音像。

众人顿时抽了一口冷气。

秦烈的眼睛愈发地亮了。

大家伙儿都只看到河谷那一段的复杂地势,谁会想到她居然下手如此之快,只怕国公府的队伍才刚出发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要不,能回来这么快!

……

营地里,老黑正叉着腰教训二愣子,“早说了让你使小点劲儿,非不听,看看把人家都弄成什么样儿了。回头非要把你娶媳妇儿的钱都给赔出来!”

二愣子委屈得都快哭了,梗着脖子狡辩:“公主妹子都说了,咱们就是要持强凌弱,就是要一上来就卡住他们的脖子,打得他们喘不上气,俺没错,就是没错!”

第四十二回

四十二

宝钦施施然地落了座,全不顾旁人惊诧的目光。才坐下,怀里的笨笨就忍不住钻了出来,伸出爪子去抓案几上的蜜水梨。梨子还没塞进嘴里,就被宝钦身边桌上的贵妇侧眼瞧见了,先是惊得长大了嘴,反应过来之后顿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人也躲到了两三丈之外。笨笨被它一吓,手一抖,到了手的梨子又给抖落了,咕噜咕噜滚出老远。

不说宴席上的宾,就连戏台上唱戏的那些戏子们也都被她这凄厉的高嗓门给吓得住了嘴,偌大的登瀛台上顿时一片死寂。秦帝冷冷地朝那个夫人瞧过来,目光凌厉。贵妇面色如纸,浑身颤抖如筛糠,无力地指着宝钦的方向,带着哭腔道:“熊…有熊…”

方才大家伙儿的注意力都在战事上,听闻宝钦闪点突击凯旋而归,一时都还震惊着没回过神来,根本就没人注意到她怀里抱着的那个黑乎乎的大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而今听贵妇一提醒,这才探着脑袋瞧过来,仔细看清了,又是一阵唏嘘。

皇后娘娘最是好奇,离得这般远,也睁大眼仔仔细细地打量,一边看还一边轻拍秦帝的衣袖,疑惑地问:“陛下你眼神儿好,可曾看清了,真是一头熊?这七公主胆子还真大,带着只熊跑,也不怕被咬着了。”话虽这么说,她面上却无半点慌乱之意,眼睛里头只有好奇。

秦帝和她这么多年夫妻,哪里不晓得她的心思,沉着脸朝宝钦瞥了一眼,吩咐道:“公主把那只熊抱上前来让皇后瞧瞧。”

刚刚还蠢蠢欲动准备告状的文贵妃挪了挪屁股,嘴长到一半赶紧又闭上,僵着脸挤出些笑容来,强笑着夸奖道:“七公主还真不像郑国人,便是我们京里的小姐们瞧见了黑熊都要吓得哭起来,公主偏偏面不改色,这样的胆色,真真罕见。”

她虽只是无心之说,可清雅却听得一阵胆寒,所幸自跟着宝钦进京起就早有了心理准备,而今听得此话,面上虽是一紧,却还不算太难看。旁人并未注意,只有正对着宝钦坐着的四皇子朝她瞥了一眼。

秦帝冷冷道:“她是老三未过门的媳妇儿,胆子大些不稀奇。”

众人都跟着恍然大悟般地点头附和,好像宝钦的胆子大果真跟秦烈有关系似的…

宝钦抱着笨笨起了身,刚准备走,笨笨却伸出爪子一把抱住桌子柱不肯走,嘴里发出“哦哦——”的声响,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盘里的吃食,誓死不肯动。众人见状,也顾不得那是只熊了,顿时哄堂大笑,尤其是司徒和秦修,远远地还拿手指着她,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夸张。

宝钦也有些红脸,赶紧捞了只梨在笨笨面前晃了晃,它这才松了手,一把抓住梨子往嘴里塞,呲牙咧嘴地几口就吃完了。这时候,宝钦已经快步走到了皇后跟前,小心翼翼地把笨笨举起来给皇后看,又小声叮嘱道:“把桌上那些吃的拿走,要不一会儿它又要撒泼。”

皇后忍不住笑起来,道:“这熊瞎子小的时候瞧着倒是一点也不吓人。”说话时,还大着胆子伸出手来在笨笨的脑门上摸了摸。笨笨立刻不要脸地往她手里地蹭,傻兮兮地讨好的样子,立刻逗得皇后高兴起来,然又从桌上拿了个苹果来逗它。

一见到吃的,笨笨立马就兴奋起来,在宝钦手里挣了挣,竟要冲到皇后身上去。不说身边伺候的那些公主太监们吓得脸上立刻变了色,就连秦帝也都猛地站了起来,一副要冲过来救人的架势。

但笨笨一抢到苹果立刻就消停了,回头就躲在了宝钦的怀里,却不急着吃东西,使劲儿地把苹果往宝钦的怀里塞,那憨憨的脸上然还透着一丝半点的小精明,直把皇后逗得哈哈大笑。笑罢了,才挥挥手让宝钦回去,道:“这小家伙跟你有缘分,还是你自个儿抱回去,日后养大了,指不定还会护着你。”

宝钦笑着谢过,转身往回走。刚刚落座,就听到上首的秦帝忽然开口问:“这头熊是你猎到的?”

宝钦一愣,不由得下意识地朝秦烈看了一眼。那边的他已经站了起来,一派自然地朗声回道:“是儿臣送的。”

众人纷纷微笑起来,看着她们的眼神里都带着几分暧昧,只有秦修有些不悦,小声地嘀咕道:“不过是头小熊,这有什么,赶明儿我去猎头老虎过来。”

一旁的司徒要死不死地打击他,“五爷你就不晓得了,而今老虎可不吃香,一天就能猎到三头,遍地都是…”

宴席到一半的时候,王雁如总算回来了,身上的衣物虽还齐整,可面上的表情却十分狼狈。瞧见宝钦一脸闲适地坐在那里,王雁如的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最后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眼泪唰唰地往下流,弄花了费了好大力气才画好的妆。

国公府那边很快就有人过来拉了她回去坐下,小声地劝慰着什么。大家伙儿却是笑嘻嘻地看热闹,指指点点的,丝毫没有忌讳。秦国的风气本就如此,今儿若是宝钦输了,亦如此。

王雁如哭罢了,一抹眼泪,霍地又站起身来,指着宝钦咬牙切齿地大声道:“我…我不服,我要和你单挑。”

“我不允!”宝钦刚想开口,却被秦烈抢了个先。

他已然站了出来,紧绷着一张冷脸,看也不看王雁如,寒意恻恻地朝台上众人扫了一眼。他那双眼睛里寒意断冰彻雪,扫到谁的脸上谁就要忍不住低下头去躲开他的目光,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待四周一片死寂了,秦烈才冷冷道:“二小姐真当这里是国公府呢?七公主可不是你们府上的丫鬟,你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先前这比试之事,儿臣不过是看在母后已经应了才不曾言语。本想着无论输赢,只待事情完结便作罢了,却不料二小姐竟是如此不讲道理。输了不曾检讨自己技艺不精,反倒还要变本加厉。谁不晓得公主身子不好,前些天还一直卧病在床,连院子门都不曾出,也亏得二小姐竟能想出如此阴损的主意来。你若是真想要个赢字,本王代公主服输就是,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秦烈平日里单单是端着一张冷脸就已经煞是吓人,更何况这般疾声厉色地训斥人,一时间,这登瀛台上顿时一片寂静。

王雁如早被他骂得连哭都忘了哭,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国公夫人一脸尴尬,想说什么,却是半觉辩解的话也说不出口,列席的众人亦均被秦烈的气势震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最后还是秦帝出声打破了僵局,朝秦烈柔声道:“你这老三,有话好好说不行,非要这么大声。”这哪里是责备,分明是站在了秦烈这边。罢了又一反常态地朝宝钦笑起来,一脸慈爱的样子,与皇后善良道:“今儿公主大胜,理应大赏。梓童你看,要赏些什么东西才好。”

皇后赶紧道:“要不就那尊白玉观音像,这还是好多年前太皇太后赏给本宫的,一直喜欢得很。”

秦烈凉凉地插话,“上回不是说了让公主自己要么?她还没想好。父皇别想着随便拿点儿东西搪塞掉。”

秦帝闻言立刻骂道:“朕什么时候要搪塞她了,不过是赏个东西,又不是赏给你,你急什么。”说是骂,其实语气甚是温和,声音里还透着一股子亲切劲儿。这样的态度,不说旁的皇子们,怕是连太子也极少有这待遇。秦修立刻就委屈了,偷偷揉了揉眼睛,别过脸去,也不管身边坐着的是最讨厌的司徒了,小声地道:“父皇果然还是最疼三哥,旁人都比不上。”说着,眼睛就开始泛红。

司徒原本还想笑话他几句,瞧见他这吃醋伤心的样子,顿军自己好像在欺负小孩子,只得生生地忍住了,憋得一脸通红。

秦烈目的达到,遂不再多说,代宝钦谢了皇后,尔后慢悠悠地坐下,那理所当然的样子,俨然自己就已经跟人家成亲了似的。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宝钦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狠狠地朝秦烈瞪过去,待他看过来的时候又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秦烈却一本正经地朝她点头。旁人看起来,却好像这二人来眉来眼去一般,某些“心怀不轨”地愈加地心酸了。

宴会结束后,宝钦还是让清雅把那尊观音给抱了回来,一回院子就让收到柜子里去。

“那东西一看就精贵得很,千万莫要碎了。”宝钦特意叮嘱道,心里头却忍不住腹诽秦帝太小气,怎么也不赏些实惠的银钱,这玩意儿好看是好看,可一不能吃,二不能拿去换钱,还得小心翼翼地供着,若是不留神地打了,还得挠心挠肺地肉疼一番,岂不是太不划算。

更要命的是,回头她还得自己倒贴些私房去慰藉侍卫营的那些士兵们。虽说这场胜利来得快,但好歹也是费了不少力气的,无论是真仗还是假仗,总不能让大家伙儿白帮忙。既要马儿跑,就要马儿吃饱草,这是宝钦很早以前就明白的道理。

等晚上的时候,秦帝竟然派人又另送了许多东西来,既有珠宝首饰,也有元宝银两,更多的还是些衣服料子,满满地堆了一桌。宝钦立刻就也不偷偷地说人家坏话了,赶紧让清雅领着两个丫鬟把那些银两送到侍卫营去。

没多久清雅就回来了,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进屋后就朝宝钦抱怨,“那个二愣子当真无礼,收了银子还不肯放人,非要奴婢跟您说——”她顿了顿,脸上显出啼笑皆非的神色,“他让公主替他留意些,要找个丰满圆润好生养的媳妇儿。”

宝钦一口茶顿时就全给喷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熊同学今天出境时间挺长的了吧,嘿嘿_

第四十三回

四十三

珠圆玉润好生养的媳妇儿?这二愣子还真把她当媒婆了,宝钦真真地哭笑不得。罢了挥挥手,道:“你去和他说,跟着我过来的都是郑国的女孩子,珠圆玉润得不多,好不好生养我就更不清楚了。他若真急着要娶媳妇儿,你就去行宫里找找,看有没有哪个丫头想出去的。那个二愣子虽说有些憨,人看着却老实,是个过日子的人,配了他也不算委屈。”

清雅闻言,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宝钦察觉到不对,扭过头朝她看,上下一打量,总算明白过来,顿时忍俊不禁地笑出声,“唔,清雅你最近…发福了不少。”

清雅被她骚得满脸通红,低着脑袋赶紧就逃出去了。弄了半天,原来二愣子看中的是她。不过宝钦心里头也清楚,清雅的心气高,二愣子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了。

等清雅走后,宝钦转过身,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虽说她而今身体渐渐好转,可什么时候痊愈却还是个未知数,这样把清雅留在身边,岂不是耽误了她。她自己也就罢了,自她扛起西北军的大旗起,就从来没有想过嫁人的事,而今一晃三四年过去,以她的而今的年纪,放在郑国早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想着想着,脑袋里忽然又闪过秦烈的脸,那灼灼如火焰般的眼神,让宝钦的心里头一热。可她很快又清醒过来,狠狠地捏了自己的胳膊一把,让自己更加理智些。

他是秦国的三皇子,她却不是他的七公主。有些事情,别人不知道,她却不能也假装不知。

发着呆的时候,笨笨摇摇摆摆地爬到了她跟前,小家伙在宴席上偷偷喝了杯酒,之后就醉迷糊了,这会儿还是晕乎着的,爪子一伸,抱住宝钦的绣花鞋就往嘴里送。宝钦又气又好笑,脚上微微使力,就把它给踢得倒翻了过去。笨笨晕晕乎乎地在原地绕了好几圈,眯着眼睛瞧宝钦,然后,“啪嗒——”一声,又给倒地上了。

这个憨货!

刚刚还有些沉郁的心情立刻就轻松起来,轻轻拍了拍笨笨的小脑袋瓜子,起身抱着它进了里屋。

之后的好几天,宝钦的院子里一直热闹,总是有不少贵妇小姐们来串门儿,东拉西扯地和她套近乎。宝钦心里很清楚,她们这样来巴结自然不是因为她是郑国的七公主,也不是因为她胜了王雁如,所有的一切也敌不过秦烈当着众人对她的殷勤态度。

先前虽说京里也有些关于秦烈和她的传言,但到底只是传言,她与秦烈也极少一同出现,所以大家一来并不当真,二来,也只当是秦烈为了自己的面子着想,不觉得他真对她多上心。直到那日秦烈当着众人的面和她“眉来眼去”,又是送宠物,又是帮她撑腰怒斥王雁如,这样的体贴殷勤,简直让众人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可宝钦对这些香喷喷的女人们一点兴趣都没有,与其陪着她们说什么衣服首饰,东家长李家短的琐事,还不如出去跟秦烈一起打猎赛马,或是和侍卫营的那些士兵们喝酒吹牛侃大山,便是她不能跟着一起喝,听一听也好。

于是之后的某一日,宝钦特意起了个大早,趁着那些女人们还未到,早早地就躲了出去。出门的时候她牵了马,还是之前秦烈送的那一匹叫做飒鲁的大家伙,连带着把笨笨也给抱上了,惹得飒鲁十分不快,一路上使劲儿地甩尾巴,好似要把笨笨给甩下去。

因有过被人追杀过的教训,宝钦并不敢走得很远,一路上都很注意四周的环境,总要确定自己就在侍卫们的视线内。

这片林子长得极茂盛,虽说已是深秋,可到处都是苍翠的绿意,耳畔有啾啾的鸟鸣,晨起的阳光带着金色,透过郁郁葱葱的树叶照进林子里,偶尔有几缕会透到宝钦的脸上,温暖却不刺眼。

她在附近跑了两圈,身上出了些薄汗,不敢再动,慢悠悠地策马在河边溜达。笨笨就在河边的草地上撒欢,一个劲儿地跑来跑去,一会儿又过来抓宝钦的衣服要她陪着玩儿,就跟小狗似的撒着娇,嘴里还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

若它长得跟条小狗似的玲珑可爱也就罢了,偏偏这些天吃得多,体型急速变化,很快就褪去了先前的可爱,变得憨厚笨重起来,再配着这样孩子气的动作和声音,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有种奇异的违和感。

笨笨在附近转了一阵,不爱动了,慢悠悠地踱到宝钦身边,靠着她的腿趴下,眼睛眯缝了几下,睡了。宝钦一手摸着它的小脑袋瓜子,一手托腮,盯着面前的河水发呆…

过了不知多久,脚上的笨笨忽然动了动,宝钦低下头正欲查看,它已经猛地蹦了起来,狠狠地瞪着宝钦身后的林子,嘴里发出“哦呜哦呜——”的声音,眼神十分凶恶。

宝钦微觉不对劲,悄无声息地从靴子里摸出把匕首藏在手中,缓缓站起身,眯起眼睛朝林子里仔细打量。

很快的,那边就有人影慢慢出来,渐渐近了,待看清他的身影,宝钦这才松了一口气,又悄无声息地将匕首藏了回去,高声问道:“是三爷么?”

秦烈应了一声,脚上的步子快了些,三两步地走近了,朝笨笨扫了一眼。小家伙儿连连往后退,躲到宝钦身后,光留个脑袋在外头偷偷地看。明明是个再憨厚不过的体型和长相,老老实实的脸上然也有狡猾的神情。

“你怎么也在这里?”宝钦问。

“我早上去找你,”秦烈一直走到她身边,靠得极近了,这才停下脚步,大大咧咧地在她身边坐下,罢了又拍了拍身边的草地,道:“我们坐下说。”

宝钦想了想,没推辞,从善如流地就在他身边坐了。笨笨见状,乖巧地往她怀里趴。爪子才伸到一半,就被秦烈给接了过去,手一拉,就把它提到了自己面前,强压着塞进了他怀里。

“清雅说你出来骑马了,我琢磨着你怕是来了河边。以前我也老来这里。”秦烈坐在宝钦的左手边,侧过脸来的时候正好对上晨起的阳光,将他俊朗的五官全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宝钦的面前。

以前宝钦不曾那么仔细地打量过他,只依稀记得他的相貌生得文秀,而今看来,其实他的眉十分浓烈,眉峰挑得很高,斜飞入鬓,眼睛的轮廓却是狭长的,有优美的弧度,黑白极为分明。当他不说话,认认真真地看过来的时候,那目中的神采让人不敢逼视。

宝钦悄悄低下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微微笑,很气的样子,“三爷找我有事?”话一说出口,她忽然意识到最近好像总是在说这句话:三爷找我有事?三殿下找我有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秦烈好像就总是在她身边。

“嗯。”秦烈依旧在看她,目光很直白,完全不收敛任何情绪。“来和你道个别。”

宝钦一惊,猛地抬头,“你要走?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话刚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有些太过急切,脸上有些尴尬,挤出僵硬的笑容来,尽量放缓了声音,问:“可是边疆又出了事?”

秦烈的眉梢隐约荡出淡淡的笑意,抿着嘴看她,眼神十分温柔,目光里有一种笃定。“你担心我?”

宝钦侧过脸去,声音愈加地平淡,“那是自然,三爷——”她才长开嘴,左手忽然一暖,秦烈然胆大包天地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我很高兴。”他说,目光始终胶着在她的脸上,眼神炙热得让宝钦不敢再动一下。

她很想甩开他的手,但是,宝钦心里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如果她真甩开了,面前的这个男人,怕是还要做什么更过分的事。

四周半个人都没有,附近只听见潺潺的流水声,笨笨把下巴垫在秦烈的腿上,眨巴着它的小黑眼睛盯着他们两个人看,似乎不大明白他们在做什么。

似乎察觉道宝钦的拘谨,秦烈没有再做什么更亲密的举动,只是依旧握住她的手不放,斜斜地往草地上倒。见宝钦不动,他又轻轻拉了拉她的手。宝钦无奈,只得随着他一同倒下。

两个人靠得近,几乎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宝钦觉得自己心跳得厉害,仿佛都快要吐出来了。她不是没有跟男人这么亲近过,以前在军中,打胜了仗高兴的时候,还能士兵们抱在一起,可也没这般不自在。

所以说,换上女人的装扮就是奇怪!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母亲?”秦烈忽然开口,声音很低,仿佛就在耳边喃语。不等宝钦回答,他就继续往下说了,“你在行宫里头,许是听过她的名字的。她姓刘,早些年的时候,宫里头还总是有人提起她。而今她去世得久了,记得她的人也就少了。”

宝钦当然听说过,据说秦烈的母亲刘贵妃生前极受宠爱,但她对秦帝却始终很淡然,甚至有几年还一直在庵堂里住着,到底什么原因,大伙儿却是莫衷一是。宝钦没想到秦烈忽然会跟她提及此事,一时有些惊讶,同时又好奇,便朝他看过去,等他继续往下说。

“我外祖原本是北边一个小城的城守,家里头生了六个儿子,临了了才得了我母亲一个女儿,自然十分疼爱,那会儿还特特地来京里请了先生回去教她。但我母亲却不爱这些,偏偏爱跟着外祖学些舞刀弄枪的活儿。她生得漂亮,到十五六岁的时候媒人们都快踏破了门槛。外祖舍不得她嫁人,便非要再留她两年,说等满了十八岁才议亲。现在想来,若是那会儿早就定了亲,便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昭和三十一年的时候,北边越来越不太平,隔三差五地就要打一场。那会儿京城里派了个参军到县城来,和参军一齐来的,还有年轻人,是参军的外甥。那个年轻人极有才能,尤其擅长排兵布阵。我外祖与他聊过几次,对他大加赞赏,好几回在家里头提及。母亲听得多了,便有些不服,趁着有一日外祖不在,竟去了参军府找那人比试,末了,却是大败而归。但那年轻人却是喜欢上了我母亲,隔了没几日,便上门提亲。”

“外祖虽欣赏那年轻人的才学,却并不愿将母亲远嫁,遂婉拒了他。谁知那年轻人不死心,请了参军终日在外祖耳边游说,外祖却始终不肯应。正当此时,北燕却忽然大兵压境,将县城围了起来。依城里的兵力,十有撑不到援军来救。一旦城破…”秦烈说到此处稍稍顿了顿,眼睛里有哀伤的神色一闪而过,“在外祖的同意下,母亲和那年轻人于阵前成婚,之后共赴城头,联手杀敌,誓言同生共死。”

“那一场仗极为惨烈,守城的士兵们伤亡十有七八,原本以为都要殉国了,最后一刻却等到了援军来救。来救人的是当时太子妃的母舅肖大将军,而直到此事,外祖和母亲才知道,原来那个年轻人,竟是当今太子…”

秦烈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语气一直很平静,可越是这样的平静,却越是让宝钦的心静不下来。那个时候的刘贵妃,就算明明知道城池即破,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秦帝,她的心里,想必也是深爱着他。能与相爱的人同生共死,光是想一想,就让人心潮澎湃。

可是,最后却是他负了她。

一心所寄的丈夫变成了太子,而她,却成了他无数姬妾中的一个。难怪,难怪…

“我母亲的性子极其刚烈,当下便要和离。父皇执意不肯,到后来,却是因为有了我。母亲无奈只得随着他进了京。父皇登基后,母亲便在宫里辟了间庵堂住下,无论父皇如何恳求,她也不肯再和他相见,再往后,她的身体却一年一年地弱下去,之后便病逝了…”秦烈说到此处,声音渐渐低下来。

宝钦侧过脸去朝他看,才发现他的眼睛里一片湿润,眼神哀伤而又落寞,那张素来淡漠疏离的脸上,有与往日不同的烟火气。

“若不是因为我,她就不必来京城了。”秦烈的声音有些嘶哑,低低地道:“也就…不会孤独地死在这里。”

宝钦心里酸酸的,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从来就不是什么温柔体贴的女人,嘴巴也笨,好几次想开口,脑子里却又空空的,只得用力地,更加用力地握紧了他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cibamai,712387,双木、雨悦、小秋、老蛙等同学们的地雷,鞠躬感谢。

明天上午去医院体检,呜呜

来例假了,肚子痛死,码完字就赶紧上传了,估计还有错别字。

洗澡去,挥手。大家早点睡!

第四十四回

四十四

在宝钦的心里,秦烈曾经是一种神一般的存在。很多年前她还在师门学艺的时候就听过他的名字,那会儿他还只是个刚出茅庐的少年郎,却已经大败北燕将军尹琮封,少年将才的大名传遍大江南北。

那个时候,宝钦总是想象着,如此骁勇善战的男人应该生得如何威猛高大,定是眼如铜铃,声如洪钟,长着满脸的络腮胡子,跺一跺脚地都要抖三抖的人物。等到后来进了西北军,拿到了秦烈的画像,宝钦有很长时间没说话。

画像上的男人清雅俊秀,穿戴得像个斯斯文文的读人,虽说板着脸看起来冷冷的,可却丝毫没有她所想象的那种“王霸”之气。宝钦十分不屑地把这个“小白脸”的画像扔出了窗外,完全忘了自己比他还要“娘娘腔”。

直到她进京那一日,秦烈骑着黑马远远地出现在街的那一头,一步一步地走近了,冷冷地朝众人道:“听说有人欺负我媳妇儿,过来帮忙”的时候,她才忽然觉得,原来秦烈就是应该长成这样的,他若真是长了满脸的络腮胡子和一副高嗓门儿,那才叫别扭。

可是,秦烈不是应该永远都淡漠疏离,冷冽如冰的样子么。他怎么能有这样温柔的眼神,哀伤的语气,甚至还有湿润的眼睛和温暖而干燥的手。他就这样躺在她的身边,活生生的,声音低沉而温柔,连呼气的节奏都充满了烟火气。

宝钦忽然有些不安,她敏感地察觉到自己的心里似乎有些东西不大一样了。她虽然迟钝,但不至于蠢笨到完全感觉不到旁人的好。秦烈对她的维护,明显不是,或者说,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七公主”的缘故。他的眼睛里,有直白而深重的情感,在她的面前,从来不加掩饰。

对于男女之情,宝钦一直是似懂非懂。她母亲过世得早,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这些,只后来看了些折子戏和话本册子,看着里头的男男女女要死要活的十分不解。直到而今,她依旧有些懵懂。

她只是依稀记得年幼时父母恩爱幸福的场景。钟父只娶了钟母一个,便是只得了个女儿,便是后来钟母过了世,他也从来不曾提及纳妾和续弦的事。西北军中的将士们也大多如此,在战场中风风雨雨地一路过来,能有个人一直相互扶持着已是不易,没有谁愿意给自己好好的生活添堵。

可是皇家却是不一样的。秦帝和刘贵妃,他们一定曾经深深地彼此爱过,所以才能甘愿同生共死。可是,皇帝的爱却从来都不是唯一的,他爱着刘贵妃,也爱着皇后,甚至还有后宫中那些为他生儿育女的其他妃嫔们。他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可有哪一个女人又会真心的毫无芥蒂呢。起码,宝钦就做不到。

所以,她就算一个人孤独终老,也不愿意嫁入皇家,与别的女人共享一个丈夫。不,不论是谁,不论她又多喜欢,都不能令她放弃自尊。

发愣的时候,秦烈一直看着她,眼睛一眨也不眨,目光很温和,却又带着些淡淡的无奈。

“我…”秦烈低低地承诺,“我这一辈子,只会娶一个女人,对她一个人好,只要和她一起生孩子,过一辈子。”

宝钦侧着脸看他,脸上的表情却是懵懵的,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他到底在和谁说话。

以她的这个脑袋瓜子,要想明白只怕不容易,秦烈的脑子里闪过司徒的话,一咬牙,索性再燃上一把火。于是大着胆子慢慢地凑了过来,越来越近,眼看着鼻尖就要触碰到宝钦的脸颊,她却猛地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往后倒,手上用力地将他推开。

“你——”宝钦气恼地瞪着他,脸上有些红,更多的是羞恼不安,咬牙质问:“三…三殿下,你干什么?”

秦烈看着她,眼睛里有揶揄的笑意,“你怎么现在不叫我的名字了。秦烈,我喜欢听你这样叫我。当然——”他语音一顿,声音愈加地低沉,带着一股子蛊惑的意味,“如果你唤我阿烈,就更好了。”

这个流氓!宝钦心里暗骂,脑袋里迅速地想着各种挣脱的办法,可是对着面前的秦烈,她却忽然觉得无计可施。他这样的强势,这样的笃定,真不知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勇气和自信。

见宝钦的脸色有些难看,秦烈也不敢再有什么进一步的动作。他到底没有经验,生怕自己拿捏不好尺寸,到时候非但讨不到好,反而惹得宝钦讨厌。于是继续握紧了她的手,声音愈加地温柔,“陪我说会儿话,可好?下午我就要走了。”

见宝钦不动,他又轻轻地摇了摇她的胳膊,自己先躺下,眯起眼睛看着天上,低声道:“你不要躲着我,看得我心里难受。”他的姿态什么时候这样低过,几乎都有些低声下气的意思了。这让宝钦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有些过分。

“我只是…只是…”宝钦努力地想要说句话来表达此时的内心感受,可是吞吞吐吐了好半天,却又说不出口。她难道能说,其实她不是他的未婚妻,不仅不是,反而是敌人?就算他可能早就已经察觉到这一点,可是,有些事情,只要不捅破,就能维持表面的和睦。一旦说个明白,她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了。

“你只是想逃,想躲避,可是,你到底想躲到什么时候?”秦烈忽然开口,眼神变得十分锐利,“可我却一点也不想等了,钟——宝——钦——”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她的名字,看着她的脸一点点地由红变白,就连平素红润的唇也渐渐失去了神采。

宝钦起身欲走,却被秦烈用力拽住了胳膊。“钟宝钦!”他狠狠地睁大眼瞪着她,眼睛里全是气恼,“你就想这么跑了?你真当我是个摆设?你就不能好好跟我说会儿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