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楼氏深宅紧锁,自有下人去帮她驱散。但是赤脚的不怕穿鞋的,那些流氓打不过就跑,换个地方继续败坏你,也是很恼人且烦人的。

待楼家派私兵明着去她名下的商铺去打砸劫掠时,大楼氏也只能将店铺一关了事。

这些都还罢了,最可怕的是,宗族内擅自给她们安插了许多罪名。一旦她们落到宗族手里,定然是被私刑处置的下场。

所谓的宗族,是有权力这么处置族内女人的。大不了不杀了她们,将她们终身监禁起来。旁人想为她们撑腰都没有立场。

楼 蘩在一旁看着,终于意识到,大楼氏当初不肯和楼氏决裂,其实是失策了。不过她倒也能理解大楼氏的想法——因不曾决裂,楼氏宗族对大楼氏的戒心便很低,这才 轻易落入大楼氏的布局里。且若她们姊妹招赘女婿,生下子女来,她们的孩子是有望成为楼家日后的宗主的。毕竟曾经是成国公的东西,比起毁掉它,大楼氏还是更 想夺回它。

只是太艰难了。

楼蘩意识到,靠钱终究无法将楼氏这样的家族击溃,她们还需要权势。否则这么长久下去,先撑不住的定然是她们姑侄三人。楼蘩一直没想过自己会为了联姻而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但她最终还是妥协了。

这也就是她想和赵文渊说亲的初衷。

但楼家已和大楼氏撕破了脸,怎么可能放心楼蘩嫁到燕国公府?

凭赵文渊的家世,若大楼氏将产业全部拆卖变现,都陪嫁给楼蘩带过去。楼家难道真有能耐夺回来?

是以楼家铁了心一定要破坏这门亲事。这才不惜重金收买了楼蘩身旁仆人,弄到楼蘩的行踪和马场别墅的布局,雇了强盗前去劫掠骚扰。西山马场和楼蘩本人就是给这些人的奖励。

计策本身粗暴歹毒,却又简单有效。一旦楼蘩出事,只怕大楼氏就先要从精神上被击垮了。纵然计策没成,也可栽赃到强盗身上去。且传到赵家耳中,只怕赵文渊就得先考虑考虑楼蘩是否贞洁。

可 惜他们漏算了两件事——其一,那天偏偏谢景言带着杜夫人、赵文渊带着雁卿去挑马。赵、谢两家私兵,哪里是几个强盗能对付的?结果反被擒拿。其二,此事不知 怎么的被一个楼家族长的小儿子知道了,他垂涎楼蘩美貌已久,因怕被别人先得手,自己趁着夜色亲身上阵,且被赵文渊给拿下了。

当着林夫人和赵文渊的面,楼蘩将这些话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

赵文渊脸色很不好看,许久也没有说一句话——楼蘩虽没有直说,跟他说亲完全就是为了借助他家的权势,可赵文渊如何听不出来?

其实世家婚姻,谁能免俗,不去考虑对方家世的呢?但赵文渊就是很受伤。

他 自己也说不大出这种感觉来。就好比他明知娶了楼蘩就是娶了个大麻烦,日后不但没岳家相助还多了个仇家来砍他也依旧想娶楼蘩一样。他就是不希望楼蘩是因为他 有利用价值才嫁给他的,他希望哪怕自己是个白身还穷困潦倒,嫁给他楼蘩得不到半点好处说不定还有害处她也依旧想要嫁给他。

对了,是两情相悦——他希望他和楼蘩结成眷侣只是因为两情相悦,而不为了旁的任何理由。

送楼蘩离开时,两人都沉默不语。

游廊起伏延伸,景致一重又一重的变换。最终在他们相遇的那个拐角,楼蘩停住了脚步。

她依旧淡然。纵使山眉水眸天然含愁,仿佛内有一段欲诉还休的衷肠。但赵文渊看得出来,她就是很淡然,怀抱的是一种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心态。

果然就听楼蘩问道,“赵将军生我的气了?”

赵文渊是有些中二病的。中二病的青年脾气都是有些梗的。他也直言,“没什么可生气的。你有难言之隐,瞒着我情有可原。可我难免也会有些不快。”

楼蘩一笑,叹道,“赵将军是实诚人。”许久的沉默之后,她才又望向他,问道,“我们日后……还能再见面吗?”

赵文渊就有些气结,道,“自然是能见的——可你若不想见时也不必勉强来见。”

楼蘩就又垂首,道,“哦。”

赵文渊就又说,“他们也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仇人——非选我去马场的时候劫掠,已是得罪了我。所以不论你让不让我管,这件事我都要管到底。你也不必觉着有什么负担,日后我做的,都是为我自己出气。”

楼蘩不觉就又莞尔一笑。

赵 文渊越发负气,可见她眉目柔婉,淡然含笑的模样。终究还是无法和她计较。只叹了口气,说,“……我还是觉着你过去那样最好。想做就去做,不想做的就不做。 人最不该背叛的就是自己的心。何况你根本不必为了什么目的嫁给我,我待朋友故交一向也都尽心竭力。不是说非得你嫁给我我才帮你的。”片刻后又有些黯然,他 毕竟还是喜欢楼蘩的,可是——“你非那么想,反倒令我难过了。”

楼蘩沉默了片刻,复又仰首,轻轻的眨了眨眼睛,道,“小哥哥,我没大听清楚,适才你是说不想娶我了吗?”

那声音并不曾刻意的娇媚,甚或该说是干净无辜的。只带了一丝委屈,就像水里那滴融开的墨,一行牵牵绕绕的挠在赵文渊心口上。

赵文渊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下意识就捂着鼻子退了一步。指着楼蘩道,“你,你这人……”

楼蘩轻轻笑着别开头去,仿佛什么也没说过一般,略一屈身,道,“赵将军,我告辞了。”

53 第四十三章 上

 送走了楼蘩,林夫人独自在花厅里坐了一会儿。

雁卿迈过门槛进来时,林夫人才回过神。

外头日光明耀,树荫繁密饱满,摇曳时满院子都是窸窣的声响。斑驳光影令人眼花。她家大姑娘也不上前,就靠着花厅的木格扇月洞门向她屈膝行礼。

因日头太明了,林夫人便令丫鬟们放下竹帘。招手令雁卿过去。

雁卿垂着头上前去,全无平日里活蹦乱跳的精神头。林夫人便略有些心疼。

将她揽过来,就抬手抚了抚她的额发,道,“月底就是元世孙的生日了,世子妃开筵,你去不去?”

雁卿这才提起些精神来,道,“要去!”

林夫人便笑了笑,又道,“纪家是世子妃娘家亲戚。你若要去,可就得和纪雪、韩十三她们同桌而坐了。又是元徵的喜庆日子,她们若和你搭话,你便不能太虎着脸不理人。这也能做到吗?”

雁卿就纠了纠眉头,道,“可若她们又说阿娘的坏话呢……”

林夫人就叹了口气,道,“那你就斟酌着处置——只记着一件,有时你做对的事,得到的也未必是好的结果。问心无愧不一定就过得舒坦,更不一定就会讨人喜欢。”

雁卿却并没有惊讶,眸光漆黑宁静,仿佛早有料想,只不过此刻才得到确切的答复一般。

也只有略微的失望罢了。她就垂眸,道,“我知道。”

林夫人有问她饮食起居,和她说了一会儿读书弹琴。略无话可说了,才让人送她回慈寿堂去。

雁卿牵着丫鬟的手,将至门前了,又回过头来。仿佛已犹豫过很久,轻声问道,“阿娘,楼姑姑不能再做我三婶了,对不对?”

这回轮到林夫人惊讶了。片刻后想到赵文渊百无禁忌的性子,便知是他早向雁卿透过风了。不觉摇头笑起来。问道,“你喜欢楼姑姑?”

雁卿就点头。

林夫人又问道,“是三叔在前头,还是三婶在前头?”

雁卿道,“自然是三叔。”

林夫人就道,“所以,就等你三叔的决定吧——你三叔娶谁,谁就是你三婶。再喜欢楼姑姑,你也别忘了这点。”

雁卿说是,可依旧不肯走。林夫人便知道,她今日显然是听见楼蘩说的话了。

林夫人让人领雁卿来,原本也是有这个意思。只是雁卿来得晚了些,林夫人已和楼蘩、赵文渊屏退人说话,雁卿便没来得及近前拜见——也是因雁卿不在场,楼蘩坦白时更不加避讳。到头来雁卿不留神听见的,反而比林夫人预想中更残酷些。

林夫人也不问雁卿听去多少,只道,“你楼姑姑家的事,并不是你能操得上心的。”

雁卿自然也明白,可到底还是没忍住问,“楼姑姑不会再遇上危险吧?”

林夫人道,“我也不知道——可凭你楼姑姑的聪慧,纵然遇上了,也能化险为夷吧。”

如今楼蘩手上握着族长的儿子,楼家人想再用什么黑心暗手,就得仔细斟酌斟酌了。

雁卿又沉默了一会儿,才仰起头望着林夫人,道,“阿娘……怎么会有那么坏的人?”

—— 她生在赵家。赵家也是十分庞大的家族,家中子弟不下百人。有煊赫为官的,有习武从军的,也有布衣耕田的。她父母还年轻,算不得族老,却是说话算话的宗子宗 妇,统帅着这些人。雁卿只知道为一家宗主,需得怜恤老幼、周济贫弱,令有才华的子弟有晋身的渠道,令平庸的子弟有糊口的家业。她曾见林夫人处置各房纠纷, 必以公平、和睦为要。也见太夫人出体己钱贴补族中孤老,秉持的是怜悯、为善之心。

她是知道宗族究竟有多大的权力的,她只是没想到,这权力竟也可以用来迫害人。

林夫人却说,“也只是寻常罢了。世上最多的便是这样的人,你只是不曾当家,也少出门,便没见过罢了。”

雁卿才略讶异起来。

林夫人就又招手令她回来,想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心里楼家是大奸大恶的之辈吗?”

雁卿自然点头。林夫人便道,“那我们不妨就来论说一番……一者,若当年你是楼家宗主会怎么办?你眼前有两条路,其一顺从雍王,舍弃成国公一家,如此便可继续安享富贵,甚至更上层楼。其二悖逆雍王,追随成国公,可眼看着便要举家覆灭,性命都难保全。你会怎么做?”

雁卿就纠结了一会儿,才艰难的问,“便没有旁的路可走吗?”

林夫人摇头道,“强敌面前,人是没有选择的余裕的。纵然有,最后也不过是殊途同归。所谓无可奈何,便是如此。”

雁卿拼力去想,到最后也只能说,“我不知道。”

“那你依旧觉得,楼家从一开始就是坏人吗?”

雁卿这回没有犹豫,“是。不忍累及家人固然情有可原,可坏事就是坏事。何况后头他们欺负楼家姑婆,这回总不干家族存亡了吧?”

林夫人点头,道,“你说的对。可你觉着他们欺负楼家姑婆,就只因为他们天性邪恶吗?”

雁卿待要点头,却又有些不确定了,就望着林夫人。

林 夫人道,“他们已背叛了成国公,投靠了雍王。为何还要冒着得罪雍王世子的风险,好好的养着仇人的女儿呢?”看雁卿的面色,便无奈笑道,“你心里更确认他们 是坏人了?是,他们确实是坏人,可你也要看到,驱动他们去做坏事的,不论从一开始背叛成国公,还是到现在迫害楼姑姑一家,其实都不是他们天性里的‘坏’, 而是另有缘故。”

雁卿就一怔,片刻后道,“……他们背叛成国公,是为了安全和富贵,现在迫害楼姑姑,是为了她家的钱财。”

林夫人道,“就是如此。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左右不过一个‘利’字。天性邪恶的人少,可天性逐利的人,你说是多还是少?”

雁卿就沉默下来——若说逐利,纵然是她自己也不能免俗。

就只是各人所追逐的“利好”不同罢了。她爱看书,爱吃桂花藕,爱听太夫人讲故事,爱让林夫人抱着她入睡,爱和七哥、月娘、谢三哥哥一起玩耍……这些便是她所逐之利,为此她是愿意做一些平时自己不做的事的,譬如赖在林夫人被窝里装睡,使她不能撵自己回去。

但是她还是觉得逐利也不一定要做坏事,譬如大多数人若是爱钱,便会去经商,而不是劫掠。

林 夫人却道,“我说楼家只是寻常,世上多的是这样的人。便是这么个意思——自然,逐利之人也不是个个都不择手段,可也同样不是人人都慎独自律。他们大都会在 面临诱惑时动摇,纵然不会做出大奸大恶之事,可不触及底线的小奸小恶却常不断——譬如,你觉着月娘的生母柳氏是个多坏的人吗?”

雁卿记起元彻所说,你都不替你阿娘考虑——便抿唇不语。好一会儿才道,“我很不喜欢她。”

林夫人便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不当紧的。”就说,“柳氏不过是个奸猾些的寻常人罢了,纵然十分嘴碎可厌,可平素也不曾作奸犯科。可就是这么个看似寻常的人,却差点害了你性命。又对你父亲说,是你喂青雀珠子,才令青雀差点儿噎死。”

忆起此事,林夫人依旧恨恼得气血上涌。片刻后情绪恢复了,才又对雁卿说,“可怕的正是这样的人。他们平素看着寻常乃至良善,可一旦遇见事时为了自保或是富贵,做出的恶你甚至防不胜防。纵然不遇见那个契机,他们悄无声息做下的小恶,也依旧让你举步维艰。”

雁卿沉默着,许久才点了点头——她依旧觉着这世上良善之人多。可她也不得不承认,良善之人再多,可只因柳氏一个,她在家中便遇上许多不愉快;只因韩、纪两家,她去给七哥过生日就都不能畅怀。

林夫人就又说,“且柳氏不过是个贱人罢了。若她处在楼家宗主的位子上,她所见之利大、所避之害大、所握之权也大,那她所做之恶,真就会比此刻楼家做的小些吗?”

雁卿就愣了一下,片刻后才道,“她若处在楼家宗主的位子上,所受的教导自然不同。读过圣人之诗书,知道荣耻防禁了……会不会反而好些?”

——终究还是个孩子。

林 夫人就摇了摇头,道,“你觉着教化导人向善,确实不错。可利益与危难使人奸猾凶悍,也许还更有甚之。且在楼家宗主那个位子上,若要迫害族内一个女人,几乎 是悄无声息的,甚至都少有人察觉到。会让外人知道的,甚至不过九牛一毛。那个位子上的人做的恶,只会比你想的更大、更多。”

雁卿便记起楼姑姑一家的遭遇,当日若不是宗祠失火,大楼氏姊妹逃了出来,她们就真的被楼家活活饿死还无人知晓了。

雁卿不由悚然,一时连脊梁都冰寒了。她就想若换做是她,能逃得出来吗——不知为何她竟有溺水的感觉,无力的挣扎着,却还是缓缓窒息沉没。她逃不出来。

不止她,只怕大多数人都反抗不了,只能悄无声息的任人摆布。

她阿娘说的不错,永远都有不为人所知的掩埋着,人做下的永远比外人看见的多。

随即她又记起四月里去给她舅舅过生日。因表姐不肯露面,她便悄悄的去寻。却正碰见表姐在向舅母哭求——似乎是舅舅给她订了一门很不如意的亲事,她不愿意嫁。可纵然她不愿意又怎么样,哭过一阵子,也就认命了。

雁卿忽然觉得,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逼迫摆布?可所有人都觉着这是理所当然。

不过雁卿知道,她家是不同的。她的父母不会如此去迫害别人的女儿,也定然不会如此来逼迫她。

她又记起,楼姑姑这么好,可那日在演武场上贵妇人们和女公子们却都不肯亲近她。她阿娘这么好,可在外头她听见的却也大都是她阿娘的坏话——她们说她阿娘“不守规矩”。

这么些人疏远她们,指斥她们,她楼姑姑和阿娘看似过得光鲜,其实是不是也很辛苦呢?

那些人对她阿娘和楼姑姑做的,又何尝不是迫害?

林夫人自己也觉着,对一个九岁的孩子而言,她说的未免太残酷了些。可能为使雁卿神思,这也是必要的。毕竟自己已将她教成了这样,她以后要面临的难免要比别的姑娘更多一些。

便又道,“阿娘指望你能秉持正道,纯善待人。可也是时候教你‘防人之心不可无’了。越涉及大的利益,越面对有权势的人,便越要心存防备,谨慎待之。你可明白了?”

雁卿默默的点了点头。林夫人又说,“既明白了,眼下便有一件事——太子其人,连阿娘都摸不透。阿娘希望你能离他远些。”

雁卿怔了一下,随即就抗拒起来,道,“谁愿意亲近他啊!”

林夫人略无语了片刻。又道,“不止太子,也还有元世子……你自幼和他亲近,可你也未必真明白,他究竟是怎么一个人。

54第四十三章 中

对林夫人的话,雁卿不敢苟同。

七哥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雁卿也许嘴上说不清楚,可她知道自己心里是明白的。

七哥就是七哥。

也 许他颇有些小毛病,譬如敏感、不够率直,总要人去猜他的心事,可他和太子是截然不同的。雁卿就算刻意尝试,也无法对他生出防备之心来。因为那是七哥啊,打 从记事起她就认得他了。幼时她摇摇晃晃的走过去牵起七哥的手,略大些她笑哈哈的抱着头躲在七哥的伞下,再大些她旁若无人的吃着果子歪在七哥身旁看书。忽然 你和她说,日后要防备这个人……就算是她阿娘,也不能不讲道理啊。

可林夫人显然没有和她讲道理的打算。也只说了那句“你未必真明白他究竟是怎么一个人”就作罢了。

雁卿虽问,“七哥也做坏事了吗?”林夫人却没有答,只说,“世家大族,总难免有些阴私。日后你就明白了。”

雁卿也只好十分郁闷的等待那个“日后”。她觉着日久见人心,“日后”她阿娘就知道她为什么跟七哥要好了。

其实林夫人何尝不想和雁卿讲道理。

只不过楼家这件事,证据确凿,是非分明。虽十分沉重,却反而易于解说。庆乐王府上的事却掺杂不清,难以宣之于口。

林夫人也只能提点雁卿,元徵并不如她所见所想的那般温柔纯粹。

也是理所当然——毕竟是元世子的儿子。当年元世子凭借权谋和心术,以弱冠之龄为至尊之人出谋划策,周旋在权奸与忠良之间。纵然是把持朝政十余年、老奸巨猾如雍王者,也一样败落在他的手上。他的儿子能同寻常少年人一样吗?

并不是说元徵不好。只是林夫人心里的好少年,还是该更明澈纯净些。

似元徵这般早早的褪去年少天真,比大人更心计深沉手段老辣的,就难免就令人敬而远之。

这样的少年纵然再如何的惊才绝艳,也是不适合雁卿的。

——林夫人明白自家闺女的品性,雁卿信重一个人时必是全心全意,毫无隐瞒的。可你能指望元徵这样的少年对雁卿坦诚所有吗?只怕纵然他肯坦诚,林夫人也要担忧他坦诚出来的东西,会妨害到雁卿的心性。

林夫人还是希望雁卿听了她的话,多少能对元徵有一些防备的。

五月二十七日,元徵的生日。

民 俗素有五月是“恶月”、“毒月”的说法,此月诸事不吉。又有九毒日之称,端午在九毒之首,二十七正在其尾。元徵生在恶月毒日,不吉利中的不吉利,若在民 家,只怕出生时就溺死了。纵然是在庆乐王府上,他的祖父和母亲都不信这些荒诞之说,他也依旧为此受了不少诋毁。“天煞孤星”的名号,与之也不无相关。

不过他到底是元世子的遗腹子。年幼柔弱时也就罢了,如今渐渐长成,才华人品都秀出于众,且又不比当年孱弱姿态,已显然是有寿数能活到继承父祖辈的富贵那天了,谁还没脸色的再提“天煞孤星”之事?

反而要改口说他是“幼时罹忧而天不绝之,必有后福”的,是孟尝君那样的命格。

元徵处之泰然,年幼时被人说“天煞孤星”时如何沉默,此刻人人吹捧时依旧如何沉默。

只在这年五月二十七日广发请柬,大张旗鼓的庆生起来。

这未尝不是个嘲讽——不是纷纷改口说他是有福之人了吗。好啊,那就在恶月毒日来给他庆生吧。

于是这年诸事沉寂的月份上,长安难得一见的热闹了起来。

雁卿自然是真心来给元徵庆生的。

这一年的寿礼倒是现成的——她的折扇终于做出来了!剖翠玉竹片为骨,裁雪白丝绢为面,央求女先生给题上水墨字画。做成之后一骨一骨展开来,字画徐徐而现,颇有雅趣。且与团扇一样的好用。

先做了四柄,太夫人和她阿爹阿娘每人一柄。剩下那个原本是要给谢景言的,结果让鹤哥儿瞧见,当即就顺进自己口袋里了。雁卿跟他追打了半天,不但没讨回来,还赚了个“小气”的评价。连太夫人都替她抱不平了。

后头就又做了四柄,鹏哥儿、月娘、谢景言一人一柄。剩下的那柄当然就是给元徵的。

扇子做好了,又想起来,这还是元徵头一回正儿八经的庆生,不比往年。雁卿就又用小胖手握着笔,跪坐在书案前端端正正的写了一张贺帖。她的字依旧没练出来,圆滚滚的糊成一团,看着虽也十分有意趣,可显然是颇不雅观的。

雁卿就举着帖子左看看、右看看,扭头问月娘,“其实也没那么丑,对不对?”

月娘:……

雁卿就把月娘的无语当默认,自欺欺人的、心满意足的将帖子一阖,完工了。

“重要的是心意——心意。七哥会懂的!”

元徵确实是懂的。翻开帖子看到雁卿那笔丑字,不由先会心一笑。读完了依旧不忍收起来,便摩挲着翻来覆去的读。

区区十来个字罢了,再怎么去细读,又能读出多少东西来?到最后也只是令自己怅惘烦乱罢了。

——他并不是什么云淡风轻之人,反而比常人欲求更多更深。自幼就不曾满足过。只是他比旁人更早明白世故人情,知道你越迫切想要时,旁人便越居货待沽。便素来都不爱表露真心,只做出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只对雁卿,他才会说出“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这种话。因他知道雁卿待他毫无保留,凡他索要,她便给予。他们之间是无需隐瞒、谋夺的。

可所谓贪得无厌便是这么回事。他想从雁卿身上得到的,永远比她给的更多。

甚或该说,他其实是暗暗的想过的,若雁卿只是他一个人的便好了。

上回在演武场上,他已失态干涉起雁卿的交游来。那时他就明白自己越界了。

虽雁卿依旧顺从了他——可她生性爱自在,一旦被迫俯就他的事多了,只怕渐渐就不爱和他来往了。

所以自从演武场上回来,两三个月来他一直刻意的压抑着自己,不使自己过多去干涉、追迫雁卿。

他只想在雁卿面前做出她喜爱的大度、淡泊的模样,免得令她生出戒备、疏远之心来。

可他天性就不是这么淡泊的人,压抑久了,只越发令自己烦躁渴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