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的是三哥。

元徵便又垂眸。这一夜燕国公府张灯结彩,红灯笼彻夜通明。他眼里映着喜庆的柔光,却依旧平静而冷静。

他就说,“若有那么一日……”雁卿等着他发问,可他说到一半却又不说了——许多年前,他们之间似乎也有过这么一场对话,那时雁卿说“凡事都有先来后到”,说“我同七哥感情最深”,说“若非要让我取舍,我选七哥”,可现在他却已不自信会得到同样的答案了。

雁卿问,“什么?”元徵就摇了摇头,道,“无事。”

99第六十六章 上

三叔成婚赚足了脸面。成婚前皇帝特地给他升了官儿——国朝鼓励婚嫁生育,准许新人跃品穿戴礼服,皇帝的用意是让赵文渊穿着一品大员的礼服去拜天地。虽赵文渊没这么做,彩头却极好。婚礼上宫中又遣人来祝贺,皇帝还捎了一封银子做看喜钱,示宠之意昭然若揭。

至于新人的身世、传奇故事,婚礼的排场、宾客名单……尽皆令人津津乐道,一时间长安无人不说赵文渊同贺敏的婚事。

不过对雁卿而言,婚礼的喜庆忙碌之后,日子便又回归了柴米油盐。只是家里多了三婶,更加热闹了些。

贺敏是辽东的姑娘,乍来到长安也有许多不熟悉的规矩,林夫人手把着手教她,太夫人也耐心仁善。而赵文渊性子诙谐开朗,最能为人排解烦忧,又懂得宠媳妇儿,因此贺敏也很快就适应了嫁人之后的新生活,并没显露出多少不适应来。

家里的日子依旧是和睦友爱的。

赵文渊婚礼上,也不知雁卿不在时发生了什么事,如今杜煦见了月娘,倒是能驻足同她说一会儿话了。虽说大都是聊学问,可雁卿觉着这平平淡淡里似乎也透出些互相赞赏来。

如今月娘闲来无事,常来找雁卿下棋,床头的书也换成了儒家经典。

太夫人虽博学,却从不拘泥于经书,教授起姊妹俩来一贯天马行空,因此姊妹两人案头少见六经。只雁卿爱读史书,常备一本左氏春秋。月娘则更爱诗词歌赋,精研过毛诗。这一回月娘读书风格的转变,太夫人同雁卿看在眼里,都心中有数——知道她是渐渐在接受、了解杜煦。

雁卿最喜欢月娘也就在这里——她对待什么都极认真。譬如上学,明明聪慧善记、过目不忘,却也总会提前细细的预习好功课。她是那种有天赋又肯努力的人。这回对待杜煦依旧如此,哪怕最不爱的就是浩繁冗赘的注经,也会耐心的去熟悉他研修的事务。不过——

“也不一定他钻研的,你就一定要喜欢,要精通。”太夫人便笑着这么劝她。

“也真难喜欢起来。”月娘便笑着回答,又小声道,“两个字就能注解出两万字来。真不知是读经,还是读废话呢。”

雁卿正在剥橘子,闻言忍不住插嘴道,“我也读过,他们就是攀附着经书,说些旁人重复了无数遍的君臣之道、天人之说罢了。有些读着也很有意思,不过同圣人之言已无太多关系了。”

姊妹两个所见略同,便凑堆吐槽了一回。

太夫人含笑听她们说着,忽而又问月娘道,“认识也有些日子了,你觉着杜十三人如何?”

月娘便又沉寂下来。不过她也知道,自己迟早都要有所表态,倒没有再躲闪。思索了一会儿,还是轻声叹道,“人略沉闷了一些……”

雁卿便抬头望向太夫人——果然太夫人也听出来了,月娘这其实还是没喜欢上杜煦。不过随即月娘便又道,“其余都很好,聪明、沉稳,有君子之风。为人过于敏锐了些,幸而寡言……”明明是夸赞杜煦,却还是在不经意间,又叹了口气。

看来是理智上已接受了,但感情上还在茫然、徘徊。

雁 卿觉着这很正常,目下她见过的少年,有不少她都觉着很好。可若要她同某一个谈婚论嫁,她也必然不肯……她已到了豆蔻年华,也渐渐开始知晓“情”之一字。赵 家家风开明,从不对男女感情避之若仇寇,生怕女儿知晓了。因此她谈论起来也并不觉着难为情,就道,“人好,但你不喜欢,对不对?”

月娘嗫嚅道,“也不是……”

这否认也正印证了雁卿的猜测。

雁卿便想了想,说,“也没什么要紧的,你还小,以后还会遇上许多人呢。”

太夫人听她大大方方的说这些离经叛道的话,却也并不生气。只笑道,“出去可千万别在人前这么说,小心被笑话。”雁卿自然明白。太夫人便又对月娘道,“……似杜煦这样的好少年,也并不常有。然而雁丫头说的也不错。最要紧的还是你看不看得上,不要勉强自己。”

话虽如此,可杜煦却不小了——十四岁的少年,大都开始寻觅良配。杜哲带着他来长安,隐约也有在京城为他寻一门亲的意思。只待自己考过了对策,正式授官,便好寻觅。

如今杜哲已通过了考试,五问四优,虽名列中等,却已是很不错的成绩。最迟明年春天也要上任。

月娘若没看上杜煦也就罢了,否则便该早些拿定主意。

不过要让她这么快便改变初衷,显然也并不容易。

太子却没有月娘这么多烦恼。

谢嘉琳是大家闺秀,虽颇有些傲气,为人处事却很圆转。因早就知道太子的脾气,婚后婉转逢迎,很快便收住了太子心。太子也很能听得进她的话,素日里有什么不妥的举动,谢嘉琳于枕席间一句软语,甚至比外头幕僚苦言劝谏还更有用些。

为人处事比婚前更妥当周全起来,看得出是后院儿有妻子打点的大人了。只是他好着好着,常就冷不丁刺出一剑来。赵世番几次三番吃他的亏,虽看他日渐成熟、仁善起来,心中也颇觉欣慰,却也免不了时时存一份警戒之心……实在是听多了“狼来了”,要全心信任他也难。

因此君臣、师徒二人的关系,也一直不冷不热的维系也疏远着。

谢嘉琳自幼便是当皇妃培养起来的,自然能看清利害与敌友。也常规劝太子,想法弥合太子同赵家的感情。

眼看着又是一年年尾,到了应酬往来繁忙的时候,他便同太子商议起来,“燕国公府今年新娶了三夫人,要不要额外赏赐?”

这阵子元彻常听她问这些,也略微心烦,“这种小事你自己看着办就成,莫非旁人还敢有怨言?”

谢嘉琳便笑道,“我是新妇,哪里懂这么多。若处置不妥当,还真不知会不会有人在背后笑我呢。殿下便不能多帮帮我吗?”

她 说话总是格外熨帖,元彻听着心里舒服,也就放下手头的事,上前指点她一二,“这位贺夫人当然要赏。”他就显而易见的流露出嘲讽的神色。贺敏过得越好,楼蘩 自然就越辛酸。哪怕只是为了膈应楼蘩,他也要令贺敏称心如意。不过这些话,他却没有对谢嘉琳说,只是随手拾起她列出的单子——比起一旁那叠下头贡上来的礼 品单,这一张就单薄得多。上头寥寥数人,无不是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的老臣、重臣的诰命。论说起来,贺敏还真不够分量。

元彻便道,“毕竟是保全孤城的女英雄,奖掖她有助教化。”

越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反而越虚套。谢嘉琳心知肚明,便只抿着唇笑。又道,“宗室皇亲都有例赏,若能循例,也就不用我烦恼了。其实赵家还同我母家有亲呢——我家阿婆同赵家李太夫人是同族姊妹。虽叙亲缘略远了些,感情却十分好。”

元彻已有些时日没往赵家跑,听她说到李太夫人,倒是茫然了片刻——提到太夫人,他便不能不想起雁卿来。此刻想起来,当年他微服往赵家去,十之八九竟都是为了去见雁卿。

谢嘉琳见他意动,便又笑道,“我同他家两位姑娘也十分投契。也不知能不能像阿婆她们一般,到老都还要好。”

元彻便道,“你若挂念她们,常宣入宫来见面便是。”

谢嘉琳就觑着他笑,道,“这可不行。”

元彻便反问,“哪里不行?”

他笑容里意带挑衅,谢嘉琳的脸上便有些挂不住——才不过一年,她当然还记得,太子心里中意的是赵家的次女赵月娘。便有些懊悔自己一时失言提起她们姊妹来。当然,她其实也有故意试探太子的意思,只不过结果令她懊恼不悦便是了。

她也不会因为醋意就失态失言,反而更诚恳的抿唇笑道,“她们正是说亲的年纪,怎么好总往宫里跑。”

“说亲?”

谢嘉琳便点了点头,“荆州举荐的杜秀才,如今就寄居在国公府上。杜秀才有个儿子,才十四岁,听说人才优异,格外得太傅青眼。”

元彻心里茫然动荡,面色却越发淡漠起来,“是说给那个痴儿?”

谢家有意将雁卿说给谢景言,谢嘉琳也喜欢雁卿大方单纯,便笑道,“她才不痴呢。”当然也不会在太子跟前夸赞她,又转而说,“应该是要将妹妹说给他,那姐姐似乎已内定了旁的人家。”

元彻并不关心,因为此刻他终于记起了自己的初衷——雁卿嫁给谁并不重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论她嫁给谁,都逃不出他的手心。只要有朝一日他登上大宝,他想要谁,都是手到擒来。

只要他能顺利即位。

他便一笑置之,不再多问这些不相干的话了。

谢嘉琳又同他说了些旁的事,见他态度如此,也就放下心来。

——林夫人同皇后关系冷淡,然而要说断绝往来,却又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皇后所主持过的事业,尤其是棉纺一事,多赖林夫人出力维系。如今林夫人正筹建医药堂,规章、模式也多有效法楼家养生堂之处。

这二人的想法,谢嘉琳是看不大透彻——横竖她是断然不会自毁声誉,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明明就有许多名利双收的事可干,也都有助于家国,一样都要耗费神力,为何不做这些?

不过她倒是隐约明白,这二人虽品格互别、也已分道扬镳,但骨子里的志向却多有近似之处。

也就无怪太子至今厌恶林夫人,将林夫人归为楼蘩的党朋了。

谢嘉琳是要太子同赵家和好,可也不想因同林夫人走动,让太子也对她心生不满。如此,就只能透过太夫人和雁卿姊妹,向赵家示好了。见太子对月娘确实没有太多牵挂,她心中的顾虑也就消褪了。

作者有话要说:估计这章出来,又有人说我黑太子了吧……

当然我也会一以贯之的辩解,从一出场太子就是这个德性……

100第六十六章 下

这一番闲谈之后,元彻的烦躁却渐渐按捺不下去了。

雁卿已内定了人家。明明他早有打算,可真正面临这种境遇时,他还是忍不住会想象她同旁人情投意合、如胶似漆的情形,随即每每在暴躁的毁坏欲里回过神来。

不 想让旁人碰她。为什么她就不能像个知情知趣的女人,在他还不能到手的时候安静的守贞在无人察觉的深闺里,直到他赚够了本钱将她抓在手里时都还纯白如初?他 一定会好好的宠爱她,一切都依顺她,倾天下之财物补偿她。哪怕她不是那么懂得奉承取悦他,也不要紧——笼子里的金丝雀也不总是一逗弄就唱歌,何况是雁卿这 么不懂看人脸色的姑娘?

不过头一次见面时元彻便已明白,雁卿本质上就不是什么乖顺懂事的姑娘。而他也没有如许耐心和精力,去哄得她心甘情愿。他得不到她的真心同样也左右不了她的选择。

元彻想,他不稀罕。只要他得到至高的权力和至尊的宝座,一切皆可夺而取之。譬如一只飞鸟,折去它的羽翼将它锁入牢笼,纵然它心在碧空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要从他手里啄食吃?

在这样的权位面前,真心不过是个点缀的物件罢了。他不稀罕。

所以他究竟是在为什么而烦躁啊……元彻想不明白。

年下诸事繁杂。

元 彻根基已然稳固,然而不到大权在握的时候,一切都还有变数。尤其如今他有了个弟弟,不再是皇位唯一的人选。因此一刻也不敢松懈。但他本质上就很厌烦花费心 思取悦旁人,如此紧绷着伪装久了,心里恨意更深。看着皇帝受病痛折磨,竟偶尔会生出“怎么还不去死”的念头来——他确实等得越来越不耐烦了。

除 夕夜里万家欢腾,宫里也有傩舞和庭燎。往年这时候,皇帝都会将宗室亲眷召集到一处。嫔妃、亲王、公主们聚集到一处,旁的不说,至少人多不冷清,欢笑起来颇 有佳节团聚的喜庆气氛。这一年皇帝却没有叫旁人来,只一家四口带上嫔妃、宫娥们一道,在殿前燃起庭燎来。桂木杂以香檀假设起来的火堆,烧起来沉香缭绕。火 光喧天跳跃,照耀得庭院里明若白昼。

因皇帝沉疴难愈,太子心性又不可琢磨,妃嫔们人人都有自危之意,便欢笑不起来。楼蘩亲自看护着二皇子,如今早不试图去缓和同元彻的关系,连同对皇帝也淡漠疏远起来。谢嘉琳是晚辈儿媳,自然更不会多言。这一夜的庭燎便十分的寂寥,近乎于尴尬。

元彻心中冷笑,却觉得比往年舒服惬意了许多。

不到二更时分,楼蘩便带着二皇子先行离开。正经的婆婆退场,谢嘉琳也不好多留,便借口去送皇后也告退离开。妃嫔们则都不敢近前去求宠,各都三三两两的退去亭台或是角落里说话。

花园里便只剩下皇帝和太子,和木桩子似的守在一旁的侍卫们。

风自后头吹过来,空气湿冷沁衣。元彻却觉得精神一振,竟发自内心的微笑起来。

他 便拾了沉香木近前去添火——年幼时他便爱玩火。皇帝一直以为,这么多年他只打过元彻一次,其实不是的。元彻最早的记忆便是皇帝扒了他的裤子揍他的屁股—— 彼时他的母后似乎还在,也是除夕看庭燎,他偷偷拾了木头近前去添火,结果风来火涌,他差点被卷了进去。随即就被一把拽回来,看见了他父亲恼火的面庞。他还 记得委屈的入睡时,他阿娘拇指擦着他的眉锋笑他,“眉毛都烧没了,这会儿真跟只野猫似的了。”分明就是被逗笑的口吻,半点都不心疼他干嚎了那么久。反而是 皇帝懊悔,“看看青了没。”“没事呢,他哭得那么假。”“怎么能没事,打得我手疼。”“你那是心疼。”……

他甚至都不记得她阿娘的模样,却依稀还记得那时她浅笑的唇角……其实这也许也是他后头想象的,毕竟彼时他已睡了,按说该是看不到的。

元 彻将剖作长条的檀木丢进火里去,这些日子以来他头一次从烦躁的心态里解脱出来,一时竟有些茫然。近来他确实偶尔不无怨恨的想,若皇帝赶紧死掉就好了。这样 他阿娘在九泉下也不会寂寞,他也就什么都能得到了。那时他也会淡漠对皇帝的怨恨,说不定还会怀念他。皇帝不是一直想让他喜欢吗?那就去死啊……可这一刻想 到他阿爹真的可能来日无多了,他却怔愣了很久。脑海中仿佛有这么一只丑陋的恶鬼,他乖戾、孤僻又本性邪恶,被所有人所厌恨。他背对着空荡荡的庭院,向着地 上的影子张牙舞爪。身旁空无一人。那恶鬼凶狠的难过、恐惧着。他生而嗜杀,结果竟害怕孤独。

元彻就想,这小鬼可真是滑稽啊。

他又丢了一块木头到火里。火星溅出来时,皇帝的声音传过来,“阿雝,离火远些。”

元彻身上就一僵,片刻后,他向后退了一步。脸上炙人的干燥消退了,那片跳跃的火色却更明亮晃眼,他不由就垂下睫毛来,移开了目光。

皇帝又道,“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元彻回到皇帝的身边,安静的立在一旁。皇帝便往旁边让了让,示意他坐下。

皇帝右腿屈伸不便,他的椅子一向都加宽,只比榻略短些。倒是能多坐一人,只是要挪出空位也不容易。皇帝抬手搬动右腿时,眉头也不由那么一皱——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感慨英雄迟暮成残废。

因体虚,挪动好了,他就有些带喘。虽并未流露出颓唐来,却也叹了口气。

元彻原本就要坐下,见状不知怎么的鼻头就一酸,不想坐了。

皇 帝见他不坐,就指了指一旁,道,“坐下吧,地上凉。”他在儿子跟前难流露出慈祥柔软的模样,这一日却上下打量了元彻一会儿,似有感慨,“转眼你也娶妻成家 了……仿佛昨日还才这么高。”他就拿手比了一下。不过比完了自己也不大确定,就又往上挪了挪。随即自己也有些失神——彼时他忙于国事,少陪伴儿子。他所记 得的元彻幼时模样,皆有皇后牵着元彻的手笑盈盈立在一旁。而今他似乎连皇后的身量都已记不大清了。

他从不将这些心事吐露给元彻,便不多说。只再度示意他坐下。

父子两人哪管是并肩坐着,也并没有多少亲密的姿态。庭训而已,算不上沟通感情。

皇 帝就平淡的问问太子的家事,听他夸赞谢嘉琳,心里也是宽慰。又问他对突厥的打算,对陈国的打算……这些话题他反而能事无巨细的指点太子,不过今日也是听太 子说的居多——太子本身也聪明,虽还年轻、老辣不足,身旁聚集的朝臣却都是能担纲之辈。为应对皇帝的不时考问,早都将局势关键之处向他讲说过,因此太子答 起来也是有模有样。皇帝就耐心的听着,心里也大致知道那些事他是听那些人说的——某个人也认可了太子,可见自己是时候退下来了。一面这么想着,一面也不时 将自己已做好的筹备告诉太子知道,又指点他什么人可如何任用……

不知不觉也就过了二更时候。

父子二人少有这么平静久聊的时候。

太子看似认真的听着皇帝的话,其实究竟听进去了多少,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就是心慌,不解他阿爹同他说这些做什么。他害怕自己变成那只没人要的小鬼。若皇帝不在了,他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他又恼怒,想白上人不是就在他阿爹身旁吗?他既然号称神医,就该做些名符其实的事。还是他真以为一旦皇帝不在了,元七就能护得住他?

他不知不觉就抓紧了皇帝的手。

他所怨恨的一切源头都在皇帝身上,可他所真正想要的东西,其实也唯有这个人会给他。

唯有父母的喜爱,是无法夺而取之的。也唯有父母的喜爱,就算笨拙如赵雁卿、不详如元徵也都理所当然的得到了。凭什么他就得不到,凭什么他的就要被夺走……

皇帝似乎察觉出太子的不安,拍了拍他的手背略作安抚。

子夜已至。

皇帝的话已说完——也许意有未尽,不过他也不求面面俱到。太子还有成长的时间。

两人一时便静默无言了。皇帝又想对太子说些家常话,不过早些年亏欠居多,道歉的话他却说不出口;后头又是太子混账居多,翻旧帐更没意思;到如今,太子成了家,聪明显露出来,性格也变得耐心、宽厚,在他看来已足够好,又没什么可说的了。

何况这是日后的新君,自己给他布下的局面也足够好——权臣已除,朝政平稳,国富民强,连宿敌都内乱了。太子起码也有成长的时间,无需他来操心。

唯一令他不放心的,其实也就这么一件事——

皇帝道,“我百年之后,你要善待你的弟弟。”

太子满腔烦乱未解,霎时就被冷水浇透了。

他就道,“这是自然,毕竟儿臣是长兄,看顾弟妹是应该的。”

101第六十七章 上

元日大贺,随即便是一整个正月的节庆。

民间亲友互相往来,宫中却因为皇帝又犯了腿疾,不似往年那般频密的庆贺、游玩。只人日那天,按照惯例赐宴群臣,却也是太子主持,皇帝只露了片刻面,受了一轮贺酒罢了。

自去岁冬天起,皇帝便已萌生退意。除夕夜里同太子彻谈过,最后的心事也放下了,便又宣召赵世番来,向他透露的自己的想法——皇帝想退位当太上皇,让太子即位。

赵世番对太子的心性多少还有些疑虑,不过太子几乎是皇位唯一的人选,即位是迟早的事。因此他想的更多的还是如何将太子扭转过来,对皇帝的想法,他也唯有奉行不违罢了。

这件事自然不能提前透出口风去,皇帝也只同赵世番商议——毕竟是知交多年的老友、君臣,他对赵世番的倚重和信任不同旁人。而赵世番也守得住秘密,连林夫人也不曾告诉。

元彻那边倒是多少有些预感。不过除夕夜谈后他心里更多的还是愤懑,反倒因此将托孤所隐含的更重要的意味给忽略了。

转眼又临近上元灯节。皇帝连日心情好,又将繁冗政务丢给太子处置,身上跟着轻快了不少,便起了赏灯、看冰嬉的兴致。他很少吐露自己的喜好,这回表达出对灯会的期待,底下人立刻就不遗余力的张办起来。务求新奇精妙,好博天子一句称赞。

而元彻虽忙于政事,到底心中烦躁难除。便忙里偷闲,寻出一日来外出散心。

当然也不会光明正大的偷懒——而是先往法华寺去为皇帝祈福,如此也有了孝心这一名目。

如今他年岁日长,权位也日重。再不会先前去庆乐王府那般,这边他才出门去,那头庆乐王府就已得到了消息。法华寺竟无人知道太子来访,自然也就没有大张旗鼓的净寺清客好接待他。太子便随着上元节前来参拜的人群一道进入寺庙。

他其实并不信佛。只不过白上人修道,引得他憎恶了道士,也就由此对和尚有了一份同仇敌忾的好感。

如今他心事无处诉说,烦闷燥乱。然而此刻四面善男信女,明明庸碌无能却都平和宁静。气氛如此,他也就聊胜于无的上了一炷香,默默在佛前陈愿,“若令我诸事如愿,保你法传天下,香火不衰。如若不然,必毁你庙宇、屠你子弟,灭你道法。”

又皇帝求了一道平安符。

他虽不曾吐露身份,然而法华寺地处京华,寺里接引小沙弥见多了世面,也很快就看出他不同凡俗——看年纪该是哪家小公子偷偷跑出来玩耍的,气质却又华贵凌人,自带威仪。便留了心,看他上完香,也没有立刻上前去游说他捐香油钱,而是报给寺里掌事知道。

寺里虽不知他是何方来客,却也不敢怠慢。还是安排了巧遇,请元彻同寺中得道的高僧饮茶。元彻无可无不可——他倒是指望听一听高僧说法,能令他心境略平复些。

年后才下过一场雪,和尚禅房外头积雪未化。禅院里少树,只有寥寥几颗森森古柏,倒是清静不扰目。元彻便端着茶水,望着外头禅院。梵音和雅清彻,周遍远闻,元彻一心二用的听那和尚说经,竟真觉得没那么燥乱了。

凡来拜佛必有所求寄望于神佛。高僧同权贵富豪打交道多了,也都知道该怎么同这些人结善缘。很快便将话题引导元彻身上,询问他的烦恼。

元彻当然不会告诉他,只道,“家父抱恙,故而前来祈福,祷祝平安。”

和尚便道,“善哉。”也并不逼问,只又说,“善恶有报,檀越有此孝心,可见令尊此生是有福之人。”

元彻最厌烦听这说了等于没说的话,忍不住又反诘他,“和尚觉着我有什么烦恼?”

和尚也不以为忤,只笑道,“佛说人生八苦,为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随即便话锋一转,笑道,“施主为父祈福,所忧者自然就是‘爱别离’。”

元彻只轻声一笑。

和尚见他失望之意反倒更多过嘲讽,便知他确实别有心事,就又道,“虽如此,实则和尚平生所见红尘之人,忧惧皆因执著,而烦恼在于求不得。”若非执着,何至于烦恼不止?若非求不得,谁来拜佛问法?芸芸众生,烦恼皆无非此二者。这也是屡试不爽的搭讪法。

太子果然心念一动,不觉望向那个和尚,和尚知是说到点子上了。就又一笑,道,“施主无法脱出爱恨,执著却求而不得。”

不想太子竟被触怒,目光又灼灼欲燃,“求而不得?天下竟有我求而不得之物?”

和尚也是见过世面的,处变不惊的笑着,“佛陀得菩提前,尚且求法而不得。始皇帝尚且求长生而不得。况乎众生?”

太子便嘲讽道,“他们自去求那虚无缥缈之物,得不到也是活该。我所求者,我自取之,轮不到你这和尚吱吱歪歪!”

虽如此,元彻却也隐隐明白,自己其实是被戳到了痛处。

凡有形之物他都能得到,他也一度以为自己不稀罕那触不到、摸不着的真心……可真心这种东西,纵然他不稀罕,可得不到时也会燥乱不甘。想要皇帝只疼爱他,想要雁卿只属于他,他岂不就是求之不得?

上了马车,御夫问他往哪里去。太子却有些漫无目的,只道,“赶路就是。”话一出口却又羞恼起来——他曾听人说阮籍旧事,说他常“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难道自己已不得志至此,要效穷途之哭吗?便道,“去宣阳坊。”

燕国公府便在宣阳坊里,太子心情不好,决心究其原委,去太子太傅府上走一遭。

正当上元佳节,尚还不到傍晚,街上便已张灯结彩。因隔了一顿晚饭,看灯人且不多,沿街的摊贩、商铺却俱都忙碌准备起来。

这 一年看灯,月娘也想同雁卿一起去。她素来喜静不喜动,难得主动要出门了,雁卿便鼓足了干劲,想着将灯节的妙处尽数呈现给她看——雁卿年年都要出门赏灯,自 然知道何处灯最好、何处百戏最精彩、何处百货最别致。以往有些去处,譬如泰明楼前的灯谜会,因人太多了她挤不进去,便不去了。今年却务必要挤占进去,好叫 月娘知道市井之间也有这样文雅有趣的活动。便早早的央鹤哥儿帮她订下座位。

泰明楼地脚最好,轻易订不到临窗的位子。不过鹤哥儿的 脸面也不是一般的大,此事说来话长——灯节城门出入之人多且杂,难以一一盘问,年年都有看灯被拐走的孩子。前些年雁卿乱跑,不就差点儿走丢了?赵文渊想起 来便后怕,因此闲来无事就发动人“打拐”。鹤哥儿同谢景言出力最多,前年还真让他们挖出一伙拐子来,救下不少孩子,其中便有临淮王家的小王子。而泰明楼的 掌柜,便是从临淮王府出来的。因此鹤哥儿去订,就没有订不着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