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她腿脚不好,不怎么出门,李玄贞又一直记恨着谢氏,从不和谢氏打照面,而且时常在外征战,兄妹俩知道对方的存在,但居然从没见过。

他们都伪装成了南楚人,李玄贞脸上有伤,她没认出李玄贞,李玄贞更不可能认出她。

神医叮嘱瑶英多走动,她常帮神医跑腿,帮着照顾病人,看到李玄贞孤零零一个人没人照顾,主动包揽了为他送药的活计。

一来二去的,他们以阿月和杨长生的身份认识了。

后来李玄贞脸上的伤口愈合,瑶英还和他开玩笑:“长生哥哥,你的眉眼有点像我阿兄,个头也差不多。”

李玄贞皱眉:“你的兄长把你扔在赤壁几个月不管,你不生气?”

瑶英不满地轻轻捶了他一下:“我阿兄不是不管我,他有要紧事要忙,而且我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李玄贞笑了笑,低头给瑶英捏泥人。

瑶英认识的杨长生,沉默寡言,但是为人仗义,那时赤壁接连下了一个月的大雨,洪水肆虐,他不顾重伤下水救人,险些因为虚脱被洪水卷走。

所以,当他们一起坐船回到魏郡,看到等在岸边的李仲虔和唐家人,意识到彼此的身份时,瑶英没有立刻躲开李玄贞。

她总觉得,一个人既然能够不顾自身安危去救陌生人,应当也能理得清仇恨。

李玄贞的反应比瑶英要大多了,他立在船头,看一眼岸边的李仲虔,再看一眼她,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变得僵冷,眸中阴云笼罩,忽然抓住她,掐住她的脖子。

瑶英差点死在他手里。

时至今日,她还记得李玄贞粗糙冰冷的手指扼住脖子时的感觉。

谢青面无表情地评价一句:“太子太执拗了。”

瑶英揉揉手腕,笑了笑,“好了,不说这些事了。”

她把心思放回到自己的处境上:“阿青,大王子那晚到底做什么去了?”

谢青回过神,道:“我打听过了,大王子那晚抢掠了几大车的货物。”

瑶英皱眉。

那天汇合之后,大王子说他打劫了几个牧民。她留心观察,发现大王子和随从都换上了新的马鞍、马具,普通牧民怎么可能用得起那么贵重的马鞍?

“我怀疑大王子劫杀了那支王庭商队。”

谢青目露诧异之色:“叶鲁部的人说,无人敢劫掠打着佛子旗帜的商队。”

瑶英嘴角一扯:“别人不敢,那是因为他们识时务,知进退,大王子不是那样的人。”

她之前一直很疑惑,强盛的叶鲁部落为什么会悄无声息地倾覆?

原因很可能就在这里,大王子贪婪残暴,惹怒了太多部族,如今他又很可能劫掠了昙摩罗迦的臣民,即使王庭不报复,周边部族也会以此为借口前来攻打。

瑶英沉吟半晌,吩咐谢青:“你找个机会看看那几大车货物都是什么。”

谢青应是。

翌日早上,天还没亮,帐篷外就传来热闹人声。

塔丽服侍瑶英梳洗,告诉她部落的人正在准备晚上的婚礼,夜里大帐前会燃起篝火,部落的男男女女都会前来恭贺他们。

瑶英换上婚服,塔丽挽起她的长发,为她编发辫。

她看着铜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忽视心底的恐惧不安,一遍遍为自己鼓劲。

谢青钻进帐篷,眼神示意塔丽和阿依出去,走到瑶英身后:“公主,我找到这个。”

瑶英转身,看到他从怀里摸出一面被鲜血染红的旗帜。

脏污的织物上还能依稀看到精致的金色纹路。

大王子果然还是不服气,劫掠了那支商队。

瑶英心计飞转:“得把这件事告诉叶鲁可汗……不能由我开口,叶鲁可汗未必会信我,只会当我是挑拨离间,而且消息泄露出去,大王子必定报复……阿青,你再找些证据,把这事透露给二王子。”

塔丽说过,大王子和二王子素来不和。

谢青应喏,转身出去。

二王子没有辜负瑶英的期望,听到风声后,立刻向叶鲁可汗禀报。

叶鲁可汗勃然大怒,派人叫来大王子:“你居然劫杀佛子的商队,你这是把祸患引至我们叶鲁部!”

大王子见事情败露,并不慌张:“人我已经都杀了,连牲畜也都宰了,谁知道是我下的手?”

长子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叶鲁可汗愈发怒不可遏:“祆神在上,佛子的怒火假如降临叶鲁部,你就是整个叶鲁部的罪人!”

大王子满不在乎地道:“佛子远在西域,总不能大显神通突然从天而降!再说了,他来了又如何?有本事和我大战三百回合!”

叶鲁可汗气得面色紫涨,正待拔刀,帐篷外传来脚步声。

“可汗,别木帖回来了!”

叶鲁可汗立即道:“别木帖快进来。”

别木帖踏进大帐,眉头微皱:“可汗,大魏太子怎么突然走了?不是说好要和我斗酒的吗?”

叶鲁可汗此时焦头烂额,漫不经心地道:“他和文昭公主不是同母所生,没什么情分,和文昭公主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别木帖泛着淡淡金色的眼眸闪烁了两下,眼底掠过一丝阴狠之色。

叶鲁可汗和他说了大王子劫掠商队的事情:“别木帖,你看该怎么办?你是从西域来的,天谴之说是否真的会灵验?”

别木帖看了看大王子,笑了笑,“大王子虽然鲁莽,不过有句话没说错,佛子远在西域,这些年从没离开过圣城,大王子不过是杀了几个胡商护卫罢了,佛子不会为此大动干戈。”

叶鲁可汗狠狠地瞪一眼大王子,冷笑:“但愿如此。”

婚礼仍旧按计划举行。

从中午开始,部落的男男女女开始伴随着鼓乐踏歌起舞,笑闹喧腾,等到夜幕降临,大部分们已经喝得半醉,营地里燃起一片熊熊的火光,瑶英被搀扶着出了帐篷。

无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其中几位年轻王子的目光一个比一个不加掩饰。

瑶英再次注意到那道曾让她不寒而栗的视线。

她余光扫过去,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男子站在叶鲁可汗身侧,鹰鼻深目,目光如炬,火光映照下一双浅金色眼瞳。

他此刻含笑看过来的眼神让瑶英心中的不安更加强烈了。

她定住心神,在塔丽的指引下完成拜礼,刚要起身,对面的叶鲁可汗忽然喉咙里发出几声模糊的轻响,仰面倒了下去。

众人大惊,别木帖一个箭步冲上前抱住叶鲁可汗,笑道:“可汗吃醉了!”

几位大王子面面相看,抢上前,扶叶鲁可汗回帐篷。

大王子转身前,深深地看了一眼瑶英,嘴角斜挑:“美人,你别急,若我父汗这一病不能一振雄风,我会代他好好疼惜你。今晚,你就在帐篷里好好休息吧。”

说着,脸色陡然一沉,目露凶光,“公主的那些护卫可不是叶鲁勇士的对手,待会儿可别轻举妄动。”

他抹抹嘴角,大笑着走进帐篷。

瑶英立在拥挤的人群之中,浑身冰凉,环视一周。

叶鲁可汗的亲兵正好都不在,而几位王子的亲兵已经分头散去,篝火还在熊熊燃烧,但欢快的气氛早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风雨欲来的紧张压抑。

瑶英回了帐篷,立刻脱下婚服,让谢青去清点人马。

“叶鲁可汗不像是吃醉的样子,今晚叶鲁部一定会发生变故。”

她以为提醒叶鲁酋长可以让他早做准备,没想到晚上就出事了,看来大王子早就做好了准备。

难怪大王子这一路上敢那么张扬地言语调戏她。

在大王子眼里,她早就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谢青很快召集亲兵,几十人严阵以待,牢牢护住了瑶英的帐篷。

其他人并未过来探问,部落的几位族老在二王子、三王子和其他义子的簇拥中去了叶鲁可汗的帐篷。

不一会儿,帐篷里传出喊杀声。

埋伏在暗处的骑士拔刀冲进打仗,几位王子的亲兵嘶吼着混战,寒光闪烁,血肉横飞。

塔丽和阿依蜷缩在帐篷角落里瑟瑟发抖。

一个时辰后,大王子满身是血,提着几个弟弟的脑袋大踏步走出帐篷:“他们想趁着父汗生病刺杀父汗,已被我父汗的亲兵诛杀!”

叶鲁部以强者为尊,看到大王子杀了其他王子,除了几位王子的亲兵,其他人都跪了下来,匍匐在大王子脚下。

别木帖从帐篷里走出来,站在大王子身侧,恭敬地请他进去。

大王子扔了脑袋,转身进帐。

其他人陆续站起身,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几位王子和族老的脑袋被扔进了火堆里,烧得劈啪作响。

谢青脸色紧绷,守在帐篷前:“公主,我们该怎么办?”

叶鲁可汗还没死,不过也没有清醒,大王子杀了其他王子,现在部落里的人都听大王子的号令,瑶英迟早会落到大王子手里。

瑶英已经来不及去细想大王子什么时候在叶鲁可汗的酒碗里下了毒,她提防着大王子,却没有料到大王子下手如此心狠手辣。

“我们的人太少了……”瑶英闭了闭眼睛,“先静观其变。”

第34章 逃跑

是夜,大王子带着亲随,提刀将另外几位兄弟的儿子和忠仆全部杀光,女人们则都成了他的侍妾。

嚎哭惨叫声响彻河畔,地上的积雪饱饮鲜血,红得艳丽。

到了第三天,营地里仍然充斥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叶鲁可汗昏睡不醒,部落剩下的几位族老并未出面阻止大王子赶尽杀绝,巡守营盘的护卫全换上了大王子的亲随。

瑶英的帐篷从早到晚被叶鲁部最骁勇的骑士重重包围,谢青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第四天,亲兵忽然急匆匆入帐,焦急地道:“公主,叶鲁部的人要杀了我们的马!”

瑶英出嫁时,从大魏带来百匹良驹,其中一匹是当年李仲虔送她的乌孙宝马。到了叶鲁部后,她的马由叶鲁部的牧人和她带来的亲兵一同照料。

谢青腾地一下站起身:“我去看看。”

瑶英也站了起来:“你去阻止那些人,我去找大王子。”

下命令的人是大王子,只有拦住大王子才能保住她的马。

谢青想了想,觉得不放心,让其他亲兵去马圈,自己跟在瑶英身边,陪她一起去找大王子。

大王子在自己的帐中喝酒,女奴进去通禀,他放下酒碗,大笑着起身相迎。

瑶英进了帐篷,立刻冷着脸怒斥:“叶鲁部忘了和我大魏的盟约吗?大王子若不想遵守诺言,就将我送回中原!我乃堂堂大魏公主,叶鲁部迎娶的可敦,大王子如此欺辱我,就不怕大魏发兵来攻?”

大王子一脸诧异,眯了眯眼睛,笑道:“公主误会了,我叶鲁部仰慕中原王朝,怎么会言而无信?”

说着顿了一下,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瑶英,目光像刀子一样在她身上来回转悠。

“公主放心,按照我们的风俗,就算我父汗不幸亡故,我也会信守与大魏交好的诺言,有了新的可汗,公主依旧是叶鲁部最尊贵的可敦。”

他意味深长地道:“我一定代父汗好好疼爱公主。”

瑶英垂下眼睫,身子颤了颤,仿佛不敢直面大王子赤裸裸的眼神,苍白的手紧紧攥住衣袖。

大王子将她极力掩饰的惊惧之态尽收眼底,心里像有几百只猫爪子在挠一样,忍不住凑近了些,做出耸鼻深嗅的动作。

汉人女子果然和部落里那些满身马臭的女人不同,娇柔酥软,雪白柔嫩,身上一股勾人的幽香。

比最香甜的奶酪还要鲜美。

大王子满脸陶醉之色,又上前了一步,伸手想抱瑶英。

瑶英吓得后退,身子抖得更厉害了:“大王子,我们中原人最重礼仪,若可汗真的有什么不测,我需要上书朝廷,等朝廷下达敕令,才能遵从贵部的风俗。否则,我宁死不受辱!”

她抬起头,眸中含泪,春色涟漪。

美人不愿示弱,偏偏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昭示着她此刻心里有多害怕、多无助,面对这张泫然欲泣的脸,大王子也不由得心软了。

这绝色美人迟早是他的。

大王子玩味地笑了笑,道:“我这就叫人去写信,公主就不必操心这些了。”

瑶英沉默了一会儿,板起脸面:“那大王子为什么要下令杀了我带来的马匹?那些良马都是我的妆奁,也是叶鲁部的财产,是我为叶鲁部的勇士准备的礼物。”

大王子嘴角勾起:“既是公主的妆奁,自然不能杀。”

他扬声叫随从入帐,吩咐他放了瑶英的马,眼睛一直一眨不眨地看着瑶英,带着迫人的力道。

“公主是水做的人,我疼惜尚且来不及,怎么舍得让公主受委屈?”

瑶英肩膀轻颤,转身出去。

谢青跟在她身后。

回到自己的帐篷,瑶英抬手拂去眼角泪花。

谢青轻声道:“公主,您受委屈了。”

瑶英摇头示意无事,盘腿坐在毡毯上,压低声音:“看来大王子不会马上下手杀了叶鲁可汗,他认同叶鲁可汗和魏朝的结盟。”

刚才一番试探,她可以确认大王子不会撕毁盟约。只要大王子还顾忌着魏朝,她就还算安全。

“不过我心里总觉得很不安……”

瑶英想起别木帖那双金色的眼瞳就浑身战栗。

大王子为人粗豪,连昙摩罗迦的商队都敢抢,不像是可以为一个刺杀计划隐忍大半年的人,而从那晚婚礼上其他王子仓促的应对、族老们的明哲保身和大王子沉着毒辣的手段来看,大王子一定准备了很久。

不到三天,他就扫清了部落里所有反对他的人。

一个漏网之鱼都没有。

若非精心谋划,怎么可能如此缜密?

“其他成年王子都死了,包括可汗的两个义子……别木帖深受可汗器重,却安然无恙,还成了大王子的左膀右臂。”

“所有人都被困在营地里,只有大王子的亲信可以出入。”瑶英喃喃地道,“我怀疑别木帖才是真正的幕后之人。”

这两天别木帖并未露面,但她直觉部落里发生的一切都和他离不开关系。

谢青也对别木帖印象深刻,那个异族男人高大壮硕,肌肉虬张,眼神如鹰隼般锐利,一看就知道是个擅长骑射的高手。李玄贞率兵收复凉州的几场大战中,别木帖表现英勇,李德还赏了他一把宝弓。

他疑惑地道:“别木帖为什么背叛器重他的可汗,转而辅佐心胸狭小的大王子?他就不怕大王子事成以后杀了他?”

瑶英双手微微发颤,之前的一个猜疑慢慢浮上心头。

之前只是怀疑,现在看来,很可能八九不离十。

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会在叶鲁部遇上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煞神。

叶鲁可汗并不可怕,大王子她也能勉强应付,但是面对别木帖,她什么胜算都没有,只想尽量避开。

可是避开并不表示她就安全了。

瑶英抿抿唇,压下心底的不安,叫来随从中略懂医术的亲兵,带着人去叶鲁可汗的牙帐。

“可汗重病,我身为可敦,理当照料可汗,以尽心意。”

塔丽把她的话翻译成部落的语言。

牙帐前的勇士面面相觑,派人去大王子那里报信。

大王子方才起了欲念,正搂着胡女寻欢作乐,闻言,揉了把怀里的胡女,笑嘻嘻地道:“公主如此重义,是我叶鲁部之福,就请公主好好照顾我父汗。”

老头子活不了几天,公主想照顾老头子,让她照顾去吧,正好让公主亲眼看着老头子死去,也好叫她彻底臣服于他。

一想到泪盈于睫的文昭公主仰起小脸看着自己时那楚楚动人的娇媚风韵,大王子心里更痒了。

帐篷里传出胡女的叫声。

叶鲁可汗的牙帐里一股怪怪的混杂着羊脂、烈酒的腐败酸臭味,瑶英走进帐篷,呛得几乎抬不起头。

几个胡女守在床榻前,看到瑶英,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神。

瑶英示意亲兵上前为叶鲁可汗看脉,接过胡女手中的毡帕子,自然而然地倚坐在榻旁。

胡女们迟疑了一下,恭敬地退了下去。

叶鲁可汗躺在毡毯之间,面色青白,呼吸微弱,亲兵瞧瞧他的脸色,翻开眼皮看了看,朝瑶英摇摇头。

瑶英早就料到如此,叶鲁可汗肯定没救了,不然大王子不敢放她进牙帐。

她依旧坐在榻旁,渐渐适应了牙帐里的味道。

夜里她留下没走,帐篷外传来说话声,大王子和别木帖一前一后走进帐篷。

大王子看了瑶英一眼,没在意,转头和别木帖说话。

瑶英眼眸低垂,姿态温驯顺从。

别木帖浅黄色的眸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嘴角浮起一抹痞笑,用胡语和大王子说了几句什么。

大王子听了,看着瑶英,眼神邪淫,也用胡语回答了一句。

瑶英一动不动。

她身边的塔丽却变了脸色,浑身发抖。

大王子抬腿踢向塔丽,喝道:“贱奴!怎么不把我的话说给公主听?”

塔丽瑟缩了两下,躲到瑶英身后,不敢吱声。

大王子看着瑶英吓得微微轻颤的手,大笑数声,转身离了帐篷。

别木帖也跟了出去。

转身之前,他忽然回头,目光如电,在瑶英身上转了一个来回。

瑶英背对着他低头安慰塔丽,手心里密密麻麻的汗。

不一会儿,帐门轻轻合上,别木帖出去了。

瑶英低声问塔丽:“刚才大王子说什么了?”

塔丽小声道:“大王子说了些粗俗的不敬之语。”

大王子说要当着所有魏朝亲兵的面撕了公主的衣裙,她不敢翻译给公主听。

瑶英沉默了半晌,泪水潸然而下,伏在叶鲁可汗榻边,小声啜泣。

“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他们这些塞外野蛮之人……能说得出什么好话?”

“我恨李玄贞!他真狠心!我是堂堂大魏公主,金枝玉叶,流落到这塞外之地,和这些野蛮人为伍……可汗又活不长了……我以后该怎么办……”

她哭了很久。

塔丽手脚无措,拧干帕子为瑶英拭泪,温言劝哄,她才慢慢收了哭声。

凛冽的西北风呼呼地吹着,帐门外人影晃动。

瑶英低头拭泪,眼圈哭得通红,眼底却一片清明沉静。

接下来的日子里,瑶英每天守着叶鲁可汗,大王子和别木帖偶尔会带着族老过来看一眼。

叶鲁可汗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差,十几天之后,最终还是咽了气。

这天半夜,谢青告诉瑶英,可汗死后,别木帖带着几个随从离了营地,不知道去了哪里。

猜测得到证实,瑶英心脏狂跳起来。

别木帖果然不是寻常人。

按照叶鲁部的风俗,族人要为死去的可汗办一场火葬,将可汗裹上白布,抬上架起的高台,以烈火焚烧,让可汗的魂灵得以回归祆神的怀抱。

第二天,当夜幕降临时,部落男女汇聚在广场上,瞻仰叶鲁可汗的遗容,为他送行。

清冷月色下,族人们唱起悲伤的哀歌。

大王子听得不耐烦,大咧咧闯进瑶英的帐篷,伸手就要撕她衣裳:“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新可汗了,今晚是我和公主的婚礼,谁都不许进来打扰!”

谢青立刻拔刀,挡在瑶英身前。

大王子抱了个空,眉头一皱,狞笑:“怎么,公主不愿意?”

瑶英一身叶鲁部妇人的盛装,款款朝大王子下拜,“请大王子见谅,今晚是老可汗的殡葬礼,请容许我送老可汗最后一程,否则我心中实在不安,无法全心全意服侍大王子。”

她声音压低了些,语气柔婉,交领袍服间露出的半截颈子柔白如玉,“到了明天,大王子就是我的可汗。”

这一声娇柔婉转的调子说出来,大王子的身子立刻酥了一半,犹豫了片刻,道:“也罢!你去吧!”

瑶英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踏出帐篷,来到人群聚集的广场。

场中大火熊熊燃烧,人们跪在篝火前,有的低声啜泣,有的大声嚎哭,有的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喝酒御寒,有的一脸麻木地凝望着老可汗的尸首在烈火中化为烟灰。

瑶英越过人群,一步一步走到最前面的土台上。

她头梳发辫,戴花冠,辫上缀满珍珠玉石,颈间璎珞珠串低垂,腰系彩幔,身上穿着只有可敦能穿的小袖锦绣袍服,月下行来,恍如传说中的神女。

众人纷纷停止哭泣,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她。

瑶英站在土台上,面对着众人,感觉到此刻有数百双陌生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

塔丽站在她身边,清了清嗓子。

瑶英摆摆手,环视一圈,缓缓地道:“可汗生前曾告诉我,叶鲁部是神狼的后代,每一个叶鲁部勇士身体里都涌动着神狼的血。”

台下的叶鲁部男女惊讶地看着她。

公主吐字清晰,语声清脆,说的不是他们听不懂的汉话,分明是他们叶鲁部的语言!

塔丽也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瑶英:公主居然会说胡语!

瑶英面色平静,看着火堆前神情哀戚的陌生族人:“我的丈夫叶鲁哈珠是位勇猛的勇士,他十二岁就带着部族随从离开父母,为他的领地领兵作战,他曾带领你们打败一个个不可一世的敌人,为你们找到丰美的土地,夺来数不清的牛羊,他保护你们,养育你们,他是神狼的儿子,英勇的父亲,明智的可汗。”

她望一眼远处,大王子和他的随从还没有注意到这边。

“而你们……”瑶英的语气陡然变得讽刺,眼神从一个个面色麻木的部族勇士脸上扫过去,“你们竟然如此懦弱!大王子伏曼残忍地杀死他的兄弟,背叛他的父亲,屠戮你们的族人,你们居然像温顺的羊羔一样躲在一边,不闻不问,你们玷污了神狼的血统,让可汗在天之灵蒙羞!”

黑压压的人群里一片静水般的沉寂。

叶鲁部的老少男女们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瑶英。

大王子的随从勃然大怒,掉头回帐篷,预备向大王子报信,被其他人拦了下来。

瑶英立在火堆前,站在如银的月色下,迎接着众人沉默的注视,加快语速,朗声道:“可汗的在天之灵正看着我们!我,大魏文昭公主,叶鲁部可敦,将亲手为可汗复仇,以叛徒的鲜血来祭奠可汗的魂灵!”

她话音刚落,大王子的随从已经穿过人群朝她扑了过来,她立刻转身跳下土台,藏在人群中的谢青一跃而起,抱起她,几个纵身躲过随从的追捕。

“抓住她!”

越来越多的叶鲁部勇士追了过来。

谢青抱着瑶英,跑得飞快,瑶英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哨子,呜呜吹响。

尖利的哨声传出营地,寂静的营盘四周忽然响起数声划破空气的锐响,漆黑的夜空中骤然闪过数道银色亮点,宛如流星划过苍穹,发出一阵阵让人心惊胆战的怪啸声,砸向营地。

叶鲁部人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情景,一个个目瞪口呆,凝望着那一颗颗坠落的流星。

岑寂的天穹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撕裂成两半,一道接一道带着亮银色尾巴的亮点呼啸着扑了下来。

紧接着,火光四起。

一座座帐篷忽然自己燃烧了起来,明黄的火焰一簇簇腾向高空。

追捕瑶英的勇士一脸惊惶地停了下来。

呆滞的人群里响起凄厉的叫声:“神罚!神罚!这是可汗的在天之灵降下的神罚!”

叶鲁部人魂飞魄散,起身想要逃跑,却双脚发软,无法动弹。

“神狼护佑!祆神在上!”

“我不是伏曼的人!”

他们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浑身发抖,跪地求饶。

整个营地都乱了起来。

在帐篷里喝酒的大王子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冲出了帐篷,看到天空中闪烁的亮点,睁大了眼睛,眼底掠过一丝恐惧之色。

“神罚!大王子,这是神罚啊!”

“可汗显灵了!”

大王子面色狰狞,掩下惧色,拔刀砍了几个转身逃跑的随从,怒道:“都别怕,这是妖术!”

他提着染血的刀冲到广场上,一边走,一边砍杀回头逃跑的随从,眼中透着嗜血的寒光。

族人愈发惊恐,不敢再跟随在他身边,四散而逃。

而在营地东边的河畔,瑶英飞快爬上乌孙马,狠狠夹一下马腹,在谢青和其他亲兵的护送下,朝着中原的方向疾驰而去。

身后,营地里的大火仍在熊熊燃烧。

第35章 为什么要跑

瑶英一行人纵马狂奔了一夜。

身后只有茫无涯际的雪原,大王子的追兵没有追上来。

第二天早上,他们在一处隐蔽的山道旁停下休息。

谢青清点人马,向瑶英禀报:“没有落下一个人。”

瑶英点点头,取出几封事先写好的信,分别交给几个亲兵:“之前我已经让人送信去凉州,不过那些信未必能安全送到,送到了也未必有人当回事。你们带着我的信,分头速去萧关、函谷关、潼关,还有凉州,找到戍守的将士,告诉他们务必提高警戒,做好迎战的准备。”

又取出两封信交给另外两个亲兵,“你们直接去金城,马不停蹄,星夜奔驰,去金城都督府找一个叫杜思南的文人,告诉他,他想飞黄腾达,立功的机会到了。南楚若能退兵,他就能名扬天下!”

亲兵们面面相觑,道:“假如他们不信呢?”

公主只是一介女流,而且还是一个远嫁和亲的公主,她突然送去信件,哪个守将会当真?

瑶英催促亲兵启程:“不管他们信不信,你们的信送到了,他们总会警惕些,不要耽搁,马上走!”

亲兵们还是迟疑着不想走:“公主,我们的职责是保护您的安危,其他的事不和我们相干,现在您还没有脱险,我们不能丢下您不管!”

他们是李仲虔为李瑶英精挑细选的护卫,只效忠于李仲虔和七公主,哪怕天要塌下来了,他们都要守护在七公主身边。

瑶英抬手拂了拂鬓边散乱的发丝,马上跑了一夜,她披头散发,形容狼狈,一双眼睛却清明而冷静:“大敌当前,国将不存,孰轻孰重,你们真的分不清?没时间耽搁了!走!”

亲兵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低下头,不肯动身。

瑶英头晕目眩,踉跄了两下,站稳身子:“如今形势紧急,诸君此去,未必能平安到达,我这是把大魏的将来、数万万百姓的生死都托付给你们了。”

她朝亲兵们一揖到底。

“不论生死,你们都是大魏最忠诚的战士!若能活着回到长安,我当为你们祝酒!”

风雪中,她娇弱的身躯轻轻颤抖,看去是如此的楚楚可怜。

又是那么坚定。

亲兵们咬了咬牙,目中含泪,朝她一抱拳,带上信,爬上马背,绝尘而去。

瑶英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一夜的疲倦浮了上来,手脚微微发颤,忽然哇的一声,唇边溢出血丝。

“公主!”

谢青立马抱起她。

瑶英躺在他怀里,浑身都在发抖,接连呕了几口血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