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英已经听僧人说了昙摩王室惨死在张氏刀下的旧事,不意外于赤玛公主刀子似的眼神,心里疑惑:昙摩罗伽这是想做什么?

赤玛公主比瑶英更加惊愕,怒道:“罗伽,你叫这个汉女来做什么!”

纱帐后传出昙摩罗伽的声音,依旧清冷如水,不带一丝波动:“赤玛,薛延那是不是你放进王宫的?”

赤玛公主愣了一会儿,冷笑:“你怎么知道是我?”

昙摩罗伽没说话。

赤玛公主一把扯下面纱,抬起头,褐色眼眸盈满泪光,神情激愤:“不错,我故意放薛延那进宫,我还让侍女告诉他,汉人公主就住在王宫偏殿。罗伽,你为什么要保护一个汉女?你忘了昙摩家的仇恨?昙摩家两百多条性命……两百多个活生生的人啊!那些人是你我的长辈,兄弟,姐妹……是我们的亲人,张家人当着你和我的面,一个接一个杀了他们,我每晚都会梦见那些死去的人,我恨张氏!恨所有汉人!”

帐前侍立的近卫都低下了头。

殿中鸦雀无声。

“诛杀昙摩家的人是张氏。”纱帐后,响起几声断断续续的咳嗽,昙摩罗伽淡淡地道,“与文昭公主何干?”

赤玛公主身形僵住。

瑶英眼帘抬起,忍不住看了一眼纱帐。

赤玛公主闭了闭眼睛,脸上似哭似笑。

“罗伽,你是圣人,是佛子,你从小博览经文,慈悲为怀,你斩断了尘缘,虽然是昙摩家的王子,心里却根本没有昙摩王室!没有我这个姐姐!你眼里只有至高无上的佛法,只有一个个和你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张氏杀了我们的亲人,你依然善待汉人……众生平等,你把所有人视作你的臣民,那我呢?昙摩家呢?我们算什么?”

她哈哈大笑。

“我不是你!我是昙摩家的公主!是凡夫俗子!我恨不得杀光王庭的所有汉人,以他们的尸骨来祭奠昙摩家!”

她猛地上前,掀开低垂的纱帐,飞扑到床榻前:“你睁开眼看看,这个人是汉女!是当着你的面残忍杀死我们的母亲、杀害你我兄弟姐妹的汉人!”

纱帐扬起,近卫来不及阻止,赤玛公主扑到了床榻上,看到盘腿而坐的弟弟,目瞪口呆。

瑶英睁大了眼睛。

昙摩罗伽一身绛赤色袈裟,靠坐在宝榻上,双手垂在腿边,腕上一串光泽黯淡的持珠,面色苍白,形容枯槁,唯有那双深邃的碧色眼眸还有几分生气。

赤玛公主愣了半晌,脸上疯狂之色慢慢褪去。

“罗伽,你快死了。”

她冷淡地道。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平淡地道:“生老病死,如烟消云散。”

声音清朗,似在吟诵经文。

赤玛公主后退了两步,低笑:“你就快死了,还要为一个汉女来指责我……你都快死了!罗伽,你怎么能如此绝情?你修了佛,就真的斩断所有尘缘,把昙摩家全割舍了?”

昙摩罗伽慢慢抬眸,望着赤玛公主。

“文昭公主是王庭的客人,法师的恩人……赤玛,你以佛陀起誓,以后不能无故伤害文昭公主。”

赤玛公主呆了一呆,看着弟弟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疯子。

“罗伽,我是你的姐姐。”

昙摩罗伽看着自己的姐姐,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万钧之势:“赤玛,我是你的君主。”

周围的近卫看向赤玛公主。

赤玛公主环顾一圈,呵呵冷笑了两声,转身就要走。

近卫上前,挡住她的去路。

赤玛公主回头,怒视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垂眸不语。

赤玛公主怒极反笑,“好,我昙摩赤玛今日起誓,假若对文昭公主有加害之心,必遭反噬,永堕轮回之苦,不得超生!”

她双目圆瞪,怒视昙摩罗伽:“王,你满意了吗?”

昙摩罗伽看她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疲惫地收回视线。

赤玛公主浑身发颤,几乎快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狠狠地剜了瑶英一眼,拂袖而去。

瑶英心中五味杂陈,久久无言。

昙摩罗伽眼界低垂,像是睡着了,又像是真的离开了尘世。

她的目光在他憔悴的面孔上盘旋了很久,正想开口,他眼睫抬起,深碧色眸子朝她看了过来。

“文昭公主,你可以随蒙达提婆法师前往天竺,再从海路归乡。”

瑶英心头轻颤。

她确实有这个打算——假如昙摩罗伽死了的话。

第44章 有救了

殿中回荡着肃穆庄严的梵唱。

香花堆叠如山,金银塑身的菩萨一手持莲枝,一手捧莲花,目光垂视,神情悲悯。

宝榻上,昙摩罗伽斜披袈裟,面相清癯,双眸深邃,周身似有淡淡佛光氤氲,比案上的金像更像一座禅定的佛。

他看着瑶英,眼神平静,似在云端俯瞰芸芸众生。

“王庭不是公主的安身之所,蒙达提婆明早会离开王庭,公主可与他同行,我的亲卫缘觉会护送公主至天竺。”

瑶英眼睫轻轻颤抖,修长的媚眼定定地望着昙摩罗伽。

北戎先后三次败于昙摩罗伽之手,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一时半会不敢攻打王庭。她逃到王庭,得到昙摩罗伽的庇护,暂时可以松口气,但是昙摩罗伽病势沉重,般若那边迟迟没有消息,假如昙摩罗伽死了,王庭危如累卵,海都阿陵不会放过她。

这几天瑶英考虑过了,如果昙摩罗伽还是逃不过病逝的悲剧,她就和蒙达提婆一起去天竺,然后走海路回中原。

只要海都阿陵还活着,她就永远不能取道河陇回故土,只能辗转绕道去天竺,不然还是会落到海都阿陵手中。

这些是她深思熟虑之后做下的决定。

所以被关押的这段日子她没有闲着,每天拉着亲兵一起和僧人学习梵语。

没想到昙摩罗伽也想到了这个办法。

他是王庭君主,和她非亲非故,为什么会为她考虑得这么周全?

而且连护送她去天竺的人手都安排好了。

他将不久于人世,居然还不忘为她这个陌生人思虑。

瑶英目光落到昙摩罗伽的腿上。

宽大的袈裟遮住了那双肿胀的腿,从外表看,他似乎只是盘坐着参禅。

这个人生前为万民供奉崇仰,一生守护王庭,死后也保持着盘坐的姿势。

当北戎人攻占圣城,冲进佛寺,看到他的尸骨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连海都阿陵都破天荒地仁慈了一回,率兵退出了佛寺。

西域百姓说昙摩罗伽果然是阿难陀的化身,所以能肉身不坏,坐化得道。

瑶英没见过坐化的高僧,她看着昙摩罗伽沉静俊美的面容,想象着这个人隐瞒自己的病情,一日日衰弱憔悴,为王庭熬干心血,直到孤独死去,心里泛起一阵淡淡的酸涩。

他年幼时,族人惨遭张氏屠戮,赤玛公主因此憎恨汉人,他并未迁怒无辜,始终仁慈。

瑶英和兄长李仲虔十几年来因为李德、李玄贞父子的迁怒而过得小心翼翼,遇到昙摩罗伽这种历经坎坷,依然能在乱世之中保持宽厚温和的君主,很难不心生感触。

她敬仰这样的人。

可惜她帮不了他什么。

瑶英出了一会神,上前一步,跪坐在榻边,拿起旁边案上盛放鲜花的木盘,裹上轻纱,叠成元宝的形状,轻轻塞到昙摩罗伽的袈裟旁,挨着他的腿放好。

周围几个近卫满脸诧异,不知道她想做什么,一时之间没有动作。

昙摩罗伽微怔。

瑶英往前探出半个身子,仔细调整木盘的位子,乌鸦鸦的发鬓上落了几点颤动的烛光,肌肤雪白,束发的红色绸带垂在颈间,绸带殷红,雪肤散发出凝脂般的光泽。

满室浓烈香氛中,她身上有股清淡的甜香。

“法师,你试试,这样你能好受点。”

瑶英抬起头,朝昙摩罗伽笑了笑,明亮的眼眸弯成两道月牙。

小的时候她不能下地走动,每天只能躺着靠着,这是医者教她的法子。

昙摩罗伽眼底有怔忪浮起——不过仍是淡淡的,像流云拂过晴空,不带一丝涟漪。

他明白过来,双手合十。

瑶英回以一礼,起身离开。

她不能为他做什么,只希望这个男人临终前能少一些痛苦。

缘觉送瑶英出了正殿。

两人穿过长廊时,角落里突然响起两声咕噜声。

戍守的士兵纷纷后退。

咕噜声变低沉了些,带着示威警告的意味。

瑶英抬起头,身上滚过一道寒栗。

一只古钱纹花豹立在墙头的阴影处,居高临下,俯视着众人,浅黄色豹眼在昏暗的夜色中发出慑人的磷光。

缘觉挡在瑶英身前,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这是摄政王养的豹子,野性未脱,只听摄政王的话……公主,您千万别动,别看它!”

瑶英挪开视线,一动不动——看到那只潜伏在暗处的花豹,她双腿有些发软,想动也动不了。

人豹对峙了片刻,长廊深处传来脚步声,一道高挑的身影一闪而过。

缘觉连忙小声喊:“摄政王,阿狸在这!”

那道人影晃了两下,腰间佩刀寒芒闪闪,转身去了另一个方向,花豹耸身跃下高墙,跟了上去。

瑶英松口气。

长安的太极宫豢养了不少珍禽异兽,李仲虔闲时经常带她去玩耍,其中就有豹子,不过那些异兽都是作为贡品进献的,养得很温驯,她还从没见过这么凶残的豹子。

这晚,般若和阿史那毕娑没有赶回圣城。

正殿烛火燃烧了一整夜,留守圣城的中军骑士赶回王宫,宫中禁卫森严。

不到两个时辰,摄政王废了薛延那一只手的消息传遍圣城,朝中大臣暂时偃旗息鼓,悄悄召回徘徊在宫外的探子,胆小的还张罗了厚礼送至王宫。

寺中僧人为昙摩罗伽祝祷时,蒙达提婆回自己的院子收拾行装,召集弟子和随从,准备启程。

瑶英早就收拾好行囊,和蒙达提婆师徒几人一起离开。

出了宫门,蒙达提婆回望身后的王宫,长叹了口气:“贫僧无能,不能救治佛子。”

瑶英驱马跟上他,问:“为什么不多等几天?”

蒙达提婆回头,双手合十:“没有几天了。”

瑶英沉默。

蒙达提婆接着道:“佛子心慈,担心王庭大臣为难贫僧和公主。贫僧刚来王庭时,曾和佛子辩经,输给了佛子,贫僧和佛子立下约定,留下为他诊治,今天就是期满之日,今天走,王庭大臣没有理由扣留贫僧。”

他输给了昙摩罗伽,按照辩经的规矩,理当拜昙摩罗伽为师。昙摩罗伽却道他们所研习的佛经典籍不同,追求的解脱也不同,不敢当他的师尊,只要求他留下当王宫御医,期满之时就能离开。

瑶英知道佛教自天竺发源,在传播至西域、中原后和本地信仰杂糅交融,经过几百年的发展,渐渐发生分化演变,产生了不同的教派。

在西域,佛教占据统治地位,这里高僧辈出,塔寺林立,从国王到奴隶都是最虔诚的信众,西域各国兴建了大批佛寺,流传着大量的佛经典籍,年年举行盛大的佛教法事,被中原僧人称为“小西天”。

而在蒙达提婆的家乡天竺,佛教已经呈现衰微之势。

瑶英记得当初蒙达提婆排除万难也要来西域,为什么他只在西域待了不到一年就离开呢?

她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蒙达提婆微微一笑:“贫僧见过佛子,知道自己平生所求并非虚妄,佛陀度众生,各有各的因缘,应以何种形式度,即以何种形式度脱,西域不是贫僧的归处。”

瑶英想起昙摩罗伽那双暗敛莲华的碧色双眸,问:“佛子所求的修行,是哪种度脱?”

蒙达提婆迟疑了一下,似乎找不到词语来形容,沉默了半晌,道:“佛子选择了一条很艰难的修行之路。”

瑶英心中微叹。

她觉得昙摩罗伽信奉的可能是大乘教义。

佛教有小乘佛教和大乘佛教之分,通俗点来说,小乘佛教认为普通人不能成佛,强调自身修炼,以求自我得道解脱,是出世的。大乘佛教则认为三世十方有无数佛,释迦牟尼只是其中一佛,人人皆有佛性,在自渡之外还追求普渡众生。

昙摩罗伽守卫王庭,心怀万民,显然是大乘教派。

他们离了王宫,穿过一道道石墙,爬上栈道,走过一座长长的狭窄阴暗的石窟,前方豁然开朗,有炽热的亮光透进来,风中送来嘈杂人声。

瑶英来到圣城的那一晚是深夜,之后一直待在王宫里,还从来没有看见过白天的圣城,听到人声,好奇地张望。

这一看,她不禁屏住了呼吸。

晨光熹微,苍穹辽阔,晴空万里无云,蓝得澄澈。

天际处层层叠叠的山脉巍峨起伏,高耸入云,初露的晨辉倾斜而下,给山巅终年不化的皑皑积雪抹了一层璀璨的金光,说不尽的瑰丽雄壮。

半山腰上大片大片浓淡碧绿,云遮雾绕,秀丽旖旎,隐约可以看见深藏在山林中的石窟古刹。山脚下峡谷幽深,河谷纵横,大大小小的湖泊如一块块蓝绿宝石般镶嵌其间,倒映着蔚蓝天光,湖边绿草如茵,地势平缓。

瑶英往南看去,一望无际、麦浪翻涌的千里沃野映入她的眼帘。

而在沃野尽头处,便是昙摩罗伽守卫的圣城。

那是一座宏伟繁华的都城,宽阔的长河自西向东,绕着耸立的高大城墙流过,城墙四角高塔耸峙,气势磅礴。城中布局像长安一样整齐划一,星罗棋布,南边是一座座热闹的坊市,随着地势起伏,北边的宅邸房屋越来越密集。最北端,层层殿阶拱卫环绕的高处矗立着千余座伽蓝,崇楼复殿,檐牙高啄,一眼望去,寺窟佛堂一座挨着一座,数百座高达数丈的佛塔屹立其中,金碧辉煌,庄严雄伟,昭示着它在王庭的崇高神圣。

那是昙摩罗伽的佛寺。

城中车马塞道,人流如织,身着不同服色、来自不同部族的人们在大街小巷间穿行,城外大道上沙尘滚滚,商人赶着骆驼、大象、马匹、长毛牛羊往城里走,琵琶乐曲声中夹杂着愉悦的欢声笑语,一片繁华盛世之景。

瑶英勒马停下,望着脚下的圣城,心潮起伏,久久无言。

雄伟的山峰,碧绿的山谷,繁华的都城,鳞次栉比的房屋,高低起伏的佛塔,群山峻岭,湖光山色,太平安乐的人间烟火,宛若一幅幅壮美的画卷,缓缓在眼前展开。

在这远离中原八千里之外的荒漠之中,她居然看到了桃李盛放、桑麻遍地的盛景。

要不是远处那一座座直冲云霄的连绵雪峰、长河外漫漫无际的黄沙、城中迥异于中原的房屋佛刹在提醒着自己,瑶英差点以为自己刚才穿过的那条栈道让她一下子回到荆南了。

这座沙漠中的绿洲国度,竟然如此繁华富裕。

难怪北戎一直对王庭势在必得,难怪昙摩罗伽多年来苦苦支撑,守护这座都城……

瑶英凝望晨曦中喧哗热闹的圣城,仿佛看到了昙摩罗伽孤独的一生。

蒙达提婆一行人已经走远了,她还停在洞口处,望着眼前的景象发怔。

亲兵和她一样震惊于眼前所见,久久回不过神。

瑶英低头,发现他们正身处一座高悬的土崖之上,崖下是陡峭的岩壁,一道闪烁着粼粼波光的大河从山崖下蜿蜒而过,风吹得呜呜响。

那晚昙摩罗伽天黑之后才带着人回城,走的还是隐蔽的小路,直接从后山爬上高高的石阶进入王宫。她只看到一座高耸的土崖和一条宽达数十丈的大河,其他的什么都没看到,以为圣城只是一座普通的绿洲小城。

原来圣城深处在峡谷之中,四周土崖耸立,形成了一座天然的屏障,这独特的地形大概也是北戎几次攻打圣城,始终久攻不下的原因之一。

可惜啊,昙摩罗伽死去以后,这座繁华的国度注定沦陷在北戎铁蹄之下。

瑶英拨马转头。

亲兵们陆续跟上她。

他们下了山坡,走了很长一段幽深的山涧,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圣城那一座座高耸的佛塔了。

一行人停下休息,瑶英喂自己的马吃了两块草饼,前方忽然响起雨点似的马蹄声。

沙尘漫天,一人一骑如闪电般疾驰而至,马蹄声回荡在陡峻的崖壁之间。

护送瑶英去天竺的缘觉猛地跳了起来,指着马背上的骑手,一脸狂喜:“是阿史那将军!阿史那将军回来了!”

瑶英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马上的青年将军已经驰到她近前,那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金发碧眼,眉眼深邃,雪白长袍在风中猎猎飞扬。

两人视线交汇,阿史那毕娑有片刻的失神,没有停留,纵马从他们身边驰过。

瑶英怔住,忽然觉得对方的眼睛有些眼熟。

他也是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

阿史那毕娑及时赶回,蒙达提婆立刻掉头回王宫。

昙摩罗伽有救了。

瑶英没有犹豫,和蒙达提婆一起回了圣城。

从天竺走海路回中原固然可以躲过海都阿陵,但是路途遥远,风险极大,不到不得已,她还是希望能从河陇回中原。

因为她怕和李仲虔错过。

她离开这么久,李仲虔一定会来找她——不管他的伤有没有好,不管叶鲁部覆灭的消息有没有传到长安,瑶英确信,只要阿兄活着,一定会来找她。

既然昙摩罗伽还有救,她应该留下来,以便寻找从河陇回中原的机会。

海都阿陵迟早会掉头攻打中原,与其每天战战兢兢,不如早做准备。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根基不稳、暴躁阴郁的北戎王子,远不如几十年后的他那般老谋深算,既然已经和他为敌,那就在他势力还没壮大之前斩断他的羽翼!

第45章 结盟

阿史那毕娑回到圣城的第三天,王宫发出告示,将于下个月的月初举行盛大的行像节,昙摩罗伽会出现在法会上。

刚刚和北戎订立盟约,又即将迎来盛会,城中百姓欢欣鼓舞。还没到正日,从王宫到平民百姓家中都开始为法会做准备,洒扫庭院,支设帷幕,分外热闹。

教瑶英梵语的小沙弥告诉她,每年行像节,圣城万人空巷,争者如堵,以至于常有踩死人的事。

“观看行象能消除罪恶,获得福德,公主也可以去参加法会,到时候对着行象许愿,比平时更灵验!”

瑶英想起去年太极宫的那场佛诞法会,兴致索然。

小沙弥眼神狂热:“行像节的那天,佛子会搬回佛寺,开坛讲经,还要和龟兹、高昌、疏勒的高僧辩法,这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盛会!我已经和寺中扫地的师兄说好了,让他帮我占个好位子!”

瑶英面露诧异之色:“佛子要开坛讲法?”

阿史那毕娑带回水莽草,减缓了昙摩罗伽的痛苦,但是这才三天啊!短短几天,刚刚从濒死中恢复一点生气,他居然就要准备和一众高僧辩经,这不仅考验他的体力,更考验他的脑力。

西域高僧都是强辩高手,他能应付得来吗?

小沙弥点点头,看着瑶英,“公主,您是不是很想看佛子辩经?”

瑶英嘴角轻轻抽了抽,昙摩罗伽和高僧辩经时说的不是梵语就是胡语,她一句都听不懂,当然不想去,她只是惊诧于昙摩罗伽的毅力。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王庭百姓满心期待盛会的到来,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的佛子九死一生,每一刻都在饱受煎熬。

她神色感慨,小沙弥又看了她好几眼,眼珠转了转:中原公主对佛子果然一片痴心,这就开始魂不守舍了。

当晚,瑶英为昙摩罗伽茶饭不思、以泪洗面的流言传遍王宫。

瑶英没有理会那些谣言,听蒙达提婆说中军骑士带回了自己的嫁妆,带着亲兵前去迎接。

阿史那毕娑带着水莽草直接入宫,剩下的装运丝绸布匹、书籍典章、佛像珠宝的大车四天后才抵达圣城,负责押运的人是般若。

他把册子交给瑶英,拍着胸脯道:“请公主照着册子清点一遍,除了水莽草,其他的都在这里。”

瑶英谢了他,没有照着单子清点,直接请骑士将大车拉进王宫库房。

般若交接完事情,立刻回王宫,看到昙摩罗伽果然好转,念佛不已。

第二天,谣言传到他耳朵里。

般若又气又急,找到瑶英,手指头对着她一点,浑身哆嗦。

瑶英一脸莫名,问:“可是佛子有什么不妥?”

水莽草毒性很大,能救人,但服用多了也会有害,她吃的凝露丸之所以昂贵,就是因为要用许多药材去减轻水莽草的毒性。

瑶英脸上的担忧不像是作假,般若不由得一怔,想起昙摩罗伽的吩咐,生生咽下在心里酝酿翻腾了很久的斥责。

算了,这位公主虽然厚颜无耻,却是真心仰慕王的风采,要不是她的嫁妆,王怎么能脱险?

般若板着面孔道:“王好多了。”

瑶英一脸茫然,喔了一声,道:“法师吉人天相。”

般若瞪了她一眼:“我听人说你天天缠着僧人打听王的病情……你不要到处打听王的事,传出去对王的名声不好,以后再有什么事来问我!”

瑶英一时无语:她哪有到处打听昙摩罗伽的事?王宫上下全都崇拜昙摩罗伽,几乎句句离不开佛子,她并没有刻意打听。

般若却认定了瑶英在处心积虑接近昙摩罗伽,警告她:“你别想趁机接近王,你带来的药救了王,王很感激你,但是王不会被你打动的!”

他话音刚落,缘觉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前。

“公主,王请您去正殿。”

般若目瞪口呆。

瑶英朝他摊了摊手,“是你们王请我去的。”

般若无言以对,脖子一扭,一声不吭。

瑶英从他身边走过去,跟着缘觉去正殿。

穿过前庭时,幽静的门廊里一道金色弧光闪过,斑斓花豹无声无息地从墙上跃下,抬爪按住了阶前缠绕的藤蔓。

缘觉脚步一停,示意瑶英不要慌张。

瑶英这几天经常看见这只野性未脱的花豹,已经没那么怕了,收回视线,一动不动。

花豹双眼微眯,跳上长廊,尾巴低垂,忽然朝瑶英走了过来。

缘觉脸色微变。

“阿狸!”

一道带着笑意的嗓音响起,金发碧眼的中军将军从内殿疾步走出来,挡在瑶英身前,朝花豹摇了摇手,“别吓着文昭公主!”

花豹睨了他一眼,仿佛有些不屑似的,转身跳下石阶,懒洋洋地趴在藤蔓阴影里假寐。

阿史那毕娑回头朝瑶英微笑:“公主,没吓着您吧?”

瑶英看着他碧绿色的双眸,摇了摇头。

阿史那毕娑的母亲是突厥公主,父亲是王庭贵族,身姿挺拔,面容俊朗。那天匆匆一瞥,她觉得他的眉眼和昙摩罗伽有些像,现在细看,其实并不像,只是瞳色相近。

毕娑笑了笑,笑容似廊外金光般明亮灿烂,明明是一副风流浪荡的做派,说话的语气却真诚得近乎憨厚:“要不是公主的水莽草,王难逃此劫,公主是王庭的贵客,假如以后薛延那还敢冒犯公主,公主不必害怕,派人给我报个信就行了。”

瑶英谢过他,进了内殿。

毕娑站在门廊里,望着她的背影,出了一会神,挠了挠脑袋,摇头失笑,继续戍守。

内殿空阔疏朗,金玉塑身的佛像、香案全都撤下去了,空气里还有淡淡的香氛萦绕。

昙摩罗伽盘坐在毡毯上,一身雪白金纹袈裟,手边一串持珠,清朗出尘。

两个侍者跪在一旁,送上药汤,他端起药碗一口饮尽,速度很快,动作却很优雅。

侍者端着空碗退下。

瑶英目光落到昙摩罗伽脸上,他气色好了很多,面如冷月,眸光清澈,又或许是他太淡然平静的缘故,让人很难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他正在忍受病痛的折磨。

昙摩罗伽眼帘抬起,示意瑶英坐下。

瑶英在他对面跪坐,她平时懒散,但是面对着眼前这尊佛,不自觉就腰板挺直,坐得规规矩矩。

昙摩罗伽眸光微垂:“公主为何不去天竺?”

他语气平淡,正因为这种无情无欲的平淡,带了几分淡淡的威压,瑶英坐姿更加端正了,不答反问:“请法师恕我冒昧,法师为什么派摄政王苏丹古去高昌?”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

瑶英轻声问:“法师是不是想和高昌结盟?”

昙摩罗伽视线落到她身上。

瑶英和他对视,缓缓地道:“高昌的国主和贵族大多是河西望族,是汉人,高昌效仿中原王朝礼制,儒学兴盛,礼仪风俗一如中原,王庭仇视汉人,所以法师只能秘密派摄政王去试探高昌国主的意向。”

苏丹古独自一人去高昌,肯定身怀密令,当时北戎正大举入侵王庭,瑶英猜测昙摩罗伽可能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给王庭留一条后路,所以让苏丹古去高昌求援。

昙摩罗伽的神色证实了瑶英的猜测。

她话锋一转:“我猜,高昌拒绝了摄政王。”

昙摩罗伽默然不语,深碧色眸底有淡淡的异色掠过。

瑶英迎着他的视线,道:“小国寡民,高昌的立国之道是左右逢源,以臣服于每一个强大的王朝来换取生存,如今北戎强盛,高昌向北戎称臣,王庭虽然繁华,终究兵力有限,高昌不会冒着得罪北戎的风险和王庭结盟。”

高昌东连中原,西通西域,南扼丝绸之路,北控草原,道路纵横,各部族混居,地理位置决定它可攻不可守。从古至今,这座丝绸古道上的绿洲之国举步维艰,一直在各个政权和势力的夹缝中努力生存。

中原王朝曾在高昌置州县,留兵镇守,后来中原大乱,无暇西顾,西域陷入纷乱,高昌和其他西域小国不能沟通中原,只能各自为政。

瑶英已经打听过了,现在的高昌国主姓尉迟,是陇西望族之后。高昌臣服于北戎,尉迟国主两年前娶了北戎瓦罕可汗的侄女为夫人。

她看着昙摩罗伽,笑了笑,这才开始回答他刚才的提问:“法师,我留在王庭,可以为王庭出使高昌。”

殿中不知道熏了什么香,淡淡的香气袅袅浮动。

昙摩罗伽望着瑶英,眼眸深邃,微微怔忪。

瑶英神色郑重:“高昌曾是中原治下州县,国主贵族仍然心念中原,我是大魏公主,我出使高昌,比摄政王胜算更大。”

高昌不愿得罪北戎,但高昌也不会真正臣服于北戎,他们的国主贵族始终希望能恢复和中原王朝的联系,她是大魏公主,由她出使高昌,这一次高昌国主说不定会考虑昙摩罗伽的提议。

瑶英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也许我说服不了高昌国主,不过至少高昌不会成为王庭的敌人。眼下,东自辽海,西至西海,南至河陇,北至北海,都臣服于北戎,王庭一国之力难以抗衡北戎,不管高昌的回答是什么,大魏愿与王庭结盟,共同抵御北戎。”

昙摩罗伽凝望瑶英良久。

少女声音娇柔婉转,语气平和,似乎完全不知道她说出来的话代表了什么。

从东到西,大魏、王庭、高昌……还有更多想东归的小国,假如这条同盟真的达成,改变的将不是王庭的命运,也不是西域的格局,而是天下大势。

昙摩罗伽想起十三岁那年,当北戎骑兵攻入圣城之时,那漫天狂卷的黄沙,他心中默念经文,率领中军迎向如洪流般铺天盖地而来的敌军。

从那一刻起,他注定要肩负起这个国度,直至死去。

他是佛子,是君主,可眼前的公主只是一位娇弱美丽的少女,流落域外,前路渺茫。

昙摩罗伽手中持珠晃了晃,轻声问:“公主为什么想和王庭结盟?”

瑶英唇角轻翘,双眸定定地看着昙摩罗伽,微笑着道:“因为你。”

昙摩罗伽一怔。

第46章 有钱

“因为王庭的君主是佛子,所以我敢与佛子立下这样的约定。”

瑶英一笑,轻声道。

她给昙摩罗伽画了张大饼。能不能吃到这张饼,谁也说不准。

高昌会答应结盟吗?他们能顺利把消息送回中原吗?隔着千山万水,等他们的消息送达中原时,会不会出什么变故?

这一切都是未定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