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娑,你是罗伽的同门。日后,假如罗伽狂性大发,大开杀戒,你要亲手杀了他。”

毕娑大惊失色:“师尊,罗伽是佛子,他修行功法是因为不忍看近卫一个个惨死,他怎么会大开杀戒?”

波罗留支颤声道:“世上无绝对……你听说过赛桑耳将军的故事吗?”

毕娑点点头,他当然知道,王庭每一个少年郎都想成为赛桑耳将军那样的大英雄。

波罗留支看着他,目光悲悯。

“毕娑,赛桑耳将军是我的师兄……他并非死在世家的阴谋当中……他死在他的师尊刀下。”

毕娑瞪大了眼睛。

波罗留支抚摸着手中的刀。

“师兄自小在王寺修行,练习功法,同门师兄弟,他悟性最好,性情也最好,师兄弟们都很崇拜他。”

“十四岁时,师兄开始追随父兄,为王庭征战,初战就斩首敌颅。十八岁时,师兄率三千骑兵出葱岭,击败突厥汗国,歼敌八千,俘虏两万余人……他武艺高强,性情刚毅,什么都打不倒他……”

“师兄一生忠直,为王庭坚守边境,将东西商道彻底控制在王庭手中,克敌服远,英勇善战,王庭的旗帜飘扬在雪域大漠,大小邦国,闻风丧胆,有了他,东、西方的强盛王朝都不敢进犯王庭……”

“师兄视兵卒如子,深受部下爱戴,正直勇敢,淡泊名利,从不因军功自傲,平时生活起居,力求俭朴,成亲没几天就上了前线……”

“师兄常说,身为王庭儿郎,身为一个习武之人,自当为国效忠,保护平民百姓。”

说到这里,波罗留支浑浊的双眼盈满泪水。

“师尊说,师兄是练习功法最合适的人选,他的心性那么高洁,无论王室如何猜忌,世家怎么排挤,他心中都把王庭和百姓放在第一位,他天生是个英雄,绝不会走火入魔。”

“直到那年……师兄出去打仗,他母亲无意间得罪了太后和王室贵戚,竟然被太后下毒害死,太后怕事情败露,在奸臣的怂恿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买通盗匪杀害师兄的家人,嫁祸给世家,师兄的家人逃出城报信,都被杀了……等王知道时,太后已经铸成大错,世家冷眼旁观……最后,师兄一家人都死了……”

波罗留支苦笑。

“师兄打了一场大胜仗,带兵凯旋,要怎么和师兄说啊……”

“他为王庭鞠躬尽瘁,欢欢喜喜回来,我却要告诉他,师兄,你的家人全死了,你阿爹,你阿娘,你怀孕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你的兄弟姐妹……全都死了啊!死在奸臣和贵戚手里……”

波罗留支盯着自己发颤的手。

“后来,师兄回来了,王怕师兄发狂,更怕那些崇拜他的士兵会造反,只能掩盖罪证,包庇他的母亲……师兄什么都不知道,他以为他的家人死于横祸……世家故意把消息透露给他……”

赛桑耳疯了。

他提刀冲进王宫,一路上大开杀戒,王宫近卫是他的部下,既不是他的对手,也下不了手,可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滥杀无辜。

最后,赛桑耳的师尊带领王寺僧兵,围攻赛桑耳。

波罗留支那时候年纪还很小,偷偷混了进去。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雨夜。

王庭少年郎们最崇拜的大英雄,如一只困兽,和他的同门师兄弟厮杀,血肉横飞。

赛桑耳最终死在他师尊的刀下。

“翱翔天际的雄鹰,驰骋大漠的神狼,他没死在战场之上,没死在敌人刀下,他死在自己人的手里啊!王庭近卫,师尊,他的师弟……中军出动了几百人,设下陷阱,还抓了他的一个远亲,只为了引诱他,围攻他……那一夜,王寺血流成河,我永远也忘不了……”

“赛桑耳死在我们手里……”

所有参与围剿赛桑耳的王寺僧人都无法忘却那一夜,他们意志消沉,纷纷出走,成了苦行僧。

从此,王室衰微,国势衰落,昙摩家几代君主成为世家的傀儡。

直到昙摩罗伽出世。

波罗留支紧紧攥住毕娑的肩膀。

“师兄不是被师尊杀死的……他在求死……”

赛桑耳临终前,扫视一圈,看着自己的同门,喃喃了一句,“对不起。”

师兄弟们跪在他的尸首前,泪流满面。

赛桑耳在最后一刻清醒了,他意识到自己狂性大发时杀了太多无辜之人,放弃抵抗,从容赴死。

师兄弟们宁愿他没有清醒,宁愿他真的疯了。

一个英雄,失去所有,毕生坚持的信念崩溃,最后还要清醒地去赴死,该是多么的痛苦。

波罗留支看着毕娑,面容扭曲。

“这么多年……只有罗伽最像他,罗伽偏偏是最适合练习这个功法的人……若是天意如此……你要好好看着他,忠于他,不要让他落到赛桑耳的境地……”

“假如真的有那一天……杀了他,让他解脱……”

……

一阵凉风吹来,毕娑从回忆中醒过神,立在阶前,打了个激灵。

不论罗伽选择哪条路,他永远不会对罗伽举起刀。

他知道,罗伽不会轻易放弃信念。

所以,他不怕罗伽破戒。

他就怕罗伽动情。

破戒不会动摇罗伽的心志,动情就不一样了。不动情,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他,动了情,他就有了软肋。可是他的身份和练习的功法,注定他不能有软肋和挂念。

波罗留支说过,有佛子之名的君主,只有罗伽一个。他自幼便隐忍克制,越是克制,将来爆发之时,越是浓烈磅礴。

他没有动过情,以为动情只是刹那悸动,殊不知,动了情,怎么可能不动欲?

动了欲,就会有种种求不得,种种怨憎会,种种生离死别……每一种,都可能导致罗伽失去理智。

罗伽想度文昭公主出家……其实已经是动了贪欲,他想让她留下来。

可是文昭公主不会留下来。

毕娑不想看到罗伽为此惆怅难过。

明知会失去,还要让他短暂地得到,何其残忍。

毕娑低头看着腰间的佩刀,长叹一口气,平复思绪,踏入浓稠夜色之中。

第121章 持珠

瑶英醒来的时候,案边的蜡烛只剩下短短的一截。

石窟里一片浮动的黯淡烛光。

身上的不适已经消失,她坐起身,腕上微凉,低头一看,一串佛珠笼在她腕上,清凉明润,似月华流淌。

这不是昙摩罗伽平时随身戴的持珠么?

第一次在沙丘见他的时候,他手上就戴着这串持珠。

怎么到她手上了?

瑶英有些诧异,小心翼翼地取下持珠,拿帕子擦了擦,托在掌心里,下榻起身,绕出屏风。

昙摩罗伽背对着她坐在案前书写,背影端正,听她脚步声靠近,抬眸细细端详她。

“可有不适?”

瑶英摇摇头,盘腿坐下,道:“没有不适,不过脑袋还有点昏沉。”

昙摩罗伽嗯一声,“服了药会如此。”示意她抬起手腕,为她诊脉。

瑶英递出手帕包着的持珠:“法师,你的持珠。”

昙摩罗伽收回手指,继续书写,温和地道:“此珠名叫雪莲花,佩戴冰沁肌肤,安神镇定,公主时常梦魇,可佩戴此珠。”

瑶英喔一声,刚才她好像真的没做噩梦,笑着道:“我记下了,回去让老齐帮我寻一串和这一样的……”

昙摩罗伽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扫她一眼。

瑶英被他看得愣住,和尚的意思是……要把这串持珠送给她吗?

这可是他从小戴到大的,如此贵重,送给她这个不信佛的人,好像有点暴殄天物……

她正要婉拒,昙摩罗伽道:“戴上。”

语气清淡,又有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瑶英想了想,心中暖流涌过,一笑,不再和他客气,低头笼上持珠。她手腕纤细,持珠绕了几圈才戴稳,佛珠颗颗温润,戴在手上,仿佛真的有心安气定的作用。

昙摩罗伽看着她一圈一圈笼上自己的持珠,挪开了视线,指指一碗汤药:“公主散过药了,再用一碗收敛的汤药。”

瑶英一口气喝了药,等着他写完脉案,问:“法师,我没什么不适,可以回去了吗?”

昙摩罗伽搁下笔,起身,袈裟拂过书案。

“随我来。”

瑶英忙起身跟上他,到了门口,巴米尔奉上两盏鎏金长柄提灯,昙摩罗伽接了,递了一盏灯给瑶英。

她提着灯,跟在他身后,夜色深沉,甬道前廊黑魆魆的,两人穿过静寂无声的夹道和长廊,爬上石阶,一级一级往上走,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少级,石阶越来越陡。

昙摩罗伽走一会儿,停下来等着瑶英,夜风吹动他的袈裟,他立在石窟崖壁之间,垂眸看她,面容庄严,好像一尊从崖壁上的壁画里走出来的佛像。

瑶英气喘吁吁,紧紧跟着他。

静夜里飘来一阵阵旷远的钟声,两人总算爬到了一处高台上。昙摩罗伽停在一处佛塔前,合十跪拜,将手里的灯放进佛龛里。

他示意瑶英:“把灯放进去。”

瑶英学着他的样子双手合十,拜了几拜,把提灯供进佛龛,和他的提灯并排放在一起。

气氛肃穆,她不敢高声说话,回头,小声问:“法师在为我祈福?”

昙摩罗伽微微颔首,俯身,在佛龛前的蒲团上盘坐,闭目念诵经文。

瑶英退回他身边,和他一样坐下,双手合十,仰望佛龛里的神像。

空阔沉寂的佛塔神龛间,这处小小的角落里,两人,两盏灯,夜风习习拂入,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二人独对。

昙摩罗伽一直在诵经,瑶英不想打扰他,坐了一会儿,眼皮发沉,打起瞌睡。

灯烛燃烧,发出一声清脆爆响,瑶英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以为在平时上早课的大殿上,下意识挺起腰杆,大声念了句阿弥陀佛,以示自己没有走神。

一道目光落到了她身上。

瑶英看过去,昙摩罗伽转头看着她,神色淡然,朦胧的烛火中,唇角似乎微微弯了一下。

昙花夜放,刹那芳华。

瑶英一时呆住,心跳陡然加快了几分,等她回过神时,昙摩罗伽已经转过头去了。

刚才他那一笑,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昙摩罗伽念完了经,起身,道:“巴米尔会送公主回去。”

瑶英还有些恍惚,跟着起身,出了佛塔,余光扫到一片辉煌的灯火,脚步顿住。

对面崖壁上开凿的石窟密密麻麻,如蜂窝密集,白天看去不觉得如何,此时夜深人静,从山脚到山上,每一间石窟都点起了供佛的灯火,层层叠叠,点亮了整座山崖。

远远望去,夜空下一片耀眼圣洁的金辉,宛如灿烂星河,璀璨夺目,蔚为壮观,有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瑶英看到美景,下意识就去看昙摩罗伽。

“法师,你看,从这里看,石窟真美。”

她立在石阶旁,回头朝他微笑,脚下是连绵成一整片的金黄灯火,夜风吹起她束发的彩绦,衣袂翻飞,身姿曼妙,似天衣飞扬,绰约多姿的飞天神女。

昙摩罗伽目光移开,点点头。

是啊,真美。

巴米尔提着一只灯笼走过来,送瑶英回去。

昙摩罗伽站在高台前,负手而立,目送她的背影融入沉沉夜色。

他在这片山崖下的石窟住了几年,这片灯火盛景,他看过无数次。

少年时的他曾跪在佛塔前,接受师尊波罗留支的质问。

“罗伽,苏丹古的身份一旦暴露,你将被万人唾骂。你怕吗?”

他坚定地道:“不怕。”

“你会后悔吗?”

“弟子不后悔。”

波罗留支垂眸看他良久,神色凝重,叹口气,道:“罗伽,王庭历代君主,只有你从一出生就背负起佛子之名和振兴王庭的重任……这条路,你注定要一个人走……假如将来你能遇到一个理解你的人,带他来这里。”

“为师希望,他能一直伴在你身边,在你彷徨的时候,有个人陪伴你,你才能更加坚定。”

他答应了。

灯笼放出的一点微光消失在无边夜色中。

昙摩罗伽望着李瑶英离开的方向,默念经文。

她不是沙门中人,不会像信众或弟子那样追随在他身边,他今天带她过来,为她诵经,完成少年时的承诺,告诉师尊,修行之路上,他遇到了这么一个人。

只是过客。

等巴米尔折返时,昙摩罗伽还立在长阶高台前。

夜风鼓满他宽大的僧衣,他沐浴在清冷月华之中,俯视脚下巍峨的王寺和远处沉睡的圣城大小里坊。

“明天把阿狸从兽园接回来。”

他该闭关了。

巴米尔应是。

……

第二天,缘觉给瑶英送来其他丸药和药材。

“医者看过脉案了,添了些安神的药,下次服用不会再像昨天那样不适。公主收好了,记得按时服用。”

瑶英请他代自己向昙摩罗伽道谢,接了药。

她刚刚在写信,袖子挽起,露出手腕上的浅色持珠,缘觉视线扫过,睁大了眼睛。

瑶英赶紧放下袖子,凌晨回来后她就睡下了,忘了取下持珠。

“我时常梦魇,法师仁心,赠了这串佛珠给我。”

缘觉呆了一呆,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道:“这串持珠法器不是寻常菩提,是一种叫雪莲花的菩提子打磨的,每一颗都很珍贵,能够集齐这么多颗,十分稀罕。公主务必要随身携带,才能有安神的效用。”

说完,他皱了皱眉,王把贴身之物送给文昭公主,是不是不太妥当?

瑶英听他说得郑重,出了一会儿神,收起持珠。

既然这么贵重,想必所有人都能认出来,那还是别让其他人看见为好,她可以只在夜里睡觉的时候戴。

缘觉走之前告诉瑶英:“王过两天就要闭关,公主若有什么事情要请示王,记得来找我,我帮公主转告,再迟几天就没机会了。”

瑶英谢过他。

不一会儿,亲兵过来禀报:“毗罗摩罗的曼达公主让人送了帖子过来,请公主去驿馆一叙。”

瑶英接了帖子细看。

曼达公主在帖子上说,典礼那天亲眼见她踏入火坛,深受震动,真心实意想帮她达成俘获昙摩罗伽的心愿,还暗示可以传授她几招秘法。

瑶英挑挑眉,放下帖子,道:“我没空。”

曼达公主还没死心,说要帮她,肯定是想利用她接近昙摩罗伽,她不会上当。

……

昙摩罗伽即将闭关的消息传出,信众蜂拥至王寺,请求他再次出席祈福法会,他们远道而来,就是为了能够瞻仰他的风姿。

他答应出席几场法会,信众兴高采烈,王寺外面天天人山人海。

瑶英不想惹人注目,每天换上男装去演武场看比赛。

所有比赛中,跑马骑射无疑是最精彩、最激烈的比赛,每次开赛,场边观者如堵,还没踏上返程的各国使团也会前来观赛。

到了最后一天,其他比赛都决出了获胜者,唯有骑射比赛还没决出胜负,王公贵族、大臣、各部落酋长都来到场边,昙摩罗伽也出席大会,观看完最后一场骑射比赛后,他会为勇士颁发奖赏。

一阵急雨似的鼓声后,数名身穿轻甲的勇士骑马入场,比赛开始,满场马蹄奔踏声,尘土高高扬起。

场边时不时响起一阵惊呼声,有人摔落马背。

比赛一直进行到下午,最后场中只剩下六人,留在场中的骑士里,莫毗多年纪最小,驰马左突右冲,疾若雷霆,场边众人纷纷扬声为他呐喊鼓劲。

几番激烈的角逐后,莫毗多箭无虚发,赢了比赛,场边欢声雷动。

他手持弯弓,骑马绕场一周,接受众人的欢呼声,最后停在台前,翻身下马,走向场边。

王庭人猜出他要做什么,哈哈笑出声,注视着他,看他会把弯弓交给谁。

台上,毕娑站在昙摩罗伽身后值守,正笑着看热闹,等看清莫毗多走去的方向时,脸色顿时一变。

莫毗多朝着角落里一个身穿窄袖袍的人走去。

那个人毕娑认识,虽然她罩了头巾,穿着男装,看不清相貌,但是缘觉和亲兵守在她身边,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毕娑抬起头,悄悄看一眼宝榻上的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的目光落在莫毗多身上,面无表情。

……

台下。

瑶英坐在场边角落里,一边观看比赛,一边和亲兵讨论,专心致志地研究各个部落勇士的坐骑和武器,忽然发现嘈杂的演武场安静了下来,场内场外,所有人的视线都汇集到了她的身上。

一匹黑马慢慢驰到她面前,马背上的莫毗多一身轻甲,高大壮硕,虽然满身泥泞,却是英气勃发,翻身下马,走到场边,双手捧着一把黑漆弯弓递向她。

“乌吉里部莫毗多,希望能有和阁下一起分享胜利的荣幸。”

他脊背挺直,朗声喊道,年轻的面孔透出几分无所畏惧的坦荡,眼神炽热,似一柄刚刚出炉的剑,剑刃烧得滚烫,不断往外迸溅火星。

场内场外格外静寂。

瑶英纳闷,朝身后的缘觉看去。

缘觉和她一样诧异,皱眉看着场中的莫毗多,小声解释:“莫毗多王子赢了比赛,按王庭的风俗,可以从场边挑选一个人和他共享胜利。”

瑶英问,“有没有其他讲究?”

比如戴一样的面具出席宴会是未婚夫妻之类的习俗。

缘觉摇摇头,“没有什么讲究,共享胜利的人是男是女都可以,以前的获胜者通常会选他的师父或者家人,待会儿王会奖赏他,公主也能得到一笔奖赏。”

瑶英放下心来,莫毗多在圣城无亲无故,毕娑又刚刚输了比赛,他选她,大概是因为只认识她。

她示意亲兵去接弯弓,心里暗暗庆幸,她穿的是男装,戴了头巾,外人认不出她,莫毗多也知道轻重,没有当众叫出她的名字。

亲兵接了弯弓,莫毗多仰起脸,朝瑶英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转身跟随亲兵去大帐。

……

大帐里,毕娑俯视台下,看着瑶英的亲兵接过莫毗多的弯弓,转头看向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神色平静。

莫毗多很快大踏步迈进大帐,恭敬地朝昙摩罗伽行礼。

昙摩罗伽淡淡扫他一眼,挥手让近卫取来奖赏。

毕娑双眉略皱,等莫毗多领完奖赏退出大帐,追了上去。

“为什么选文昭公主?”

别人不知道那个被他选中的人是谁,他和昙摩罗伽知道。

莫毗多转身,嘴角一勾,道:“因为我爱慕文昭公主,所以选她。”

他看向大帐的方向。

“文昭公主可以大大方方地仰慕王,我也不会掩藏自己对文昭公主的仰慕之意,我会尊重文昭公主的心意和选择,不会做强迫之事,若有逾矩之处,愿受责罚,绝无怨言。”

说完,他朝大帐的方向抱拳,转身离开。

毕娑目送他高大的背影离去,再看一眼台下的李瑶英,暗暗摇头,回到大帐,忐忑地看一眼昙摩罗伽。

昙摩罗伽脸上没什么表情,道:“从明天起,我要闭关。”

毕娑一凛,恭敬应是。

要去战场了。

第122章 随军

缘觉说的没错,比武大会结束后,果然有人给瑶英送来奖赏——几头肥羊。

她让亲兵把肥羊送去莫毗多的营地,不然带着几头羊回王寺,谁都能猜出她的身份。

第二天,几头羊又回到她的院子——以大盘羊肉的方式,亲卫告诉她,莫毗多命人宰了肥羊,用他们部落的方式,亲手为她烤了一只羊。

“王子的手艺不好,请公主不要嫌弃。”

瑶英挑了挑眉,让自己的亲兵把羊肉分着吃了。

中午,毕娑过来找瑶英说几句话,亲兵招呼他一起吃,他扫一眼盘中的大块羊肉,眉头轻皱,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应该松口气还是更忧愁。

昙摩罗伽心性坚毅,既然认为心动只是一时的悸动,就像风吹涟漪,不会改变什么,可以继续他的修行之道,那么必然不会阻拦莫毗多。

但是爱欲这种事情岂是想克制就真的能克制得住的?

只要动了情,好就会想亲近,想独占,随之引发种种情绪:嫉妒,失落,渴求,欲望……

毕娑一面觉得,莫毗多向李瑶英示好,正好可以警醒昙摩罗伽,让罗伽清醒过来,一面又担心莫毗多会引来罗伽的妒忌,让罗伽陷得更深,那他练功之时极易走火入魔。

李瑶英这样的女子,太容易让男人想独占了。

昙摩罗伽之前想度她出家,已经是一种贪欲的表现,他能眼睁睁看着她投入其他男人的怀抱吗?

……

毕娑忧心忡忡,来到议事厅,厅中摆了巨大的沙盘,昙摩罗伽正在召见五军将领,莫毗多也在,只缺他一个人。

他定定神,朝罗伽行礼,和其他将领一样站在沙盘边。

将领们已经看过战报,了解北戎行军的动向。几人眉头紧锁,都是一脸凝重,即使提前知道北戎人来袭,面对北戎的强大骑兵,他们依然没有什么胜算,而且经历过一场动荡,军心浮动,五军战斗力肯定大不如前。

北戎人的家乡气候恶劣,不适合耕种放牧,他们不事生产,专以劫掠为生,马背就是他们的襁褓,部落人人皆兵,战术多样,装备精良,几乎可以说是一支无敌劲旅。从前,王庭和北戎对峙,大军轻易不会主动出击,大多数是靠着坚硬高大的城墙来消耗北戎人的粮草军备,逼他们撤军。

几位将官还从未真正战胜过一支北戎军队,看完战报,心中惴惴不安。

为什么不继续守城呢?

昙摩罗伽抬眸,目光扫视一圈,仿佛能看穿众人的心思。

众人惭愧地低下头。

昙摩罗伽示意他身旁的缘觉取来一份舆图,摆在大案上。

将领们看着案上的舆图,发现舆图上标注了几条线路,凑近了低头细看。

昙摩罗伽问:“北戎这些年久攻王庭不克,为什么仍不放弃?”

将领中的一人道:“因为北戎人贪得无厌!”

“他们垂涎王庭的富庶和肥沃的土地!”

昙摩罗伽颔首,手指点点舆图,道:“北戎赖以生存的方式就是征伐,他们的军队越强大,越需要靠劫掠来供养军队,攻下圣城后,他们才能征服更远的恒罗斯、萨末鞬,除非彻底打垮他们,他们不会停下征伐的脚步。”

“王庭和北戎这一战不可避免,王庭固然擅长守城,但是北戎一日日壮大,弓弩车只能阻挡一时,如果不能趁北戎内斗之时削弱北戎,他日北戎兵临城下,再坚固的城池也抵挡不了北戎大军。”

王庭安逸太久,守城战术又一次次击退了北戎,朝中从上到下不敢冒险,长此以往,王庭一天天衰落,北戎的兵力只会越来越强,到最后,王庭必败。

他此前病势沉重,既要稳住朝中局势,又要提防北戎,只能以守势为主,现在他还能再撑几年,北戎又内斗不断,他得抓住机会削弱北戎,为王庭争取更多生机。

这样一来,即使他不在了,北戎也无力攻克王庭。

众人心头一凛,收起畏惧惶恐之色,抱拳应是。

敌人张牙舞爪、狼子野心,他们不能退缩,必须主动迎战!

商议过后,王庭兵分三路,一路率领一万步兵、五千骑兵,直奔沙城,必要时诱敌深入,一路率一万军队,作为伏兵从旁策应,另外一路由毕娑率领一万军队。

几方约定了会师地点,一个将领指着沙盘中代表一处山谷的地方,问:“瓦罕可汗的大军必定会经过此处,在这里设下伏兵,可以出其不意,不过也必然要面对北戎主力,这一路军队由谁领兵?”

毕娑朝昙摩罗伽看去。

昙摩罗伽点点头,缘觉会意,取出一面蓝白相间的小旗插在沙盘里。

将领们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

这不是已逝摄政王苏丹古的军旗吗?

毕娑出声道:“摄政王苏丹古之前被薛家谋害,深受重伤,他的亲兵忠心耿耿,将他藏在一处山洞之中,替他赴死,那颗首级并不是摄政王本人。摄政王之后被一个放羊的牧民救下,在牧民的帐篷里养伤,前不久他终于能下地走路,已经在牧民的帮助下秘密赶回圣城。”

他和几位将领一一对视,“我已经去见过摄政王了,确实是摄政王本人,他还活着。”

说完,他、缘觉和其他近卫朝昙摩罗伽行礼。

“佛陀保佑,摄政王大难不死,此次出征,我王庭必定大胜!”

厅中将领面面相觑,惊疑不定,他们虽是心思简单的武人,到底身居高位,对朝中的暗流涌动并不陌生,苏丹古还活着,他们惊喜不已,但是细细思量,假如这一切都是佛子设下的局……

要知道,瓦罕可汗之所以不顾盟约带兵攻打王庭,就是因为他以为苏丹古死了,王庭又经历了一场动荡,是他下手的好时机。

佛子要对付的人不止是世家,他以苏丹古的死来撬动所有势力,一环套一环。

在佛子没有暴露他的计划之前,谁也不知道他接下来是不是还有其他谋算。

众人冷汗涔涔,神色愈发恭敬,随毕娑一起行礼。

……

确认了排兵之策,毕娑忽然道:“王,瓦罕可汗的所有儿子中,若论阵前斩将,个个都是力大如牛的勇猛之辈,但是论行军打仗,排兵布阵,海都阿陵无疑最为狡诈,末将以为,必须提防此人。”

其他人点头附和。

昙摩罗伽眼帘抬起,看向毕娑的目光带了几分威压。

毕娑知道他已经猜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硬着头皮道:“末将帐中有一个汉人,曾在海都阿陵帐下行走,她了解海都阿陵和北戎军队,末将请求带她随军,以便征询问策。”

其他将领点头赞同:“既有这样的良才,阿史那将军一定要带上他!”

昙摩罗伽不置可否,转头和其他将领说话。

毕娑头上出了汗。

商讨完军务,其他将领一个个告退出去,近卫撤走沙盘,毕娑留下没走。

昙摩罗伽淡淡地扫他一眼。

毕娑走上前,小声说:“王,我刚才当着其他人的面提起文昭公主,绝无私心。文昭公主可以假扮成我的亲兵随军,公主确实了解海都阿陵和北戎军队的战阵、战术,带上她,我们遇上海都阿陵时,可以随时问询她的意见。而且公主和高昌的尉迟达摩、杨迁一直保持联系,她随军,可以告知尉迟达摩战场上的局势。”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

毕娑试探着问:“王是不是担心公主的身体?公主虽然娇弱,来回高昌的路上并未有任何拖累队伍之举。此次她只是随军,不会亲临战场,绝不会有性命之忧,我会让亲兵保护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