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实情,她会不慌不忙地和毕娑商讨好对策再动身,不会因为担心曼达公主杀了医官而匆匆赶去。

昙摩罗伽碧色双眸凝视瑶英。

拿她的性命威胁她,她可以从容不迫……用他威胁,她如此急切……

瑶英和他对视,感觉他的眼神格外深沉,以为他还在生气,低声道:“法师,我下次不会莽撞了。”

昙摩罗伽看着瑶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脑海中,却是漫天风旛轻响。

第125章 行军(修别字)

瑶英告退出去。

昙摩罗伽立在空阔的殿堂里,目送她身披白袍的背影远去。

巴米尔一直等在殿门外,等瑶英穿过长廊走远了,立刻进殿。

昙摩罗伽晃了晃。

巴米尔连忙抢身上前搀扶:“王,您刚刚服过药,不能再耽搁了。”

昙摩罗伽闭关之后,原本应该以苏丹古的身份秘密出城,不宜露面。今早他在泉池运功调息,缘觉不敢打扰他,和毕娑匆匆离开,巴米尔进密道通报消息。

听说李瑶英那边可能出了事,昙摩罗伽停止运功,从密道折返,调派人手,向使团施压。

已经一个时辰了,他必须回去继续调息。

昙摩罗伽垂眸,摇了摇头,示意无事,转身走进密道。

巴米尔有些纳闷:王每次闭关前,已经交代了朝中事务,不论大小纷争都有人去解决。文昭公主和曼达公主之间的纠纷,不过是一件小事罢了,毕娑和缘觉可以处理妥当,王为什么要中断运功,亲自处理这件事呢?

轰的一声,暗门关上了。

……

瑶英从王寺出来,正好遇到缘觉。

缘觉和他身后的亲兵大包小包,提着背着抬着,带回一堆箱笼书册,都是从曼达公主那里找到的。

“曼达公主想用这些腌臜东西玷污王,不能就这么让她离开,她带来的这些东西必须全部收缴销毁!”

瑶英失笑,随意扫一眼箱笼里的宝匣,视线扫到一只熟悉的匣子,咦了一声,打开盖子。

里面果然是那尊她熟悉的鎏金铜佛。

亲兵按她的吩咐把铜佛卖了出去,据说买主是天竺商人,对方开了高价,显然识货,没想到这东西原来是被曼达公主买走了。

“这只宝匣我认得。”

缘觉双目圆瞪,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沉痛地道:“公主,您怎么会认识这些东西?”

难道文昭公主也打算用这种下作东西讨好王?

瑶英手指微曲,敲敲宝匣,道:“这只宝匣我见过……你知道这尊铜佛有什么讲究吗?”

缘觉脸上闪过一抹羞红,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又不是曼达公主,我怎么会懂这些东西!公主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瑶英笑了笑,没有回院子,而是径自去驿馆。

亲兵已经按她的嘱咐准备了送行的礼物,方便携带又能充当钱币使用的绸缎丝锦,保暖的衣物,不容易腐坏的果品干粮,还有一些装订精美的经书。

她把礼物送给医官,谢他为自己诊治开药。

医官感激涕零,再次代曼达公主谢罪。

瑶英请他帮自己给蒙达提婆带一封信,医官满口答应,她想起那只铜佛的事,带着亲兵去见曼达公主。

曼达公主的屋子由近卫和健奴一起把守,她必须待在屋中,直到明天离开。

使团被迫提早踏上归程,使者几次恳求都没能获得通融,迁怒于曼达公主,刚刚过来奚落了她一顿。

曼达公主斜躺在榻上,卷发披散,脸上仍有怒容,灰绿色眸子低垂,少了几分平时的明艳,多了些哀愁,看瑶英进屋,冷笑:“公主是来嘲笑我的?”

瑶英笑笑,“我来为公主送行,有一样东西送给公主,顺道想请公主为我解惑。”

曼达公主眯着眼睛打量她。

亲兵上前,取出一幅画,瑶英接过,递给曼达公主:“那日在典礼上观看公主起舞,我如痴如醉,久久不能忘怀,公主的舞姿灵巧优美,千变万化,刚柔并济,不愧是北天竺第一舞者。”

曼达公主坐起身,她自小习舞,天分极高,又长年累月坚持不断地练习,颇为自负,所以即使怀疑瑶英是在讽刺,她仍旧抬起下巴,接过那幅画。

画中一名身披轻纱的女子在殿中翩翩起舞,舞姿曼妙,周围天女环绕、彩幡飘扬,看去圣洁美丽,如在仙境。

曼达公主怔住,本想脱口而出的讥讽咽了回去。

画中场景正是她那天的舞蹈表达的内容,纸上女子的脸孔分明是她的模样,栩栩如生,极其传神,肯定费了不少心血,绝不是临时所作。

她看着画中含笑起舞的女子,不由得想起当年那个天真单纯的自己,那时候她真心喜欢舞蹈,而不是把它当成俘获男人的手段。

王后说过,低贱的人生下的孩子也低贱,母亲是寺庙里的一个舞伎,她也是。

曼达公主出了一会神,抬眸,扫一眼瑶英,只有真正欣赏她舞蹈的人才能画出这样的画。

“公主想必也会舞艺?难不成公主也精于此道?”

瑶英道:“以前学过几年,只会几支舞罢了,不敢和公主相比,公主起舞时就好像天女下凡。”

她语气真诚,毫无嘲讽之意,曼达公主得意地轻哼一声,长睫眨动,眼波流转,妩媚动人。

“公主想问我什么?”她嘴角勾起,“是不是后悔了,想请教那些双修秘法?我随时恭候公主,公主学了秘法,再加上秘药相助,佛子必定贪恋你的身子,对你有求必应。”

瑶英摇摇头,“公主前些时买了一尊铜佛,那尊铜佛有什么机关?”

曼达公主翻了个白眼,往后靠在榻上。

“一尊双修佛像罢了,你扭开莲花的机关,就能看到莲座上一对裸身相抱、共赴云雨的男女。”

她故意说得直白,等着看瑶英露出羞怯的表情。

瑶英却只是挑了挑眉,脸上没什么表情。

还好她没把这尊铜佛当成寿礼送给昙摩罗伽。

曼达公主有些失望,哼了一声。

她看瑶英容色逼人,娇艳明丽,既有少女纯真,顾盼间又透出灵动妩媚,以为佛子早就偷偷和瑶英成了好事,没想到瑶英还没得手。

佛子既然没有破戒,没尝到其中的销魂滋味,自然心性坚定。她想帮瑶英达成心愿,就是为了引佛子破戒,有了第一次,她再去引诱佛子,事半功倍。

她以前见过很多像瑶英这种芳心大动的少女,那些羞涩少女极易受她哄骗蛊惑,在她的帮助下引诱她们的情郎。

文昭公主倒好,看到宝册上赤/裸相对的男女,脸都没红。

曼达公主看着瑶英,若有所悟:“原来佛子喜欢文昭公主这种不解风情的女子,难怪佛子对我这样的美人不屑一顾。”

瑶英嘴角轻抽。

“这一次我输了……”

曼达公主自嘲一笑,躺回榻上,手上金镯叮铃,“文昭公主,你如此美貌,流落到离故土万里之外的异域,假如没有佛子庇护,你早就引来其他人的争夺。你很幸运,能遇上佛子这样的君主。”

“是,我很感激佛子。”

瑶英点了点头,话锋一转,“曼达公主最好死心。”

曼达公主眉心微动。

瑶英道:“我知道,公主的目的还没达到,没有真正死心。”

曼达公主笑得柔媚:“你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

瑶英回以一笑:“你的目的不是寻一座普通的靠山,而是最强、最有权势的靠山,然后彻底摆脱毗罗摩罗,不是吗?”

曼达公主脸色微沉。

“以公主的本事,不必执着于王庭。公主现在是毗罗摩罗的使者,所以王庭饶恕公主,再有下次,王庭降罪,公主肯定是那个承担所有罪责的人。”

曼达公主脊背生凉。

使者纵容她,甚至暗示她不择手段,那是因为把她当成了弃子,随时可以放弃她。这次王庭要是揪着不放,国王和大臣绝不会包庇她,还会为了撇清干系重惩她。

曼达公主和瑶英对视,嘴角勾起,“公主是在警告我,还是提醒我?”

瑶英没有回答,转身离开,走到门边时,脚步顿住。

“公主的舞跳得真好。”

她淡淡地道,迈出房门。

曼达公主直起身,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回不过神。

……

当晚,瑶英收拾好行李包裹。第二天,换上男装,带上亲兵,随一支秘密出行的中军队伍出发。

离开王寺前,她去了一趟禅室。

缘觉告诉她昙摩罗伽已经闭关,问她是不是有要事求见,他可以代为传达。

瑶英笑着摇摇头,出了王寺,望着高耸的塔林,若有所思。

毕娑为她准备了车驾,让她先和他的幕僚部下同行,他要送毗罗摩罗使团出城,然后单独去一个地方。

他们约好到时候在沙城会面。

下午,毕娑赶到赤玛公主处,府中歌舞喧闹,赤玛又在宴请王公贵族。

他随意扫一眼庭中,发现宾客中有很多是薛家、康家的子弟,眉头轻皱。

赤玛公主正和康家人饮酒,听说毕娑来了,喜出望外,从宴会上抽身,要他留下来住几天。

毕娑道:“我有要务在身,今天只是路过,看你过得好不好。”

赤玛公主皱眉道:“你又要出征?你为什么不能留在圣城代理朝政?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应该留在圣城!”

毕娑眉头皱得老高,这件事他们争吵过很多回,他现在急着走,不想临走时和她吵架,温和地道:“我很快就能回来,你好好照顾自己。王安排了人照拂你,你若有事,可以找他们,给我写信也行。”

赤玛公主知道拦不住他,按下怒火,让仆从收拾了些衣物和精良的武器给他,目送他骑马离开,立在原地,看了很久。

长史站在一边陪着她。

“罗伽可以待在铜墙铁壁的圣城王寺,毕娑却要一次次冲锋陷阵,刀口舔血。”

赤玛公主喃喃了一句,忽然转头问长史:“你说,毕娑和罗伽,那些世家更喜欢哪一个?”

长史一愣,汗如雨下,跪伏于地,不敢吱声。

……

瑶英和毕娑的幕僚同行。

她虽然参预谋划,但是不便过问其他事务,所以大多数时间待在车驾上。

几天相处下来,她将自己对海都阿陵和北戎军队的了解和盘托出,其他的事情绝不插嘴,不到处乱走,也不到处打听探问,同时管束亲兵,要求他们谨言慎行。

其他幕僚以为她是毕娑之前安插在北戎的细作,旁敲侧击地追问,她一概不理会。

一路平安无事,到了沙城,毕娑追了上来,和他们汇合。第二天,他带着幕僚,领几千人马先行。

瑶英、另外几个幕僚和其他士兵留在后方。

出了沙城便是大片戈壁,她弃了车驾,和其他人一样骑马,几日下来,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一样。

天气渐渐转暖,积雪融化,白雪皑皑、层峦叠嶂的雪岭下露出郁郁葱葱的淡青松林,冰川融河裹挟着砂砾碎石,汹涌而下,淌过荒无人烟的大漠戈壁,所过之处,万物复苏,遥看时河边一片片鲜嫩草色。

随之而来的还有大风,当狂风卷起沙尘时,遮天蔽日,几如黑夜。

这天,路过一处宽阔的平原时,又遇到大风天气,眼看骆驼和马匹无法在大风中前行,士兵也不能分辨方向,众人只得就近找到一处勉强可以避风的山丘,安营扎寨。

瑶英倒出靴筒里的沙土,吃了些干粮,刚刚躺下准备睡,一个传令兵冒着大风找到营地,送来一个消息。

前方的毕娑在穿过一处山谷时遇到一支北戎斥候队伍,双方都没想到会遇到对方,吓了一跳,仓促拉开架势对峙。

好在对方只是斥候,人数少,毕娑又熟知地形,将对方逼至一处峡谷,剿灭了那支队伍。

幕僚们惊愕地道:“北戎人的斥候队伍已经进入王庭了?怎么这么快?”

瑶英道:“他们行军速度快,可以彻夜赶路,而且几乎不需要补给。”

幕僚们后怕不已:难怪王庭此次必须秘密发兵,不然,这头诏令刚传出圣城,另一头北戎斥候转天就能把消息送到瓦汉可汗的书案上!

瑶英估算了一下北戎士兵的脚程,道:“阿史那将军和我们离得不远,我们也有可能遇上北戎斥候,必须加强警戒。”

幕僚们点头道:“北戎斥候神出鬼没,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当晚就传令下去,各处增派人手巡视,同时派出己方斥候侦查,及时示警。

谈到半夜,众人各回各的帐篷。瑶英浑身酸痛,闭眼躺下,睡了一会儿,忽然被一阵惊马声吵醒,赶紧爬起身,穿上靴子,出了帐篷。

营地里一片漆黑,亲兵找了过来,神色焦急,道:“斥候在附近发现一对北戎人马!有几百人!”

瑶英心里一跳,几百个北戎骑兵就可以发动一次气奇袭,他们遇上北戎人的伏兵了?

她定定神,找到其他幕僚。

幕僚正在激烈地讨论,参谋军务认为他们很可能碰上北戎骑兵,必须连夜拔营,虽然他们人数比对方多,但是大多是步兵,而且还不是精锐,不可能和北戎骑兵抗衡。

众人商议一番,决定稳妥行事,连夜拔营。

夜色深沉,士兵从梦中惊醒,慌张失措,急急忙忙收拾好行囊。

一个年轻将领领着几十人走在最前面,亲兵护着瑶英和其他幕僚一起走在中间,其他士兵缀在后面。

提心吊胆赶了半个时辰的路,前方突然有火光闪动,马蹄声阵阵,一队人马朝着他们奔来。

众人心口发紧,大气不敢喘一口。

那队人马风驰电掣,很快靠近他们。火光照亮一面猎猎飞扬的旗帜,旗下的将领一身威风凛凛的银色盔甲,英武健壮,气势不凡,催马飞驰而至,到得近前,摘下头盔,摇曳的火光映在他脸上,五官深邃,线条硬朗。

幕僚转忧为喜:“莫毗多将军!”

第126章 入帐

狂风暂歇,火把放出的黯淡光芒被浓重的夜色吞噬,四野寂静无声。

士兵们朝旗帜靠拢,没有半点喧哗。

莫毗多和将领交谈几句,示意继续行军,找到瑶英,和她并辔而行,小声道:“形势比我们之前估算的要严峻……瓦罕可汗的大军主力不见了,我们的斥候失去他们的踪迹。阿史那将军活捉了一个北戎斥候,亲自审问,据斥候说,他们也不知道可汗的主力到了哪里。这些天他们都是以信鹰交流讯息。”

瑶英立即问:“海都阿陵呢?”

莫毗多脸上掠过一阵惊讶之色:“海都阿陵也不见了,公主为什么会马上想到问起他?”

沙漠的夜晚气温极低,瑶英拢紧头巾,道:“海都阿陵的部队最擅长快速行军,骑兵移动速度更快,而且气壮胆粗,喜欢冒险深入敌方,发动奇袭。瓦罕可汗行事谨慎,更愿意准备充分后两军冲锋对阵,北戎大军突然改变路线,更像海都阿陵的作风。”

莫毗多点了点头,道:“摄政王也是这么说,也许是海都阿陵,也许是其他人,总之,有人劝说瓦罕可汗改变了路线。瓦罕可汗这一次居然能够听取其他人的意见,说明他急于获胜,也说明他的下一步动作暂时无法预测,我们之前的计划也必须跟着做出改变。摄政王下令,阿史那将军继续探查北戎人的动向,公主和其他人先随我去阿桑城整顿,等阿史那将军那边送来指令,再看下一步往哪走。”

他们已经离开王庭境内,阿桑城属于王庭的一个附庸部落阿桑部,此次阿桑部响应征召,酋长率一千人助阵,他的儿子留下镇守。

瑶英点头应下,问:“摄政王……现在身在何处?”

莫毗多抬头观察四周,神情警惕,道:“摄政王在前军。公主切勿泄露消息,现在摄政王活着的事情还未正式公布。”

瑶英嗯了一声。

谈完正事,莫毗多接过士兵的火把,对着瑶英照了一照,端详她片刻,关切地道:“公主这些天奔波辛苦了。”

瑶英笑着摇摇头:“本该如此。”

他们连夜走出沙漠,继续在一眼望不到边的荒野中赶路。第二天下午,远处天际出现一片低矮的山丘,山丘下有片深青森林,一条干涸的河道蜿蜒而过,冰川融水还未抵达,河床被卵石覆盖。河畔一座三丈多高、绵延两里的石墙平地而起,城门前,一座简易塔楼矗立着,有士兵站在塔楼高处,腰间长刀反射出凛凛寒光。

前些天连日大风狂卷,城墙、塔楼上都蒙了一层尘土,远远望去,灰扑扑的。

正是薄暮时分,半边天空烧得通红,城中一道道炊烟笔直地升向碧蓝高空。

莫毗多道:“那就是阿桑部。”

阿桑部巡视的勇士看到军队靠近,早已经烧起羊粪堆示警,留守的酋长儿子率领部下迎出城,确认了莫毗多的身份,立刻命部下打开城门。

酋长儿子身后的一名老者看到军队中的乌吉里部勇士,脸上露出迟疑之色,道:“为响应佛子的征发,城中儿郎都去了前线,城里大多是妇女孩童,将军的军队可否驻扎在城外?”

莫毗多先查看了一下周围的地形,点头应允。

在归顺昙摩罗伽之前,各个部落之间互相征伐,仇深似海。后来大家都归附王庭,但是当他们组成军队行军时,只要驻扎在一处,还是免不了爆发冲突,一夜醒来,营地角落里总有几具新鲜的尸体。阿桑部的酋长不在,他身为另一个部落的王子,不能让自己的人马全部进城。

莫毗多让瑶英去休息,自己随酋长儿子去查看粮草。

瑶英赶了这么多天的路,终于来到一处可以提供热水的地方,洗去一身尘土,吃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躺进毛毯里,几乎刚挨到枕头就睡着了。

睡得迷迷糊糊时,她做了个梦,梦中她置身于战场,周围士兵举刀厮杀,一匹黑马朝她疾驰而来,马上的男人没穿战甲,而是一身寻常牧民的窄袖皮袄,手上一对金光闪耀的双锤。

瑶英激动得浑身直颤,朝他跑了过去。

男人那双狭长凤眼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仿佛生怕她消失似的,朝她伸出手。

黑马驰到近前,就在瑶英要抓住男人的手时,一柄长刀斜地里刺了过来,捅穿男人的身体,鲜血汩汩而出,男人摔落马背,金锤落地。

“阿兄——”

瑶英从梦中惊醒,一身的冷汗,还不及细细回想梦中所见,窗户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响动,她起身下榻,打开窗户,黑鹰金将军倏地扑进屋中,不断发出凄厉的叫声。

远处隐隐传来嘈杂人声:“有敌袭——”

瑶英骤然清醒,穿好衣裳,亲兵和莫毗多的部下摸黑找了过来,“巴彦公子,城外营地乱了!”

“阿桑部叛乱了?”

“不知道,莫毗多王子担心炸营,先赶去城门了,让我们过来保护公子。公子不必害怕,假如失守,我们会直接护送公子离开。”

瑶英绑起长发,戴上男式头巾,道:“先找到阿桑部的酋长儿子,稳住城中局势,万一莫毗多抵挡不住,可以让他撤进城。”

亲兵应是,一边护着她撤出酋长家,一边派人搜寻酋长儿子的下落。

不一会儿,亲兵过来通报,酋长儿子的部下堵住了通向城门的长街,朝这边赶过来了,每个人都全副武装,气势汹汹。

莫毗多的部下闻言,勃然变色,等酋长儿子的身影出现,立刻冲上去,二话不说就要绑了他。

酋长儿子急忙后退,大叫:“你们想趁机占领阿桑部吗?”

双方语言不通,大吼大叫,吵成一团,剑拔弩张。

瑶英侧耳细听了一阵,眼神示意亲兵,亲兵拔出弯刀,砍向凹凸不平的土墙,几声巨响,碎石迸溅。

众人吓了一跳,安静下来。

瑶英越众而出,用双方都能听懂的胡语喝道:“你们是不是佛子的子民?谁在吵嚷,就是背叛王庭!”

众人一呆,齐齐望向她。

瑶英看向酋长儿子:“城外的敌军是不是你的人?”

酋长儿子一头雾水:“不是莫毗多的人?”

莫毗多的部下一股邪火直冒上来,没好气地道:“我们王子怎么会自己攻打自己的营盘?”

酋长儿子醒悟过来,连忙赔罪,让部下放下武器,“我睡得好好的,突然看到城外火光冲天,还以为你们乌吉里部趁机攻打阿桑部!”

双方冷静下来,一番质问,解除误会,酋长儿子忙带着部下去城墙守城。

其他幕僚匆匆赶到,瑶英让他们留在城中,和酋长儿子一起登上城墙。

营地里早已乱成一锅粥。

士兵奔波多日,人疲马乏,到了阿桑部,终于可以驻扎休息,放松了警惕,睡梦中忽然遭遇敌袭,仓促应战,让对方攻进了营地。

“不要乱!”

莫毗多骑马冲入战阵,军鼓擂响,震耳欲聋,士兵连忙朝他的方向靠拢集结。

酋长儿子和部下正讨论要不要开城门,黑夜中遽然闪过一阵锐响。

数支羽箭划破空气,扑向城墙,似刮了一场急雨,箭矢深深地扎进土墙,箭尾嗡嗡。

酋长儿子呆了一呆,大怒:“谁放的箭?长没长眼睛?往哪乱射!”

从箭矢射出的方向来看,放箭的人在城里!

城下响起喊杀声,一个满身是血的部下爬上城墙,大喊:“有人混进城了!”

瑶英朝城墙下看去。

城墙底下太乱了,不断有士兵大声吼叫着撤回城中,天还没亮,守兵分不清哪些是己方士兵,哪些是敌军。

酋长儿子抽出弯刀,守在箭垛旁,当机立断,吼道:“他们想趁乱混入城,关城门!”

城中除了他们这几个人,几乎没有守军,让敌人混进来,迟早得出事。

酋长儿子这一声大吼而出,守兵连忙关上城门,断绝了敌军的念头,城下士兵也更加慌乱。

营地被拦腰截成几断,莫毗多心知这时候无法发动反击,不能慌乱,一面收拢溃兵,一面耐心寻找时机。

酋长儿子让瑶英进了塔楼,他带着人解决了混进城的敌军,很快返回城墙上,犹豫着要不要出城帮莫毗多,又怕再生变故。

天渐渐亮了,黑沉沉的天际浮起鱼肚白。

一片喊杀声中,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阵雄浑的号角声,鸟雀惊起,大地颤动。

城墙上的众人循声望去。

天边隐约有黑影浮动,仿佛浪涛翻涌,等那浪涛越来越近,酋长儿子先惊喜地叫出了声:“是王庭中军!”

一支中军队伍风驰电掣,朝营地扑来。

为首的将领一马当先,衣袍猎猎。

正好有道晨辉破开层云,倾泻而下,笼在他身上,勾勒出他高大的身形,他身披雪白战袍,头罩头巾,手中持刀,一人一骑,飞驰于阵前,气势滔天,仿佛不畏刀剑。

在他身后,一支三四百人的队伍排成严整的队形,犹如一头凶猛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他们的人数并不多,但营地里厮杀的士兵看到他们,无不振奋精神,激动地大吼出声。

莫毗多一刀斩落一个敌人,抹去脸上血水,举刀大喊:“中军来了!随我杀!”

士兵们士气陡然暴涨,开始发动反击,中军从南面攻打过来,两方迅速组成包围圈,将溃败的敌军包围,不到一个时辰就结束了战斗。

酋长儿子命人打开城门,迎出城,簇拥着莫毗多和中军将领入城。

幕僚领着剩下的人打扫战场,审问俘虏。

瑶英没有跟过去,带着亲兵回房,清点人手,让受伤的亲兵去包扎伤口,帮忙处理一些不涉及王庭机密的文书。

……

一直忙到傍晚,门外几声叩响,瑶英立马走过去,打开房门。

莫毗多站在门外,已经换了身干净翻领袍,杀伐之气敛去,露齿一笑,透出少年人的明朗,手里端着馕饼和烤羊肉,道:“昨晚让公主受惊了,我听部下说,公主还没用晚饭?”

瑶英接过托盘,放在案上,“多谢王子……昨晚偷袭的是不是北戎人?他们为什么攻打阿桑部?”

莫毗多摇头:“不是北戎人,是归顺北戎的部落组成的联军,他们不止攻打阿桑部,还攻打其他部落。”

瑶英心中闪过一道亮光。

“狠毒。”

莫毗多脸色变得沉重,点头道:“不错。北戎没有出面,让部落联军帮他们打前阵,骚扰小国小部落,一来可以试探王庭,以探虚实,扰乱人心,二来削弱王庭,等他们大举进攻时,王庭就失去了部落支持,在荒原这一带,部落熟知地形,他们必不可少。三来,引诱王庭出兵,迫使王庭分散兵力。”

瑶英接了下去:“还有一点,假如他们逼迫部落反叛,部落很可能在战场上突然倒戈。”

这种事情并不鲜见,战场上两军对敌,一方以另一方附庸部落的亲人为人质,附庸部落立刻撤兵,导致这一方兵败如山倒。

莫毗多冷笑:“还好我们发兵了……防不胜防啊!”

瑶英想到乌吉里部,提醒莫毗多:“王子的部落可有人马驻守?”

莫毗多咦了一声,“乌吉里部离此地遥远……”

瑶英摇摇头:“王子不能掉以轻心,正因为没人想到乌吉里部,海都阿陵才会朝乌吉里部下手。”

莫毗多惊出一身冷汗,假如他的家人被抓,两军对峙,他该如何抉择?

“多谢公主提醒。”

莫毗多朝瑶英抱拳致谢,叫来心腹,命他回乌吉里部报讯示警。

亲卫小声道:“王子,将军刚刚传令下去,送往各个部落的示警信已经在路上了。”

莫毗多松口气。

瑶英眉心微动,问:“是不是今早率兵解围的中军将军?”

那个男人一直蒙着头巾,没有露出样貌,入城以后就召集幕僚议事,没人知道他的具体官职。

莫毗多颔首:“他昨晚带人追查一支斥候队伍,想找出瓦罕可汗的所在,无意间发现有部落联军想来攻打阿桑部,带兵赶了过来。”

说着话,一名亲卫捧着一件皮袄走了过来,他叫住亲卫,取下皮袄,递给瑶英。

“这是雪狐皮袄子,没有一点杂色,又轻又暖和,公主夜里赶路的时候披上它,比其他袄子轻便。”

瑶英笑着摇头:“王子留着自己穿罢。”

莫毗多挠了挠头:“这是女子穿用的衣物,我留下也没用,请公主务必收下。”

瑶英微笑,语气柔和,态度仍然坚决:“我现在以巴彦的身份随军,穿用不宜太张扬,王子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一身罕见的白狐皮袄子传出去,简直是鹤立鸡群,想不暴露身份都不行。

莫毗多啊了一声:“我没想到这个……那杂毛的皮袄可以吗?我可以向公主保证,一点白色都没有!黑的红的灰的,随公主挑。”

瑶英失笑,仍是摇头。

莫毗多笑了笑,收回雪狐皮袄,指指烤羊肉:“羊肉快凉了,我不打扰公主用饭了。”

瑶英站在门前,目送他走远,转身回房,视线扫过土墙下的过道,怔了怔。

一道挺拔的身影闪了过去。

她想了想,快步出了房门,穿过夹道,追了上去:“将军!”

庭前空空荡荡,并无人影。

瑶英一直找到前院,没看到那道一闪而过的身影,只得转身回房。盘中羊肉果然已经凉了,她让亲兵去灶房要一碗热汤,就着吃完饼和肉,吩咐亲兵另外准备一份汤水送去中军将军那里。

半晌,亲兵折返,道:“饭食送去,将军收了。”

瑶英点点头。

……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瑶英坐在案前誊写文书。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亲兵叩响房门:“公主,我们得动身了,莫毗多王子说中军队伍赶了过来,离阿桑城不远,我们今晚拔营,尽快和他们汇合,免得夜长梦多。”

瑶英答应一声,飞快收拾好东西,在亲兵的簇拥中出了房门,几个中军骑士找了过来,见她已经收拾妥当,有些诧异,拥着她出城。

城中已经恢复平静,城外还没有打扫干净,夜色中散布着星星点点的蓝色荧光,森冷可怖,那是闻到血腥气味聚集过来的野兽。

瑶英一行人跟上队伍,赶了两个时辰的路,摸黑渡过一条浅浅的河道,爬上山坡,对面巍峨阴影下的平原上数千点朦胧灯火闪烁,那是阿史那毕娑率领的中军所在的大营。

莫毗多先派人去大营传信,慢慢靠近,带着瑶英和幕僚们进入大营,其他人在外围原地驻扎。

毕娑迎出大帐,和众人说了几句话,各自回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