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李瑶英离开的那刻起,罗伽一直紧绷心弦,隐忍克制,没有露出异常,但这口淤血一直淤积在他胸中,时日越久,伤害越大,现在他看到她安然无恙,终于放下心,把这口淤血吐了出来。

昙摩罗伽神色淡然,抹去血丝,闭了闭眼睛。

“无事。”

他淡淡地道,走出几步,踉跄了一下,栽倒在地。

毕娑脸色大变,扑上前,扶起昙摩罗伽,他双眼紧闭,失去了意识。

怎么会没事?他明明有事。

毕娑叫来巴米尔,把昏睡的昙摩罗伽送回密室中,为他换下湿透的衣裳。

他身上火烧一样滚烫,浑身僵硬,意识模糊。

毕娑喂他吃了几丸丹药,又猛灌了几碗舒缓的汤药下去,他身上仍是高热不退,意识模糊。

知情的医者连夜赶过来诊治,摇头叹息:“不是功法发作,没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毕娑焦急万分:“那是什么缘故?”

医者说:“王可能是太累了……公务繁忙,加上战场上必须时时刻刻小心应对,心力交瘁,又使用了功法,身体承受不住,也有可能是这段时日郁积于心,难以纾解,引发了旧症。”

“该怎么治?”

医者皱眉:“王必须先停止使用功法,以汤药调养,这些天务必好好休息,保持心情舒畅……”

毕娑让医者亲自去煎药,盯着昙摩罗伽看了一会儿,叫来巴米尔。

“你去请文昭公主。”

第138章 出关

窗外雨声琳琅。

夜风裹着水汽从罅隙里吹进屋中,更添了几分凉意。

瑶英换了身衫裙,坐在灯前一点一点绞干长发。

苏丹古抱她的时候,浑身僵硬冰冷,掌心也冰凉,凉到她身上微微地起了一阵战栗,现在还觉得脖根处他的手掌紧贴过的地方有些发烫。

他果真是旧伤发作一时失态吗?

真是失态……为什么要抱她?不抱其他人?

瑶英坐着出了一会儿神,用丝绦挽起长发,写了封简短的信,叫来亲卫:“把信给阿史那将军,就说我想见苏将军,请他务必帮忙转交。”

与其一个人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不如当面问苏丹古。

亲兵拿着信出去,刚好和过来传话的巴米尔撞了个正着。

“公主,阿史那将军请您过去一趟。”

看他神色焦急,瑶英披上斗篷,随他出门,“出什么事了?”

巴米尔道:“苏将军病了,阿史那将军请公主过去看看。”

瑶英怔了怔,苏丹古当真旧疾发作了?

他上次练功差点走火入魔的时候,确实也抱过她,还抱了大半夜……那次他也是身上冰凉,把她当成一块枕头似的抱着。

两人撑着伞踏过庭院,水花四溅,匆匆赶到刑堂附近的一处院落,拾级而上。

毕娑手里提着一盏灯,迎面走了下来,视线落到瑶英身上:“深夜请公主过来,劳烦公主了。”

瑶英摘下兜帽,问:“苏将军怎么样了?”

毕娑笑了笑,朝她作揖:“是我考虑不周,害公主担心了,摄政王刚才只是一时不适,这会儿已经好了。我太冒失了,给公主赔不是。”

瑶英一呆,抬头朝门口看去。

一道挺拔高大的身影立在那儿,身姿傲岸苍劲,灯火摇曳,他爬满疤痕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碧眸幽深平静。

阶前雨落纷纷。

瑶英看着苏丹古,沉默了一会儿,往前走了几步,“苏将军好些了?”

他垂眸看她,点点头:“我没事,让公主忧心了,公主请回。”

言罢,转向巴米尔。

“送公主回去。”

语调冷淡。

巴米尔恭敬应是。

毕娑站在一边,不敢吱声。

一阵风刮过,雨势陡然变大,雨珠砸在瓦顶上,一片脆响。

瑶英站在阶前,半晌没说话,想要问他的话,没必要问了。

雨滴飞溅,打湿了她的裙角,她拢了拢披风,笑了笑:“将军没事就好,夜深了,将军出征归来,早些休息,我回去了。”

瑶英转身离开。

巴米尔一脸茫然,忙跟了上去。

待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长廊深处,昙摩罗伽踉跄着后退,手扶廊柱才稳住身形。

毕娑上前想搀扶他。

他挥挥手,转身进屋,脚步蹒跚地挪到榻前,直接倒了下去。

毕娑叹口气,“王,您这是何苦……”

昙摩罗伽服了药,刚才苏醒,得知他请了李瑶英过来,挣扎着爬起身,冷漠地请李瑶英离开。

刚刚抱了公主,转头又对公主如此冷酷,一句解释都没有,公主脾气再好,也会恼的。

昙摩罗伽强撑了半天,早已脱力,意识再次变得模糊,眉心紧皱,额头沁满冷汗。

“别把她扯进来……”

他人事不知,忽然喃喃了一句。

修行中人,不该打搅红尘中的她。于他而言,这一切只是一场磨练,对她来说就不同了。

不论他以什么身份出现在她面前,都不该越过界线。

他不能一错再错。

毕娑摇头叹息,守在床榻边,心里百味杂陈。

……

翌日凌晨,昙摩罗伽清醒过来,窗前一片浮动的青光。

雨已经停了,天光大亮。

他起身,和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宣医者,吃药,解下头巾,扯去伤疤,脱下衣衫,换上袈裟,找出佛珠串,笼在腕上,盘坐在佛像前,打坐禅定。

昨日雨中的拥抱,只是一时忘情。

云销雨霁,红日捧出,艳阳普照,一切烟消云散。

他念了几卷经,毕娑和巴米尔过来禀报事情。

“王,这段时日城中一切安好……”

毕娑道,脸上神情复杂。

“说起来,多亏文昭公主在。”

昙摩罗伽抬眸。

毕娑朝巴米尔示意,巴米尔缓缓地道:“海都阿陵发动奇袭时,朝中大臣全都跑到王寺来了,大相亲自出面,主持朝政,训斥朝臣,朝臣也就散了,老老实实回去当差。期间有寺中僧人求见,小的按王的吩咐,找了理由打发走他们,命城门各处看守加强警戒,紧闭城门,各处相安无事。”

城中粮食充足,大相颁布禁令,商铺不敢涨价,一切和平时一样,除了城门紧闭外,并无异样。

“没想到城中早就有北戎细作,葛鲁将军他们一时半会抓不到海都阿陵,战况胶着,百姓害怕了,那些细作就散播谣言,闹得人心大乱,他们趁机引发骚乱,怂恿百姓冲击城门……”

“大相率领官员去城门劝阻百姓,百姓听信谣言,说大相早就把他的家人送出城了,他们也要出城,大相怎么劝说都没用,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挑拨,有个守城的兵卒突然殴打百姓,后来乱成一团……大相带人过去查看情况,人群里冲出几个女人,要刺杀大相!大相没有防备,被刺伤了,好在伤口很浅,只是破了点皮。”

昙摩罗伽听到这里,眉头微拧。

大相到底还是太老实了,每一步都照着他的指令去做,忠实归忠实,未能随机应变,以至于无法平息小骚乱。

巴米尔接着道:“这时候,文昭公主突然出现在城楼上,她的亲兵救了大相……”

那天,李瑶英忽然出现,救下大相,站在城楼劝说百姓,说佛子早就布置好守军,海都阿陵绝对打不进圣城,百姓将信将疑。

巴米尔想到当日情景,忍不住卖了关子:“王,您猜公主做了什么?”

昙摩罗伽淡淡地瞥他一眼。

巴米尔浑身一个激灵,想起自己是在回禀事情,而不是和同僚吹嘘,忙敛容正色道:“公主一直注意城中动静,听到消息就赶过去了。她站在城楼上,指着人群里闹得最凶的几个人,二话不说,让她的亲兵把那些人绑了!”

李瑶英以男装示人,脸上蒙着面巾,她的亲兵动手抓人,城中百姓哗然一片,她一点不惧百姓的指点议论,当场戳穿那几个细作的身份——原来她从回到圣城的时候就开始暗中调查,只等那些细作自己跳出来,她好一网打尽。

这时,巴米尔听说城门前有骚乱,派王寺僧兵前去处理,百姓信任僧兵,又看到那几个细作在亲兵的质问下当场露出马脚,各自散了。

自那以后,不论再有什么谣言传出,百姓都当成是北戎细作在兴风作浪,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待在家中。

大相虚惊一场,愈发警觉,连续颁布数道禁令,城中不仅夜晚宵禁,白天也各处戒严,一直到前天知道大军即将凯旋,这才解除禁令。

巴米尔说完,退到门边。

昙摩罗伽垂眸不语,手指转动佛珠。

毕娑接了一句:“王……文昭公主这段时日派她的亲兵来回圣城和河谷之间,给葛鲁他们传递消息,她一直防备着海都阿陵。”

昙摩罗伽手上的动作一停。

“为何没人禀报?”

他轻声问。

毕娑小声说:“公主以我的幕僚巴彦的身份示人,葛鲁将军他们不知道她就是文昭公主,大相以为她只是我府上的一个文书。”

从沙城回圣城的路上,李瑶英始终没有暴露身份,只有巴米尔和般若他们知道她回城了。

巴米尔以为这事昙摩罗伽知情,也就没有想到要写信禀报。

一缕晨光照进禅室,切过书案,落在昙摩罗伽的袈裟上,淡淡金光潋滟。

他沉默了很久,问巴米尔:“文昭公主什么时候回来的?”

巴米尔想了想,道:“差不多有一个月了……在海都阿陵发动奇袭前,公主就回来了。”

昙摩罗伽站起身,走到窗前,凝望庭院。

也就是说,瑶英随后军离开后,立刻马不停蹄直接赶回圣城。

那时没人知道海都阿陵会带多少人马。

她那么怕海都阿陵,明知他会发动奇袭,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她为什么回来?

……

半个时辰后,小院。

沉重辽阔的钟声响彻王寺,晨曦倾洒,佛塔尖顶上金光闪颤。

听到钟声,伏案书写的瑶英抬起头。

院子里的小沙弥眉开眼笑地道:“公主,我们佛子出关了!”

瑶英放下笔,走到门边,遥望石窟的方向。

明亮的晨光中,高耸的石窟镀了一层金灿灿的光晕,看去庄严圣洁。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靠近,巴米尔找了过来:“公主,王请您去禅室。”

瑶英收拾了一下,随巴米尔去禅室。

进了拱门,长廊深处一道高大的身影朝几人迎面走了过来,腰间佩刀折射出一道道宝光。一只浑身古钱纹的花豹跟在他身旁,爪子落在莲花纹砖地面上,轻巧无声。

巴米尔停了下来,朝男人行礼,“摄政王。”

男人嗯一声,目光扫过瑶英,背对着日光,碧眸看起来比平时颜色略深一些。

瑶英看着他,没有上前,“将军今天好些了?”

苏丹古微微颔首。

他身边的花豹抬起头,黄色豹眼微眯,突然猛地上前,抬起爪子勾瑶英的裙角。

“阿狸。”

男人一声清喝。

花豹收回爪子,耸身一跃,跳上栏杆,尾巴耷拉着跑开了。

男人朝瑶英致意,抬脚走开。

瑶英目送他背影远去,问巴米尔:“苏将军要出城?”

巴米尔道:“王出关了,摄政王奉命前去伊州追击瓦罕可汗和北戎残部,今天就出发。”

瑶英双眉略皱,一边继续朝禅室走去,一边回头张望。

到了门口,般若笑嘻嘻地迎上前,小声说:“公主,王出关了,公主前些天立了功,王一定会奖赏公主。”

瑶英没说话,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禅室。

殿中清芬弥漫,空阔明净,一个男人盘坐在书案前批阅奏疏,一身宽大的雪白金纹袈裟,身姿端正,气势威严,眉眼清冷。

她走上前。

“法师。”

昙摩罗伽嗯一声,示意她落座。

瑶英目光睃巡一圈,长案旁有张短案,正是她之前留宿禅室时用过的书案。

她走过去坐下,抬眼细看昙摩罗伽。

他眉骨疏朗,鼻梁高挺,轮廓鲜明,眉宇沉静,似不染尘俗,光看脸就很有几分佛像。

昙摩罗伽眼帘抬起,和瑶英若有所思的视线撞上,道:“海都阿陵往高昌去了,缘觉已经南下,他会示警高昌。”

瑶英回过神,道:“多谢法师。”

海都阿陵往南逃窜,她一点都不意外。王庭城池坚固,易守难攻,他为保存实力,不会强行攻城,只会以偷袭的方式制造骚乱。当听说瓦罕可汗大败,他会毫不犹豫地撤兵南逃,对眼下的他来说,趁机收拢残兵壮大势力显然比为瓦罕可汗解围更重要。

昙摩罗伽低头,翻开一本奏疏。

“我听巴米尔说,公主帮大相维持城中秩序,抓了几个北戎细作。”

瑶英一笑,说:“我只是抓了几个人,审问、查证、维持秩序的事都是大相和巴米尔在操持。”

她担心海都阿陵的那些毒计,专门盯着城中的可疑之人,所以比大相和巴米尔反应快一点。

昙摩罗伽提笔写字,“公主为何返回圣城?”

语气平稳,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瑶英神色平静,轻描淡写地道:“阿史那将军请我随军,就是因为我了解海都阿陵,海都阿陵要攻打圣城,我当然不能避开……法师对我恩重如山,我也想为法师尽一份力。”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昙摩罗伽手里的笔,“我是为法师回来的。”

纸上的笔尖没有丝毫停滞,书写的动作优雅流畅。

昙摩罗伽望着摊开的绢布,沉着地书写,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第139章 要紧东西

香氛袅袅。

禅室里静得出奇,唯有沙沙的书写声。

瑶英一手托腮,盯着昙摩罗伽手里的笔,看了很久。

他不说话,她也不吭声。

般若抱着一大堆书册进屋,跪在书案前整理了一会儿,瑶英还是坐着不动,他忍不住看她一眼,示意她赶紧出去,别打扰昙摩罗伽。

瑶英抬头去看昙摩罗伽。

“出去。”

昙摩罗伽停了笔,轻声道,话却是对着般若说的。

般若一脸莫名其妙,放下书册,恭敬地退了出去,走之前,埋怨地瞪一眼瑶英。

瑶英没搭理他,一双明眸专注地盯着昙摩罗伽,看得出神。

昙摩罗伽眼眸低垂,再次执笔,写了几个字,忽然发现自己在默写经文,而不是批答文书。

半张绢布上都是经文。

他脸上不动声色,停了笔,把绢布挪到一边,拿起一张空白莲花暗纹纸笺。

“海都阿陵要攻打圣城,公主回来,要冒很大的风险。”

昙摩罗伽忽然道。

“公主应该留在沙城。”

瑶英嗯一声,说:“法师运筹帷幄,早有谋划,我回不回来,其实影响不了大局,不过海都阿陵运气实在太好,我怕会出什么变故,摄政王远在撒姆谷,无暇顾及圣城,所以回来了。”

昙摩罗伽抬眸:“我并无责怪公主之意。”

瑶英看着他,“我明白,法师是担心我的安危,怕我出事。”

她停顿了一下,“我也担心法师的安危,怕法师出事。”

屋中半晌静寂无声。

昙摩罗伽望着她,眸光清淡,沉默了一会儿,挪开视线,“多谢公主挂念。”

瑶英一笑,“法师出关了,我知道法师平安,心里安心多了。”

昙摩罗伽低头,看着纸笺,眼眸深邃,问:“公主的兄长到哪里了?”

瑶英回过神,道:“杨迁的信上说,他直接来王庭了,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怕和他错过,派了几队亲兵去接应他,现在圣城危机已解,我这就动身,去沙城等着他。北戎已乱,正是西军收复故土的大好时机,我见到阿兄后,会和杨迁汇合。”

现在她不知道李仲虔到底在哪,李仲虔知道她在王庭,她派出几支亲兵,让他们在所有他可能经过的地方等着接应他,约定在沙城见面,这样才能确保不会和他擦肩而过。此时北戎领地乱成一团,她不想再生波折。

昙摩罗伽专注地书写,袈裟袖摆扫过书案。

他刻意回避,几经周折,还是避不开她当面来和他道别。

“我让僧兵护送公主去沙城。”

他淡淡地道,音调清冷。

瑶英等了一会儿,看他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坐直了些,一字一字地道:“这段时日法师待我情深义重,我铭感在心。”

昙摩罗伽抬头看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眸子,无悲无喜,没有一丝烟火气。

“举手之劳罢了,公主吉人自有天相,不必介怀。”

瑶英和他对视,眸光相对,他碧眸清清淡淡,她笑了笑,起身告辞。

“法师,我走了。”

她声音轻柔。

“珍重。”

昙摩罗伽轻轻地唔一声,低头继续批改奏疏。

瑶英一步一步走出禅室,出了庭院,回头张望,殿门敞着,毡帘高挂,昙摩罗伽坐在书案前,袈裟上金光浮动,缥缈圣洁,仿佛置身于高高的佛殿之上。

她站着出了一会儿神,转身离开。

廊前光影交错,环佩叮当,石榴红裙琚窸窸窣窣,慢慢从昙摩罗伽的视野中消失了。

只余一地斑驳树影和清淡甜香,廊道两边的壁上,青绿色的菩提宝树郁郁苍苍,清雅肃穆。

他放下笔,沐浴在淡淡金辉之中,黯然独坐。

……

下午,屋中没有点灯,光线昏暗。

侧门一阵脚步响。

毕娑鬼鬼祟祟地进殿,“王,我特地从正门出城,在城外走了一圈,换了衣裳再回来的,公主应当不会起疑……”

他扮成苏丹古的模样,带着花豹从李瑶英面前走过,骑马出城,绕了个大圈子,让所有人都以为摄政王追击瓦罕可汗去了。

毕娑说着话,踏进禅室,突然感觉到一股凛冽的杀气,脚步猛地顿住,抬起头。

昙摩罗伽坐在书案前,手执佛珠,面无表情,碧眸里清冷光芒闪烁。

“她走了?”

他问,嗓音低沉。

毕娑心里一沉,细看他的神色,不敢再往前走:“王……公主刚才出城了。”

他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瑶英在亲兵的簇拥中离开圣城。

“王,只要您下令,我可以把公主追回来。”

昙摩罗伽眸光冰冷,轻声道:“我是沙门中人。”

毕娑暗叹一声,不敢再劝,小心翼翼地提醒他:“王,您该散功了。”

他还未散功就出关,又还病着,这下是真的要走火入魔了。

昙摩罗伽站起身,走进通向密道的暗门入口,背影肃杀。

密道幽暗狭窄。

他走下长长的石阶,密道里一道金色弧光闪过,花豹的低吼声响起,毛茸茸的豹首凑上来,轻蹭他的手掌。

昙摩罗伽身上气势愈发森冷,没有理睬花豹,在黑暗中独行,穿过长长的狭窄曲折的甬道,绕开只容一人通过的石缝,前方豁然开朗,有天光从洞顶罅隙落下,照亮石洞的轮廓,洞中一口温泉,泉水清冽,热气直涌,整个石洞水雾朦胧。

他走到石台前,盘腿而坐,运气调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水汽打湿了他身上的袈裟,几缕月华如水般淌下,落在他面前湿漉漉的石台上。

岑寂中,暗道深处忽然传来一串脚步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踩在湿滑的青石上。

一道模糊的身影渐渐朝石洞靠近。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眸中幽蓝暗芒闪动,清斥:“阿狸。”

声音停下来了。

昙摩罗伽继续运功,片刻后,眸中暗芒褪去,慢慢站起身,脱下袈裟。这石洞是他调养之所,每次散功后他都会双腿肿胀难行,温泉水可以舒缓痛苦。

水雾后一声细响,接着响起压抑的呼吸声。

昙摩罗伽脱衣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抬眸,目光如电,扫向角落。

“出来。”

黑影颤了颤,慢慢从黑暗中踱出,洞顶月光静静流淌,水汽飘散,她明艳的五官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她立在清冷月华中,鬓发浓密漆黑,肌肤胜雪,眸光清亮,眼波盈盈。

他站在石台上,袈裟刚刚脱了一半,准备踏进池水里。

隔着袅袅的潮湿水雾,两人对视。

昙摩罗伽一言不发。

……

水声淅淅沥沥。

瑶英站在石台前,顶着昙摩罗伽冰冷如雪的视线,尴尬得浑身直冒汗。

她早就打算在苏丹古和毕娑回圣城之后,立刻去沙城等着李仲虔,行李包裹早就收拾好了。见过昙摩罗伽,她和亲兵离开,刚出了城,王寺僧兵找了过来,说般若有一件很要紧的东西要交给她,请她务必回来亲自拿。

僧兵说得煞有介事,瑶英正好想起有件事忘了和昙摩罗伽说,拨转马头回城。

到了王寺,般若神神秘秘,打发走其他人,把她拉到僻静处,让她等着,说那件东西必须亲手交给她,不能让其他人撞见。

瑶英站在长廊里等着,等了半天,般若不见踪影。她看天快黑了,怀疑般若是不是把她给忘了,绕过长廊,想找个僧兵问问,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墙角暗影闪动,一只花豹遽然从墙头跃下,对着她嘶吼咆哮。

她吓了一跳,意识到般若竟然把她带到了花豹的领地,毛骨悚然,想退出去,已经来不及了。

花豹耸腰,逼着她走下石阶,豹眼粼粼冷光闪动,她怕激怒花豹,一步步后退,迷失路途,不知道怎么被逼进一条夹道,看到另一头隐隐有亮光,可能是出口,又听到说话的声音,赶紧找了过来。

然后就看到水雾中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背对着她脱下袈裟,露出湿漉漉爬满细汗的肩背。

月光下,他赤身立着,脊背肌理线条分明,像涂了层油,泛着蜜色的光,袈裟已经半湿,腰部到长腿的轮廓清晰勾勒,蕴藏着蓬勃的力量。

瑶英呆了一呆,赶紧屏住呼吸退出去,昙摩罗伽朝她藏身的地方看过来。

“出来。”

他道,雾气中,俊美面孔清冷庄严。

瑶英不禁一抖,身上冒出细细的鸡皮疙瘩,走了出去,朝他一笑,“法师,我想躲开阿狸,不小心闯进来了。”

毕娑之前和她说起过,昙摩罗伽双腿发病的时候会泡热泉舒缓双腿肿胀,尤其是他伤病时不得不出面处理政务的时候,更需要泡热泉。

这个石洞应该就是那处热泉了。

昙摩罗伽望着瑶英,袈裟半褪,眼神冷如寒冰。

瑶英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只是不小心看他脱衣,没什么大不了吧,以前也看过……他是出家人,根本不在意。

她心中正在暗暗嘀咕,石洞里响起一声袈裟落地的窸窣轻响。

昙摩罗伽看着她,碧眸沉静如水,面无表情地松开手指,裹在他腰间的袈裟滑落下来。

瑶英一愣,瞪大眸子:啊?!

还脱?

她做出后退的动作,昙摩罗伽的目光追了过来,落定在她脸上,眼神并不凶狠,却有一种沉重的压迫人的力道。

“过来。”

他平静地道。

瑶英站着不动。

昙摩罗伽忽然朝后倒去。

瑶英心口直跳,下意识几步冲上前。

昙摩罗伽靠着石台站定,抬眸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