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说完,昙摩罗伽站了起来,“你留下照应,若有事,让信鹰递信。”

“您身上的伤……”

“无事。”

缘觉欲言又止,不敢吱声,看着他走出去了。

昙摩罗伽提着刀走下石阶,绕过长廊,往马厩方向走去,走到议事厅外的长廊时,不远处忽然飘来一阵熟悉的笑声。

宛如朝露在菩提叶间滚动。

他脚步顿住。

脚步声和说笑声由远及近,长廊另一头,一群锦衣华服、挺拔俊朗的年轻将领簇拥着一个容色明艳的女子迤逦而来,日光漫进长廊,交错的暗影笼在她身上,她眉目含笑,看起来气色比昨天好多了。

昨天她骑马奔出城时,憔悴不堪……像是瘦了些。

北戎残部尽数被歼灭,她以后不会再有危险了。

昙摩罗伽出了一会儿神,一个闪身退到廊柱后,看着瑶英一行人走进议事厅。

李仲虔、李玄贞、达摩、莫毗多、郑景几人陆续赶到,除了达摩以外,其他几个人都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

瑶英看一眼李仲虔的胳膊,“今早换药了吗?”

李仲虔点点头,凤眼猛地抬起,瞥一眼李玄贞,正好和李玄贞深沉幽冷的目光对上。

李玄贞若无其事地挪开了视线。

李仲虔眉头轻皱,看向瑶英。

瑶英在和郑景商量屯田的事情,两人靠得很近。

李玄贞忽地问:“三郎,你长子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郑景浑身僵直,神情窘迫。

他虽然没娶正妻,但府中有姬妾,妾侍已经为他生下长子。

“我……”

他张了张嘴巴,额头直冒汗。

瑶英抬起头,眉眼微弯,笑容明媚:“三郎,你当父亲了?”

郑景望着她,手心冰凉,点点头。

“恭喜你。”瑶英含笑说,语气真诚。

郑景嘴角扯了扯,回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们这群曾经仰慕过文昭公主的人不远万里来高昌,一半是为了立功,另一半则是为了圆心中的一个梦——文昭公主和亲时,他们无能为力,现在西州兵势如破竹,收复了失地,他们想带文昭公主回中原。

然而,他们来得太迟了,文昭公主并不需要他们,她现在是百姓心目中的救星。

她依然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

郑景笑了笑,收敛心思,继续和瑶英讨论怎么让各地百姓尽快恢复生产。

“仗要打,地也要种,各地赶紧下发粮种,疏浚灌溉的渠沟……我已让人刊印农书,每地置两名农官,教导百姓怎么种植棉麻……”

“棉就是白叠吗?我看西州兵穿的衣裳是白叠布……”

瑶英点点头:“白叠布轻软,更保暖……现在的白叠布只够西州兵用,河西打通了,商道很快能通畅,等将来扩大生产,白叠布可以卖到长安……”

众人听得心潮澎湃。

昙摩罗伽站在阴影里,遥望议事厅。

这是属于她的红尘。

他转身离开。

议事厅里,瑶英感觉到仿佛有一道目光久久凝定在自己身上,猛地抬起头,朝廊柱的方向看去。

角落里空空荡荡,只余一地日光碎影。

……

几百里外。

十几骑快马驰过峡谷,尘土飞扬,马背上的人血染甲衣,形容狼狈。

海都阿陵不停挥鞭,身下坐骑忽然几声高亢的长嘶,扬起马蹄,将马背上的他狠狠摔了下去。

他在沙地上打了个几个滚,一地血痕。

亲卫们大惊失色,勒马停下,扶起他,“王子,我们跑了几天几夜了,休息一会儿吧,连马都受不住了!”

海都阿陵头晕眼花,双手微微发抖,目光阴沉,点点头。

他们找到一处隐蔽地休息,喝马血止渴,杀了匹马,怕引来追兵,没敢生火,将肉在放在被烈日烤得发烫的石块上晒了晒就囫囵吞下。

夜里,一名亲兵追上他们:“王子,后面没有追兵了!”

海都阿陵长长地舒口气,他们总算逃了出来。

虽然牺牲了一万铁骑,但是瓦罕可汗成功逃脱,他有了声望,还试探出昙摩罗伽的弱点,计策还是成功了。

海都阿陵睡了两个时辰,队伍继续朝西进发,一骑快马飞驰而至。

接应的亲兵滚下马背:“王子!可汗被围在赤山!已经足足五天五夜!”

海都阿陵悚然一惊,暗道不好:“围困可汗的是什么人?”

“是王庭军队!领兵的人是摄政王苏丹古!王庭大军足足有三万人!”

海都阿陵浑身一震,眼眶都快瞪裂了,“怎么可能?”

王庭不知道瓦罕可汗还活着,莫毗多部去驰援高昌了,苏丹古和他的大军是从哪块石头蹦出来的?

难道昙摩罗伽直接看破他的布局,猜出瓦罕可汗没有死?而且果断派出苏丹古拦截瓦罕可汗,同时让莫毗多带兵去高昌?

这不可能……

海都阿陵脊背生凉,他的计划天衣无缝,瓦罕可汗在金勃的保护下一路可以说是畅通无阻,眼看马上就能逃出重围了,天下人都以为瓦罕可汗已死,昙摩罗伽为什么没上当?

就算昙摩罗伽没上当,又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调动人马?

一阵狂风刮过,海都阿陵身上的血和汗水凝结成一团,突然明白为什么瓦罕可汗会在攻打王庭时畏首畏尾。

民间传言,只要昙摩罗伽活着,王庭就不会被攻破。

海都阿陵死死抓住缰绳。

亲兵问:“王子,我们这些人,怎么从几万大军的重围中救出大汗?”

那个叫谢青的守将牢牢守着白城,忠于海都阿陵的一万多士兵仍然被挡在白城外,他们是伪装成牧民悄悄潜进关卡的,没有其他救兵。

海都阿陵冷笑:“我抛下自己的兵马,冒险穿过封锁,围困高昌,只为给大汗和金勃争取机会。现在人人都知道是我领兵吸引了所有兵力,大汗是生是死,无关紧要。”

他尝试收拢北戎残部,各个部落首领桀骜不驯,不愿听从他这个异族人,他铤而走险,带着十几个亲兵为瓦罕可汗解围,为的不是报答养育之恩,而是建立威信。

瓦罕可汗真逃出去了,很快就会被他架空,沦为傀儡。没逃出去,他正好名正言顺地借着瓦罕可汗的名义号令流落各地的北戎人。

海都阿陵回头,遥望远方起伏的山峦。

他会带着他的兵马回来,征服这片土地,得到那个女人。

……

海都阿陵头也不回地往西逃窜时,身受重伤的瓦罕可汗坐在山崖上,灰白的长发被狂风吹得蓬乱,皱纹遍布的脸被鲜血染得通红。

山脚下,王庭大军正在一步步往前推进。

他们手执盾牌、长矛、弓弩,在将领冷静果断的指挥下包围瓦罕可汗身边最后的一支精锐,慢慢缩小包围圈,北戎骑兵奋死抵抗,厮杀声穿云裂石。

“父汗!”

金勃冲上山崖,甲衣碎裂,披头散发,声音发抖:“父汗,我留下断后,您快逃吧!阿陵会派人接应您!”

瓦罕可汗抹了抹乱发,问:“我们还剩多少人?”

金勃望一眼山崖下,面色惨白,不敢开口。

王庭军队和北戎军队鏖战时,他一直待在沙海道,本以为他派不上用场,没想到瓦罕可汗大败,他带着兵马藏进山谷,趁莫毗多大意时救下瓦罕可汗,带着可汗往西逃。这期间,莫毗多以为瓦罕可汗已死,带兵凯旋,海都阿陵接管他的兵马,收拢残部,朝高昌进发。

他带着重伤的瓦罕可汗不要命地狂奔,眼看就能逃出重围了,一支王庭军队浩浩荡荡地追了过来,将他们围困在这里。

王庭军队就地扎营,没有立刻发动进攻。

一连几天,王庭军队毫无动静,就好像在等待什么,金勃盼着海都阿陵能来救他们,盼来盼去,没盼到海都阿陵,只盼来王庭军队的战鼓声。

血战下来,他们被逼到了山崖之上,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倒下。

他们无路可逃了。

瓦罕可汗苍老的脸上掠过一丝笑:“还记得我以前带你围猎一群猛虎吗?现在,我们就是那群被围猎的老虎……困兽之斗。”

金勃眼眶发红。

瓦罕可汗握紧自己的长刀,看着山崖下堆摞成山包的尸首,道:“金勃,你投降吧。佛子是守信之人,会放过我的儿子。”

金勃浑身发抖,眼泪掉了下来:“父汗,您也投降吧,佛子不会杀您的。您可以像乌吉里部酋长那样,依旧是部落首领,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瓦罕可汗哈哈大笑:“我乃北戎大汗,怎么能屈膝投降?!”

“我这辈子,幼时饱受欺辱,青年时杀人如麻,中年时带领族人征服了整座草原,我们原本一无所有,后来征服了所有部落,金银财宝、土地、女人,应有尽有,无数勇士死在我的刀下,无数部落被我践踏,无数女人为我生儿育女,草原上会永远流传我的名字,我的儿孙会以我为荣。掠夺和侵占是我们的生存之道,在马背上生,在马背上死,现在我败了,那就慷慨赴死罢。”

“你记住,北戎人会被打败,但是永远不会被驯服。”

金勃不停抹眼泪。

瓦罕可汗挣扎着站起身,甲衣反射出黯淡余晖,他面向着即将坠入山谷的红日,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下山崖。

追杀过来的王庭士兵对视一眼,纷纷让开了道路。

战场陡然安静下来,两军停下厮杀。

瓦罕可汗挺着胸膛穿过战阵,继续往前,王庭大军像海浪般迅速从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旗帜猎猎飞扬,身着玄色衣袍的王庭摄政王策马驰上前,一双碧眸,冰冷如霜雪。

“王庭佛子会不会信守承诺,放过我还在世的几个儿子?”

男人颔首。

瓦罕可汗站在阵前,白发上落满璀璨霞光,微微一笑,举刀自戕。

鲜血飞溅而出,金勃跪在他的尸首前,嚎啕大哭。

残阳如血,长风猎猎。

军队留下收拾打扫战场,为瓦罕可汗收尸。

男人收刀入鞘,拨马转身,回到营地,毕娑追了过来。

“不得杀俘。”

男人道,声音暗哑。

毕娑应是。

他假扮成摄政王带兵追击瓦罕可汗,在这里守了几天,耗尽北戎人的粮草饮水,彻底击溃他们的意志,正准备强攻时,昙摩罗伽刚好从高昌赶了过来,目睹瓦罕可汗的英雄末路。

毕娑心中暗暗感慨,笑道:“这一次瓦罕可汗死在我们面前,绝对不会再出岔子了。只可惜海都阿陵没来,我等了好几天,没发现他的踪迹,他应该是跑了……”

絮絮叨叨了一阵,他抬眼,细看昙摩罗伽的脸色,目光里透出几分忧虑。

“您此次强行运功,又连夜奔波,得尽快散功……”

话刚出口,昙摩罗伽眉间微动,周身气息暴涨。

毕娑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几步。

昙摩罗伽回头瞥他一眼,碧眸杀意涌动。

毕娑脸色大变,一身的冷汗。

察觉到他的惊恐,昙摩罗伽面无表情地转身。

“你率大军回王庭。”

他脱下甲衣,戴上面巾,罩住面孔,走了出去,不一会儿,马蹄声朝着东边去了。

毕娑心惊肉跳,定了定神,告诉部下摄政王接到密报,先离开了,等士兵打扫完战场,带着瓦罕可汗的尸首返回王庭。

大军开拔。

几场大战后,除了逃之夭夭的海都阿陵,其他北戎残部被彻底歼灭,东边魏朝顺利收复失地,捣了北戎人的老巢,消息传遍诸国。

毕娑带领的大军所过之处,各个部落载歌载舞,箪食壶浆,和他们一起庆祝胜利。

这一日,大军穿过一片荒原,天色暗沉,狂风大作,黑云层层低压,云中电光闪烁,似有暴雨袭来。

雨天不好赶路,毕娑命大军停下驻扎。

忽然,远方尘土滚滚,一队人马从山道驰来,几面旌旗迎风招展。

毕娑认出对方的旗帜,迎了过去。

对方放慢速度,一人策马越众而出,驱马上前,揭开脸上面纱,乌黑明亮的眸子望着毕娑。

“他在哪儿?”

她手挽缰绳,问。

毕娑笑道:“公主问的是谁?”

瑶英嘴角微翘,“毕娑,你知道我问的是谁。摄政王去过高昌,他受伤了,人在哪里?”

毕娑不语。

瑶英抬头,扫视一眼他身后的大军。

“瓦罕可汗已死,普天同庆……这个时候,摄政王孤身一人躲起来养伤……毕娑,我不会做什么,我只想照顾他,让他好受一点。”

雪白电光劈开翻涌的乌云,焦雷在半空炸响。

毕娑叹口气,“我带你去找他。”

第154章 你骗我

天昏地暗,阴云翻滚如墨,奔雷啸震,似千峰万仞一座座轰然崩塌。

层层涌动的乌云间,银蛇狂舞闪烁。

狂风怒吼,吹动碎石遍地滚动,瑶英冻得瑟瑟发抖,裹紧皮袄,扎紧袖子,牵着自己的马,跌跌撞撞地在崎岖的峡谷间走着。

道旁奇石兀立,山势险峻,根本没有一条平整的可供通行的道路,这一路蹒跚,她摔了好几跤,膝盖、手臂都蹭破了,火辣辣的疼,天色转眼就暗沉下来,根本顾不得掀开衣裳查看。

毕娑走在她前面,抬头看一眼头顶滚滚而来的雨云,回头看着在狂风中摇摇摆摆、站立不稳的瑶英,皱眉道:“公主,风实在太大了,明天再来吧。”

风太大,他的声音湮没在飞沙碎石间,只得扯起嗓子又喊了一遍。

瑶英佝偻着腰站稳,防风面罩下一双眸子仿佛明珠千斛,灼灼地盯着他。

毕娑无奈地道:“接下来的路马走不了,天黑得太快,我还得赶回去,今晚大军不会拔营,我们可以歇一晚,明早等风停了再来。”

瑶英瞥一眼前方黑魆魆的峡谷,松开缰绳,道:“那我就走进去,将军为我指明道路就行了。”

听她语气平静而坚定,毕娑知道劝不住她,暗暗叹口气,接过她手中的缰绳,安置好两人的坐骑,带着她继续前行。

瑶英取下马背上的布包背在身上,跟着他往前走。

天色昏暗,几步开外便什么都看不清,峡谷山势渐渐拔高,两人扒着岩石往上爬,她脚下踩着的石头突然松动,整个人摔落在一旁的乱石堆里,顿时头晕眼花,半天回不过神。

毕娑吓得呼吸一紧,几步跃到她身边,扶她起身,“没摔着哪里吧?”

“没事。”

瑶英摇摇头,爬起身,几乎是手脚并用着朝前攀爬。

头顶电光撕裂苍穹,大雨倾盆而下,天地间一片琳琅雨声,衣衫、巾帽、防风的面罩很快被打湿,冷冰冰地贴在身上脸上。

她身上僵冷,双手戴了兽皮套,还是伤痕累累。

不知道攀爬了多久,前方终于传来毕娑的声音:“公主,到了。”

他直起身,指着一处幽暗的入口。

“就在这里……公主,摄政王此次散功比上次还要可怕,你得当心。”

大雨滂沱,时不时有山石从两边崖壁滚落,轰隆声断断续续。

瑶英浑身湿透,站在入口前,直打哆嗦,抹开湿漉漉贴在脸上的乱发,一步一步往里走。

毕娑站在原地,目送她战栗的背影被黑暗吞没。

峡谷深处幽冷阴暗,伸手不见五指,雨水从岩石缝隙灌入,滴答滴答。

瑶英在黑暗中摸索前行,试着打火照明,发现裹在布包里的火绒已经被雨水浸入打湿了。

她浑身冷颤,扯开湿透的面罩,脸色苍白如雪,抱着双臂往里走。

“苏将军?”

她轻柔的呼唤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盘旋。

忽然一阵轻风扫过,黑暗中遽然伸出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

瑶英吓了一跳,还未出声呼喊,另一只手直接扼住她的喉咙,指腹薄茧擦过她湿漉漉的肌肤,冰凉的手指压在她颈侧。

她无法呼吸,全身战栗。

峡口外,一道幽蓝电光划破整个夜穹,照亮苍茫天际,辽阔大地,映亮了整个峡谷,也映出瑶英身侧男人的轮廓。

他立在黑暗中,悄无声息,低头俯视她,脸上满是狰狞可怖的疤痕,眉间一抹嫣红,碧眸冷冰冰的,无悲无喜,没有一丝温情,在电光映照下,宛若修罗。

电光闪烁,时明时暗。

明亮时,瑶英能看清他丑陋的脸庞,黯淡时,眼前只剩下他幽冷的双眸。

他一语不发,显然认不出她,看着她的目光淡漠森冷,眸底爬满盘结的红血丝。

让人毛骨悚然。

哗哗的雨声中,瑶英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她很冷,身上伤口很疼,几乎快要窒息,她抬起没被扣住的手,手指慢慢伸向他的脸。

“看着我。”

“我是李瑶英。”

她和他对视,眼角微红,水珠从湿透的鬓边滑落,手指伸到他脑后,勾住他的脖子,将他一点一点拉近自己,近到她能从他眸中看到自己苍白的脸。

“你要杀了我吗?”

四目相接,气息交融,她浑身冰冷,他周身气息冷冽。

下一瞬,他猛地松开手,推开瑶英。

“离我远点。”

他冷冷地道,声音低沉嘶哑,转身往里走去,长靴踏过乱石,脚步声渐渐远了。

瑶英喉咙生疼,呛得直咳嗽,抬脚追了上去。

他步子大,转眼已经不见人影,瑶英踉踉跄跄地在后面追,前方突然一阵落地撞响,他挺拔的身影蓦地停下不动,接着几声闷哼,倒在了崖壁间。

瑶英心口咚咚直跳,快步跑过去,扶起他,扳过他的脸,手指黏黏的都是血。

他双眼紧闭,晕厥过去。

她抱着他,坐在阴冷的山壁旁。

雨水裹挟着碎石泥沙流淌滴落,砸在他们头上、身上,他狰狞的脸一片血污。

瑶英双手发抖,闭了闭眼睛,搂着他,手指轻抚他的面庞,慢慢解开一层又一层包裹的头巾,接着往下,仔细地摸索,用力一撕。

一道电光照进峡谷,疤痕、泥泞和血污之下,缓缓露出一张眉目如画的面庞。

摄政王苏丹古就是昙摩罗伽。

瑶英面色平静,放开面具和头巾,翻出一张干净的帕子,擦去飞溅在男人颊边颈侧的泥水。

他险些被功法反噬、差点走火入魔的那一次,她就确认他的身份了。

自小被幽禁,长大后体弱多病,因为局势不稳,他必须隐瞒病情,不能走漏消息,最后油尽灯枯……

以前她不明白为什么苏丹古的刀法凌厉狠辣,锋芒毕露,隐隐又有种海纳百川、波澜壮阔的慈悲气象,后来她恍然大悟。

因为他是罗伽啊。

……

从高昌返回圣城的时候,瑶英准备告诉昙摩罗伽自己知道他的双重身份,当时朱绿芸也在圣城,写了封信给她,她带着信去找罗伽……他对她十分冷淡。

瑶英当时茫然了好一会儿,直勾勾盯着他看了很久,他没有理睬她,她绕着他转了半圈,他还是不作声。

他是佛子的时候,高高在上,对她很生疏,就好像苏丹古真的是另外一个人。

瑶英心想,对他来说,手握屠刀、杀人如麻是不得已之下的选择,他肯定不想回忆起那些事,而且这个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稳妥。

而她只是个外人,不该窥探他的隐秘。

假如毕娑他们晓得她知道苏丹古就是昙摩罗伽,说不定要在杀人灭口和放了她之间踌躇。

那个早春的凌晨,瑶英一边和迦楼罗玩耍,一边认真思索,她不想让昙摩罗伽为难,所以下定决心,掩下心事,只当不知道他们是一个人。

……

大雨如注。

瑶英定了定心神,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把昙摩罗伽挪到干燥的地方躺好,倒出几丸药喂他服下。

来峡谷的路上,毕娑告诉她,她得靠近他,让他清醒过来,只要他恢复意识,就不会出大事。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应该就没事了。

她解开他的衣裳,为他擦身。

他平时穿宽大的袈裟,看着瘦,脱了衣裳,一身筋骨线条流畅。

瑶英停下来,凝眸看着他肩上缠裹的纱布。

这道箭伤,是他救李仲虔的时候留下的。

他独自一人,奔袭数千里,救下李仲虔,解了高昌之围,然后默默地离去,走的时候还带着伤。

要不是她一直惦记着当面和阿毗道谢,却找不到阿毗的人,心里起了疑,找李仲虔和莫毗多细问阿毗的事,根本不会发现阿毗就是他。

原本她只是怀疑,等去了缘觉的屋子,闻到一股熟悉的、他必须定期服用的丹丸药味,怀疑变成确定。

她甚至没找缘觉求证,直接赶了过来。

再晚几天,他就回圣城了。

瑶英掀开纱布看了看伤口,抹了药,包扎好,再为他穿好衣袍,戴好头巾。

做完这些,她累得手脚直打颤,身上冷如寒冰,连心口都是凉的。

她取出布包里的羊皮袄盖在身上,靠着崖壁,蜷缩成一团,脚丫子轻轻踢了一下昙摩罗伽,唇角微翘,笑了笑。

“和尚,你骗我。”

还不止一次。

她一点都不生气。

只觉得难过。

……

半夜,风停雨歇,四野寂静,雨水顺着岩缝奔流,水声淅淅沥沥。

昙摩罗伽悠悠醒转,闭眸运功调息,丹田微热,待周身血脉通畅后,慢慢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沉,些许微光从罅隙漏进来,地上一汪汪积水反射出银光。

他正欲继续调息,身旁忽地响起一声咳嗽。

接着,又是一声,带着压抑的喘息。

昙摩罗伽睁开眼睛,视线落到身旁一团黑影上,瞳孔一张。

瑶英靠坐在他身边的崖壁上,面颊苍白,眉头紧皱,眼睛紧紧闭着,一声一声地咳嗽。束起的长发散落下来,湿哒哒地披在肩头,身上一阵阵发颤。

昙摩罗伽身影僵住,面无表情。

下一刻,他眸底恢复清明,拨开瑶英颊边的乱发,手指摸了摸她颈侧,湿漉漉的,一阵潮意。

她身上冰凉,像一块冰,不停发抖,咳嗽声听起来饱含痛苦。

昙摩罗伽心无挂碍,向来冷静清醒,无波无澜,生死亦不过泡影,此刻,一声声咳嗽入耳,却有如惊涛拍岸,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瑶英紧紧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昙摩罗伽抱起她,拢紧盖在她身上的羊皮袄,小心翼翼裹住她,起身迈出峡谷,运起内力跃下山崖,足尖踏过湿滑的乱石,身影如电。

怀中身体一直在发抖,他提气狂奔,一口气奔出二里路,远处一点火光摇曳,几匹马在山坳出啃食草饼,毕娑身披斗篷,坐在火堆旁打瞌睡。

他抱着瑶英上前。

毕娑被脚步声惊醒,抬起眼帘,对上昙摩罗伽看过来的眼神,吓得一个大哆嗦,摔在地上,还没爬起身,飞快地道:“是文昭公主自己找过来的!”

“公主知道你救了她的兄长,担心你的伤势,一路找了过来。”

昙摩罗伽放下瑶英,“衣裳,风寒的药。”

毕娑手忙脚乱,翻出衣裳递给昙摩罗伽,他回了一趟营地,看到大雨倾盆,带了些衣物和吃的折返回来,想着等天亮了再过去找他们,没想到昙摩罗伽自己找了过来。

昙摩罗伽先喂瑶英吃药,她双唇紧抿,不肯吃。他让她枕着自己的腿,手指捏着她的下巴,喂她把药吃了。

接着,他拨开她的衣襟,动作忽然停下来,抬眸扫一眼毕娑。

毕娑赶忙跳起身,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昙摩罗伽抱起瑶英,挪到火堆旁,拂开她的长发,解开她的衣裳。

火光下,她如雪的肌肤如羊脂一般光洁柔滑,白得耀眼,雪肩柔润。

昙摩罗伽闭上眼睛,凭感觉匆匆为瑶英擦身,给她换上干爽的衣裳,再睁眼,倒了一碗火堆旁烧热的水,喂她喝了几口,摸摸她的额头,热意退了些。

他帮她拢好长发,凝视她半晌,松开手。

湿黏的衣裳被换下,瑶英感觉很舒服,不怎么咳嗽了,感觉照顾自己的人要走,双手下意识攥住他的衣袖。

昙摩罗伽垂眸,看着她抓着自己的手指。

无边天穹下,篝火静静燃烧。

他凝望着瑶英,心中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想过了。

正出着神,袖子一紧,瑶英眼睫轻颤,睁开眼睛,两道朦胧目光落到他脸上。

他纹丝不动。

瑶英刚醒,人还有点昏沉,不一会儿,认清眼前的人,眸中燃起两道亮光,紧攥着他的衣袖,挣扎着要坐起身,双眉忽然紧紧拧成一团,捂着胸口剧烈咳喘。

昙摩罗伽俯身,扶瑶英坐起,倒了一碗水喂她喝,她推开碗,猛地抬手抓住他的衣襟,脸几乎要贴到他的。

她面颊潮红,神志不清,双眸湿漉漉的,眼神却清晰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