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皇帝面前,直接问。

李德挥手,示意内侍退下,淡淡地道:“你甩下飞骑队,独自入宫,就是为了几个陈家人?”

李玄贞冷笑:“我刚刚派人救下陈家人,你就把人劫走了,人关在哪里?我今天要带走他们。”

李德面无表情:“南楚陈家,与你何干?”

顿了顿,语气陡然一厉,“是不是为了七娘?你居然对她动了男女之情?”

李玄贞沉默。

李德怒极反笑,两道精光从眸中迸射而出:“愚不可及!她是什么人?你为她救下陈家人,她就会感激你?你既然知道她的身世,就应该抓住陈家人,以此为把柄,让她投鼠忌器!而不是把人救下来送去高昌,她不会领你的情!”

李玄贞看着他,目光淡漠,“把陈家人放了。”

李德笑了笑:“今天,李瑶英还没开口,你为了她的血缘亲人孤身入宫,找我要人。他日,是不是只要她开口求你,你就会把帝位江山拱手相让?”

冰冷的质问声在夜色中回荡开来。

李玄贞立在阶前,面容冷凝,一动不动,凉风拂过,他身上的血腥味弥散开来。

李德面色越来越阴沉:“你是太子,以后是皇帝,想要什么女人,易如反掌,不管七娘姓什么,只要你一句话,她就得入宫服侍你,何如你在这里被她当成跳梁小丑玩弄?”

“她没把我当跳梁小丑。”

李玄贞冷冷地道。

跳梁小丑还能博她一笑,她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我喜欢她,不管在别人看来这是多么没有廉耻的事,我不会再遮掩……”

李玄贞双眸倒映着深邃的夜穹,“这件事和她没有关系,她不会利用我!”

“你受我教诲多年,竟如此天真!”李德怒不可遏,袍袖一甩,带起一阵腥冷的风,“李仲虔、李瑶英已成我的心腹大患,你和太孙迟早会死在他们手上,朕意已决。”

“即使没有私怨,为江山安稳,朕必须斩草除根!”

李玄贞握拳,青筋暴起,拔出腰间短刀。

羽林卫冲上前。

李玄贞发指眦裂,扑哧一声,短刀刺入自己的胸膛,鲜血迸出。

众人齐声大叫。

李玄贞一字字道:“七娘心系百姓,会约束李仲虔。你敢伤她,先杀了我!”

李德看着他胸前鲜血汩汩而出,暴怒,双目沁出青色,“你简直是不可理喻!为了一个不把你当人的女人,连命都不要了!七娘和你的江山,孰轻孰重?”

李玄贞嘲讽一笑。

“阿耶,比起你当年,我不如你多矣。”

听出他的讥刺之意,李德瞪大眼睛,勃然大怒,身子颤抖了几下,面容狰狞。

旁边的内侍吓了一跳,连忙过来搀扶。

李德摆摆手,甩开内侍,内侍跌倒在地,爬起身退到一边。

“朕确实六亲不认,刻薄寡恩,无情无义。”

“朕是皇帝,决不能容许朝中有任何隐患!”他怒视李玄贞,“朕告诉你,你已经来晚了,朕要动手,谁也拦不住!”

李玄贞心里咯噔一声,“你做了什么?”

李德收敛怒气,淡淡地道:“朕派人写了封信给李仲虔,告诉他李瑶英要么放弃西军,要么在东宫属臣中寻一个丈夫,谢皇后人在离宫,朕已查清李瑶英的身世,你说以李仲虔的性子,他会不会回京?李仲虔一直想要刺杀朕,朕若是抓住他了,李瑶英难道会见死不救?朕不会杀她,杀了她,西军必乱,王庭的昙摩王那边也不好交代,朕有办法让她自投罗网!”

李玄贞倏地怒目,凉意从脚底直窜而起。

李德挥挥手,一名金吾卫上前,跪地道:“陛下,卫国公李仲虔数日前撇下西军,星夜飞驰,再过两日就能回京。”

李玄贞瞳孔一缩,蓦地转身。

金吾卫飞快扑了上来,把他团团围住,长刀利剑都指向他。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抓陈家人?就是为了逼你回京!”李德望着儿子,“李仲虔回京,李瑶英肯定也会回来,到时候她软语相求,你势必助李瑶英救人,在朕为你解决祸患之前,你给朕好好闭门思过!”

“把太子押下去!严加看管,没有朕的手书,不得释放!”

李玄贞被带了下去,关押在地牢密室。

密室光线昏暗,一个身着麻布长衫、披头散发的女子蹲在墙角,脚上套了镣铐,听到声响,抬起头,神情惊恐,往角落里缩,目光落到李玄贞身上,眸子慢慢瞪大,张开嘴巴,喉咙里发出惊喜的哼哧声,突然扑了上来。

镣铐哐当作响,她被拉了回去,摔在草堆里,匍匐着往前,伸手够李玄贞的袍角。

“长生……救我……”

李玄贞认出她,僵住了,霍然回头。

“她怎么会在这里?”

守卫被他的目光吓得直哆嗦,小心翼翼地道:“殿下,这是圣人吩咐的。朱娘子嫁了一个北戎贵族,北戎残部投降的时候,她被北戎人献给朝廷,她泄露朝廷机密,和北戎勾结,圣人知道您以前很喜欢她,留下她的性命。朱娘子在北戎过得不太如意,刚回来时就这副样子了,您瞧她现在多么听话,以后殿下指东,她绝不敢往西。”

“圣人说了,您真喜欢七娘,他有法子让七娘变得和朱娘子一样服帖听话,温柔小意,以您为尊,您身份如此尊贵,想要什么都易如反掌,何苦低三下四,自己作践自己?”

他们说话间,朱绿芸眼神呆滞,佝偻着往前爬,两行清泪滚滚而出:“我听话,太子殿下,我比谁都听话……我以后再也不闹了……救我出去……我会好好侍奉你……我帮你生孩子……别把我送回北戎……他们是群野蛮人……我死也不能再回到那个地方……”

她趴在他脚下,狼狈,屈辱,祈求他的怜悯,毫无尊严可言,脸上却没有一丝难堪。

李玄贞双拳捏的咯咯响,扭过头去不看她,“放了她!”

停顿了一下,低低地道,“别为难她。”

守卫应是,拖着镣铐把朱绿芸拉了出去,她瑟瑟发抖,哭嚎着他的名字,求他收留她。

李玄贞没有回头,等她哭喊声听不见了,瘫倒在地,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地牢深处忽然一声镣铐锁链碰响,他回过神,抹了把脸,目光飞快地巡睃一圈。

他得想办法给李瑶英递信。

……

殿前,月华洒下一地霜雪。

内侍回来复命,道:“陛下,各处城门都问过了,太子殿下确实是独自回来的,飞骑队还在城郊。”

李德沉着脸,没有作声,忽然,猛地咳嗽起来,身子踉跄,人往后栽倒。

内侍同时抢上前扶住他,半搀半抬,送他回内殿榻上,动作熟练。他歪倒下去,咳咳喘喘,脸色发白,嘴唇泛青,接了内侍递来的药丸,含在舌根,喝了口茶,一转眼的工夫,虚汗浸湿衣衫。

足足半个时辰后,李德脸色恢复了点,吩咐内侍:“让太子妃去见太子,他伤了自己,带两个御医过去。”

消息送出去,两个时辰后,太子妃郑璧玉的心腹小黄门捧着一封信求见。

“陛下,太子殿下的伤口已经包扎,血止住了。殿下让太子妃帮他往高昌送一封信,太子妃不敢擅自传递消息,请您过目。”

李德接过信,拆开看完,想起李玄贞毫不犹豫一刀刺向自己的情景,刚刚恢复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李玄贞果然给李瑶英报信,提醒她不要回长安,还承诺会尽己所能救下李仲虔。

他对李瑶英的喜欢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盈娘的儿子,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李德自嘲一笑。

……

太子妃郑璧玉从地牢出来,去了一趟后殿,隔着满池盛放的菡萏,看穿着皇孙礼服的儿子坐在廊前跟着弘文馆的讲经博士念书。

身后脚步响,仆从躬身道:“殿下,信送去圣上那里了。”

她淡淡地应一声。

一阵断断续续的嘤嘤哭声传来,仆从指着不远处蓬头垢面的朱绿芸,道:“殿下,阿郎嘱咐我们照应朱娘子,给她找一个安身之所,奴去打听过了,朱娘子是北戎俘虏献上来的,原本应该安置在河西,圣上特地派人把她找回来,她是奴籍,在宫里做粗使活计,听说处境很可怜,您看,把她送到哪里妥当?”

“安置她?等着她翻身以后恩将仇报?”郑璧玉看也没看朱绿芸一眼,摘下一片荷叶,“打点一下宫里,就算是照应过了,不必多管,她自作自受。太子问起,就说圣上那边发过话了,你们也没办法。”

仆从应是,朝远处摇了摇手。

朱绿芸绝境逢生,眼看就能跟着郑璧玉出宫,又被拖了回去,大起大落,满脸惶然,张口要叫人,宫人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巴,把人拖走了。

郑璧玉低头,闻荷叶散发出的微微发涩的清苦香气。

李仲虔肯定潜入城了,圣上布下天罗地网,要借李仲虔引来李瑶英,李玄贞不会坐视不管,父子几人不死不休,不知道最后鹿死谁手。

置身事外是最明智的做法。

她让人打听金吾卫最近有没有抓到什么可疑的人,宫中一片风平浪静,没有消息传出。

李德知道李仲虔在寻找暗杀他的机会,颁布旨意,初六那日会出席曲江的大宴。

郑璧玉叮嘱儿子,初六那天离李德远一点。

她数着日子,等着父子三人决出胜负。

到了初六那天,曲江人潮汹涌,分外热闹。金吾卫开道,文武百官簇拥,李德一袭黄色圆领常服,戴头巾,踏乌皮靴,出现在曲江的阁楼上,欢声雷动,乌泱泱的人群纷纷涌向曲江池畔,戍守的金吾卫被冲开一个小小的缺口。

郑璧玉搂着儿子,心不在焉,时不时环顾一圈,手心里出了汗。

忽地,火光冲天而起,和阁楼相邻的别院转瞬间便被熊熊火海吞噬,人群安静了片刻,掉头便跑,顿时人仰马翻,尖叫声四起。

郑璧玉带着儿子撤出帷帐,眼角余光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执剑扑向李德站立的地方,叹了口气。

这是个陷阱。

……

曲江池地形开阔,不利于合围,但是金吾卫准备充分,很快平息了当日骚乱。

到底是谁刺杀李德,朝廷秘而不宣,只说贼首已经抓到,民间众说纷纭,有人猜是南楚余孽,有人猜是前朝死士,还有人说是北戎人。唯有朝中官员知道,那个熟悉的身影分明是离京几年的李仲虔。

李德抓到了人,立即发出诏令,要李瑶英进京。

诏书刚刚送出去,一道消息送回长安,满朝震惊。

李瑶英回来了,请求入京。

李德以为自己听错了:李瑶英无诏,怎么敢大张旗鼓回长安?她要救李仲虔,不是应该偷偷摸摸回来吗?而且她怎么回来得这么快?王庭君主呢?

他责问礼部官员,官员翻遍文书后发现,李德去年曾下诏命西军将领回京,当时她没有理会,她这次返回,说西域遥远,才收到诏令,所以并不算无诏,她路上必定隐瞒了身份,驿馆不知道她也在将领之列,没有察觉。至于王庭君主,应该没有同行,否则就是擅入了。

李德暗暗心惊,他派人拦截消息,封锁关卡,李瑶英竟然还是畅通无阻,回来得这么快!

好在这一切都在他的计划当中。

李瑶英果然救兄长心切,等不及昙摩王陪她还朝。

第188章 回京(修)

土润溽暑,蝉虫嘶鸣,朱雀长街两侧,槐榆浓阴匝地。

一轮旭日东升,霞光万丈,晨晖泼洒而下,隆隆的街鼓声从天街门楼响起,远远回荡开来,四面八方门楼钟鼓跟着奏响,汇成一片磅礴海浪,惊天动地。

然而今天,比鼓声更响亮的,是鼎沸的人声。

朱雀大街万头攒动,人山人海。

文昭公主回京的消息,让整个长安沸腾了起来。

百姓们涌出家门,疯狂地奔向广场,豪族子弟仕女,官员小吏,昔日爱慕公主容颜风采的五陵少年,受过公主恩惠的平民,男女老少,谁都不肯落于人后,换上最鲜亮的衣裳,把长街挤得水泄不通。

“文昭公主是骑马还是乘车?她看不看得见我们?”

“听说驸马是域外一个叫王庭的国家的君主,驸马是不是和公主一起回来了?”

“我听说驸马以前是个出家人!是佛子!”

“驸马面如冠玉,谪仙般的人物,和公主天造地设!”

嘈杂的议论声中,洒扫过的长街尽头传来猎猎风响。

众人兴奋万分,扒着前面人的肩膀,踮起脚张望。

晨曦氤氲浮动,灰蒙蒙的影子从薄雾中走来。

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一面面迎风飘扬的旗帜,肃杀的黑色,凛冽的雪白,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文字,扛旗的士兵轻甲白袍,面容整肃。

众人愣住了。

这不是王庭旗帜,也不是西军旗帜。

那是一面面写满逝者姓名的引魂幡,幡旗缀有长长的飘带,飘带上也写满了字。

队伍一列挨着一列,源源不断,幡旗声响彻天地。

紧接着的是一阵辘辘的车马声,一辆辆大车跟在幡旗队后驶入门楼。

当众人看清楚大车上那一张张木牌是什么时,人群里此起彼落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凝重的气氛笼罩在广场上空。

杨迁、杨念乡一身铠甲,手持符节、舆图,走在马车旁,步履沉重,英挺的眉眼冷峻肃穆。

在他们身旁和身后,一辆接一辆载着骨灰和牌位的大车慢慢地行走在长街大道上。

这些牌位有些是杨迁亲手书写的,他们身份不同,经历不同,有的是他的族人,有的是曾哭着跪在他脚下、问他万言书是否送达长安的普通百姓,有的是和他并肩作战的同袍好友,更多的是和他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他们有一个相同的愿望,收复失地,东归故国。

为此,他们有的苦苦盼望了几十年,有的想方设法资助西军,有的投笔从戎,拼死反抗,死在敌人的长刀之下。

文昭公主为他们立牌留名,今天,公主带他们回来了,他们将被送往祖籍安葬,魂归故里。

大道两畔,一片寂静。

没有人敢出声打扰逝者们,他们眼中泪花闪烁,静静地注视着马车上那一张张牌位。

这一刻,走在他们眼前的不是装载灵牌骨灰的马车,而是成千上万在战乱中被掳走、远离家乡、受尽苦楚,盼着死后能够叶落归根的百姓,是数万万为了族人东归而抛头颅、洒热血,牺牲了自己生命的英魂。

他们中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有贫苦农人,有年轻气盛的世家儿郎,他们和长安的百姓没有什么不同,他们被迫和故国割断联系,颠沛流离,无数次向东方遥拜,祈求王师收复失地,让他们得以还乡。

魂兮归来。

回来吧,在外游荡的孤魂们。

回来吧,为了反抗压迫、率族人东归而牺牲的年轻儿郎们。

你们回家了。

看,西域已经平定,河陇畅通,你们终于回到魂牵梦绕的家乡,亡魂得以告慰。

以后,从广阔富饶的中原,到苦寒酷烈的雪域高原,将不再有战争和杀戮,农人扛着锄头耕田种地,商人坐着满载丝绸珠宝的大车往来东西,牧民赶着成群的牛羊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悠闲地放牧,汉人,胡人,北人,南人,信佛的,信道的,信拜火教的,摩尼教的,大家和睦相处,共创太平盛世。

你们的子孙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他们不会再像你们这样,朝不保夕,妻离子散,一生颠沛。

长风刮过,幡旗高高飞扬,飘带飒飒飞舞。

那一个个亡灵仿佛活生生地出现在百姓们眼前,他们勾肩搭背,走在人潮汹涌的朱雀长街上,嬉笑着,惊叹着,感慨着。

人们默默地凝望着他们。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啊!

城楼之上,李德头戴通天冠,一袭礼服,凝立旗下,眺望远处旌旗飘扬的车队。

百姓热泪滚滚,刚才还喧嚷不息的广场上岑寂如静水,唯有马车轱辘轱辘驶过长街的声音和旌旗被春风拍打的声响。

李德面色沉凝。

他身后的几位近侍面面相觑:他们都以为西军将领必定簇拥着文昭公主入城,好在李德面前昭显西军的实力,他们可以趁机刁难,没有想到最先入城的竟然是失地遗民和牺牲的将士。文昭公主连个影子都不见。

这种场合,什么都不重要了,谁敢冒着激起民愤的风险去试探西军是不是铁板一块?

城楼之下的礼台旁,文武百官望着那一辆辆驶来的大车,神情震动,久久不语。

年轻官员不禁鼻酸目热,胸中热血沸腾,豪情万丈。

年老的官员悄悄交换一个眼神,默默叹息。

他们还记得公主和亲的那一日,盛装华服,乘坐马车离开长安,百姓夹道泣送。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公主一去不回,很快就会在战乱纷飞的部落间香消玉殒。

时隔几年,公主带着几十州的舆图,带着她的部曲从属,回到长安。

凯歌马上清平曲,不是昭君出塞时。

李德瞥一眼台下百官,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近侍抹了把汗,小声道:“陛下,公主尽得人心……”

李德神情平静。

正因为此,他越要提防李瑶英,她有人心,有兵马,有一个桀骜不驯的兄长,还会嫁给昙摩王,而且还是李玄贞的弱点。

礼部官员反应飞快,立刻派出文采斐然的新科进士当场写几篇慷慨激昂的祭文,祭告逝者。

李德示意近侍颁布诏书,抚慰西域诸州。

杨迁和河西将领代失地百姓叩谢圣恩。

广场百姓无不潸然泪下。

……

瑶英骑马跟在队伍最后面,礼部官员迎了出来,再三恳请她乘坐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入城,她摇头,道:“我是送亡者归乡的,不必特地露面。”

官员们有些诧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回城仪式如此隆重,公主出现在人前,方能收揽人心,她在西域吃了那么多苦头,甘心错过这个大出风头的良机吗?

瑶英拨马,径自从他们中间穿了过去。

她答应那些老者和死去的将士会送他们回乡,说到做到。

今天的主角是逝去的人。

门楼下,礼官报出瑶英的封号后,朝中年轻官员全都抬起头,一脸紧张期待,几个心急的更是顾不得礼仪,伸长脖子眺望。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朝瑶英看了过去。

人群里,郑景望着长街,记起初见时的场景,微微一笑。

旗帜猎猎,亲卫部曲扈从,瑶英骑着马,头束丝绦,身穿窄袖翻领锦袍,英姿飒爽,驰到阶前,利落地下马,迎着文武官员的注视,拾级而上,先接了杨迁递过去的香,对着祭台遥拜,顾盼有神,气度威仪。

慑于她的气势,众人呆立不动,无人敢上前和她寒暄。

朝中官员怔怔地看着她,对上她身旁亲卫冰冷的目光,忽然想起,现在的文昭公主不再是以前那个任人宰割的七公主了,她掌西军,经略西域,连圣上都不能随便指手画脚。

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传闻李仲虔秘密回京,意欲行刺,被当场擒拿,他是文昭公主的同胞兄长,兄妹情深,难怪李德没有下格杀勿论的诏令,留着李仲虔,文昭公主才会安分守己。

仪式过后,宫中大摆宴席,为西军将领们接风洗尘。

杨迁看看左右,忍不住问:“怎么不见太子殿下?”

官员答道:“太子领兵在外,还未回京。”

瑶英的坐席在李德左边,她没有观看歌舞,捧起酒盏,上前几步,开门见山:“陛下,我阿兄呢?他是生是死?”

李德笑了笑,时隔几年,她依旧直接,从不和他虚与委蛇,也依旧重情,愿意为李仲虔冒险。

他没有公布刺客是什么人,随时可以秘密处决刺客,她找不到逼迫他放人的办法,明知长安是个陷阱,只能一头往里钻。

“你离开中原日久,多待几天,自然就能看到你兄长。”

瑶英淡淡地道:“只要李仲虔没事,我就可以留下,你得让我先见见他。”

李德朝身边内侍示意。

内侍退下去,不一会儿捧着一柄剑回来,把剑柄上刻了字的地方对着瑶英晃了晃。

“李仲虔现在还活着。”

只是现在。

瑶英认出李仲虔的佩剑,垂眸,饮尽杯中残酒,回到自己的席位。不断有年轻官员过来,在她的席位旁徘徊,想和她攀谈,看她心事沉沉的模样,到底不敢唐突,退了回去。

唯有几个口音明显和众人不同的官员凑到瑶英跟前,朝她敬酒,态度极为恭敬,自报家门:“公主殿下,我们是南楚人。”

他们报出各自的官职,都是南楚大臣,南楚投降后,他们被送到长安。

瑶英心生警惕,扫一眼李德,以为他要当场揭穿自己的身世。

李德似乎并没有留意到那几个南楚降臣,起身和杨迁几人说话,威严中不失亲和,几个年轻将领面红耳赤,难掩激动之情。

瑶英没和那几个南楚官员多说什么,推说不胜酒力,提前退席。

李德没有拦着她,只派人把李仲虔的佩剑交给她,道:“公主如今身份贵重,卫国公是公主的兄长,圣上不会把卫国公怎么样,不过公主也得谨言慎行,以免惹出是非,害了卫国公。”

瑶英明白李德的暗示,闭门谢客,所有人送来邀请她去叙话、喝茶、上香、赏花的帖子,一概推拒,每天待在驿馆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李德派人监视瑶英,观察了几天,确定昙摩罗伽没有随行,她身边一个王庭近卫都没有,长安附近也没有王庭人的踪迹,继续派人查探,若发现王庭人的动静,立刻回禀。

直到确认瑶英没有私底下安排联络人手,他才遣人给她送信:想见李仲虔,先去慈恩寺。随信附了一只李仲虔常戴在身上的承露囊,上面的对兽是瑶英亲手绣的。

瑶英带着谢青去慈恩寺,上香拜佛毕,和主持交谈几句,得到第二条指示,出了寺庙,直奔城外离宫。

李德竟把李仲虔关在离宫里。

她跟随内宦穿过一条条曲折的回廊,走进狭窄逼仄的暗道,推开门,角落里的男人抬起头,拨开脸上的乱发。

“阿兄!”

瑶英心焦如焚,暗暗松口气,快步跑过去,抬手就要捶他,“你……”

她和男人对视了片刻,神情僵住,后背直冒冷汗。

男人眉目和李仲虔有几分像。

但他不是李仲虔。

谢青皱眉,立刻拔刀。瑶英站起身,飞快退出暗道,抬起头扫视一圈。

所有出口由金吾卫层层把守,墙头人影幢幢,也埋伏了人。

瑶英按住谢青的手,平静地问:“圣上在哪儿?”

内宦笑了笑,领着她去佛堂,金吾卫手持长刀,寸步不离地紧跟着她。

冰冷的刀光映在她脸上,她面色如常,眼神示意谢青收刀。

佛堂里供了佛像,檀香馥郁,香烛熏熏,李德盘坐在佛像前,倚着隐囊,头裹巾帻,面色苍白,形容苍老。

瑶英走进佛堂,“圣上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困住我吗?我若在长安出了事,平定下来的西域会再次纷乱,圣上不能杀我,困住我有什么用?”

李德目光落在她脸上,“不困住你,怎么引出李仲虔?”

瑶英嘲讽地一笑。

曲江池的刺杀是李德安排的,他知道她的弱点,让世人以为李仲虔当众刺杀,引诱她入京,再以她为诱饵,引出李仲虔,拿李仲虔来威胁她。

“圣上怎么确定我会中计?”

李德望着半卷的湘竹帘子,道:“从朕激怒李仲虔回京开始,你们的每一步反应都在朕的意料之中,朕切断你和李仲虔的联系,故意放出消息,你找不到他,救人心切,明知是陷阱,还是会来。”

“我阿兄在哪里?”瑶英走到佛像前,扔了块香饼进兽首铜香炉,“你怎么会有他的佩剑?”

“李仲虔回到高昌时,朕的人就一直跟着他。他这次很谨慎,朕的人一直跟到京兆府,正准备收网时,让他逃脱了,不过他们拿到了他的佩剑和贴身之物,把他困在坊中,他躲藏了很多天,该现身了。”

金吾卫虽然抓不到李仲虔,但是他们把他堵在坊中,他送不出消息,也收不到任何消息。瑶英入城以后,李德以她身份贵重为由,命人将所有接近她住所的人带走审讯,依然查不到李仲虔的消息。李仲虔这么沉得住气,倒是在李德意料之外。

现在他把瑶英诱入离宫,再放出消息,不管李仲虔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迟早会现身。

从李仲虔决定回中原的那一刻起,这对兄妹都会落入他的圈套——李仲虔必须回长安,他不能容忍他们继续壮大,在位一天,他不会让他们安生。

父子君臣,你死我亡,没有其他路可走。

瑶英在李德对面盘腿坐下。

李德看着她:“你不怕朕杀了你?”

“整座长安城的人都知道我来了离宫,圣上就这样杀了我,怎么向西军交代?圣上可以软禁我,不敢杀我。”瑶英望着庭中蓊郁的芭蕉丛,道。

李德唇角一扬,示意侍从上茶。

其实他很欣赏瑶英,她很识时务,知道自己的依仗,能屈能伸,可惜骨子里和谢无量一样,这样的人,牵绊太多。

不像他,绝情寡义,也就无所顾忌。

瑶英很久没吃到长安的茶了,闻着熟悉的茶香,道:“圣上,如果我带着阿兄回高昌,这一生再不踏足长安一步,圣上会不会放过我们?”

李德道:“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瑶英抬眸。

金吾卫跪在廊外:“圣上,消息都放出去了。内城各处戒严,西军在我们的严密监视之下,所有宫门由禁军护卫,五天之内,除了禁军,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坊。”

“五天,够了。”李德颔首,看一眼瑶英,“长安成了一座死城,没有人能接近离宫,除了李仲虔那种不要命的疯子,等着他罢,最迟不过明晚,你就能见到他了。”

瑶英沉默不语。

燥热褪去,夜幕降临,晚风吹拂阔大的芭蕉叶,送来阵阵凉意,月华流淌,万籁俱寂。

谢青被带下去了,瑶英坐在佛像前,闭目沉思。

寂静中,忽地响起一阵惊慌的喊叫声,四周人影晃动,身穿黑衣的禁卫从空寂无人的庭院各个角落里奔出,脚步声如骤起的雨点,穿过长廊,围住佛堂。

瑶英睁开眼睛。

几只灯笼由远及近,李德身披大氅,站在门口,脸色泛着青白:“李仲虔今晚就会来救你,随朕来吧。”

瑶英冷笑,起身跟上他。

离宫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已经被隆隆黑烟笼罩,四处腾起火焰,火舌炙烤着幽凉的月夜,到处人喊马嘶,脚步声、叫骂声、斥责声汇成一片,空气里飘洒着大火燃烧的烟灰。

禁卫从不同方向飞跑过来报信:“圣上,南面有一支人马!”

“北面也有敌袭!”

“东面也有!”

漫天箭雨落下。

李德眉头都没皱一下,指挥若定,带着瑶英登上地势最高的鼓楼,让禁卫燃起庭燎,照亮鼓楼上下。

燃烧的火炬吞没夜色,弥漫的黑烟中,几队人马分别从三个方向冲向离宫,被早有准备的禁军拦截绞杀。

李德环顾一圈,听着夜风里时断时续的喊杀声:“都是汉人,王庭人怎么没来救你?”

瑶英凝眸望着黑夜中时不时闪过的几点银甲冷芒,目带微嘲:“圣上以为王庭人会插手?”

李德确实如此以为,他派人守着各处进京要道,就是为了防着王庭人,只要有一个王庭人出现在今晚的离宫,他就会抓住此事诘问昙摩罗伽和李瑶英勾结,包藏祸心。

“圣上多虑了,你我父子几人之间的事,不必把王庭牵扯进来,以免破坏两国盟约。”

瑶英语气淡漠。

李德沉默了一会儿:“杨迁也没来,西军将领全都龟缩不动,你一点也不诧异?”

瑶英笑笑:“我猜,我来离宫的时候,圣上把我的身世告知西军了?”

他不止要引李仲虔出来,还想嫁祸王庭,一举扫清西军里忠于她的将领。

李德颔首:“你不是我的亲女,西军照样会以你为尊,但你是南楚人,南楚还有残部躲入深山,不肯归顺,如今天下一统,河西世家豪族想要回归朝堂,恢复往日荣光,不想和南楚余孽为伍,你的身份不再适合当他们的首领了。”

“七娘,世道如此,别太高估人心。”

瑶英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