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公子坐。”包拯道,又补上一句,“椅子在你左边两步。”

“多谢。”

萧辰也不客套,更不推辞,转身落座,直截了当道:“此番,草民是为了师弟李栩一事而来。”

包拯微笑道:“看来,你们师兄妹之间的感情真的很好。”

“李栩是冤枉的。”萧辰不接茬,显然不愿把时间浪费在废话上。

“这需要拿到证据来证明他的清白。”包拯道:“他身边有赃物,且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眼下的情形对他很不利。”

这些事情,萧辰之前便已经听莫研说过,此时淡淡道:“眼下人就关在开封大牢之中,包大人不妨直说,如何才能放人?我等便是去筹集银两,也需要时日。”

包拯一怔,不由失笑,摇头叹道:“难道你把老夫当成是图财之人?…可笑可叹,本府为官行事循的不过是本心二字,只求俯仰间无愧于天地,又岂会为钱财所动。”

“包大人,你素有青天之誉,难道就看不出李栩是被诬陷的?”萧辰冷然反问他,“死者死于胸口致命一剑,可我师弟从不用剑,大人又怎能仅凭一堆赃物而定他的罪。”

包拯暗叹口气,幸而先见识过莫研,对于萧辰的态度也不算太出乎意料:“此案牵扯甚大,绝非一件简单的杀人案,你师弟现在在牢里反而安全,否则他若再被人灭口,岂非更糟。你不必太过担心。一切等展护卫和莫姑娘自姑苏回来之后再说,我能答应你的就是,在展护卫回来之前,绝对不会过堂。”

堂堂开封府尹能对他说出这话,作此保证,饶得是萧辰,也已信了他七成。他目盲多年,早就学会自声音中分辨出各人的性格情绪,而包拯的声音沉稳有力,显然是个有信之人。

“多谢。”他沉声道。

“不必,本府行事不为其它,更不为你一个‘谢’字。”包拯淡淡笑道,似乎意有所指。

萧辰明白是指自己之前所说“筹集银两”之言,即道:“之前是草民孟浪失言,还请大人见谅。”

包拯叹口气:“无事的话,你就回去等消息吧。…你双目不便,或者就在府中后厢房住下,等莫姑娘回来如何?”

萧辰本欲回绝,转念一想,如此也好,起码如果有消息传来,自己都能知晓,遂点点头:“多谢大人。”

他刚起身,便听门外脚步声响,一人踏入门来。

“大人,这位是?”来人声音清朗低柔,看见萧辰时低低倒抽了口气,像是有几分讶异。

“这位是莫姑娘的师兄萧辰,也是为了李栩之案而来。”包拯笑道,高声唤了马汉进来:“带萧公子去后厢房住下,他双目不便,你吩咐下,饭菜要送到他房中。”

马汉应了,遂引着萧辰往外走。

萧辰迈出门去,才走了几步,便听见方才那个声音道:“萧辰,他长得、长得…实在是像…”

然后是包拯的声音,不甚在意地笑问道:“象谁?先生在何处见过?”

“对了,当时大人还在庐州,并未曾见过那人。”公孙策略带怅然地叹了口气,“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

公孙策说得那人是爹爹!

萧辰猛然停住脚步。走在他旁边的马汉心眼实诚,压根没听见书房里的对话,见萧辰停步,还以为是没留神什么东西绊住了他,低着头往地上看…

公孙策见过爹爹!他见过!

胸中气血激荡,再无法忍耐,萧辰猛然转身,复朝包拯书房走去,留下一头雾水的马汉尚在原地。

“公孙先生,我有一事想冒昧想询。”

见萧辰去而复返,包拯也有些奇怪,道:“还有何事,萧公子但说无妨。”

萧辰深吸口气,似乎是怕自己失却勇气,问得飞快:“先生方才所说二十年前的那人,所指可是萧逸?”

萧逸!原来是他!

包拯微微一惊,转头望向公孙策。

公孙策怔了怔,缓缓点头:“不错,正是萧逸。”

“如此说来,先生是识得他?”

“不错,也算是识得吧”

萧辰再深吸口气:“在下冒昧,曾听闻江湖传言,萧逸媚惑朝堂、声色犬马、为人放荡形骸、昼夜荒淫,这些…可都是真的?”说出这些不堪入耳之词时,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包拯、公孙策阅人无数,又怎么会听不出来。

“公子如此相问?”包拯尚记得公孙策之前所说相貌之事,“不知萧逸与公子有何渊源?”

萧逸当年所判是抄家灭门的罪,此时问话的人又是开封府尹,萧辰明明知道不应该说实话,却不知为何,硬是梗着脖子直道:“他,正是家父。”

此言一出,包拯与公孙策面面相觑,皆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难怪难怪…我一见你就觉得…”公孙策连连叹道,“你相貌与萧逸甚是相像,虽无十分,却也有七分,皆是过人之姿。”

萧逸以容姿出众而闻名,又因此而臭名昭著,一时不知该把他的话当成是称赞还是讥讽,萧辰默不作声。

包拯因不曾见过萧逸,况且他本就不是以貌取人之人,故而对萧辰容貌并不在意。此时他眉头深皱,盯了片刻萧辰,才问道:“令尊当年是满门抄斩,你可知道?”

萧辰点头。

“那你…”

“包大人可是要拿我去问罪?”萧辰冷淡道。

包拯不语,半晌方道:“事情已过去二十年,我不会为难于你。何况,当年令尊的案子,在我看来,本就疑点甚多。”

此言一出,萧辰脑子顿时“嗡”了一下!

“大人是说…家父,有可能是冤枉的?”他不可置信地问道。

“不!我并未说他是冤枉。”包拯当即否定,他为人严谨,自然不可能下此定论。

“那大人所说的疑点是…” 萧辰迫切追问道,他对当年之案的详细情形并不知晓,但既然包拯能说出这等话,那么就绝不会是无中生有来安慰他的,必定是当真有蹊跷之处。

包拯摇头不语。

公孙策替他解释道:“大人的意思是,他觉得此案尚有疑点,是令尊动机尚未查明,远未到可结案之时。可惜当时京城内民愤滔天,为平息民怒,匆匆结案,将令尊当街处死,不能不说是草率了些。不过此案确是铁证如山,应是未曾冤枉令尊。”

“是何证据?”萧辰又问。

“是一封令尊通敌卖国的信。”

“信中…”萧辰追问。

包拯轻咳几声,以目光示意公孙策。

第三章

公孙策会意,暗悔自己说得太多,便朝萧辰笑道:“事隔多年,我也记不清了。”

这等敷衍之词,萧辰自然听得出来,但他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加上面前二人与爹爹毫无交情,今日初见,公孙策能对他说这么多,便已是待他不薄。当下也不愿强人所难,想到自己还要在开封府中住些时日,再慢慢想法子打听不迟,遂起身谢过,告辞离去。

书房中,独剩包拯与公孙策二人。

“大人,学生失言,惭愧。”公孙策自知说得有点多,愧道。

包拯轻轻拍了拍他,安慰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当年萧逸何等风骨傲然,你虽然口中不说,但心里对他甚是推崇。此番见到故人有后,自然心中欢喜。当年那段公案,我也觉得疑点甚多,可惜无力查明,对于萧逸总觉有几分歉疚。”

“大人也觉得当年萧逸是被人诬陷的?”

包拯眉头深锁,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对了,这孩子双目不便,但看得出性格甚是倔强,我不想他陷在前尘往事之中,故而不愿你再说下去。”

公孙策点点头:“学生明白。”

“下次他再问起,你便与他说些关于他父亲的闲暇之事,案子的事就莫再提了。”

“学生明白。”

包拯未再说话,望着窗外喟然长叹。

桂香浅浅,与屋内的茶香和在一起,宁静而温和。

窗户半敞着,萧辰倚靠在床上,看似在休息,实则是在细细回忆着包拯、公孙策说得每一句话…

他本以为提起萧逸之名,包拯与公孙策语气间定会难掩鄙夷嫌恶之意,他也早就做好了承受这种嫌恶的准备。他只是想,在这些见过爹爹的人身上,能够多知道一点关于爹爹的事情,无论好坏,都要比那些捕风捉影的江湖传言强。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敏感如他,却并未听出任何轻蔑的语气,反而是听到了他们言语间沉重的惋惜遗憾之意。

也许,爹爹也许并没有那么坏?

能让包拯和公孙策感到遗憾的的人,除了容貌之外,应该还有别的出众之处吧?

公孙策说过,当年并未查明爹爹的动机,那么这个动机究竟会是什么?

那封信、那封信…他须得知道那封信中到底写了什么才行。

仿佛在一团混沌中看见了微弱的烛光,萧辰慢慢整理着自己的思路,然后合目睡去。

接下来几日,倒也过得平静,他还到牢中探过小五李栩,得知小五一切尚好。而几次碰见公孙策,闲聊过几日,公孙策的口却紧了许多,关于当年案子只字不提,只扯些闲事来聊,或者岔开话题,问他双目为何失明,可有用药等等。

便是如此,萧辰还是敏锐地从中得知了一些有用的事情。例如,他知道了当年爹爹的副将叫司马扬;爹爹还有一名自小跟着他的书童等等小事。

这日,他自公孙策口中得知,朝廷三司使张大人催了好几次,让包大人快将李栩过堂,都被包大人硬是找借口回绝。这张大人竟然又找了皇上,让皇上来催促包大人,弄得包大人极为难办。

而展昭与莫研久久未回,包拯十分担心他们能否顺利拿到证据。

小师妹的安危,萧辰亦是放心不下,想了想,还是决定南下去寻他们。因料想包拯会因他目盲而阻拦,遂他并未告之包拯,而是自行离去。

也合该他运气好,行到扬州之时,他在一家客栈打尖,正吃着,突然有一人扑过来,亲亲热热地扯他的袖子,差点连他挟的菜都飞了出去。

“二哥哥!”声音脆生生的,透着甜意。

是莫研,萧辰唇角微微上扬,这丫头没事就好。

“你不是去京城了么?怎么又会在这里?”莫研奇道。

萧辰却不答,反问她道:“你没和展昭在一起?”跟着莫研身后过来的人脚步声滞重,显然不是习武之人,他略加一听就能听出来。

“嗯,他有事先走。”莫研拉过宁晋和白盈玉,“这是六斤,那是阿碧,眼下我和他们一起上京…这是我二师兄萧辰。”

她所说的六斤、阿碧,是宁晋和白盈玉为了方便在路上起的别名。

在她身旁那位穿着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衫却仍掩不住一身贵气的便是宁晋,他身份为宁王,仁宗之弟;而那位纤弱清丽的少女白盈玉,就是在京城被杀的姑苏织造白宝震之女,她此番上京便是为了此案而来。

萧辰自然不管他们是什么人,冷冷朝莫研道:“你又和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了?”

“乱七八糟”——正欲上前见礼的白盈玉僵立在当地,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白宝震出事之前,她一直是个大家闺秀,深居简出,何尝听过人这样出言不逊。

莫研是见惯萧辰这般模样的,陪笑道:“他们不是乱七八糟的人…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待会我再和你说。”

萧辰冷了张脸,不说话了。

莫研冲宁晋和白盈玉招招手,示意他们在桌边坐下来。白盈玉倒也罢了,宁晋颇为不情愿,犹豫了半晌,方才侧身坐下。

“你的手怎么了?”

莫研托着手慢慢坐下,萧辰虽然看不见,但觉出不对。

“脱臼了。”她无奈道。

脱臼了居然也不吭声,萧辰本已冷若冰霜的脸又冻了一层,起身到莫研身边,扶上她的伤臂,用手托了一下,骨头已经复位。

“痛就叫。”他淡淡道。

“…不算很痛。”莫研龇牙咧嘴地忍着疼,随口道:“可惜展昭不在,上次他替阿碧接脚踝,一点都不痛。”

萧辰打断她道:“胡说八道,好端端的姑娘家岂是随便让人碰得…”

他的话听得旁边的白盈玉脸色微微发白,微垂下头。

“…你出来这些日子,越发被人带坏了。”萧辰寒着脸,握着莫研的胳膊轻轻转动几下,看无碍了,才复坐下。

宁晋二人见莫研就这么乖乖地听着,非但没有回嘴,便是连半分解释的意图都没有,心下不由奇怪,却不知莫研自小就被萧辰训斥惯了,从来不敢回嘴。

“二哥哥,你同我们一起上京去,好不好?”莫研活动几下胳膊,朝萧辰笑道。

萧辰本就是欲下姑苏找她,不想却在此处碰见,暗自庆幸没有错过,此时听莫研如此说,心中早已应允,口中只道:“你同我上京去。”言下之意,他不愿与宁晋白盈玉二人同行。

“那他们怎么办?”莫研怔了怔。

萧辰淡道:“难道他们没长脚么?”

莫研为难地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青砖,迟疑道:“不成,二哥哥。我答应了展大人要护着他们平安到开封府。”

闻言,萧辰脸色又寒了几分,语气带上了恼意:“怎么,你领了块破牌子,倒和展昭成了一家人,不把我当回事了?”

“不是不是…”莫研忙道,“这都是为了五哥哥的事。”随即她附到他耳边,轻声告诉他缘由,萧辰才脸色尚缓,但仍道:“如此同行便是,只是既然我在,就不必再找官府。与官府的人在一起,反而显眼,容易招来杀手。”

不愧是师兄妹,一窝子出来的,都这么自大,宁晋暗自摇头,随即道:“我以为还是请官府相助更为妥当。”

即便方才莫研已经在耳边告知宁晋宁王的身份,萧辰的口吻仍旧没有丝毫变化,冷漠如斯:“阁下既然认为萧某无能,还请自便。”

宁晋差点被这话跄一大跟头,正欲发火,抬头却看见莫研冲他猛摇头,目中难得有陪笑之意,示意他莫与萧辰较真,他只好暂按下怒气。

“我二哥哥的功夫好得很,一点都不比你家吴大奶妈差。”莫研打圆场,“有他在,我们…”

萧辰冷冷打断她:“我功夫好不好,与他们何干。你又多什么嘴,难道我还求着他们不成?”

“都是为了五哥哥的事情,二哥哥,你就将就一回,好不好?”

萧辰与她多时未见,甚是牵挂,此刻又听她好言相求,心中一软,方不再说什么。宁晋虽心中不愉,但总算没有当萧辰的面发作。众人要了饭菜,草草用过,又添上茶水,正用着,莫研借口去给马匹加草料,朝宁晋使个眼色,遂溜出门去。

待到马厩旁,不多时,宁晋慢条斯理地踱过来,没好气地瞪着她:“你师兄好大脾气,比我架子还大。”

莫研笑嘻嘻:“扬州知府眼下又不在,若是要三四天才转回,岂不是耽误事嘛。眼下能碰上我二哥哥,实在是再好不过了。我就是想提醒你,这路上可千万莫和我二哥哥起争执,他可不像我这般好性子。”

你也算好性子,宁晋暗自摇头。

“我二哥哥的功夫真的很好,”莫研在心中比较,犹豫道,“我估计应该和展昭差不离,有他一同上京,就不需要再找官差了。”

“你师兄有那么好身手?”

“那当然,你别瞧他目盲,可一点都不…”

宁晋闻言,吃了一惊:“目盲!”自己与他面对面吃了顿饭,怎么没发觉萧辰居然双目已盲。

此时的桌旁只剩下萧辰和白盈玉两人。

由于之前听了萧辰所讲的话,与他独处白盈玉只觉得尴尬万分,一小口一小口轻抿茶水,偶尔偷眼看一下萧辰,见他静静而坐,不仅面前茶水纹丝未动,连眼珠都不转,如同冰塑石雕一般。

也不知莫研和宁晋去了何处,半晌也不见他们转回,想到要和这个人一路同行,她此刻就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萧辰突然皱了皱眉,开腔道:“你去把小七叫回来。”

“嗯?”她愣了愣,“我?”

似乎对她的呆滞十分厌恶,萧辰连话都懒得再说,只微不可见地点下头。

她疑惑问道:“哦,那…她在哪里?”

萧辰眉头皱起来,已经是明显地不耐烦:“你没听见她说要去加草料吗?”

他的语气刻薄非常,白盈玉毕竟是大户人家小姐,如何受得了这等无名闲气,微恼道:“既然你知道,何不自己去找?”

短暂的静默…

“因为我是个瞎子。”萧辰淡淡道,脸缓缓转向她。

第四章 同病相怜

白盈玉呆住,不可置信地盯住他的双目,眼珠漆黑如墨,与常人无异,只是少了几分灵动与光华。

他怎么会是瞎子!也难怪他会脾气不好。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艰难启唇,欲向他赔礼,忽见莫研和宁晋已回来坐下。

浑然不知他们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莫研笑眯眯地朝萧辰道:“二哥哥,我来赶车,你在马车里头歇歇好不好?”

“你会赶车么?”

“当然会,你可记得:在家的时候,我还替镇上的刘叔赶了几日马车送酒。”

似乎想回那时情形,萧辰总算露出了点笑意:“自然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