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研心中倒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不吭气。

“可他在我心中,却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他待我,待我娘,甚至我几个姨娘,都是极好极好的。我还记得,我娘身患重病时,他只要没有公务,日日都陪着,亲自给我娘喂汤喂药。”

莫研中肯地点头:“老实说,你爹能做到这样也不算是太坏。”

“后来我娘虽然死了,可祠堂里供着我娘的牌位,我爹爹有时还会偷偷地去牌位前同我娘说话…”白盈玉低低道,“要是我娘还在世,说不定能劝劝他。”

听她说了这么多,尽是想着白宝震的好处,看来要上堂做供,她心中极是不愿。莫研虽然同情也理解她,可心中却不免着急。

萧辰听她说着,脑中想得到的却是自己的身世:爹爹萧逸虽然被判通敌叛国,为世人所不齿,可他若还在世,待自己也应该会是极好极好的吧。

“我知道你爹爹待你好,可是他还是做了许多坏事…”莫研笨口拙舌地试图说服白盈玉。

“小七!”

她话未说完,便被萧辰喝住:“你要她上堂去指证自己的爹爹,未免过分了些,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冷口冷心的?”

此言一出,不仅莫研愣住,连白盈玉也愣住了。萧辰不出言讥讽她便觉得算是宽容了,怎么也不会想到萧辰竟然会替自己说话。

“二哥哥,我…我也是为了…”莫研被萧辰骂得有点傻。

萧辰打断她:“我且问你,若然今日是有人逼你上堂说师父的不是,你可愿意?”

“那当然不行了。”莫研立时头摇的地象拨浪鼓。

“师父之于你,便如同她爹爹之于她一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小就教你的道理这么快就忘了!”说罢,还伸手在莫研头上弹了一记。

莫研闷哼,自不敢叫唤。

白盈玉心中感动莫名,一路行来,身边的人如莫研展昭宁晋,他们虽都是好人,说的话也在情在理,可却无一人是能真正设身处地想过她的感受。而唯一一个站在她的处境说话的人,竟是萧辰。

“多谢你。”她轻轻道,因为他的看不见,倒使她有了直视他双目的勇气。

听见她道谢,萧辰只是淡淡道:“不必,我并非为你说话,只不过理当如此而已。…小七,你入了公门才几日,怎得就学了他们那套铁面无私的嘴脸。”他转过头,接着重责莫研。

莫研缩着脑袋,小声道:“我是想,如果她能指认出京城里与她爹爹有联系的人,那对五哥哥也是一件好事啊。”

“此事须得让白姑娘自行决定,你莫再劝她。”

“哦。”

他说话的时候,眉头微微皱着,双目黑得望不见底,白盈玉看着他,心中甚是感激,感谢的话却也不愿再说。

他的心中也是关心着尚在牢中的师弟吧?可他却未冷嘲热讽,或是出言逼迫于她。她想,也许那副冰雕石铸的外表之下,实则是个谦谦君子。

如此行了五、六日,这日到日昳时分,已到了张家店,距离开封已经不远。虽然有宁晋在,可以叩开城门,但因怕夜里赶路平白地再生出意外来,众人遂决定在张家店先住上一晚,等明日一早再进城不迟。

张家店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镇,全镇上也只有一家客栈,萧辰等人别无选择,只得进了客栈,随意点了几个菜。

萧辰在家便甚是讲究,此番出门在外,虽然已经事事将就,比在家时好了许多,但还是催促着莫研将店小二摆放好的碗筷拿去再洗一遍。

“顺便连我这份也洗了吧。”宁晋把自己面前的碗筷朝莫研方向一推,笑道。

莫研撇撇嘴,倒也没说什么。

白盈玉起身道:“我同你一起去。”

店小二听见她一口吴侬软语甚是温柔,转身奇道:“姑娘可是从姑苏来的?”

莫研还未来得及阻止她,白盈玉不疑有它,已点了点头道:“是啊。”

“这可就巧了,有人在此地等了姑娘两日呢,说是姑娘的亲戚。”

第五章 暗夜同行

“我亲戚?”白盈玉不解。

“姑娘等着啊,我把人给你叫来。”店小二说罢便往楼上去。

白盈玉莫名其妙地转头望向莫研,莫研皱眉道:“难道是展昭已到了开封府,然后特地派人来此地接我们?”

宁晋道:“还是防着些好。”

众人心中都是疑虑重重,正在这时,果然有三人自楼上下来,看见白盈玉等人,朗声笑道:“包大人都问了好几次,总算把你们等来了!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你们是开封府派来的?”白盈玉终是涉世未深,听他们如此说,便喜道。

宁晋上前一步,打量了下三人,故意装着听不懂:“我们不过是过路的商客,又没有犯什么法,开封府找我们做什么?”

“在我们面前,几位就不必再装了。这案子包大人压了那么多日,已经有些压不住,就怕你们在路上出什么意外,几位还是快快随我们进京吧。”

白盈玉迟疑地看向莫研,莫研不动弹,狐疑地打量着面前三人。

“既然是包大人派人来接我们,那自然再好不过。”萧辰起身,淡淡道,“有人护送,终归还安全些。”他看来人已然识破他们身份,瞒自然是瞒不下去,索性不再遮遮掩掩。“两位是哪位大人手下,王朝王兄或者赵虎赵兄?”

“王朝王捕头手下。”两人答道。

萧辰便让莫研拿包袱,边点头边不在意道:“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对了,上月王兄脸上起疹子,可好些了?”他闲闲而说,神态非常放松,仿佛不过是闲话家常一样。

“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我还给他自姑苏带了些抹脸的药膏,看来是派不上用场了。”他转向莫研,“马车还在后院栓着呢,晚上也不住了,你和阿碧把包袱搬上车,再把马车牵到前面来。”

莫研垂头应了,也看不见她表情,不小心包袱掉下一个,她又唤白盈玉:“你替我拿着吧,这包袱沉。”

“哦。”白盈玉拾起包袱,跟着莫研往后走。

那三人看她二人施施然就这么走过去,急道:“慢着,你们不能走!”

这一叫不打紧,一叫之下,莫研索性包袱也不要了,拉起白盈玉就跑。而萧辰则拿起手边的筷子,朝那三人出声的方向疾射出去,同时抽出怀中竹笛,推开宁晋:“快走!”

趁那三人被萧辰拦住,宁晋追着莫研她们到了后院。

“怎么回事?”白盈玉尚未明白过来。

“前面那两个人根本不是开封府派来的。”

“你怎么知道?”

“我本来就有些疑心,二哥哥方才又试过他们,问什么王朝脸上疹子好了没有,他们便说好多了,可我在开封时见过他,他脸上根本就没起过疹子…”莫研手脚麻利地套好车,“你们快走!我去帮二哥哥。”

宁晋有话欲说,刚想唤住她,她却已经又冲了回去。

前堂处,萧辰与二人缠斗不休。只是那三人皆是高手,出手又甚是狠辣。而萧辰功夫虽不弱,可常年居于山中,平素只是与师兄弟切磋,临敌经验尚浅。此时他同时对付三人,牢牢拦住通往后院的去路,空间狭小,不免有些吃力,时候一长怕是要落于下风。

“二哥哥,我来帮你!”

莫研出现在他身后,抽出腰间银剑,飞花一般接连刺出二十多剑,银芒暴绽,将那几人又逼回了大堂之中。

那几人心中着急着走掉的白盈玉,不欲与他们纠缠,可一时又脱不开身,相互间交换了眼神,连下厉害杀招。

箫辰自保并不难,却还挂心着莫研,腾出手助她,便让他们循了空隙,有一人瞅准机会,避开箫辰,抽身往后院飞掠而去。

不过片刻,他已又回来,怒道:“跑了!快追!”

就在此时,客栈外马蹄声响,正是宁晋驾着马车经过…倒不是他故意驾着马车来显摆,而是这个小镇实在太小,小得只有一条路,他驾着马车从后院出去,结果还得绕到前面来。

莫研瞥见马车,急得要命,车上宁晋和白盈玉都不会功夫,被一个杀手追上就得出事。趁着箫辰牵制住那几人,她飞身掠上马车,抢过宁晋手上的缰绳,用力打马臀,马匹吃疼,嘶地一声发足往前狂奔。

客栈里,箫辰所处位置在内,不便守住客栈门口,有两名杀手脱身而出,追着马车去了,而仅仅留下一人与箫辰缠斗。

仅余一人,又岂会是箫辰的对手。

加上箫辰打了一阵子,愈加顺手不说,对周围物件也都有了印象,不会在出手之际撞到桌椅。

于是,不过短短二十多招式,杀手即被箫辰竹笛点中穴道,动弹不得。

箫辰正待出门,追着马车的方向而去,却听见后面一声怯生生的声音:“萧大侠,我在这里。”

脚步骤然停住,他回首朝向声音的方向:“你不在马车上?”

“嗯,”白盈玉快步走过来,“宁王殿下将我藏在草料堆里,说他驾着马车去引开那些杀手。”

萧辰已然明白,这确是个好主意。

“后院可还有马?”他问。

“有。”

“走。”

他牵了后院的马匹,自己上马后,再将白盈玉也拉上马。马儿长啸一声,冲出镇子,朝开封奔去,走的正是与莫研马车相反的方向。

“莫姑娘他们怎么办?杀手追着他们去了!”白盈玉急问道。

“他们要杀的人是你,看见你不在马车上,自然不会有兴趣在他们身上耽搁功夫。”这点萧辰从刚才的打斗中便可感觉出出,故而并不太担心。

一路行来,不知不觉间已将莫研视为了极好的伙伴,她实在不愿因为自己而害莫研出事。听他如此说,白盈玉悄然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马背颠簸,几乎每一下,她的后背都要碰到身后那个人的胸膛,与一个男人如此亲近,对她而言还是平生头一遭。而萧辰的手因要握缰绳,故而不得不从她腰际上圈着,便如同抱着她一般,虽说是情况特殊,可她还是觉得极不自在。

自马蹄离开石板路起,萧辰便无法分辨方向,他把缰绳交到了白盈玉的手里:“我看不见路,你来!”

“可是…我从来没有骑过马。”她战战兢兢地握着缰绳,却不知道该怎么用。

“往左拐就扯左边,往右拐就扯右边。”

此时的马还在快速奔跑当中,她试了一下,力气太小,马儿根本没反应;遂用力扯了下,却又用力过猛,马匹停下脚步,几乎立了起来,差点把他们两人都摔下去。

“你…”

萧辰气得说不出话来,把她的手打掉,自己复握回缰绳:“行了行了,我自己来,到要转弯的地方,你说一声。”

“哦。”白盈玉小声道,随即盯着路道,“往左一点…一点点就行…”

真是个麻烦,萧辰微颦起眉,胯下马儿蹄足翻飞,一路驰入夜色之中。

到了开封时,城门自然是已经关了。

白盈玉想问怎么办,看了看萧辰的脸色,硬是没敢问出口。

“城墙有多高?”萧辰问。

白盈玉仰头望去,犹豫道:“挺高的,应该有三丈多吧…”

“我带着你上不去…这样,我先上去,然后再找条绳子把你拉上去。”萧辰当机立断道。

他先沿着城墙寻了处僻静地方,杂草丛生,时不时还传来各种虫子的叫声。

“你在下面,蹲着等,别乱动,别出声。”他简单嘱咐道。

“嗯。”饶得白盈玉心里害怕,可还是点点头。

萧辰腾空跃起,足尖踢向城墙,借力向上腾挪,几下轻点,她便已看见他消失在城墙顶端…

头顶处,层层叠叠的云,把月亮遮来掩去,偶尔透出来的光也是黯淡之极,而星子则是完全看不见。夜风一阵又一阵,打着旋地从身遭卷过,虽还是秋日,却是透骨的寒。

缩缩双肩,她尽可能地蜷着身子蹲着,听着不知名的虫子在近处的草丛中吟叫。

草丛里也许有蛇,她后知后觉地想到,如此一想,就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跑。

而杀手说不定此时就在到处找她,所以她不能动,咬咬嘴唇,望着厚厚的冰冷的城墙,突然就很想哭。

爹爹的遗体就在这座城墙的后面。

害死爹爹的人,也在这种城墙的后面。

而她却被夹在这里,不能进去,也不能离开。

萧辰,萧辰…他怎么还不来?

他双目失明,到哪里去找那么长的绳子?

若是他找错了城墙的位置怎么办?

她胡思乱想着,只觉得时间过得很慢很慢,似乎足足过了有一年那么久,头顶才传来一声轻响——由布匹结成的长布条朝她垂下来。

“抓紧!”上面传来萧辰的声音,对于此时的她来说,无疑是这世上最好听的声音。

他来了!

顾不得惊喜,她双手紧紧抓住布条,随即便觉得身子如同腾云驾雾一般,直往上飞去,待落下来,萧辰正好接住她。

“没事吧?”

萧辰不自然地问了句,老实说,把她一个人丢在下面还真是有些冒险,若是遇上杀手可就麻烦了。只不过眼下不知小七他们状况如何,当务之急还是得先赶到开封府才行。

白盈玉摇了摇头,突然明白他看不见,连忙结结巴巴道:“没…没事。”

萧辰略点下头:“走吧,去开封府。”

到了开封府,知道莫研与宁晋都还未回来,萧辰与展昭当即率人立刻出城寻找,白盈玉则被妥善安排到厢房休息。

因为还担心着莫研和宁晋,白盈玉梳洗过后,又略吃了几口送来的汤面,虽已是深夜,却怎么也无法安寝。

第六章 荒野孤坟

一直等到了天快亮,展昭等人都回来了,她才得知莫研为了让杀手以为她也在车上,竟然将马车驾到河边,跃入水中…莫研回来时是昏迷的,肩部受了重伤,听说幸好展大人早一步找到她,否则她的胳膊就废了。

知道自己百无一用,白盈玉也不想给旁人添乱,默默地回了自己房中,暗自下了个决定。

半月之后,江南贪没案终于审理结束,一切尘埃落定。

因为有了账册,加上白盈玉的供词,江南大大小小以白宝震为首的九名官员皆被革职抄家,京内不少官员在此案中纷纷落马,便是三司使张尧佐也被仁宗降职。

而白盈玉自己,按律法规定,她是犯官之女,原充作官妓,但念她肯当堂作供,方才罪减一等,从轻发落,改为发配边塞。

在她发配边塞之前,包拯法外开恩,允许她葬父之后再上路。

这日,京城郊外野地,风过,火舌吞吐,纸钱灰烬漫天飞舞。

白盈玉跪在墓前,麻衣素裹,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便是这袭孝服,也是莫研一早送去牢中给她换上。

她不言不语,眼中无泪,静静地烧着纸钱,在墓前跪了许久。展昭莫研等人立在她身后,静默无语,虽然同情她孤苦无依,却全因白宝震作孽,也不知该如何劝解。

纸钱烧毕,她方盈盈起身,朝展昭等人躬身,莫研忙上前扶住她。

“我还有些话想和我爹爹说。”她低低道。

众人明白,大概她不愿他们听到她的言语,皆知趣转身退开。

莫研抚抚她的后背,笨拙劝道:“你莫太伤心了。”

白盈玉点点头,朝她勉强笑笑,一直看到她转身离开,目光凄楚而决绝:婚事被退,爹爹惨死,亲朋避恐不及,无依无靠地流落他乡。她本就是个无用之人,而今供词已呈上,爹爹也已入土为安,在世上亦再无牵绊,还不如追随爹爹于九泉之下,也落个干净。

缓缓转过身子,她猛然发足一头朝墓碑撞去——

这一突变,是众人万万没料到的。

展昭等人已经走远,回身抢来已然来不及,莫研虽然离得近,无奈身法太慢,仅仅拉到一小方衣角。眼见白盈玉即将撞上墓碑,千钧一发之时,忽有一人抢至她身前,生生将她拦下,正是萧辰。

萧辰本是与莫研同行,他双目不便,耳力便比常人灵敏,听到脚步声不对,不必回头,人便已飞掠而出,险险救下白盈玉。

“你没事吧?”见她身子软软瘫下,莫研冲上前,焦急道,“干吗要寻死,就算要死,你也应该去投水,怎么会想到去撞石头呢?”

闻言,展昭暗叹口气,隐约也有去撞石头的冲动,连忙将莫研拉开,免得她再胡说八道下去,毕竟旁边尚有王朝马汉在场。

莫研又看到萧辰按着腰,奇道:“二哥哥,你怎么了?”

方才被白盈玉一撞,萧辰的后腰正顶到石碑边缘,一阵酸麻痛楚,他触手摸去,温热腻滑。

莫研探头望去:“啊!流血了。”

白盈玉闻言,抬头见萧辰手上血迹赫然,顿时大为歉疚,慌忙道:“你…你伤得要紧么?都是我的错,我…”

“知道错就好。”萧辰仍旧冷冷淡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自残其身,不孝之至。”

说罢,他便自顾自地走了。生怕师兄走路不便,李栩赶忙追上。

一只寒鸦立在高枝,零零落落地叫了几声,白盈玉坐在原地,望着渐渐模糊的青衫背影,恍在梦中。

“二哥哥!”

萧辰刚回房中换下沾染了血迹的衣袍,便听见莫研在房门外鬼头鬼脑地叫他,光是听着她声音中的谄媚,便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取过干净衣袍披上,不耐烦道:“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