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喜事,真的。”他略顿了下,唇边泛起笑意,难得的没有嘲弄之意,“那丫头怀上了我的孩子,再过阵子,我就要当爹了。”

卫近贤抚掌大笑,连忙执壶斟酒:“果真是喜事,来来来,咱们先干一杯!”说着,给萧逸和自己的杯子都满上,举杯敬他。

萧逸亦大笑,仰头一饮而尽,饮罢才叹道:“可惜,她还是不愿嫁给我。”

“…”

卫近贤愕然片刻,转而爆出更响亮的笑声:“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笑什么,怎么也比你强。”

这话正戳中卫近贤的痛处,笑声乍停,来不及收住的笑意僵在脸上,显得有些古怪。

见他如此,萧逸倒无半点悔意,不耐烦道:“别拿这副脸对着我啊,烦!你也别单着,想要孩子,就去抱一个来,当亲生的养不就成了,何苦在这里自寻烦恼。”

“算了吧,就我这样的,谁肯认我当爹,便是认了,只怕也不是真心实意的。以其养个狼崽子在身旁,还不如不养。”卫近贤闷闷道。

萧逸也不劝他,只顾叹道:“说得也是,这样吧,我吃点亏,将来我儿子生下来,就让他认你作义父,如何?”

卫近贤一怔,转而苦笑:“罢了,我一个阉人,哪里有这福气。”

萧逸没搭理他,立起身来:“我说行就行,将来那小子敢不听,我打断他的腿。走了!”

未想到他竟说走就走,卫近贤一时未反应过来,奇道:“云卿?!”

萧逸已走在亭外落花之中,停步回头,笑道:“你要是嫌弃我儿子,就自己抱个娃娃回来,老乌龟也得有人养着啊!”说罢,不待卫近贤接话,便转身离去。

卫近贤哭笑不得地立在原地,望着那清瘦背影,曼声吟诵的声音远远传过来:

“此去十万八千里…”

春风一笑,飞红满天。

二十年后。

寒风萧瑟,已近花甲的卫近贤依然立在这个亭中,望着前方的背影,低低喃喃道:“云卿,要是那时候我能再聪明些,拦着你就好了。”

一路出了卫府,萧辰都不说话。

李栩看他脸色不善,在旁想开解他:“二哥,好歹咱们也知道二爹的字,又知道了二娘的姓,这趟也算没白来。”

“别说了。”萧辰叹口气:“咱们这是下三滥的手段,得想法子给人好好陪个不是才对。”

想起卫近贤之前的模样,李栩也有些郁闷:“二哥,你觉不觉得,听上去,老太监好像真跟二爹关系不错,简直就是熟得很。对了,他们说的那个什么伊吕伯夷,是什么人?”

萧辰不耐道:“连伊吕与伯夷你都不记得了,终是不读书之过,等回了家就默书去。”

“哦…”

“汤武反夏,伊吕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将。而伯夷则是商末时期孤竹国君的长子,不仅禅让王位,而且在周灭商后,以身殉道,活活饿死了。”

李栩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当时二爹问这话,是在问他想一起造反,还是想忠于朝廷。二爹也真是的,造反找一太监能顶什么用…”

“我觉得,爹爹问这话,是因为想造反的另有其人呢。”萧辰不自觉地颦起眉头,“我所不解的是,他一再地说咸王要害爹爹,可咸王究竟是为何要害爹爹呢?”

“不急不急,咱们回去慢慢想,我帮着你一块想…”李栩劝道,“二哥你别想太用力,当心脑仁又疼起来。”

萧辰似根本未听见他的话:“他说‘这仇我已经替你报了!虽然迟是迟了些,可总算没让那老家伙好过。’,这话中的老家伙,会不会就是咸王?!小五,你这几日替我打听下,咸王是怎么死的?”

李栩先应下来才疑惑道:“这老太监看上去可不像会动刀子的人呀!再说,要真是他杀了咸王,他怎么可能还在这里活得好端端?”

“杀人不见得要动刀子,不动刀子的法子往往更厉害。”萧辰淡淡道。

李栩挠挠头:“这倒也是。”

两人走着,不知不觉竟然又到了昨日买白糖糕的摊子前面,香香甜甜的味道飘过来,李栩循着味就又凑了过去,照例买了几块包起来,对于甜食,他是丝毫没有抗拒能力。

“你还去看她么?”萧辰问道。

李栩怔了下,才明白他指得是白盈玉,烦恼地摇摇头:“不去了,那个老满贯见了我就跟见了一锭会走路的元宝一样,他多看我两眼,我都受不了。”

萧辰没作声,停了半晌,道:“你还是去看看吧,顺便跟她说一声,我们就要离开顺德了。

“我们要走了?”李栩诧异道,“二哥,老太监那边,咱们可还没弄明白呢。”

萧辰摇头:“不问了。”

虽然只与卫近贤见过两次,但从他的言谈之中,萧辰都能感觉到他与爹爹萧逸情义非同一般。若他是平常人,萧辰倒可以坦率相问,可他偏偏是个半疯之人…萧辰不忍相欺,更怕因自己的缘故,而让卫近贤陷入更加不可收拾的疯癫之中。

“二哥?”李栩不解。

“我不能为了一己私欲,硬是要他去回忆当年之事。”

“可这关系到二爹的事情…”

“那也不行。”萧辰语气有些恼怒,却是在恼怒自己。

李栩不敢再说,陪着他往客栈走,边走还边取了块白糖糕在嘴里嚼着。

“你们要走了?!”

老满贯的语气不仅仅是失望,而是极度失望。相较之下,白盈玉要冷静地多,起码在表面上是这样。

“何时启程?是回蜀中去吗?”她甚至还能让自己微微笑着。

李栩摇摇头:“不是,要先去找我大哥。明日一早就走了。”

“那…我去送送你们。”

“不必麻烦,”李栩呵呵笑着,“你也知道我二哥的脾气…”其实他是怕到时候老满贯跟着来,张口闭口都是银子,肯定又要惹得萧辰心绪不佳。鉴于二哥最近情绪已然很差,还是别再给他添堵得好。

闻言,白盈玉只道是萧辰并不待见自己,涩然一笑,未再坚持。

“怎么这么快就走?好歹多住几天,等到我找到铺面,绣庄开张的时候也好来喝一杯。”这棵摇钱树,老满贯如何舍得它长腿跑了。

白盈玉自他话中听出蹊跷:“绣庄?舅舅,你方才说什么绣庄?”

“…”一时说漏了嘴,老满贯讪讪一笑,见没法再瞒下去,只好道:“他们给了我一些本钱,让你开个绣庄。”

“何时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昨日你上楼收拾东西的时候。”

“一共多少银子?”

“这个…”老满贯嘿嘿干笑,不愿明说。

“舅舅,你到底跟人家要了多少银子?”白盈玉略略提高声音,显是有些急了。

李栩在旁打圆场:“没多少没多少,阿猫,你就不用问了…这白糖糕你拿着,我得走了。”

“…我送你。”

得知舅舅竟然又从他们拿了银子,白盈玉又是气恼又是伤心,看也不愿再看老满贯一眼,一路将李栩送至巷子口。

“你们一路多保重,我舅舅欠你们的钱,眼下一时半会我也还不出来,将来…”

“不用不用,你怎么变得这般见外起来了。”李栩自怀中又掏出几张银票递给她,“这些你自己藏好,你那舅舅靠不住…”

白盈玉连忙推辞:“我不能再拿你们的银子,已经欠你们够多的了。”

“这也是我二哥的意思。”

李栩以为抬出萧辰来,白盈玉大概就不会拒绝了。

“那也不行,我不能收。”她拒绝的态度更加坚决,无论如何,就算再也见不到他,她也不愿再让他看轻自己一分一毫。

李栩无法,只得收起银票,此时恰好脚边响起细细软软的“喵呜”,他低头望去,一只瘦瘦小小的黄色虎斑幼猫正在使劲拿头在白盈玉鞋面上蹭着。

白盈玉不好意思地将它抱起来:“它昨夜在巷子里叫,我就把它抱了回来,正好家里老鼠也多,没想到她一路跟着我出来了。”

“太小了…老鼠个头都比它大!”李栩掰了一小块白糖糕逗它,被小猫一口吞了下去,小虽虽,却是牙尖嘴利,他忙缩回手来,“我给它起个名字吧,就叫…”

他正想着呢,白盈玉微笑道:“它有名字了,叫小玉。”

第二十七章 雪花漫天

“小玉?!”李栩微一愣神,转而哈哈大笑,“你叫阿猫,它倒叫小玉!好得很,好得很。”

手轻轻在小玉身上摩挲着,白盈玉的笑意下带着些许苍凉。

“你们这么快就走,可是萧大侠要查的事情都查明白了?”她忍不住问,老满贯曾经告诉过她一些萧辰询问之事,她方才知道原来萧辰一直在追查萧逸的事情。

李栩耸耸肩:“没有,事情不太顺,二哥干脆就不打算查了。”

“哦…”

萧辰并不像一个做事半途而废的人,他会放弃,想必一定有极为难的事情。白盈玉本想问“他是不是心情很不好?”,话到唇边,终还是咽了回去,只道:“你们一路保重。”

“嗯,你也是。”

李栩笑笑,又伸手逗弄了下小玉,便转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拐过弯去,白盈玉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人。

这一别,此生,也许都难再见了吧。

刚用完午饭便起了风,带着隐约的啸声,在长空四处肆虐,卷得街面上也没多少人。这风直到夜里方才见缓,随之而来的便是沙沙沙的动静,打在窗上…

李栩特地从隔壁跑了过来,替他关好窗子。

“下雪粒子了?”萧辰半卧在床上,淡淡问道。

“嗯,这里今年的第一场雪,看样子来势不小。”李栩呼出口气,“马车我已经让店小二雇好,只怕明日路上不好走啊。”

萧辰未语。

“二哥,要不咱们再留两日?”

“怎么,你有事要办?”

“那倒不是,二爹的事情,咱们还没弄明白。现下就这么走了,我怕你日后后悔。”李栩劝道。

萧辰仍旧不语,静默半晌,翻身朝里,闷声道:“明日早些起身。”

知二哥性子甚倔,再劝亦是无用,李栩无法,只得应了。

听见师弟拉门出去的声响,萧辰才复翻过身来,窗外沙沙声渐小,想是雪粒子转为雪片。又听见桌上的烛火发出噼啪之声,他暗叹口气,师弟师妹似乎总忘记他是瞎子,总是替他把灯点着。

他摸索着下了床,走到桌旁,循着微热之源,将烛火吹熄,顺便在桌旁坐了下来。

李栩所劝的话,他并非没有听进去。明明知道二十年前的真相,就在距离自己一步之遥的地方,自己却要抽身离去…是的,日后,他一定会后悔。

可日后的事,还是日后再说吧。

子夜时分,雪越下越急,顺德城的街道上已经积起半尺余厚的积雪。有辆马车急匆匆地在路上飞驰,车轮碾过之处,雪水四溅…

某个赌场中,老满贯正在兴头,热得连外袍都脱了,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滚动的骰子。

陋室中,白盈玉和衣靠在床上,望着窗户破洞,身子微微打着颤。

客栈,李栩搂抱着被衾,睡着正自香甜。

萧辰半卧榻上,听着窗外的落雪,了无睡意。

那辆马车在客栈前急急停住,有人自马车上一跃而下,堪称粗暴地拍打着客栈大门。

紧接着,是砰砰砰的上楼声,萧辰似有所感,直觉地坐起身来——几乎是同时,来人急促地叩响了他的房门。

“我义父要见你!请快随我来。”

在拉开门的瞬间,萧辰便听见了卫朴带着喘息的话,声音中的焦虑和担忧显露无疑。

“出什么事了么?”他问。

卫朴强自按捺着哽咽道:“他、他不太好…他说一定要见你!能现在就随我去么?”

“我根本不是什么大夫,我一直在骗你们。”萧辰如实道,“现在我不想再骗下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上午我就知道了。可现在你非去不可,时候久了,我怕…”

他未再说下去,萧辰却已经明白,只呆了一瞬便道:“好,我们这就走。”

此时,李栩也被声音惊醒,披衣出来瞧,见状忙道:“二哥,我随你去。”

“多谢,马车就在下面侯着。”

卫朴重重点头,不再多言,转身率先下楼去。萧辰与李栩各自回房穿好衣袍,随即也下楼。

在马车上,见卫朴一言不发,李栩忍不住问道:“老爷子究竟怎么了?要紧么?”

“…不太好…”

“出什么事?上午不是还好好的喝酒么?”

卫朴沉默片刻,掀帘朝车夫厉声道:“快点,再快点!”

外间立时连着响起几下空鞭,蹄踏飞雪,马车快得几乎要飞起来一般。李栩见状,深知卫朴心情甚差,亦不敢再问。

“就是喝酒,喝出事来。”卫朴此时方道,“你们走后,义父失魂落魄的,竟一个人把剩下的酒全都喝了,怎么劝也没用。后来、后来…吐了一大口血,人就厥过去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拆穿你们,不然他也不会…”

李栩骇然道:“那酒当真有毒!…”他想想又觉不对,“不对啊,我和二哥都喝过,也没事。”

“我也不明白,大概是他久未喝酒,一下子又喝了这么多。这些年下来,他身子早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如何经得起…”

“现在卫大人怎样?”萧辰问道。

“醒来之后又断断续续吐了好几次血,请来的大夫都说…”饶得马车内黑暗一片,可任谁都知道卫朴在哭,“…都说不中用了。刚刚他精神好了些,就催着我来找你们,说一定要见你!”

萧辰闻言,自责甚深:若是卫近贤因此而逝,自己便是罪魁祸首。正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你还是要我们继续骗他?”

“不,我义父现下清醒得很,我想,他知道你是谁。”

三人以所能达到的最快脚程,回到卫府,随着卫朴,直接到了卫近贤的卧房之中。

不大的地方,升了两个火盆,烘得室内一片燥热,卫近贤就置身在这热气之中,苍白地几近透明的脸,似乎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爹,他们来了!”卫朴几乎是扑过去,紧张地望着他,直到卫近贤眼皮微微一挑,方才放下心来,复低低重复了遍,“爹,他们来了。”

卫近贤抬眼望去,一下便看见了萧辰,朝他招手急唤道:“你过来。”

萧辰尚未来得及反应,卫朴已经赶忙把他拉了过去,让他坐在床榻边的圆凳上,就在卫近贤的眼前。

“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是什么?”卫近贤问道。

他的话音虽然低,却清晰无比,萧辰一下就能听出他此时神智清明。“我姓萧,单名一个辰字,萧逸就是家父。”他如实道,对卫近贤的愧疚使他无法再欺骗下去。

听见他的话,卫近贤苍凉而欣慰的一笑:“你果然姓萧,是的,我就知道,能与他这般相像的,除了他的儿子还能有谁。”

“请恕我之前失礼,因家父身份特殊,故而不便相告。”

“不要紧,你做的很对。”卫近贤望着他,眼中泪光滚动,“当日我知道霍姑娘逃了出去,偷偷派人四处打探她的消息,却始终未能找到她,现下看见你,知道云卿有后,我已再无遗憾。”他胸脯起伏甚烈,喘息不止。

卫朴慌忙用帕子替他抹嘴角血迹,见他情绪激动,欲上前相劝,却又怕这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不忍打断。

萧辰却已替他劝道:“卫大人,您先歇着,咱们明日…”

“不,我不能睡…”卫近贤虚弱地打断他,“我知道自己快不中用了。你能找到这里来,可见是想查云卿的事,趁着我还有口气,我好好和你说一会话。”

萧辰沉默一瞬,仍是道:“没有,您安心歇着吧。”

卫近贤望着他,摇头笑道:“你这孩子…我知道,外间把云卿传得很不堪,说他什么妖媚朝堂,纵情声色,这些话都是恨你爹爹的人故意散布出去,你莫要信,你爹爹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嗯…”

爹爹不是那样的人——头一遭有人用如此肯定如此温暖口吻告诉他,萧辰重重点头,强自按捺下胸口涌上的酸楚之意。

“我是个阉人,也曾经混得一官半职,所以比谁都明白这朝堂上的事。没有公平可言,只有利用、被利用。你爹爹生的一幅好皮囊,却也害了他。你道他为何回到如此偏远的顺德来当都督,那是因为朝堂上有人看中他的美色,想将他招为入幕之宾。”

萧辰未语,倒是旁边李栩倒吸口气,惊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