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汗水濡湿的白衬衫,瞬间多了一个灰印子。

“没事吧?”

“老师我没事。”

“陆亦修,你跟陈应月道歉!”

“老师我没事。”

“道歉!”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连底下的学生都开始骚动。

陆亦修没有任何的反馈,只是轻挑了挑眉毛:“是你让我不要把球带进教室的,这是它自己跑进来的。”

“陆亦修,别拿好同学的善良当驴肝肺。”夏老师已经咬牙切齿了:“你知道你爸妈多不容易,才让你这么一个中考线都没过的学生进省招班的吗?”

“我可从来没想进。”

他长手长脚地跨进教室,捡起球,抛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班主任一门心思地关心着陈应月,也懒得去管陆亦修这个二世祖。

望着陆亦修走开的背影,陈应月倒是有点感谢他。他这么一砸,自己在班主任心里的小白兔形象又近了一步,她可不在乎吃苦,只要目的达成就够了。

她听高年级的学长说过,打钩的叫耐克,三条杠的叫阿迪,一件衣服顶他们三个月的伙食费。她瞧着刚才那男孩子的穿着,估计能顶她一年的伙食费。

她虽然觉得他好看,还长得像她最喜欢的夜礼服假面,但16岁的陈应月心里藏着一杆秤,她知道她出身底层,想跟他做朋友是不配的,但做敌人也绝对是不行的。

然而,陈应月这样的美好梦想,第二天就破灭了。

开学第二天,班主任夏老师提议让她在周三的开学动员大会上代表高一新生进行发言,并接受社会爱心人士颁发的贫困学生奖金。

借鉴过高年级学长的发言文章后,陈应月觉得胜券在握。

只不过到了傍晚,陈应月陈应月躺在宿舍上铺,闭上眼,仔细将当天上台、致辞、结束的流程过了一遍,但思来想去,她总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

上台的衣服还没准备!

陈应月一拍脑袋,赶紧翻柜子。

终于,她找出了一件以前在初中部的旧校服,往身上比了比。

穿上新衣服致辞固然体面,但或许违背了学校选她上台的初衷。出身贫困积极向上的女学生,远比天资聪颖一步登天的学生,更让人值得鼓励。学校需要她这样的好榜样,校长也能用她这样的好榜样激励学生,这样的效果是最好的。所以,贫困生的标签,她一定要好好背着。

陈应月没什么新衣服,对从前的旧校服也爱护得紧。因此,这校服虽然穿了三年,却根本不显旧。往主席台上一站,大家顶多能察觉这不是新衣服,但也绝不会觉得衣服破旧。

她琢磨了好一阵子,决定对这件旧校服“特殊处理”。

从宿舍出门,时间已近傍晚。

她要对旧校服做些“特殊处理”,怕被同学看见,没去洗衣房,转战篮球场旁的一个废弃乒乓球台,躲在水泥桌板的一侧开始洗衣服。

她先将旧校服扔进脸盆,把滚烫的热水浇进去,过了一段时间,又将从宿管阿姨那儿要来的84消毒液倒进去,没一会儿,校服鲜红的领子就开始褪色,变成淡红色。

有人走了过来,陈应月探出半个头,见是与她同乡的高年级学姐就不再多心,继续忙碌着。

“小月,你这是在干嘛呢?”学姐不解。

九月的秋老虎将地面晒得滚烫,陈应月满脑门的汗,不知是天热的,还是水蒸的。她笑着揩揩汗,抬头:“在准备周三上台致词穿的衣服呢。”

“这不是我们学校初中校服嘛。”

“嗯。”

“可这校服颜色都褪成这样了…”

“那你还准备穿?”

“当然,我就想要它褪色。”她笑得虎牙都出来了:“不止这样,我还打算把袖口的地方用小刀刮破。经常写字,衣服穿得时间长,袖口很容易磨破,而且这样做大家都看得出来。毕竟…”

“毕竟什么?”

陈应月抬眼与学姐相视一笑:“班主任选我上台,可不仅仅是为了让我致词。据我所知,今年还比往年多了一项,我会作为贫困学生代表接受社会爱心人士的助学奖金,听说还会有媒体到访。这一届和我成绩相仿的学生并不少,学校绝对可以选一个见过大世面、演讲经验丰富的学生上场,可学校最终还是选了我。他们选我上台,想要的可不是一个穿着光鲜的女学生,他们想要的是一个出身贫困积极向上的女学生,让人遗憾的事情,才更值得别人同情。况且…”

一个篮球滚到了陈应月的脚边…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却见一个高瘦的人影站在她面前。

夕阳的余晖很长,他短发的倒影,正好遮在她的眼上。陈应月觉得他有些眼熟,却又叫不出名字。

这废弃的乒乓球场荒得很,从隔壁的篮球场走过来需要绕很多路,他大概是在这边听了很久,发尖的水滴已经在沙地上洇成了一滩。

陈应月长这么大,自认为做事相当谨慎,虽然做过很多坏事,却从没被人撞见过。这还是第一次…

她也不知道他到底听到了什么,抱着侥幸心理,想要试探一下。

却见他蹲下身,捡起篮球抖了抖,散沙落了一地。

他蜷曲的睫毛微动,抬起眼皮,满是嫌恶的眼,向她吐了三个字。

“心机婊。”

长这么大,陈应月还是第一次被人戳穿坏事。

陈应月不好惹事,但是事来了,她也绝不怕事。

自尊心战胜了伪装,她跨前一步,伸出手,正想抓住他的肩膀,让他回来解释一下“心机婊”那三个字的意思,却猛然想到…

打钩的篮球背心。

三条杠的运动短裤。

…陆亦修。

想到那天他在教室里的表现。

她的嚣张气焰,一会儿就烧没了。

惹不起,她就躲,大女子能屈能伸。

直到很多年之后,陈应月才知道,陆亦修这样的祸害,是想躲也躲不掉的。

第4章

“应月,帮我把门口的老花镜带进来。”

陈母的一声叫唤,把陈应月叫回了现实里。

取了门口的老花镜,陈应月给陈母送进院里。陈母就着客厅的台灯,开始做针线活。院里走进来个一瘸一拐的男人,那是陈应月的父亲。陈应月父亲早年也是镇上有名的大学生,还是省城桥梁建筑专业的,那个年代大学生特别少,陈父还曾是镇上的名人。只可惜,一场工地事故导致陈应月的父亲右腿残疾,失去了劳动力,从此只能在小镇上靠着教书过日子。

残疾的父亲,身无所长的母亲,让陈应月的心境早早成熟,这也是陈应月当年拼了命读书的原因之一。

陈父找了个藤椅坐下:“沈亮呢,怎么没一起过来?”

“现在带他回来太早了。”

“你也老大不小了,是时候找个人定下来了。”

陈应月替陈母把晒得被子收回来,眼里带着笑:“知道了爸,你这话听得耳朵都快长茧子了。”

陈父上了年纪,有点小孩子脾气,白着眼,看着陈应月:“你跟那姓陆的耗了那么多年,我跟你妈能不急吗?最怕你这个倔脾气,认定了一件事就一股脑地走下去,撞了南墙也不肯回头。当年啊,你班主任找到我们俩说你早恋的时候,我跟你妈差点没吓趴下,幸好夏老师也是个好人,一直没把这事儿抖出去。原以为等你毕业就万事大吉了,结果没想到临毕业还给那姓陆的整出了那么大件事儿,害你白白多复读一年。以前我就看不惯姓陆那狗腿子,可别让我看见,见一次打一次。”

“爸…”陈应月听不下去了。

“好了好了,老陈你快别说了,女儿心里也有杆秤,自己知道的。”陈母声援。

“为你好你也不听。”陈父知道斗不过这母女俩,连连叹气说:“上海那地方有什么好待的,生活压力那么大,倒不如在南城市里考个公务员,多舒心。你做编剧,姓陆的又是个演员,低头不见的,多不好…”

“老陈!”

陈母瞪了陈父一眼,陈父是个怕老婆的,一听语气不对,赶紧停了。

陈应月在一旁看着父母的互动,忍不住偷笑了起来。

傍晚,陈应月回到了悦西花苑,没想到陆亦修也在。

陆亦修向来在一地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两天,她也是算准了他会回北京,所以才回来的。

结果没想到,事出意外,他居然在。

打开门的那一刻她很想拔腿就跑,但又怕在陆亦修面前失了面子,只好硬着头皮换拖鞋:“你这两天没通告吗?”

“没有。”陆亦修倒了杯水:“忙了那么多年,今年也总得休息休息。跟经纪人告过假了,今年年假期间不接通告,专心陪家人。”

陪家人?说得可真好听。

陈应月在心里暗骂他一百遍,陪家人,怎么陪到我这儿来了。

当然,她嘴上可没敢这么说,只是问:“回过家了吗?”

“回过了。”他端着杯子靠近她,在离她一尺处,弯下腰,笑眼如斯:“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是家里的长子,我弟又还小,家里找不到发泄的口子,就拿我当篓子,不停地催婚。”

“你也到结婚年龄了。跟你同期出道的男艺人,孩子都快两岁了,你要是再不结婚,也不闹个绯闻啥的,估计又要被传成同性恋了。”陈应月别过脸,不看他。

“又要?”陆亦修玩味地看着她,过了会儿,忽然下了个结婚:“陈应月,你在偷偷关注我。”

“神经病。”

陈应月瞪他一眼,去年他往泰国度假,微博可是传得沸沸扬扬,说是他出入男同性恋酒吧,疑似有圈外男友。陈应月看见这消息的时候,差点没笑晕过去。

陈应月懒得理他,绕开他就要往卧室去,却被他半路截胡。

“陈应月。”

“嗯?”

“你看你着急结婚,我爸妈又催的慌,要不你考虑下我们再凑成一对吧。”

“陆亦修这是白天吧,照理说你不该做梦吧。”

她挣开他的胳膊,却又被拉回来。

“对了。”陆亦修说:“陆亦鸣让我拍了个视频给你,家里不让他玩手机,所以叫我务必转交给你看。”

“什么?”陈应月一怔,倒是停下来了。

陆亦修有个弟弟,与他相差十五岁,今年十三岁。陈应月和陆亦修做同学那会儿,他才两三岁,无意间的一次见面,让陈应月和他结下了缘分。不过,陆亦修的弟弟陆亦鸣和他可真是完全不同的性格,陆亦修脾气火爆不按常理出牌,但陆亦鸣却是单纯可爱常带笑脸。

陆亦修和陈应月并肩靠在玄关旁,陆亦修腾出一只手,打开了手机。

视频很短,阳光下,西瓜头的陆亦鸣看起来和陆亦修有几分相似,笑得很纯真。

“哥,准备好了吗?”

“ok。”

“那我开始啦。”

视频里的陆亦修应了一声。

陆亦鸣笑眼眯成一条缝。

“我还有一年升初中啦,我爸妈和我哥没收了我的手机,都没法找你玩。”

“我有想你哦,所以你要记得想我。”

“嫂子,我还可以叫你嫂子吗?”

视频到这里,陆亦鸣的笑容暂停了,房子里的声响也在这一刻全都消停了。

——“嫂子,我还可以叫你嫂子吗?”

满世界、满脑子,几乎都是这句话。

*

有电话打了进来,陈应月像是突然得救,大舒了一口气,以致于她连来电人是谁都没看清就匆忙地接听了。

“Hi,应月!”

“你是?”

陈应月看了眼来电显示,手机显示是个加拿大陌生号码,顶部还挂着谨防诈骗几个大字。

电话里的女声很惊讶:“陈应月你居然连你舍友的声音都听不出?”

隔了好半晌,陈应月终于反应过来:“蔺妮?!”

“总算对得起舍友当年对你的不杀之恩了。”

“你换了号码,我都没反应过来。”

“我在国外那么多年,跟大家都基本失联了,幸好我藏了本以前的同学录。辗转了好几个同学,才要到了你的联系方式。”蔺妮笑道。

蔺妮是陈应月的高中同学,也是陈应月三个舍友之一。蔺妮家境不错,高考后就被父母安排出国留学,后来嫁了个加拿大人,生了孩子就没再回国,和同学失联也有很多年了。

陈应月问:“现在跟你老公还在国外吗?”

“昨天刚飞回国过年。”蔺妮说:“正巧凑着年假,我跟吴帆已经联络好了我们班的同学们,打算趁着过年来一场同学聚会。最近不是可流行那句话嘛?”

“什么话?”

“同学聚会,能成一对是一对。”

陈应月被蔺妮逗笑了。

“陈应月,你到时候一定给我来啊!”

陈应月没回答,悄悄将目光瞥向客厅里站着的陆亦修。此时,陆亦修也正在打电话,估计是工作上的事,聊得一本正经,也没注意到陈应月这边的动向。

陈应月想了想,有些抱歉地拒绝:“蔺妮,我工作上有点事,还是不过来了。”

“陈应月你这么说我可要伤心了。”蔺妮故意摆谱:“我跟你高中同床共枕三年,现在八年多不见了,你居然因为工作,来见我一面都不愿意。”

“这不是工作不得已嘛。”

“你可别说什么不得已。”蔺妮戳穿她:“我都已经打听过了,吴帆说你八年了也没参加过一次同学聚会,可不就是因为怕碰见陆亦修。照我说吧,都那么多年了,他害你受伤,错失高考那事儿也该告一段落了。大家都是同学,哪有过不去的砍。放心吧,陆亦修也八年没参加同学聚会了,他现在都成大影帝了,那么忙,肯定抽不出空来参加。而且这次我已经提前打听了,吴帆说陆亦修已经拒绝参加了。如果你要是还不肯来,我可要去你家堵你了。”

关于陈应月和陆亦修谈恋爱的事儿,班里同学都是不知道的。他们还都以为陆亦修和陈应月是针锋相对的冤家,毕竟陆亦修害陈应月受伤错失高考那事儿,班里可是人人都知道的。

陈应月原本就是怕和陆亦修的事情曝光,才这么多年没参加同学聚会。毕竟她身为班长,原本就该是聚会的组织者,现在要是不过去,也太不给面子。更何况,八年不见舍友蔺妮,她还是很想念的。

仔细想了想,她还是应了下来。

第5章

005

转眼到了初三,约定中同学聚会的日子。

陈应月向来自尊心甚高,当年高考复读几乎是她人生低谷,八年不见老同学,今天她特意打扮了一番,立志要把那丢掉的面子捡回来。

她刚换上高跟鞋,陆亦修就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两人撞了个正着。

陈应月一抬头,就看见他围巾套头、墨镜加身,大约是怕被人认出来,还戴了个口罩。

“去哪?”陆亦修问。

陈应月随口胡诌:“去趟古城区,还有一个星期回上海,给同事卖点特产。”

他扬扬车钥匙:“我正好回家,顺路,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