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出来了!

凰艳手一滑,便挣开了他的手。

阿汉一愣,凰艳的脸玉石雕琢一般,隐匿在密林枝叶的驳斑之中,明明显显的疏离。

于是,阿汉觉得,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让人高兴的事情。

阿汉很快发现“小李子”有意避开自己,并不是他的错觉。

整整一夜的行程,二人除了对这一路上遭遇一些奇怪之处讨论了几句之外,便基本无话。在某处下坡的时候,因天黑阿汉好心掺扶了一把,未想到他第一个反应便是弹开他的手,阿汉一个不注意,手里的火把火舌一吐,沿着自己的鬓畔嗤喇一声,阿汉的眼光在那一瞬直直地对上他的,满是尴尬与诧异。

“我就扶你一下,反应这么大做甚么?”

凰艳说:“不要靠近我五步的范围内。”

“怎么?嫌弃我身上的味儿不好闻?”眨眨眼玩笑,但见他不留情面地转身,留给自己一个冷冷的背影,阿汉脸上的笑也僵了下去。

莫名其妙的是他的别扭劲儿不减反增,一个时辰后,由五步的距离划地为十步。

感情与互动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若身边总有一个人跟着拧着别扭,心思再坦荡的人也会有所警觉,更何况,阿汉心里头存着一个魔鬼。

难道,自己那点猥琐的心思给他发现了?

可是,自己从未想过要给他带来困扰啊!他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不能跟自己明说?阿汉的自尊给划开了一刀,隐隐的,心中亦泛起一股傲气与恼怒。

于是,气氛逐渐变得更尴尬、更微妙,更僵硬。

隔天中午,一群人汇合。何参事看到阿汉倒是很兴奋。地上躺了一人,蓝色夹白的袍子,头发散了一地,眼珠紧闭,正是阿笙。凰艳眉尖一蹙,问道:“还未醒来?”何参书恭谨地点了点头。凰艳一伸手抚上地上躺着的人儿的面颊,神色间放柔了起来。

何参事一回头看到阿汉呆呆愣愣地,将他扯回神,问他怎么神魂颠倒的,阿汉说:“这位公子生得真是好看。”

何参事搭到了八卦的源头,挤眉弄眼道:“那是自然,要不然咱们公子能对他这么好…”凰艳突然回头瞪了他一眼,眼神凌利,何参事吓得一下子消了音。阿汉摸摸自己的脸,不吭声。

回途自然仍是极艰险的,只是这种艰险相对来时那种茫然未卜已经好了很多。连何参事也放松了不少。阿汉与一干莺卫的接触不是很多,但一路走下来,早有一种共患难的惺惺相惜。人走了大半,阿汉不禁也有些伤感唏嘘。

阿汉也是有几分傲气的,见人家嫌弃,于是也自觉地保持了距离。同行的二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一日里眼光来来回回可以对撞上无数次,却愣是没对上半句话。阿笙一直不醒,凰艳的眉头也越皱越紧,只是拼命赶路,争取能早点到外头寻访名医。头头面色阴沉,何参事自然也噤若寒蝉,莺卫向来是木讷惯了,阿汉则是冷眼旁观,如此一来,一行人的气氛冷得可以结出冰来。

阿汉先是不注意,后面越发疑惑,终于寻了一个适当的时机,在凰艳等人在溪边洗濯的时候潜到阿笙身边,试探性地推了推他。不远处守着的二个莺卫睁开眼,奇怪地望了阿汉一眼。阿汉有些紧张,假装着为他整理衣襟的样子,俯头将脸贴到他的颊边。

“我知道你醒了,你师傅在他手里,别轻举妄动。”阿笙黑色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珠。实在不是说话的好场合,只能意简言骇先扣这一个枷锁在阿笙身上,玉楼是阿笙的紧箍咒,有了这个顾忌,阿笙想下手怕也得先顾忌一番吧?

阿汉做坏事一样吁了口气,未想到凰艳在后面急步走了过来,看着他垂首贴在阿笙颊边的动作,像极了某个暖昧的动作

一时间怒力中烧,未缓过味儿,一脚已经朝阿汉后背狠狠踢了去。

“你做什么?!”

何参事结结巴巴道:“阿汉,你居然,居然敢轻薄公子的,公子的…”

阿汉的身体跌在一旁,胸口碾过碎石,一道血痕从额角淌了下来。他没有开口,只是用一种平静而倔强的眼神,清凌凌地望住凰艳。

那一脚踢得不轻,阿汉显得比任何时候的硬气,不吭声,不喊痛。只是捂着胸口不停地闷咳。何参事早给这几天诡异的气场整得胆子小了二号,一听阿汉闷咳的声音便忍不住心惊胆战的。小声地问了好几句,你没事吧?你真没事儿吗?

这一天晚上宿营,驻扎地是他们上次走出迷雾之森瘴气的交界点,眼见明天再走一天,穿过这一片瘴气的林子,便真正走出禁地,重回人间了。

阿汉连喝水都扯动胸口一阵火烙的痛,自然没胃口吃什么东西。凰艳的眼光有意无意落到他身上,他懒得与他玩缠绵对视的把戏,早早便拾缀着挑了个最远的位置,蜷缩着躺下。没过多久,何参事走了过来,丢给了他一个瓶子。说道:“公子让你擦一擦。”

阿汉连反应都没给一个。何参事悻悻道:“你可别装腔拿乔的。”说着拾起瓶子硬塞入阿汉手心。阿汉一腔热血上涌,手一挥便将那小瓶远远丢开。

“幼稚。”

一大块阴影笼罩住自己。阿汉睁开眼看了一眼,便转了个头,继续睡他的。

“脱衣服。”

“滚开。”

凰艳耐着性子:“你自己脱还是我来?”

阿汉蹭地坐起身,一把匕首插在二人之间的那片空地上。凰艳及时缩回手,神情有些惊住了。

“你敢碰我一下试试。”阿汉眯了眯眼睛,吐出了胸腹中那一口窝囊气:“是谁幼稚?打一棒子给一个枣是吧?那边躺着的,是个珍宝,我就是个垃圾?”

凰艳半天没有反应。围观的人,一个个张口结舌。

“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碍你眼了,你好好跟我说不行么?为什么要把事情这么煎着?明天出了林子,今后便是各奔东西了,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的,给大家留个好印象?”阿汉原本要说得底气十足一些,说着说着,越发郁闷,眼眶居然便红了。

凰艳无措道:“我可以…”

“大人可以封我高官,给我金银珠宝,良田千顷?啊哈,阿汉与内子二人,今后就要仰仗大人的恩赐,得享荣华富贵了?”

凰艳绷着脸,头也不回,落荒而逃。

一颗心前所未有的惶恐。

为什么自己要这般迁怒于他?

阿汉没有错,出错的,只是自己而以。

那一晚的月色很皎洁,凰艳抱着怀里的人,第一次眼光游离在外,长久地发呆。

银色的月光洒在阿汉的后背,玉山倾斜一样的美。看着看着,就会想起那样的词句:人如玉,玉如君,相识一笑温,梅似雪,雪似人,都无一点尘。

那时,有短暂的时光,他教满眼繁华暂迷了眼,情令智昏,听不到心灵的召唤,辨不清眼前伊人,正是无尘君子。

于是,终是一再做下令他痛悔的憾事。

第二十七章

阿汉这个人,该走,还是该留?

走?凰艳第一时间便否决了。自己堂堂天子一言,许他富贵,怎么能轻易毁约?可是留,要如何处置他?

真的赐他高官厚禄,然后君臣相对,使以礼,事以忠,以三纲五常禁固彼此?凰艳只要一想象阿汉敛低那双黑黑亮亮的眼睛,如何参事之流唯唯呐呐给自己行叩拜之礼的模样,便打了个冷战。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让一向做事决断的他无法从一件事情上寻找到平衡点。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明明素昧平生,却让他没来由的熟谂;明明极单纯,眼里却凝淬着时光的沉练,仿佛已从无数的岁月中走马观花而过,那些浮光掠影,明月前世,流水今生,让人沉溺其中。

凰艳觉得迷惘,象陷入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里,窒息与没有出路的感觉让他无处可逃。

李啬,你快些醒来,你醒来,一定就能给我指引,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凰艳很用心地想,时光却不会因为他的迟疑而停留。一行人顺利地穿过了迷雾之森,变故就那样突如其来。

又是阴魂不散的黑衣人!

近半个月的非人行程已使他们的肉体上到达了极限,这一出去,只有挨打的份。

凰艳当机立断,指挥大家往后撤退,重新回到迷雾之森中。莺卫向天空发放了求援的信号。

丛林里的瘴气令他们头脑发胀,胸闷欲吐。几名黑衣人追了进来,可以没有防护的他们给瘴气一冲,速度明显降了下来。与前头掩防的莺卫几个短兵相接,居然就挡了下来。

匆忙之中,凰艳没有注意到,他怀里抱着的人,悄悄地睁开了眼睛,原本下垂的手一弯,抽出了凰艳别在腰间的短刃。

只有一直关注着阿笙的阿汉捕捉到那一瞬间的动作,一惊过后,手里下意识拍了过去,想阻挠阿笙的动作。

阿笙的脸上,那一刹那露出一个诡异的笑花。

他的动作很快,手腕在空气里流畅地转了个弯。阿汉手搭上匕柄,出于直觉地想扭转剑刃的势头,待发现那剑刃的去势竟然不是朝凰艳的方位时,已经迟了。

阿汉眼睁睁地看着,阿笙带着他的手,顺着他发力的势头,将刃首刺入皮肉。

阿笙的手失力垂下。这几个电光火石之间的动作太快,待众人惊觉异变时,画面定格的是没入阿笙胸膛的匕首,与阿汉握住凶器,染血的手。

“不!”

天地间,只听凰艳的一声怒吼。

力可开碑的一拳,拍在阿汉的胸口。

阿汉的身体破布一般飞了出去,开口想说什么,却吐出了一口血,神志没入黑暗。

一大盆冷水,当头淋下。

神智一点点回转,钝痛也一点点地拉升。

阿汉无法自禁地呻吟出声。有人粗鲁地在他手上绞上绳索,将他吊上半空。

阿汉完全无法反抗,任予摆布。

冰冷的声音响在耳边:“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汉将眼睛撑开一点,看到捉住自己衣襟的手,接着是一双森寒的眼。

脑子里半晌空白,可是那人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猛地松开手,粗绳磨着阿汉的手腕,拉扯着他的肩胛骨,他的身体在半空中一阵摇晃,痛得他金星乱冒。

“原以为,你是坦荡君子,未曾想到竟看走了眼,你是此等善妒小人,因为自己一点私欲,对一个与你无怨无仇,昏迷未醒的人做出那样丧心病狂的事!”

阿汉脑中晃过阿笙诡异的笑。

该被询问为什么要那么做的人是他。阿笙不惜摧残自己的身体来陷害他,为什么?他听到自己微弱的声音在说:

“假的。你看到的一切的假的,人也是假的。”

“很好。事情已经败露,你居然还敢狡辨,一派胡言!看我不打醒你!”鞭梢着地的声音,令人寒毛一颤。

第一记鞭子笞在身上的时候,阿汉完全没有准备,吃痛地大叫了一声;第二记,他咬住了下唇,印出了一排牙齿血印,闷哼着承受了下来。

肉体的痛承受到极限,会逐渐感应不到痛。阿汉数不清是第几下,皮鞭贴在皮肉的闷响,象腐朽的木头发出的破裂声,每落一下,一片皮开肉绽。

神志重新陷入昏馈,迷迷糊糊间,他从喉间逸出了微弱的呜咽:“小李子、小李子。”

那样可怜求饶的声音,让握鞭的手再也无法挥起。

空气里传来执鞭人粗重的喘息声。

阿汉再次回复神智的时候,身上已经痛得麻木。狱卒将一碗东西掷在他的面前,抬脚踢了踢他:“没死的话,起来吃东西!”

阿汉本能地伸出手,捉住了他的裤管。

“我家里还有妻子在等着我我不能死。请你给我一点药擦擦身上的伤口…”狱卒脚一抬,狠狠地摔开。嘲弄道:“想活命?做梦吧你!要怪就只能怪你命不好,爹娘给你投错了胎,怎么不投到人家那里去,主子日夜在旁边守着,满屋子的大夫战战兢兢地照料着,有人疼,有人爱。”说着鄙夷地吐了口口水:“听说你是因为妒忌人家得宠而行凶杀人?就凭你这副丑模样也妄想攀上枝头,与人争宠?真是自不量力,恬不知耻!老子最讨厌你此等人!再嚷嚷要药,赏你鞭子!”

棕褐色的瓷碗,放着半个馒头浸在冷水里。阿汉一寸寸移动自己的手臂,最终力竭仍不能够着,他垂下头,阖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有人轻轻抱起他,沾着水的发胀馒头一点点地塞入他的口里。阿汉许久之后才找到力气撑开眼皮,入眼的是一角白衣。

“玉楼?”

“嗯。”

阿汉重新闭上了眼睛,将头靠在他的肩上。食物烙着食道咽下,除了一点点凉,完全没品出味道。阿汉喃喃地说:“玉楼,我不想死。”

玉楼的手颤了一下,没有应声。

“你去跟他说说,他是假的,好不好。”

玉楼在长久的沉默后,才应道:“对不起。”

阿汉象个任性的孩子,固执地说:“我不能死。”

也不知道是不是神灵终于听到了阿汉的心愿,当日终于来了一名大夫,给阿汉一身胡乱地上了药。狱卒送来食物时啐了一声,说道:“算你好狗命,那位贵人终于醒转了!若是醒不了,必定是叫你陪葬的!”

接下的二日,除了过来胡乱上药的大夫与一日二餐的狱卒,没人过来。阿汉象是给人遗忘了一般的自生自灭。阿汉强逼着自己吃下那分不清是什么东西的食物,强撑着意志,不让自己的生命衰竭。

只有一个信念,不能死。

那个晚上,阿汉给酒坛落地的声音惊醒。昏淡的灯光摇曳地照着,投出影幢的轮廓。牢门口坐着一个人,背向着他靠在木柱上。

阿汉睁着眼,静静地望着他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

他在大口灌酒,周身的阴郁。阿汉的思绪飘向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明明是在不久前的事情,却感觉象是过了半辈子的遥远。

他的声音突然开口:“你觉得,人都是会变的吗?”

阿汉没有应。他自言自语地开口:“究竟是他变了,还是我变了?为什么会这样?”酒香飘散在空气间,阿汉舔了舔干涸的唇瓣,哑声开口道:“给我一瓶酒。”

酒是个好东西,它能分担你心灵上的伤,减轻肉体上的痛。阿汉需要那种微醺的感觉,来减弱身上的痛楚。

他吃力抱起他反手丢入来的酒坛,倒了满满一碗,仰头喝下,火辣辣的感觉烧过喉咙。

那一晚,他们二人各喝各的,凰艳醉得快,说些颠三倒四的话;阿汉则静默无话,不搭一言。气氛奇异地平和着,象是那些龃龉与不愉快,从未发生过。

凰艳一直没有回头,走时的脚步过于匆忙,以致错过了后来牢内的人那一声微弱的呼唤:“凰艳…”

当晚,那名一直颐指气役的狱卒无故发疯。众人隔日在角落里将他挖出来时,只见他一边抖着身体,眼光发直,口里不停地哆嗦着:“妖怪、妖怪。”

阿汉的牢房,第一次涌进了那么多人。

阿笙扭着头,指着阿汉,用一种阿汉从来没有见过的语调说话:“这个人想杀我。你却拼命寻理由想保他。”

凰艳急切的眼光,自进来后,没分半点在阿汉身上。此时语带艰难地说:“算起来,他也算救过你我性命…”

“你说错了吧?他救了我的那条反悔了,又想要回去。哼,你确定他救命施恩的招数,不是故意接近你的技俩?”

“我…”

角落里垂眸不语的玉楼此时张了张口,似乎想说话,终究没有开口。

凰艳抿着唇伸手想拉阿笙,阿笙下意识瑟缩了一下,随着狠狠拂开了去,往后退了二大步。凰艳面上的异色一晃而过,眉头紧皱。

阿笙口里尖酸凉簿的话却没有停歇:“我看你是心动了。想纳回去当男宠就直接要了去,何必问我意见?

“你…”

“就这样好了,往后也不必再纠缠于我了!”阿笙冷笑。凰艳终于忍无可忍地吼道:“他是个什么东西,怎能跟你比?”

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便无法再回头了。

凰艳吼完那句话,脑畔便突突地跳,脖子上一寒,象给什么凉凉的东西划过。

阿汉安静地看着他们,看着这一场闹剧。

阿笙微微一笑,唇瓣绽开妖美的笑花,说:“好啊,那你就证明给我看。”

凰艳霍然转身,自进来第一次正面对着阿汉,眼光里尽是残忍的狠色,却游离没有焦点。

阿汉望向玉楼,他咬着下唇侧过了脸,却依旧没有开口。于是明白了,自己生机已绝。他转回了脸,唇边淡淡的,有抹嘲弄的笑,问道:“小李子,你真要杀我?”

凰艳说:“我会让你痛快一点,没有痛苦的。”

阿汉说道:“你…”凰艳下意识侧耳倾听,阿汉舔着唇,说:“真让我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凰艳别开头,瞳孔一阵收缩。

他告诉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就站在眼前。

那是李啬啊,他十多年来魂牵梦绕的梦想,一个阿汉跟他比,算得了什么?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一切原本都没有错;唯一的错失便是这个阿汉的出现,成了他与李啬二人之间的屏障,待将这个痈疽铲除,他与李啬必会回到从前,所有不适感与怪异感都会消失了吧?

他可以不择手段,抛掷自己的礼义良知,只求眼前这一个陌生的李啬快点消失,把以前那一个李啬还回来。

为了这个,牺牲十个阿汉,都值得。

凰艳说:“你有什么未尽的愿望,可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