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刻钟后呢?”

“两刻钟后,这营内从将军到兵士,都知我楚远漠色心迷,与你在帐中贪欢了。”

她凝眉转瞳。

他又被笑染了眸,“在想原由?”

“难道您的军中有……”奸细?后面两字,她无声翕唇。

“我希望没有。”他面色沉下,一边耳听八方,一边道。“但察际这几回委实是太能干,使本督不得不怀疑。第一次偷袭,所选时辰与路段,实在适合偷袭,察际的猪脑袋若能想到那里,这些年他不会只有一个万和部落而已。不过,本督尚可将之归于巧合。第二次,本督欲借红雀部落取万和部落的后院,他竟然先我一步占领泥荒城。第三次,我问过梁烈,他们刚刚闯过进城门即遇伏兵,涌出之势俨然伏埋已久。你认为,这三次都仅仅要归于巧合?”

“也许察际身边有高人指点。”

“本督也曾怀疑是‘他’从中指点。而若是他,应该会找上本王才对。”

樊隐岳心中一动,顺口问:“他是谁?”

“先不谈。”

不谈也好。“都督故毁形象与查找奸细有何干系?”

“我同察际也算打了十年交道。他若获悉本督一反常性纳美于军帐之内,说不得就要寻个机会与本督对阵沙场,极尽嘲笑一番,不正将他从泥荒城里调出么?此其一。”

“还有其二?”

“我们去登高望远。”

“呃?”

等高望远。楚远漠吹灭帐中灯火,避走后帘,一手挟她纤腕,身如巨凖展翅,从无数帐顶踏掠过去。

“就在这罢。”

驻营之地虽在宽阔草原,总有地势呈高之处。他们脚下所在,是一片长着几棵矮木的土包。俯望月光下的营地,军帐如穹,间有火光粼粼,幽幽清辉荡涤去杀戾之气,此时此刻,或可以“美丽”形之。

“很好,今天的月色不错,应该可以看得清楚。”

“看什么?”

“耐心等上片刻。”以矮火为蔽,他按她伏低身形。

片刻有多久?她不知,但感觉得到他贴在自己身后的宽阔胸膛。她想,他把她拉此处,不应是为了占这片刻的便宜罢。

“了。”他眸闪疑芒,道。

她也看到了。

月色下,一道人影如离弦之箭,急行向泥荒城方向。

他携起她,飞身直追,却并不急于缩短彼此距离,轻起起落,若即若离。

在前方人行至泥荒城的二十里外,他贴她耳边低语:“记住他的步法。”

她蓦地了悟用意何在。

二十里处,前方人快走如昔,脚下步法以葫芦状交替行之;至十里处,改以回梯状行路;一里处,戛然止步。该人仰首发低低哨音,城头火光一闪,取下肩头背弓,射向火光起处。

“为何不拦下他的消息?”

“那些消息是我希望他送到的……走!”忽见前方人有回身之势,他携她向左方條跃,隐进一高坡之后,眼睁送该人从眼前疾去。

“也不想知道他的谁?”她犹问。

“……不急。”他略加迟疑,道。

她一怔。睇他面上表情,应该已经猜出奸细是何人了罢?隐而不发,不仅是为不想打草惊蛇,还有作难。他为那个出卖军情的人作了难,宁肯先佯不知。谁能想到,这样的男人也有形同逃避的时候呢?

“盯着本督这半天,是不是发现爱上本督了?”

她眨了眨眸。

“不说话,是默认了?”他挑眉,眼角流出几分邪气。“这样的情形之下,本督讨一个吻不为过罢?”

她启唇欲语,本聊玩笑的他心神一荡,当真覆唇索吻……

遽然,他抱她翻身一滚,避开了由后袭的一剑。

“你敢杀……你不是他?”以为是先前内贼发觉他行迹去而复返,但对方一身黑衣到底的粗圆体态,绝非方才人。

对方不发一字,两手握剑,咄咄又至。

楚远漠将怀中人推向身后,挥掌相迎。

“……东瀛剑术?是你?!”

混账!樊隐岳在暗里破口大骂。这个混账小子,怎敢在这个时候偷袭?他将她的话尽给当成耳边闲风了是不是?连她都非楚远漠对手,学艺时辰尚短的他又想讨得什么便宜?

十招过后,偷袭者亦意识到了这一点。若不是对手手中无剑,他今日想全身而退都难。而且,因自己这鲁莽,回去必有一顿排头好吃,好不心甘,不如提前要些补偿……陡然间,踪影不见。

楚远漠凝神屏气,严阵以待。

飘忽人影从樊隐岳右侧摹现,剑刃抹向她颈喉。

“小心!”楚远漠扬掌,以掌风将她排到地上。

混蛋!偷袭者大骂,方待回剑再战,脚踝却受狠狠一拧。不得已,他隐没身形,乘乘离去。

“姐姐……”

“你住嘴,今晚不想和你说话。”

“姐姐……”

“住嘴!”

“我住嘴,我偏要说!那个楚远漠并不是真正喜欢姐姐,我刺向你时,他没有极力救,没有以身替你挡剑,他的喜欢太浅,你不要上当!”

“我要你做的事呢做了多少?”

“我……”

“若你十日内没有任何进展,不要叫我姐姐!”

“十日就十日,可是,我还是要说,千万不要上了楚远漠的当,不要喜欢上他……”

“……出去!”

“我出去了,你就不会喜欢楚远漠?”

隐六六

南院大王府。

南院大王乃真孝子,虽因二弟之事与太妃龌龊,但其后为不使母亲触景伤情,准许庶太妃部落将二弟接去休养,摆明了在母亲和兄弟当中,他最终选择的,是自己的母亲。

然而,心毕竟被伤过了。兹那日亲睹儿子在鞭笞了最得力的大丫鬟爽落始,叶迦氏连最爱的戏曲也给戒去,镇日怏怏少乐,郁郁寡欢。

因之,整个府里的大小管事又开始为给太妃操忙起。反正这大千世界,不是只有戏曲能为人抒怀解闷。今日敲书,明日评弹,再写惊险杂耍,热闹把式,纵不能使太妃欢颜大绽,至少不见眉头深锁。不求有功,但求无功。

今儿个,有幸赚取王府赏银的,是一位评书先生。

“察得明,记得你几天前已经为太妃叫过一回评书了,今日又叫,不怕太妃听厌了?”话者,浓眉大眼,宽额方颔,戴蓝翎罩帽,裹云绒披肩,戴着翡翠指环的纤指端着一碗顶级乌龙茶,涂着明艳兰蔻的丰唇吹着茶面的浮叶,凉凉道。

这可是大羲国里顶难伺候的主儿呢,察得明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子,答:“这一回是个新人,听说在福泰茶楼刚说了三天工夫,便打响了名头,现今儿人去福泰楼喝茶,有一多半是冲着这位评书先生去的呢。”

“你这嘴像说书的了,福泰楼何时要指着一个说书的赚客了?”

“奴才不敢打诓语,奴才昨儿下午去试听了半堂,着实不错,才敢把人叫进府里给太妃解闷。”

“行了,珂莲。”叶迦氏兴味索然,“不过是解闷而已,把人叫进罢。好,给赏;不好,赶紧给打发了就好。”

察得明紧着称“是”,撩开门上垂帘,招手,“进罢,咱们太妃说了,你说得好,会给打赏,赶紧着门外的说书先生并没因这催促声快上一分,照样是步履闲适,姿态从容,进门,微施一礼,眼观鼻鼻观口,长身而立。

“这是……说书先生?”叶迦氏讶声。

“是,人都叫他关先生,虽然才撂了几天的摊,在延定城已经有不少的熟客了……”

“好啰嗦。”珂莲不耐挥手。“察得明,把人领进就没你什么事了,赶紧下去看着奴才们把我的燕窝给炖好,那可是上好的金丝血燕,一点都不能大意了。”

公主殿下与其说惦记着那盅燕窝,不如说忙着以目光吞噬面前男子风流姿态。

羲国的男人里,千个万个也挑不出这么一个罢?看那张脸皮,全无她举眼所见的男人们坑巴粗糙样儿,细致得连做女人的她也要自然弗如,更莫说那每一样都好看到极点组合到一起更是精妙绝伦的五官。整人望去,这男子就似一块散着浩泽的美玉,又如一棵初初沐过山间清泉的玉树。这样的男人,她若放过,是一种罪过罢?

“你会说什么?说正史,还是野史?”叶迦氏问。

“草民不会说史。”

可怜一手支颐,先让眼睛饱尝秀色,问:“那你说的是什么?”

“故事。”

“什么样的故事?”

“草民行走风尘,耳闻目睹,总有些怪事趣事,稍作编写便是一段故事。”

“这个好!快说给咱们听,听好了,本公主带你回泰定城享荣华富贵。”

叶迦氏颦眉,沉了声道:“珂莲。” 

“婶婶生气了?”可怜不以为意,冁然粲笑。“婶婶什么都好,惟一的不好就是太认死理,要不然也不会到今天还为叔叔伤心。”

“你”叶迦氏气结,拂袖。“这故事留给你自己听罢!”

“是,婶婶,您尽管回去对着无人的屋子做您的怨妇弃妇,可怜我一人在这边儿及时行乐。”

叶迦氏气得色变,“你……你实在是……”

可怜磕一口瓜子,闲闲道:“我有说错么?这些年,您不是让自己或在戏里,就是把自个儿摧残在一个不可追回的梦里。叔叔负了您是他的错,您放不开是您自己的事,天底下没人欠您什么,您折腾折腾去,折腾得也只您自个儿,况且,如今您已经把最能得您心意的伶人给驱走了,您连戏也没有了,要怎么过呢?要不您干脆把那位让翟驸马得 了相思病的小樊先生从南院大王身边儿叫回,好让您继续活在戏里?”

“你……”

“还是坐下听故事罢,有这么养眼的说书先生,何必自己钻在牛角尖里出不去?”珂莲美眸有媚有魅。“说书先生,快讲故事,本公主不要什么才子佳人,最好将一些偷情私奔的,那才合公主胃口”

风流倜傥的说书先生,就此入了珂莲公主的眼。本想要一段露水姻缘,不意兹此错入情爱歧路,只落得个神痛心碎,万念成灰。

知觉回笼,先袭提后脑上的麻痛。樊隐岳张开双眸,尚未适应的瞬间,一声尖叫就要逼出

四遭黑暗充斥,她以为,自己又陷进了地宫的梦靥里。

“醒了?”男人的声音沉稳渡进耳内。“我方才为你粗略察过,并未受伤。自己活动一下手脚试试”

“这是哪里?”她颤问。

“关押我们的地牢。”

她喉间抽紧,“……地牢?”

“你……害怕?”男人语透笑意。“原要樊先生失态,找一间地牢就好。”

她切齿,“闭、嘴。”

“嗯?”他愣了愣,“你真的害怕?”

她环抱双膝,把头埋入,一时间,柔弱彰显无余。

他隐约见得她当下姿态,心臆不由一折,缓声道:“不怕,我在这里。”

她不动不语。

“唉……”不妙了。似乎,他比自己想得还要喜欢她呢。他伸臂,将她拥入胸廊,不同于之前的任何一个拥抱,不见丝毫情欲,之间怜惜无数。“放心,我们很快便会离开这里。”

她没有挣扎,仍以那个最能给自己安全的姿势,静静靠他怀里。

“早知道你会害怕,我不会任他动手。”他道,语内懊恼与恚俱在

隐六七

我料定他会在今夜动手。你走出中军帐时,他目光曾在你背上停顿。本王稍顷出账,果然就见他大与你说话,且引你行向偏僻处。”

她遽然一惊。

今夜,出了中军帐,在她走到自己营帐时,等在帐侧的是……

“樊参赞,在下有事请教。”

“请讲。”

“有关用兵之道,樊先生似乎颇有见地。”

“阁下虽都督南征北战,临战经验非隐岳能比。就算想讨教,也不该找我。”

“在下这些天听樊参赞献计献策,实在是教在下称服。在下不好去打扰都督,只得麻烦樊参赞。关于樊参赞所说从内着手,在下第一步该从哪里着手呢?第二步又……”

以话作诱,以身为引,有意无意调她远离军营。随后,她察觉身后有突袭动迹,按捺住不作应击,脑后受手刀劈中。让自己保有一丝浅微一时,任凭外力辗转。

“……他便是那个内奸?!”

“对。”楚远漠不想点头,却不得不点。

“可他为何要抓我?”

“想牵制本王。”

“以我牵制阁下?”

听她怪异口吻,他笑,“是呢,至少他认为你能分散本王的一些心思。”

“也就是说,我会落到此处,与王爷故毁形象大有关联?”若他不给人错觉,别人又何以错觉?始作俑者,还是这位兴致突的南院大王。

“唉。”他皱眉佯叹。“连本王也没有想到,本王的一反常态,收获不止其一其二,还有其三。让樊先生吃苦,本王很湿过意不去呢。”

她反唇相讥,“王爷忘了,还有其四。”

“其四?”

“王爷也做了阶下囚。”

他轻笑,“多谢提醒。”

“草民不明白的是,他如何掳得了王爷?他在王爷身边呆了已非一日,若能掳,为何不早早动手?”